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桀

? ? ? ?一九六四年，絕對是奶奶一生中最最重要最最難忘最最燦爛的一年。

? ? ? ?照她自己的話說，人不是天上的星星，但注定有閃光的時刻。

? ? ? ?元月二日一上班，他們項目組一半人都出差了，就連徐大姐也走了。

? ? ? ?老耿說，任務下達得很突然，主任親自帶著嚴濤連夜去北京了，其他人今兒動身，有的去蘭州，有的去西安，還有的去上海。新年新任務，都是硬性指標。二二一廠攤子大，部門多，上下分工明確，里外協(xié)調(diào)嚴謹，分廠之間、部門之間，既相對獨立，又絕對統(tǒng)一。

? ? ? ?而對奶奶來說，最大的體會，就是任務繁重，工作艱巨。

? ? ? ?二二一廠是九院保密級別最高最重要的研制基地之一，全國重點院校、研究所，實驗室，以及重點企業(yè)，對來自二二一廠的考察合作及產(chǎn)品制造，不但要滿足要求，還得絕對配合，全力支持。因此，二二一廠立項的許多項目，都根據(jù)實際情況和項目需要，由統(tǒng)籌部門，分解到全國各地的科研機構(gòu)，專業(yè)工廠，分別試驗或制造，一些特殊部件的研制和生產(chǎn)，得具體到某某企業(yè)某某車間甚至某個“大神”的頭上。

? ? ? ?技術(shù)人員頻繁出差就成了最平常的事兒。

? ? ? ?由于保密原則的嚴格執(zhí)行和監(jiān)管，無論工作期間或業(yè)余時間，同事之間親友之間書信之間甚至父子之間夫妻之間，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場合，不能談論彼此的工作場所，不得涉及工作內(nèi)容，不準過問他人的工作事項。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內(nèi)容和研究項目，必須做到絕對保密，是每個人必須遵守的誓言。車間里，廠房內(nèi)，娛樂場所，宿舍食堂，到處都有保密警示。環(huán)境使然，你自然而然就融入其中。工作中，你需要做的，就是嚴格執(zhí)行技術(shù)標準，完成主任或崗長下達給你的工作任務。至于工作的性質(zhì)和最終的目的，與你無關(guān)。也就是說，你的工作能力，聰明才智，思維方式，科研潛質(zhì)，是與你的悟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換句話說，即使沒有任何人告訴你干的是什么活兒，你也能感悟到前行的方向，把握住工作的性質(zhì)，預測到可能的結(jié)果，并貼近項目的核心。

? ? ? ?奶奶說：

? ? ? “我進廠沒多久，就敏感到工作與放射性核子有關(guān)。

? ? ? “隨著參與的數(shù)據(jù)分析與相關(guān)測試越來越多，工作范圍不斷擴大，不僅包含純粹化學，與物理特性相關(guān)的測試不斷增加，涉及爆轟實驗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后，我對所從事的工作有了清晰的理解和判斷。也就是說，所有的猜測都找到了相應的證據(jù)，種子已在心里發(fā)芽，而且生根，而且開花，但對可能的果實，卻不敢斷言。

? ? ? “即便如此，止不住的激情，還是像漲潮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卻無法與人分享。

? ? ? ?“我打小就喜歡無中生有千變?nèi)f化，對趣味科學尤其化學情有獨鐘，每當看到金屬的燃燒，氣體的結(jié)晶，熾烈的火焰由紅變紫由紫變白由白變藍，就說不出地激動。到了大學，對前沿的核子化學及放射化學，更是著迷，有過無數(shù)勇往直前的夢想，就想做一名居里夫人那樣的科學家，揭示自然奧秘，造福全人類。?

? ? ? “可到了二二一廠，似乎一切的一切都變了。

? ? ? “這兒地理偏僻，大師云集，項目神秘，人才濟濟。而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shù)人員，要做的只是服從，無條件高質(zhì)量完成接受的任務，是你神圣的天職，其他一切與你無關(guān)。

? ? ? ?“現(xiàn)實與夢想有了距離，但并不矛盾。

? ? ? ?“我明白，科學戰(zhàn)線上，我只是一名新兵，要學的要懂的要想的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瘜W是求新求變的科學，一個合格的化學家，既是科學規(guī)律的踐行者，還應該是科學領(lǐng)域的長跑者和創(chuàng)新者。正如居里夫人所說，科學上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是研究出來的‘東西’，而不是研究者的‘個人’。

? ? ? ?“問題是，我的心里還沒有‘東西’，自然也談不上‘個人’?！?/p>

? ? ? ?“就這天晚上，一九六四年元月二日深夜，我做了個夢?！?/p>

? ? ? ? 我獨自走在一片高大茂密的森林里，沿著林間小路，去往一個神往的地方。

? ? ? ? 是哪里，我不知道。

? ? ? ? 時間像是初秋，樹葉兒隱約現(xiàn)出斑斕的色相，灌木叢中，蜂蝶在飛舞，鳥兒在歌唱，路旁的花草氣味濃郁，成熟的漿果鮮亮誘人。

? ? ? ? 走進開闊的草地，一棟雄偉建筑聳立在山腳，而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 ? ? ? 我推開一扇大門，一扇古老而沉重的大門，最初的感覺像是教堂，但很快反應過來是教室，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高大美觀、氣勢非凡的空曠的教室。正面講臺上，一位風度卓然的女教授正注視著我，她有一頭棕黃色又像是金黃色的美發(fā)，寬展的額頭，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著的嘴角充滿善意，黑色的衣著美觀莊重。感覺她正在等我，要給我上課。

? ? ? ?可偌大的教室里，聽課的只有我一個人。

? ? ? ?我孤零零坐在那兒，看她寫板書，感覺就像看電影。

? ? ? ?巨大的黑板上，寫滿了元素符號和計算公式。

? ? ? ?主講的內(nèi)容是原子核，還有中子和質(zhì)子的變化，以及放射化學的未來。

? ? ? ?我努力做著筆記。

? ? ? ?待她回頭，我們彼此相望，我驚呆了——

? ? ? ?天哪！

? ? ? ?這……這不是居里夫人嘛！

? ? ? ?是的，就是她，跟我熟悉的收藏的真實圖像一模一樣。

? ? ? ?但這怎么可能呢？

? ? ? ?這不是真的！

? ? ? ?就在我強烈震驚，強烈疑惑的時候，她微笑著說，你是艾丁，來自中國，我在這兒等你好久了。

? ? ?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自從喜歡上趣味科學，喜歡上化學，居里夫人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聆聽偶像的授課，而且是給我一個人，這是多么大的幸運和榮耀啊！強大的幸福感，大浪似的洶涌著，將我卷入溫暖的海洋。真的溫暖，但不是在湛藍的海水里，而是在居里夫人的課堂上。我好沖動，好興奮，不停地提問題，具體是什么，記不得了，感覺一直行走在科學的長廊里。她耐心地傾聽，認真地解答。后來不知怎么一個恍惚，話題就由化學轉(zhuǎn)到了生活。她和藹地說，科學家的天職是發(fā)現(xiàn)科學規(guī)律，揭示自然奧秘，目的是解放人類的思想，升華人類的智慧，開創(chuàng)美好的生活。但科學之所以是科學，不僅僅只是為了研究自然物質(zhì)的規(guī)律和現(xiàn)象，它還包括人類社會。我曾經(jīng)說過，我們的生活都不容易，但是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必須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力！必須相信我們的天賦，是用來做某種事情的。當你認識到這一點，無論代價多么大，該做到的都能做到，該做到的，必須做到。

? ? ? ?我想了會兒，站起來，極其恭敬地說，請問導師，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科技工作者，在普通的工作崗位上，怎樣才能獲得應有的光榮，實現(xiàn)人生的夢想。

? ? ? ?她果斷地說，在工作中思考，在思考中求新，在求新中進步。

? ? ? ?我說怎樣才能做到呢？

? ? ? ?她說，你要試著把生活變成幻想，再把幻想化為現(xiàn)實。

? ? ? ?這是非常難做的事，需要強大的恒心和毅力。如果一個人，把生活興趣，全都建立在愛情，或者暴風雨般的沖動上，結(jié)果只能令人失望。我還告訴過你們，人在每一個時期，都可以過上有趣且有用的生活。但無論如何，不應虛度生命。除非他能夠說，我已經(jīng)做了我能做的事，那么他才能夠安心。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有點兒真正的歡樂……

? ? ? ? “我驚醒過來，意識清楚，居里夫人似乎仍在眼前，目光炯炯，神情肅然，言猶在耳。

? ? ? ?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回到夢境里，一個來回恍然大悟——

? ? ? ? “天哪！居里夫人的那些話，不都是她的名言嘛！是的，那些名言教誨，我中學時代就讀過抄過，還作為座右銘，專心致志背誦過。

? ? ? ? “我沒讀過弗洛伊德，沒讀過榮格，也沒看過周公解夢，對夢的含義興趣不大，科學需要夢想，但與睡夢是兩回事。

? ? ? ? “到了班上，我和彭萍瞎聊，不由得想起昨晚的夢，就刪繁就簡說給她聽。她立馬叫好，說她小時候經(jīng)常聽大人說夢，她奶奶總愛嘮叨，說夢見天神、菩薩、大人物，或者奇人異象，都是好夢，能想啥來啥，你夢見居里夫人給你單獨授課，這還了得，十有八九有好事啊。

? ? ? ? ?“她說得信誓旦旦，而我只覺得不可思議。

? ? ? ? ?“正嘮著，送信的來了，有我一封。

? ? ? ? ?“看著熟悉的字跡，我的臉忽地一熱，緊接著就是一愣。

? ? ? ? ?“不對啊，信件的收信地址是：青海國營綜合機械廠六分廠，這是二二一廠對外的地址，可發(fā)信人的地址竟然也是青海國營綜合機械廠，詳細到了第一生產(chǎn)部一○八室。

? ? ? ? ?“也就是說這封信是從本廠寄來的。

? ? ? ? ?“二二一廠的核心部門有四大部，四個部門既是有機整體，又是獨立分廠。各廠之間的生產(chǎn)工藝，產(chǎn)品名目，研究項目嚴格保密，人員互不往來。我只知道四大部都很大，不僅有重要的生產(chǎn)部門，還有眾多的研究部門，信封上的一零八室，一看就是研究室。我與第一生產(chǎn)部從未有過任何接觸，連部門在哪兒都不知道，怎可能有人給我來信?。?/p>

? ? ? ? “一定是有人搞錯了！

? ? ? ? “可看著熟悉的字跡，熟悉的統(tǒng)一信封，感覺著很厚的信瓤，我詫異，我恍惚，尤其是大而工整的艾丁兩個字，讓人心口一個勁兒撲騰。

? ? ? ?“會不會有人和我重名呢？

? ? ? ?“不會！

? ? ? ?“收信人是我的地址，一個字都沒錯，而且筆跡越看越熟悉。

? ? ? ?“難道是他？

? ? ? ? “我滿腹狐疑滿懷好奇撕開信封，展開信瓤的剎那，心怦地一跳，蹦出胸膛，滿天都是燦爛的太陽，滿天都是綻放的花瓣……”

摘自《藍色方程》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