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踏上返行的末班車，潛行于無邊的暗夜中，探尋一切有關(guān)本質(zhì)性的解答。 黑暗，浮于鐵道之上，而又濃稠潮濕，僅是漠然地任由包裹，遲早會溺死在這片黑暗之中。返行的末班車發(fā)出的兩束光和它劃不開明確的界限，也只能任由處之，或許抱有的態(tài)度不是漠然，而這也造成不了什么改變。 ——這僅僅是感性上的預(yù)見。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它確實(shí)在前進(jìn)。但即使前進(jìn)了，也只是徒勞，只是為黑暗的綿延劃清路線，也只是突顯黑暗的無邊而已。這或許和什么都不做一樣，碌碌無為而已。 ——轉(zhuǎn)折和猶疑，難道不是在欺騙著什么嗎？我確實(shí)地感受到漏洞。 “ai——pa！”幼稚的聲音 我終于是發(fā)現(xiàn)了實(shí)質(zhì)的光已經(jīng)照在我身上。倚著的窗也終于鋪陳出一片暖色調(diào)，映出的身影是對窗旁正酣睡的人。散亂的頭發(fā)和油脂包裹的容顏，和我形成奇妙的鏡像。但是——此刻，我追尋的對象不是他。 “a——pple！”這是愛的聲音 在這聲音傳達(dá)之前，我已追尋到她們的所在。 我看到她拿著暖色的果肉，看到散亂在一旁的蘋果皮，看到她慢慢地把蘋果塞到她口中。 于是，我看著她雙手捧住蘋果，看著她小嘴笨拙地嚅吸，看著她對她放肆地盡露笑顏——而這也僅僅是預(yù)見，她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 我不曾見她那樣笑過，她也許在最痛苦的時(shí)候?qū)ξ倚^，而我卻移開了視線，我承受不了比她的痛苦更大的痛苦。 或許只是因?yàn)檫@樣，我沒有見她那樣笑過。 我看著她，好像又有淚水要流出，但我已失去了流淚的權(quán)利，只能拼命忍住。 看到我不自然的神態(tài)，或許是讀出我的困窘，她向我禮貌地一笑。 然后，她也轉(zhuǎn)過身來，好奇地看著我。 確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脆弱，慌亂中，我移開視線，供我視線擺放的，也只有與自己相對的他。 很快就平靜下來，他依然在繼續(xù)他的沉睡，我也能心安理得地看著他，暖色向他臉上打出幾處高光，但他靠著窗子，黑暗仍將他隱默在陰影中。 我變得漫不經(jīng)心，思考也隨之放空，視線也不再追尋特定的目標(biāo)。于是我掃視一圈車廂——人們都陷入沉睡中——看來不止他在沉睡。古銅色的皮膚們整齊地反射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光，打出一片片高光。 “ai~~——p!”幼稚的聲音。 柔弱活潑的喊叫這次在我的身邊響起，我心頭一緊。 原來她已走到我面前，她拿著一塊蘋果，她把手伸向我。 “ai~p——pon！叔叔！”她喊叫著，我沒有看她。 “哈哈哈……抱歉，女兒有些吵鬧” 我立刻收回不知所措的樣子。 ——啊，沒事。 “叔叔！” “明子！” 等我再次回過神來時(shí)，我竟與她對視，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清澈——是我許久未見過的眼睛，明知不該再度回憶，但我還是沉浸在片刻的溫暖中。 正午十分，北上川上熒氣流動，她和我討論花鳥圖譜。她和我討論翠鳥妹妹，也談到夜鷹哥哥和蜂鳥弟弟。她為它取名孊七亞。 唔！我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她把手指塞入我的嘴里，帶著一塊蘋果。 于是我鼓起嘴巴，和趴在桌上的她對視。 “明！……” 出乎意料的舉動震驚了我和她 蘋果少許的汁液滲出，流淌在舌頭上，激起一陣甘甜。 她得意地笑了——看來我的臉色也柔和了許多。 “明子！……先下來，好嗎……” 我立刻咽下蘋果。 ——啊……先下來吧…… 我不知道怎么叫她好，只留得一個(gè)空蕩蕩的句尾。 她爬下桌子，坐到我的對面，然后拍了拍身旁，催促她也坐下。 拗不過女兒，她也只好乖乖聽女兒的話。 “抱歉……我們可以坐這兒嗎？” ——嗯……沒事。 “ai~~pa！”她又催促媽媽削蘋果。 我自覺不能把自己隔離出去，就看著紅色的果皮不斷卷曲，形成一條長帶。 她接過一塊蘋果，又把手伸向我。 這次，我也用手接過蘋果。 “哈哈哈……”她也只能無奈的笑 我將蘋果塞入口中，甘甜涌上心頭，溫暖了淚腺，濕潤了眼睛，淚水快要流出，我無法止住。 啊…… “啊……” “叔叔，你哭了！”她大聲地喊出，又肆無忌憚地看著我，帶著好奇的目光。 她不理解我和媽媽之間的尷尬，一時(shí)無言。 被掩蓋的苦澀又覆上舌頭。 我看著散亂的蘋果皮，看見了她紅潤的臉龐。 我又看到了她紅潤的臉龐，因高燒而起的紅潤的臉龐，看到了她無力地笑，看到她在意她的味道——因?yàn)樽⒁曋?，不放過我的一絲一毫。 也看到了我撒過的蘋果味的謊，以掩蓋猶疑不決的沉默。 她有接受我的答案嗎？還是我又讓她傷透了心？ “媽媽！買ai——pa！” “……這時(shí)候哪會有蘋果呀……” “叔叔！買ai~~pa！” 我和媽媽再度回到尷尬的氣氛中。 不知何時(shí)，列車已駛?cè)虢K點(diǎn)站，而沉睡的人們沒有準(zhǔn)備醒來，沉默加劇了尷尬。 她突然拽住我和媽媽。 她的手很脆弱，卻有足夠牽引我和媽媽的力量。 一瞬間我們就來到了車外。 邁出車的第一步，我踏空了，但我確實(shí)地站在地面上。 光平等地灑向我們，驅(qū)趕開涌來的黑暗——果然，那只是一種預(yù)見。 站牌上刻著終點(diǎn)站三個(gè)字，這是無名的終點(diǎn)站，或是這班列車真正的起點(diǎn)站。 ——果然，沒有賣蘋果的啊 我不由得含淚而笑。 “叔叔！你笑了！” 她在為我的笑而歡呼，明明我也在哭。 “叔叔！你笑了！” 拖著回聲，她向前跑了出去。 她跑出很遠(yuǎn)的距離，光平等地照耀她前進(jìn)的路，我在很遠(yuǎn)處也能看到她柔弱的身影。 “真是個(gè)幸福的孩子” “誒？……” …… “嗯……但是……不知道她以后會遭遇多少苦難……” “沒關(guān)系的” 她離我們是那樣遠(yuǎn)，她跑得是那樣快。 …… 沒關(guān)系的 她是那樣的快 ……她離我而去，那樣的快 …… 而我傷透了她的心 …… 她是化作一只鳥了嗎？ 一眨眼，就從我眼前溜走 敏子，你是化作一只鳥了吧？ 你飛得那樣快，你也不想看到我讓你失望，所以你飛走了 敏子，你還能再次歌唱吧？ 然后你還能再次露出那樣的笑容吧？ ……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明子！” 這一聲叫喊，讓我反射般地沖了出去。 我接住了向我撲過來的她 “媽媽……不等我……叔叔……也是……明子好害怕……” “明子……”她又一次露出愁容 …… “我……可以摸一摸明子的頭嗎？” “……哈哈哈……這種事……” …… 我把手貼到她的小巧的頭上。 輕輕地順著頭發(fā)滑下。 淚水浸濕我的衣衫，我把手壓得更緊了。 “對了……明子，不要叫我叔叔呀……” “……哈哈哈……” ——“不~要！叔~~叔！” 她向我展露笑顏。 而她的眼睛發(fā)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