450，田子成

曠埜無人月自明，何來茅屋苦唫聲。

思親滴盡千行淚，不識同鄉(xiāng)盧十兄。

　　江寧人田子成在一次過洞庭湖時，翻船淹死了。兒子田良耜，是明末進士，當(dāng)時還在懷抱中。田子成的妻子杜氏聽到丈夫噩耗，痛不欲生，服毒自盡。田良耜被庶祖母撫養(yǎng)成人，后考中進士，被派到湖北做官。過了一年多，改調(diào)湖南。走到洞庭湖，他想起了被淹死的父親，痛哭而返，向上司稟報財力不及，請求辭官。上司不許，只將他降職為縣丞，隸屬漢陽府。田良耜推辭不去，院司再三督促，才勉強上任。到任后，他放蕩不羈，常常遨游于江湖之間，不理政事。

　　一天，他乘小船出去游覽。夜晚，船泊江邊，聽到岸上傳來悠揚動聽的洞簫聲。興致所來，便棄船上岸，乘著月光，望簫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大約走了半里路，見一片曠野中孤立著幾間茅屋，隱隱透出燈光。近前從窗子里往里偷看，見里邊有三個人正坐著喝酒。上座是一個秀才，三十多歲年紀(jì)；下座是一個老翁，打橫坐著個吹洞簫的，是個少年人。少年一曲吹完，老翁擊節(jié)贊賞。秀才卻面對著墻壁，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吟詠詩句，少年的簫聲、老翁的贊賞聲，仿佛充耳不聞。老翁忽道：“蘆十兄一定有了佳作，請朗誦朗誦，讓我們也欣賞欣賞。”秀才便長聲吟道：“滿江風(fēng)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甭曇羝鄲虐＠衔绦χf：“蘆十兄又故態(tài)發(fā)作了！”順手拿過一個大酒杯，斟滿酒說：“老夫不會對詩，就唱首歌勸酒吧?！庇谑潜愦舐暢溃骸疤m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故鄉(xiāng)。”唱完三人都面現(xiàn)喜色，氣氛才輕松起來。少年站起來說：“我看看月亮斜到哪里了？”從窗子里探出身子，忽然發(fā)現(xiàn)了田良耜，拍著手說：“窗外有人，我們的狂態(tài)都讓人看到了！”便請?zhí)锪捡赀M屋，大家彼此行禮，老翁請良耜坐到少年對面。良耜試試酒杯，是冷酒，推辭不喝。少年復(fù)又站起來，點著把葦草把酒溫?zé)?，良耜也命隨從出去買酒，老翁執(zhí)意不許。又問良耜家世，田良耜詳細(xì)說了。老翁恭敬地說：“原來是家鄉(xiāng)的父母官。我妻子姓江，是本地人。”指著少年說：“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著秀才：“這是蘆十兄，和您是同鄉(xiāng)。”蘆十自見了田良耜后，很是傲慢，也不行禮。田良耜問他道：“家住哪里？有這樣高的才華，怎么以前沒聽說過？”蘆十回答道：“我客居在外已經(jīng)很久了，連親屬都不認(rèn)識，真令人嘆息啊！”話音十分哀傷。老翁忙搖手打斷，說：“與佳客相聚，不趕緊喝酒，只管羅羅嗦嗦，叫人聽厭煩了?！弊约憾似鸨伙嫸M；又說；“我有個酒令，大家共行，不能的罰酒。一次擲三個骰子，其一的點數(shù)須與另兩個點數(shù)之和相等，還要暗合一個典故?！弊约合葦S，是幺、二、三點，便唱道：“三加幺二點相同，雞黍三年約范公，【《后漢書·范式傳》：范式，字巨卿，山陽金鄉(xiāng)人。與汝南張劭為友，兩人同時歸里，約定二年后的某日范式去張劭家看望。至期，張劭于家中準(zhǔn)備雞黍。范式果至?！?/span>朋友喜相逢?！钡诙€是少年，擲了兩個兩點，一個四點，客氣道：“我學(xué)識淺薄，知道的都是俗典，清不要見笑。四加雙二點相同，四人聚義古城中，【《三國演義》，劉備、關(guān)羽、張飛戰(zhàn)亂中失散，后在古城相會?！?/span>兄弟喜相逢?！苯酉聛硎翘J十，擲了兩個幺點，一個兩點，說道：“二加雙幺點相同，呂向兩手抱老翁，【《陜西通志》：呂向，字子回，唐朝人，少托于外祖母家。父親長期遠(yuǎn)游在外，存亡未卜，多方找尋不到。后呂向官至翰林，一天自朝中回，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惻然心動，問之正是他父親，呂向抱父痛哭，將父親迎回家中?！?/span>父子喜相逢?！弊詈笫翘锪捡?，擲的點數(shù)卻與蘆十一樣，也唱道：“二加雙幺點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后漢書·茅容傳》：茅容，字季偉，東漢陳留人。耕于野，與人避雨樹下，眾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郭林宗見而奇之，遂與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殺雞為饌，林宗謂為己設(shè)，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菜疏與客共飯。林宗深為感動，稱為賢孝?！?/span>主客喜相逢。”酒令行完，田良耜起身告辭，蘆十站起來挽留道：“老鄉(xiāng)情誼還沒來得及傾吐，怎么就忙著走呢？我還想打聽個事，請再坐會兒。”田良耜只得重新坐下，問，“要問什么？”蘆十說：“我有個老朋友，在洞庭湖淹死了，和你是一個家族吧？”田良耜回答說：“是我父親。不知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蘆十解釋說：“我們年輕的時候很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在場，是我收斂了他的尸體，埋葬在江邊?！碧锪捡曷劼牐鳒I下拜，懇求指示父親的墓所。蘆十說：“你明天還到這里來，再和你說。也很好找，離這里有幾步路，見墳頭上長著十棵蘆草的便是?！碧锪捡昕拗笆指鎰e。

　　回到船上，田良耜一夜沒睡?；叵胩J十的話，像句句都有深意。天剛明，便迫不及待地趕去，只見昨晚上的茅屋全沒有了，十分驚駭。又到蘆十指點的地方，果然有座墳?zāi)?，墳頭上長著一叢蘆草，數(shù)了數(shù)正好十棵，才恍然大悟：“蘆十”原來是指十棵蘆草。昨晚遇到的，是父親的鬼魂。又詳細(xì)打聽當(dāng)?shù)厝诉@座墳?zāi)沟膩須v。原來，二十年前，本地有個姓高的富翁，樂善好施，凡淹死的人，他都一一打撈上來，為他們修建墳?zāi)?，所以在這地方有幾座墳。于是，田良耜便挖開墳，斂好父親的遺骨，棄官返回了家鄉(xiāng)。

　　回家后，詢問祖母父親的相貌，與“蘆十”一模一樣。江西的杜野侯，原來是田良耜的表兄，十九歲的時候在江中淹死了，后來他父親流落到了江西。又醒悟母親杜夫人死后，葬在竹橋之西，所以蘆十的詩中有“夢魂夜夜竹橋西”的句子。只是不知那老翁是什么人，也無從打聽了。

451，王桂庵

馬纓花下竹籬斜，夢境尋來路不差。

載得美人江上去，舊停橈處浪如花。

　　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游歷，停船在長江邊上。附近船上有個船家少女，漂亮極了，正坐在船頭低著頭繡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無察覺。王桂庵便高聲吟誦王維的“洛陽女兒對門居”【王維《洛陽女兒行》：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馀。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span>一詩，故意讓她聽見。女子好像也懂了是為她吟誦的，但也不過略一抬頭，瞥了一眼，又低頭刺繡起來。王桂庵更加情思飛馳，忘情地把一錠金子扔了過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舊不抬頭，順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訕訕地把金子揀回來。他又拿出一副金鐲扔過去，落在女子的腳旁，女子仍舊繡鞋，毫不理睬。不一會兒，船家從外邊回來，王桂庵怕他發(fā)現(xiàn)金鐲，正急得抓耳撓腮，卻見女子從容地用腳把金鐲勾來，遮掩過去了。船家上船后就催女子收拾活計，一邊自己解開纜繩，開船順流而去。

　　王桂庵望著遠(yuǎn)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情十分悵惘。當(dāng)時他剛喪妻不久，很后悔沒有立即請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圍船上打聽，都不知剛才那位船家的姓名。王桂庵趕緊讓自己船上的艄公開船去趕，哪里還有那船的蹤影！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過江辦事。北返時再沿江查訪，卻依然不見消息。回家后，吃飯睡覺，都難以忘卻那個船家女子的倩影。

　　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專門買了一條小船，住在江邊，天天察看往來的船只。半年功夫，對這一帶活動的船都熟悉了，惟獨不見去年那條小船的蹤影，而腰中的錢袋卻漸漸空了，只好又回家來。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無論白天走路還是黑夜夢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總是浮動在他的心頭。

　　一天夜里，王桂庵做了一個夢：他忽然到了江邊一個小村落里，剛走過幾家門口，就見一家柴門朝南開著，院內(nèi)稀疏的翠竹編成籬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園。王桂庵逕直進去，不遠(yuǎn)處忽見一株高大的合歡樹，滿樹紅絲低垂，濃蔭誘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詩“門前一樹馬纓花”，寫的大概就是這種景致吧？再走幾步，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處圍著蘆葦籬笆的光潔素樸的小院，院內(nèi)北房三間，門關(guān)掩著；回頭看見南墻邊有一間小屋，一株紅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窺望，見屋內(nèi)迎門一個衣架，上掛一條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閨房，急忙退了回來；但屋里人似乎已經(jīng)發(fā)覺有人來了，就迎了出來。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龐，正是去年那個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這不是也有相見的一天嗎？”二人正要親昵，女子的父親突然回來了。王桂庵一驚，醒了過來，才知是一個夢。回想夢中景物，歷歷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這個美夢珍藏在心里，恐怕同別人說了，會破壞這美好的意念。

　　又過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鎮(zhèn)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請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誤入一個小村，忽覺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一家院門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宛然是夢中曾見的情景。他驚喜極了，投鞭翻身下馬，闖了進去。院內(nèi)景物，果然與美夢無異。再往院內(nèi)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夢境既然應(yīng)驗，王桂庵不再猶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闖來的王桂庵，吃了一驚，急忙站起身用門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兒闖來的男子？”王桂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夢中。女子見他已經(jīng)站在房門邊，便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來：“您難道不記得那個扔鐲人了嗎？”接著，便傾訴了幾年來的相思之苦，并且述說了夢中的預(yù)兆。女子隔窗詢問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實告訴了她。女子說：“您既是宦門之后，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還要我去干什么呢？”王桂庵著急地說：“如果不是因為思念您的話，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足見你的誠心。我的心事雖然難向父母表白，卻也已經(jīng)違命回絕過好幾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鐲，我至今保存著，料想鐘情者終究會有信息來的。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來，您暫且回去，然后請媒人前來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愿以償?？墒羌偃缒阆敕嵌Y成親，那就打錯算盤了！”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著他的背影遠(yuǎn)遠(yuǎn)地喊道：“王郎！我叫蕓娘，姓孟，父親的表字是江籬。你可別忘了呵！”王桂庵一邊答應(yīng)“記住了！”一邊跑出院門。

　　王桂庵到徐太仆家赴宴，因為心里有事，便早早結(jié)束筵飲，告辭回來，趕緊到小村里去拜見孟江籬。孟江籬很有禮貌地接待了王桂庵，在院中籬笆墻邊設(shè)了桌凳請他就座。王桂庵謝座后，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后便說明來意，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百兩銀子作為聘禮。不料老人擺擺手，說道：“對不起，我的女兒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了?！蓖豕疴旨钡萌碌溃骸拔掖蚵牭么_確實實，明明是尚在待聘中，您為什么這樣拒絕呢？”江籬老人平靜地說：“我剛才說的，全是實話，不敢有半點撒謊。”王桂庵聽了，立刻失魂落魄，垂頭喪氣地告辭出來。

　　王桂庵回到住處，左思右想，無處找媒人。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寐。回想在徐太仆家，本來是想把這事告訴他的，只因為害怕他恥笑自己娶一個船家女，沒好意思開口；現(xiàn)在情急無奈。只得前去求他。于是天一明，便跑到太仆家，把情況告訴他。太仆笑了，說：“原來如此。不用急。這老頭兒，我還與他有點瓜葛，他是我祖母的內(nèi)侄孫。你為什么不早說呢？”王桂庵這才鼓起勇氣，傾吐了幾年來藏在心中的隱情。太仆一聽，卻詫異道：“江籬本是個貧苦農(nóng)民，從來不以撐船為業(yè)，你是不是弄錯了呢？”于是，他打發(fā)兒子大郎到孟家去詢問。江籬老人解釋說：“我家雖然貧窮，卻決不是賣婚的人。昨天王公子以金銀作媒，我覺得他大概以為我們窮人家見錢眼開，見利而動，所以不敢高攀這門親事。今天你來，既是太仆公的意思，必定沒錯。但我這女兒很任性嬌慣，好人家不合她的心意也往往拒絕，我得跟她商量商量，免得日后落下埋怨?！闭f著，起身走進內(nèi)室。一會兒出來，拱手笑道：“現(xiàn)在完全可以照太仆公的意思辦了?！庇谑嵌思s定吉日，大郎告辭回家，向太仆報告了喜訊。王桂庵治辦了豐盛的嫁妝，到孟家交了彩禮，借徐太仆家的房子，舉行了婚禮。

　　完婚后，住了三天，王桂庵帶著蕓娘，辭別岳父北返。途中夜間住在船上，新婚夫妻閑談起來。王桂庵問蕓娘道：“那一年就是在這一帶遇見你的，當(dāng)時就疑心你不像船家女。你那是乘船到哪里去呢？”蕓娘說：“我叔父家在江北，那是我們借船去看望他。我家雖然貧寒，只夠吃穿，沒有積蓄，可是這種意外而來的財物，我們不貪戀。我笑你當(dāng)時兩眼瞪得圓圓的，一次又一次地想用金錢打動人心。聽你吟誦古人詩句，知道是個風(fēng)雅文士，可又疑心是輕薄浮浪子弟把人家當(dāng)作蕩婦挑逗呢。哼，假如讓我爹發(fā)現(xiàn)了你那金鐲，你就死無葬身之地啦！你看我愛財心切嗎？”王桂庵聽了笑道：“你固然聰明，卻還是掉進我的圈套里了！”蕓娘吃了一驚，忙問：“怎么回事？”王桂庵故意停住，笑而不言。蕓娘一個勁地追問，王桂庵才說：“離家一天天近了，這事也不能再瞞你。實話告訴你吧，我家里是有妻子的，是吳尚書的女兒?！笔|娘不信，王桂庵故意又鄭重地說了一遍。蕓娘聽了，一聲不響，突然起身跑出船艙，王桂庵急忙拖著鞋子往外趕，蕓娘卻已經(jīng)跳進江中去了。王桂庵大喊救人，周圍船只一陣騷動。然而但見江上夜色茫茫，星光點點，哪兒去找蕓娘的影子呢？王桂庵號啕大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悔恨莫及。他沿江出高價雇水手打撈蕓娘的遺體，絲毫不見蹤影。最后只好返回大名府家中，又是悲痛，又是憂愁，害怕岳父來探望閨女，那時如何交代？

　　恰巧，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于是王桂庵到那里去住了一年多才回來。歸途中遇上大雨，王桂庵到村子里一個農(nóng)家去避雨，見那院中房舍整潔，一個老太太抱著一個嬰孩在房廈下面逗弄玩耍。嬰孩看見王桂庵進來，就撲過來叫他抱。王桂庵覺得有點怪，又見嬰孩長得秀氣可愛，便抱過來擱在膝上。老太太喚他，他也不去。一會兒，雨過天晴，王桂庵把這小家伙舉起來交給老太太，走下堂階，讓仆人整裝動身。哪知嬰孩卻哭鬧喊叫起來：“爸爸走了！”老太太笑這孩子喊陌生人為爸爸，連忙呵斥制止，抱起他回室內(nèi)去了。王桂庵正在等待仆人整治行裝，忽見一個美麗少婦抱著那嬰孩從室內(nèi)屏風(fēng)后面走出來。王桂庵愈看愈像蕓娘，正在疑惑，蕓娘已經(jīng)罵起來：“負(fù)心漢！你自己丟下的這塊肉，叫人怎么處置？”王桂庵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嬰孩是他的兒子，不禁一陣心酸，也來不及問他們母子如何來到這里，先把當(dāng)初的戲言解釋表白了一番，蕓娘方才轉(zhuǎn)怒為喜，二人相對流下淚來。接著蕓娘述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這家主人莫翁，因為六旬無子。領(lǐng)著老婆到浙江南海普陀寺去進香。歸途中在長江岸邊停船時，正好蕓娘順流而下，恰好碰到莫翁的船舷。莫翁急忙讓人把她打撈上來，搶救了一夜，蕓娘才蘇醒過來。莫翁見蕓娘是良家女子，便高興地認(rèn)作干女兒，帶回家來。過了幾個月，想給她聘個夫家，蕓娘表示不愿改嫁。到十個月上，蕓娘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寄生。事有湊巧，王桂庵到這家來避雨，這時寄生已經(jīng)快滿周歲了。王桂庵聽了，大喜過望，于是重新卸車，入室拜見了老翁老太太，同樣以岳父岳母相稱。住了幾天，夫妻攜帶兒子及莫老夫婦一起返回大名府。

　　一進家門，孟翁已來王家等待兩月了。孟翁剛來時，王家人們情辭恍惚，使孟翁感到奇怪；現(xiàn)在相見，真相大白，大家高興起來，孟翁才知道以前的閃爍支吾是事出有因的了。

452，寄生附

父既鐘情子更癡，夢魂顛倒繋相思。

畫屏開處雙雕射，得意吟成卻扇詩。

　　【《寄生附》是《王桂庵》的續(xù)篇，講的是王桂庵的兒子寄生的故事。】

　　王寄生，字王孫，是郡中名士。小時，父母因為他在襁褓中就能識得父親，認(rèn)為他天生聰慧，所以十分鐘愛。長大以后。出落得越發(fā)秀美，八九歲能寫文章，十四歲考入郡學(xué)，立志要自己選擇對偶。父親王桂庵有個妹妹叫二娘，嫁給了秀才鄭子僑，生了個非常聰明漂亮的女兒，起名叫閨秀。王孫見了閨秀后，十分愛慕，日思夜想，漸漸地就不吃不喝，生起病來。父母憂慮傷心，苦苦詢問緣故。王孫便將心事講了。父親無可奈何，只得請媒人去妹妹家提親。鄭子僑為人古板嚴(yán)謹(jǐn)，覺得中表親上再做親于理不合，便推辭了這門親事。王孫得知，病勢更加沉重。母親蕓娘無計可施，只好暗地里懇求二娘，要閨秀來家安慰安慰王孫。鄭子僑得知，怒不可遏，說的話也難聽起來。于是，桂庵夫婦徹底絕望，只好聽任王孫死活了。

　　本郡有一姓張的大戶人家，五個女兒都很漂亮。最小的一個叫五可，尤其美麗，是姊妹中最出類拔萃的，一直還沒訂親。一天，五可在去掃墓的路上，碰到王孫，從車子中偷偷看了一眼，一見鐘情，回家后告訴了母親。母親探知她的心事，便叫來一個姓于的媒婆，向她流露了許親給王孫的意思。于氏會意，立即到王家來。這時，王孫還在病中，于氏得知，笑著說：“公子的病我能治好。”蕓娘詢問緣故，于氏便說明來意，又把五可夸贊了一番。蕓娘非常喜歡，讓于氏快去跟王孫說說。于氏走進內(nèi)室，撫摸著王孫告訴他這件事，王孫搖著頭說：“你請的醫(yī)生不對我的病癥，有什么辦法！”于氏笑著說：“治病，要問是不是好醫(yī)生。如果是好的，即使求的是醫(yī)和而來由是醫(yī)緩，也可以??！何必非求那個人，死了也要等她，這不是太傻了嗎？”王孫流著淚嘆息道：“但普天下的醫(yī)生，卻再也沒有好過醫(yī)和的！”于氏譏笑道：“公子怎么這樣見識不廣呢？”于是又把五可的容貌神情、體態(tài)衣著，連說帶比劃，極力描述了一番。王孫還是搖著頭說：“算了吧！這人并不是我心中所想的人！”于是便回過頭去，面對墻壁，再也不聽。于氏見他心意不變，只好起身離去。

　　又一天，王孫昏昏沉沉中，忽見一個丫鬟進來說：“你想念的人來了！”王孫驚喜萬分，從床上一躍而起，急忙出門，只見一個漂亮的美人已站在庭院中。仔細(xì)一看，卻不是閨秀，穿著身松花色細(xì)褶繡裙，微微露出一雙小腳，美麗絕倫，真是不亞于天仙！王孫忙施禮，詢問姓名。美人回答說：“我就是五可。您是一個癡情的人，卻把情意都傾注到閨秀身上，叫人不平！”王孫道歉說：“我平生沒見過漂亮女子，所以心中只有一個閨秀，現(xiàn)在我知罪了！”兩人便訂下婚誓，正在手握著手依依不舍時，蕓娘來探病，用手撫摸王孫，王孫一下子醒了過來，卻是一個夢?；叵雺糁形蹇傻囊羧菪γ?，還歷歷在目。暗想：五可如真是像夢見的那樣漂亮，何必非求那難以相遇的人呢！便把剛才的夢告訴了母親。蕓娘很喜歡他心思轉(zhuǎn)變，立即就要請媒人去提親。王孫恐怕夢見的不確實，便托鄰居一個熟悉張家的老太太。借故去張家暗地里相看五可。老太太來到張家，五可正在病中，靠著枕頭，手托著腮，婀娜多姿，無與倫比。老太太便上前問：“姑娘得了什么?。俊蔽蹇赏媾鼛?，默默不語。她母親代答道：“哪里有什么??！連續(xù)幾天和爹娘嘔氣呢！”老太太又問緣故，五可母親訴說道：“好幾家提親的，都不愿意，非像王家寄生一樣的不嫁。是我這個做娘的勸了兩句，就使性子好幾天不吃不喝了！”老太太笑著說：“姑娘和王郎相配，倒真是一對玉人！他如果見了姑娘，恐怕也想念得憔悴要死。我回去后，就讓他家來提親，怎么樣？”五可忙阻止說：“您千萬別！如果不成，越發(fā)成了笑料了！”老太太賭咒發(fā)誓，擔(dān)保必定能成，五可才露出了笑容?；厝ズ?，老太太向王孫講了五可的相貌，和于媒婆對五可的描述一模一樣。王孫又詳細(xì)詢問五可的衣著，也與夢中見的一樣，心中大喜。心情雖然稍舒暢了些，但還是不敢太相信別人說的。

　　又過了幾天，王孫病漸漸好了，把于媒婆找了來，請她想辦法讓自己親眼見見五可。于氏為難，姑且答應(yīng)下走了。過了很久，沒有回音。王孫焦躁不堪，正要打發(fā)人去詢問，于氏突然笑瞇瞇地來了，說：“幸虧有個好機會，五娘最近身體有病，每天都讓奴婢們扶著到對院去散步。公子可去她家附近藏起來等著，五娘走路遲緩，到時就可以仔細(xì)相看相看了。”王孫大喜。第二天，早早騎馬前去，于氏已先等在那里。讓王孫把馬拴在樹上，領(lǐng)他進入臨街的一處房子，為他取了座位，閉上門走了。不一會兒，五可果然扶著丫鬟走出家門來。王孫忙從門縫里凝目注視著。五可經(jīng)過門外時，于氏故意指指天上的云，又指指路邊的樹，讓五可看，以使她走慢點。王孫看了個仔細(xì)，心里驚喜得差點控制不住自己。不一會兒，于氏進門來笑著說：“可以代替閨秀嗎？”王孫歡歡喜喜，再三致謝。返回家后，要父母立即托媒人去提親。媒人趕到張家，張家卻回答說五可已許了別人了！王孫聞聽，悔恨憂悶，又立刻生起病來。父母既憂慮，又傷心，責(zé)備他自己耽誤了好事。王孫也不說話，只是每天喝一小碗米汁度日。不幾天，便瘦骨嶙峋，病得比前次更厲害了。

　　幾天后，于媒婆忽然來到王家。見了王孫，驚訝地問：“怎么病成這個樣子？”王孫流著淚，將五可已許人的事告訴了于氏。于氏笑道：“癡公子！起初人家主動許親，你不答應(yīng)；今天你求著人家，哪里就能那么爽快呢？即使她真許了人家，也還能再想辦法。若早點和我商量，就是許給了京城皇帝老爺?shù)膬鹤?，我也能再奪回來！”王孫歡喜非常，求于氏給想個辦法。于氏便叫他趕快寫下書信庚帖，派人送去，約定第二天在張家會齊。王桂庵擔(dān)心這樣太唐突，會遭人家拒絕。于氏說：“前些天我已和張公說好，才過了幾天又突然翻悔？況且他真把女兒許給了人家，也還沒有書信庚帖。俗話說‘先做飯的先吃’，還懷疑什么？”王桂庵只好依從。第二天，便派了兩個仆人送信去。張家也沒說別的，收下書信，重重地賞了兩個仆人回來。王孫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從此后，再不把閨秀放在心上了。

　　先前，鄭子僑拒絕王家提親時，閨秀便不高興。后來聽說王孫已與張家姑娘訂親，心里越發(fā)憂郁煩悶，也病了起來，身體逐漸衰弱。父母究問，也不說話。丫鬟窺知她的心事，悄悄地告訴了二娘。鄭子僑聽說后，非常生氣，也不請醫(yī)生診治，聽之任之。二娘怨怪地說：“我侄子也沒什么不好的，你怎么這樣迂腐固執(zhí)，要害死我的女兒！”鄭子僑大怒，罵道：“你生的好女兒！不如早點死了，也免得讓人家笑話！”從此夫妻反目。二娘便和女兒商量，可以仍然嫁給王孫，只是只好做二房了。閨秀低著頭，樣子像是十分愿意。二娘又和丈夫商量，鄭子僑更加惱怒，一切事都推給二娘，權(quán)當(dāng)自己沒有這個女兒，再也不聞不問了。二娘愛女心切，便想按照自己答應(yīng)的去做，閨秀才喜歡，病也漸漸好了。

　　二娘暗地里打聽，知道還有幾天王孫就要娶親了。到了那天，天剛明，二娘便以侄子要結(jié)婚，需要回娘家探親為理由，打發(fā)人去向哥哥王桂庵借仆人和車馬。王桂庵很愛護妹妹，覺得妹妹是鄰村，路又不遠(yuǎn)，便讓迎親的車馬先去接回二娘。車子一到，二娘便將女兒梳妝打扮好，命車子拉著，讓兩個仆人、兩個婆子護送著往王家趕來。到了王家門口，用紅氈鋪地，走了進去。這時，鼓樂手早已會齊準(zhǔn)備好，跟來的仆人便喝命奏樂，一時吹擂大作，人聲鼎沸。王孫急忙跑過來一看，見一女子頭蒙紅帕，大吃一驚，剛想跑開，鄭家仆人過來捉住，讓兩個人交拜。王孫稀里糊涂地拜完，兩個婆子扶著女子徑直到新房坐下，王孫才醒悟過來是閨秀。全家一片驚惶，不知如何辦才好。這時，天漸漸黑了，王孫不敢再去張家迎親。無可奈何中，王桂庵只得派仆人去張家說明情況。張公大怒，便想退親。五可不肯，說：“她雖然先到，但并沒正式訂婚，不如讓王家快來迎娶?！笔乱阎链耍瑥埞坏谜沾宿k理，讓王家的仆人趕快回去稟報。王桂庵還是不敢去。父子二人相對謀劃，真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無計可施。張家等了很久，沒見王家來人，便自己備車，將五可送到了王家門上。王桂庵只得另設(shè)一新房，讓五可住下。王孫來回奔跑于兩座新房中，疲于應(yīng)付。蕓娘便給二女調(diào)停，讓她們按年齡大小確定名分，兩人都答應(yīng)。可等五可聽說閨秀比自己還稍大點，得稱“姐姐”，便面有難色。蕓娘很是擔(dān)心?；楹蟆叭蹦翘?，二人同去拜見婆母，五可見閨秀風(fēng)姿綽約，似乎比自己還略勝一籌，便甘心居次，二人的名分才終于定下來。但王桂庵夫婦始終擔(dān)心二人時間長了會互不相容。沒想到兩人卻是言語投機、相敬相愛，連衣服也換著穿，真像親姊妹一般。

　　后來，王孫問五可當(dāng)初為什么拒絕提親，五可笑著說：“沒別的！當(dāng)初你拒絕于媒婆來許親，我只是想報復(fù)報復(fù)你。你還沒見過我，心中只有閨秀；既然見了我，我也稍微傲慢點，看你對待我比對待閨秀如何！假若你為了她生病，而不為了我生病，我也就不強求了！”王孫笑到：“這報應(yīng)也太毒了！但不是于媒婆，我怎能夠見你一面呢？”五可說：“是我自己想讓你看看的，媒婆有什么能為？經(jīng)過那座房門時，我豈不知里面有個人正虎視耽耽？我們夢中已訂下誓約，你怎么還不相信，非去看看不可呢？”王孫驚問：“你是怎么知道夢中訂下婚誓的事的？”五可說：“我病中夢見到了你家，醒來后覺得太荒誕。后來聽說你也夢見了我，我才知道我的魂魄真來過這里?！蓖鯇O極為驚異，詳細(xì)講述了自己當(dāng)時夢中的情景，二人做夢的日期時辰都完全相符。

　　王桂庵父子兩人的姻緣都從夢中來，也算是奇事了，所以一并記下這兩件事。

　　異史氏說：“父親為愛情所癡迷，于是兒子幾乎為愛情而死去。所謂癡情種子，指的就是王孫這樣的人吧？沒有善于作夢的父親，怎么會生出離魂的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