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yuǎn)的提爾納諾——人形覺醒同人(六)想知道橡木的味道
這是鄙人寫的偏文藝的東西,盡量讓語言通順、讓每段文字都有意義,有令人無語之處請輕噴
ooc、私設(shè)新人物警告
日常催開服

他在等待。
下午六點的太陽光制造出影子,并為自己的產(chǎn)物勾出毛茸茸的邊緣。停機坪的地面混雜著橙黃和黑白,干巴巴的,不像雨后林間水露上閃動的金色碎點,是能擠出水來的新鮮光芒。
他在等待。他無疑是在等待。除了等待的人,誰會耗時間站在閑置的停機坪上?誰會呆呆地望著顏色奇異的天空?誠然,天空是唯一一始而終保持的方向。在古猿走出非洲大陸的前世紀(jì);在全世界擔(dān)心世紀(jì)末危機的元年;在人類為永生而歡呼的夜晚;在機械組織刺穿他們皮膚的日期;在聯(lián)邦政府聚集會首,而門外的黑靈魂即將破門的節(jié)點;在木槌揮而未下、絕望達(dá)而未到、審判懸而未決的那個瞬間,天空都絲毫不變。硝煙抹除的僅是人類眼中的映像,于其本身并無影響。它總是掛在那里。今天,天空比以前都要藍(lán)。
他在等待。他的確是在等待。在停機坪上,在大部分幸存者遷往月球,地球上只剩斗志高昂或不高昂的人類和無情機械生命的人性都快成陰溝里的垃圾的時代控制下的一個停機坪上等待。眼見之下城市還是正常光景,但冷酷的戲劇性的現(xiàn)實無孔不入。蔬果是人工培育的,在立體農(nóng)場里,人類連作物的過去、未來和基因都能掌握,產(chǎn)量是元年前的二十八倍;肉類和淀粉是人工合成的,城里一頭畜類都沒有;生活用品從布料到家具都是化學(xué)合成產(chǎn)品;生活用水來自地下的水管,連通紅海,往水里加幾粒東西,海水立刻變成飲用水,讓人聯(lián)想到石里出水的奇跡。凡此種種無不證明,所謂青春之鄉(xiāng)不過如此。
但這不是灰燼所想的,他的大腦是空的。他胸口疼痛,頭暈眼花,費工夫思考是自討苦吃。
他僅僅是在等,連執(zhí)行“等”這一行為的過程都免除掉。完全純粹的干等。
并沒有多么久遠(yuǎn)。在芬里厄走后三分鐘,天上閃過一點光芒,逐漸接近?;覡a扛著疼,屏住呼吸,睜大眼睛。隨后,他被洪流卷入漩渦,空氣鉆出胸膛,血液徹底冰冷。
滑板上只有河童一人。她停穩(wěn)載具,胡亂扯開面罩,任由頭發(fā)隨風(fēng)翻飛。
“你還撐得住嗎?”河童問。灰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算了,看見我這樣你也猜出八九分了吧?!彼龔耐馓卓诖锾统鲆粋€把柄。是雪夜櫻。它失去了原有的光澤,被血浸透的劍柄只剩殷紅。
“我找了好久,滑板快沒電了才回來。拓瓦漫山遍野。”
灰燼接過劍柄,緊貼在胸口上。河童眼見得他慢慢彎下腰,從平靜到渾身顫抖,整個人連同周圍的空氣都充斥痛苦。她用力呼出一口氣?!耙姽恚质俏沂煜さ娜??!?/p>
耳中傳來咳嗽聲,空氣掃過氣管,有不尋常的因素?fù)诫s其中?;覡a跪倒,捂嘴劇烈地咳嗽,鮮血從他指縫間擠出。他身體僵直,向側(cè)面墜落下去。
“喂,喂!”河童慌忙扶住他,架起他踏上滑板。“搞什么啊,簡直沒完沒了!我說你,撐住啊,很快到醫(yī)院。我才剛認(rèn)識你一個小時,你可是我未來的特尉,別死,求你千萬別死??!”
灰燼能感受到肺部刺痛。白川遙給他做心肺復(fù)蘇時按斷了肋骨,他并不認(rèn)為值得痛苦。灰燼能感到血液在流失。他想到十一條劇毒的河流,有三文魚的飛瀑,古怪洞穴里淌著的溪水。他想起芬里厄的話。是不是果真帶上她更好呢?他準(zhǔn)備思考一番,他自打醒來到現(xiàn)在連考慮自己的傷勢都沒有。但太晚了。痛感開始消失,心靈開始平靜,黑暗開始降臨。
與此同時,指揮塔。安妮露娜饒有興致地打量狼狽的科學(xué)家?!敖心悴宦爠?,現(xiàn)在落到這步田地。非窩在海底,小白鼠鬧翻天了才出來。你看看自己,所謂斯文掃地也不過如此。”
海倫娜努力維持形象?!吧僬f漂亮話,我險些死在城外?!彼允址鲱~,倒在沙發(fā)上的姿勢的確有失文雅。
“檢測到海倫娜大人的血糖水平過低,安建議您去休息。”安出現(xiàn)在沙發(fā)右側(cè)?!皢査玖畲笕?,在方舟基地她說了算?!焙惸葲]好氣地斜睨司令。安認(rèn)真起來,“走近”安妮露娜準(zhǔn)備開口。
安妮露娜抬手制止?!昂芸旖Y(jié)束。玩笑話到此為止。你帶來的資料分量過大,分析工作會很艱難,這頭不提。先說說螺旋基地為何淪陷吧。”
“我的老友,格里茉莉·莎士比亞,以她意志化作的人工智能被惡意修改了。她黑進(jìn)螺旋基地控制系統(tǒng),口口聲聲說要向我復(fù)仇,奪回屬于她的東西。”人工智能的投影把手放在海倫娜肩頭,“安是我和她共同創(chuàng)造的。因為……”
“程序是誰改動的?”安妮露娜打斷。
安開口:“是一個渾身漆黑的人型拓瓦,灰燼特尉稱其為黑劍士?!?/p>
“又來?!卑材萋赌炔[眼,“有時候我都懷疑這小子本人就是黑劍士。專家的意見呢?智能拓瓦的存在有多重要的意義?”
“從根本上抽掉了拓瓦分類學(xué)的一根支柱?!焙惸日Z出驚人,“我需要重新歸整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資料,如果此言不虛。搖晃歸搖晃,學(xué)說本身仍然成立?!?/p>
“知道嗎,合格的政客只會記住最后一句話。說到那小子,他跑哪去了?按照出勤手冊,他現(xiàn)在理應(yīng)站在我面前報告工作?!?/p>
“我看你是當(dāng)獨裁者太久,不懂人情世故了。他一天失去兩個人偶,饒了他吧?!焙惸日f明情況。聽罷,安妮露娜往扶手椅里一靠,冷笑。
“我教他的東西白費了?!薄坝质瞧寰质近c撥?”“對,教給他一樣素養(yǎng)而已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他不會崩潰的,我用我的職責(zé)擔(dān)保。好了,任務(wù)圓滿完成。安,好孩子,你現(xiàn)在可以送別林斯基博士回去休息了?!?/p>
?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味。他摸了摸手背,沒有輸液針頭。胸口的骨折痊愈了,且頭腦清醒。他與今天早上起床時并無二致。
遙陣亡了。幾個字形成。意外的,他沒有悲傷和痛苦。他能感受到燈光,感受到血管張弛,感受到床單的粗糙,就是感受不到傷心。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一切都好端端的。原來我能同時感受到這么多信息啊。的確,一切都好端端地按照該有的軌跡行進(jìn),沒有出格的意外。
只是少了一個人。
仔細(xì)想想,我似乎在飛船上有過剎那的異樣感覺,短短長短四次電信號,代表同調(diào)強制非正常斷開。他只是不肯承認(rèn),不肯思考。其實在那時,白川遙已死。
灰燼的作戰(zhàn)服還穿在身上。他下床。房間里空蕩蕩的沒人,晚霞紅光被白熾燈擋在外面。
他白癡似的站了十分鐘。門開了,人偶跟在醫(yī)生后面走進(jìn)。醫(yī)生打量他的臉色,撕下他脖子上的微型監(jiān)測器。“你沒事了,我們給你輸了血,你現(xiàn)在可以離開了。你的人偶凜月也已痊愈,預(yù)計三天內(nèi)可以恢復(fù)行動能力?!?/p>
他點點頭。人偶推著他向外走。“多謝,醫(yī)生,下面請讓我來?!彼汛豉Z似的灰燼引過走廊,進(jìn)入電梯。醫(yī)生盯著他們走完全程。
“看這邊,嘿,看著我?!卑=兴?,“諾蘭治好了凜月小姐,后遺癥之類一概沒有,明白?”
灰燼再度點頭。艾希咬著牙,重重嘆一口氣?!拔译y道竟又陷入這種處境里了?”
電梯下降時,灰燼的大腦始終死機,刻板執(zhí)行分析感官傳遞的電信號。艾希幾次想開口,看到他焦點擴散的雙眼,還是決定沉默。
門開了,艾希推他,他順勢向前走。“出了醫(yī)院,你認(rèn)得回去的路吧?”
“特尉大人!”瑤姬跑過通道。看到艾希,她的腳步慢下來,神情緊張。艾希自問沒見過她,隨后意識到自己的右手隱藏在灰燼背后。她左移幾步,兩手?jǐn)傞_。
瑤姬拉著灰燼遠(yuǎn)離艾希?!疤匚敬笕?,還好吧?”她仰著頭,惶急地想判斷他的情況。
“他正難過,恐怕正常交流都困難?!卑Uf,“他的生理機能正常,該注意的是心理問題。河童說她還有事,讓我代為看管病人?!?/p>
瑤姬微微欠身。“對不起,我太緊張了。特尉大人剛剛經(jīng)歷了些變故,請你理解?!卑5皖^,再次確認(rèn)情況后走回醫(yī)院,消失在白色走廊盡頭。
瑤姬引導(dǎo)灰燼坐下?!疤匚敬笕?,您能聽到我說話嗎?”得到點頭的回應(yīng)。
深呼吸,握著灰燼的手,瑤姬說:“特尉大人,凜月痊愈了,是安德森先生,他來過了,赫爾小姐帶他來的。他通過觸碰皮膚創(chuàng)口治好了凜月。您也是他治好的。河童小姐帶您來時,您失血過多,肺部有劃傷和穿刺傷,他同樣治好了。我先前對他有想法,現(xiàn)在看來,我是庸人自擾了。
“戰(zhàn)場上的具體情況凜月告訴我了。我想,白川一定有她自己的堅持,她決定要做什么事,除非有打破僵局的方法,不然她只會一門心思往前走。特尉大人要明白,這不是您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大家都不會怪您。您沒有去報道,按說司令會發(fā)來通訊或派人來找。這說明她也理解您。即使經(jīng)常冷言冷語,司令也一定能明白您的處境。
“沒有人強大到失去朋友還不為所動。我們都需要時間治療傷口,適應(yīng)變化。我認(rèn)為,特尉大人在司令眼中的缺點,真正是您的優(yōu)點。我在月球基地的醫(yī)院里見過很多戰(zhàn)士,大多數(shù)是精神疾病。他們?nèi)潜粡木裆蠐魯〉?。和拓瓦的?zhàn)爭是場持久戰(zhàn),消耗資源、裝備的同時也在消耗人性。特尉大人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我是一個人偶。很多人或明或暗地指出,我是為戰(zhàn)斗而生的畸形機器。即使是朔夜部隊,對人偶的歧視也始終存在。特尉大人沒有輕視我們,沒有因為我們有超乎常人的力量而將我們視為怪物。可以說,作為人偶,我的自我認(rèn)知,有一部分是您給予我的。所以,特尉大人,我們只能向前,我們一定能繼續(xù)向前。請您振作起來,帶領(lǐng)我們前進(jìn)。白川沒有離開,她在我們身邊,我能感受到。特尉……”
“瑤姬,”灰燼開了口,“可以了。”話太突然,瑤姬張口結(jié)舌,一時無話可說。
“司令是在羞辱我。如果我還把自己看做一個軍人的話,她的行為無異于羞辱。我不是個合格的軍人,不配上戰(zhàn)場。但我知道,拋棄我的弱點,等于對戰(zhàn)爭認(rèn)命。我只是自責(zé)。我們從希伽趕來時,遙就有單獨斷后的打算。為什么我沒有提前做好準(zhǔn)備?為什么我沒有提高警惕?”
“特尉大人想聽聽我的想法?”見他沒有表示,瑤姬繼續(xù)說,“特尉大人把白川的陪伴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的事了?!?/p>
灰燼的肩沉下去。他抬頭,瑤姬仍溫柔地笑著?!疤匚敬笕瞬惶私獍状?。”
“的確,我也知道。那個,瑤姬,手握得太緊了?!薄鞍?,對、對不起……”
“兩位聊完了?”艾希有些尷尬,“打擾到你們不好意思。我是想提醒你,灰燼先生,如果你們跟我的特尉不對付,最好走側(cè)門——他在正門等著?!?/p>
“你是艾希?那你的特尉是諾蘭?!薄皩?,他在等你。我知道他總?cè)悄悴挥淇?,所以才折回來提醒?!?/p>
瑤姬靠近灰燼,有些猶豫。“我得去見見他。我大約能判斷出他對我沒有惡意。”
“請便。”艾希聳聳肩。
“艾希小姐,您不滿意自己的特尉的話,可以申請調(diào)換,沒必要一直忍受。”
艾希似乎根本沒想到這里。“啊,很明顯你誤會了,”她笑著擺手,神情輕松,“我和那家伙維持這一層關(guān)系十年了,作為朋友,他從沒讓我失望過。倒是你,為什么不先問問你的人偶是否有類似的想法?”
即使是路人也能看出她壓著火。
“抱歉,失言了?!被覡a跟瑤姬交換眼神,她松了手。灰燼直接走出正門。
諾蘭·安德森好像生活在冬季,深黃色外套和帽子,皮手套,站在醫(yī)院門口小廣場偏左的位置,近前是一群吃食的鴿子。有只雜色鴿子飛起來對他撲騰翅膀。他一伸手,鴿子落在他的食指上。他和鴿子互相端倪。鴿子不斷調(diào)整腦袋的位置,用兩只眼輪審視他;他目不轉(zhuǎn)睛,銅像般一動不動。
灰燼走近,鴿子注意到他,飛走了。諾蘭轉(zhuǎn)身,向他抬抬帽子。他里面穿著老式的三件套西服,馬甲上都起了毛球。
“你的人偶說你在等我?!被覡a單刀直入。
光線昏暗,太陽已落山,正是不辨方位、不識人鬼的模糊時刻。
“別急著暴露你的目的。”他仍以側(cè)身對著灰燼,雙手互相擺弄,“我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磥砟銢]怎么消沉,值得慶幸?!?/p>
瑤姬的話語的確化開了灰燼拒絕與外界交往的殼,使他恢復(fù)正常,但也使得痛苦長驅(qū)直入。灰燼進(jìn)行的思考全部是基于“遙已不在人世”這一前提,大腦的齒輪轉(zhuǎn)動得相當(dāng)痛苦,相當(dāng)于抽去獵豹的軟骨后強迫它奔跑。思考是他所擅長且樂于進(jìn)行的,即使目睹新生號爆炸,他也未曾停止分析眼前之物。遙的確是死了。名為白川遙的人偶已戰(zhàn)死與螺旋基地附近的曠野。
“你想叫我怎么做?”“我的任務(wù)是把你拉回正軌。風(fēng)吹了又停,鴿子去了又來,我待在這兒的目的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我想叫你怎么做?如果你真想知道,閉上嘴,我?guī)闳ツ亩急3职察o,少吐些不符合你本事的字眼?!敝Z蘭語氣平穩(wěn),但用詞激烈?;覡a皺眉。
他們無言地走過街巷,拋開進(jìn)入眼簾的一切。黃昏愈發(fā)張牙舞爪,等待他們的則是虛無。
諾蘭停在酒館前?;覡a看門楣,“The Moody Blues”?!澳阋遗隳愫染??”
“今天是星期六,而且沒人管你點白蘭地還是巴黎水。侍者對脾氣,點唱機是老款,吧臺前永遠(yuǎn)有位子,所以我只來這里?!?/p>
“我真的要進(jìn)去?”
諾蘭猛地轉(zhuǎn)身,死盯著灰燼十秒?!罢埍??!彼麖街蓖崎T走進(jìn)。灰燼只得跟上。
酒館里黑洞洞的,鎢絲燈泡沒精打采。光線昏黃,使仿木制的桌椅不再像仿木的,桌上的木紋散發(fā)出真正的橡木味道?;覡a沒見過真正的橡木。他想象著,口舌生津,沉重的DNA給他回應(yīng),于是他本能地認(rèn)定:橡樹乃是高高矗立,帶有這樣花紋的樹。
念頭罷了,不能被歸為謬誤的念頭。他很想確切感受真正的橡木,如同元年到來的黎明時分,人們圍繞波瀾不驚的橡木狂歡那樣與它接觸甚至交融,就那么根在原地,直到二十六年后獨自淹沒與連天戰(zhàn)火中。他在痛,很痛很痛,身體又干又脆,他的身體是腐敗的春,在看似鮮活的生命簇?fù)硐?,由?nèi)而外衰敗凋零。
吧臺前果然有座。
“今天要什么,雅卡瑪如斯?”酒保招呼諾蘭。他坐上椅子,佝僂著腰,雙手互絞搭在臺面上。
“我有客人,”他看也不看旁邊的灰燼,“給他點發(fā)熱的。我要伏特加,加冰薄荷。”
酒保轉(zhuǎn)向灰燼。在特尉看來,穿深紅色襯衣、黑色馬甲的黑人酒保身上有隱藏的神圣氣息。酒保是個光頭,戴副無框眼鏡,眉眼配合嘴唇表現(xiàn)出憐憫。他的下半身藏在吧臺后,可能是雙羊腿。
“是新人?”潘神酒保問,“頭一次喝烈酒?”
灰燼輕輕點頭。他多說一個字都難受得要死?!耙粋€特尉,”牧神嘀咕,“一個傷心的特尉。”“城里有各式各樣傷心的人,哈迪斯,以他為代表的群體不被強迫是想不到來這兒的。別讓他失望。”
“我保證?!焙谌苏f,轉(zhuǎn)身去調(diào)酒。
“哈迪斯·西雷諾斯,地獄級的調(diào)酒師?!敝Z蘭說,“他的作品永遠(yuǎn)不會水淋淋。”他伸手按點唱機,打斷薩克斯獨奏,換了民謠,主唱嗓音滄桑,歌詞值一劑一文不值的諾貝爾獎。
“鮑勃·迪倫?!被覡a一直覺得他是舊日的靈魂,美國的過去的講述者。
“當(dāng)你和別人找不到共同話題,就談?wù)勌鞖?;如果是和有思想的男人,就談鮑勃·迪倫?!敝Z蘭還是不看灰燼,“他才是真正的美國文化的大師,其他人只是費心思找到木板最薄的地方,然后在那里打上許多孔。”
酒端上來。諾蘭當(dāng)即舉起來喝一口。片刻,他挺直腰,整個人興奮起來。他的興奮大約是強行刺激出來的,有別于“容光煥發(fā)”的非正常狀態(tài)。
“這讓我想起過去做鄰居的幾個孩子,俄羅斯人。最小的那個廚藝相當(dāng)不差。她常跟我玩笑說,我的吃相像大胡子莫洛托夫斯基。他是個能干的筑路工人,充滿熱情,力大無窮,大口喝高度數(shù)伏特加也不流眼淚?!敝Z蘭像吞了臟東西,“她的原話。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斯拉夫冷笑話?!?/p>
“她后來怎么樣了?”灰燼問,雖然他大概能猜出答案。
“死了?!彼摽诙?,“那六個小女孩,最大的十六歲,給我做過飯的那個十二歲,全死了?!彼D了頓,“當(dāng)時我住在堪察加半島。危機爆發(fā)時,我拼了命地把我的小鄰居們帶出城。她們是童子軍,團結(jié)堅強,但她們沒斗過狼群。我回到營地時只剩半截手臂、兩條腿、幾團頭發(fā)和滿地的血。我和她們當(dāng)了三年鄰居,最后卻不得不吮吸她們的骨頭,否則我也要死在克柳切夫火山山腳下?!?/p>
灰燼聽他敘述流利,心里蕪雜。他端起自己的杯子,麻木地吞下一口液體。液體略甜,有股植物的味道,像新割斷的草葉,在他喉嚨里黏膩,。稍后,胃里燒起來,直沖大腦,五臟六腑舒展發(fā)熱。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扭曲。
“中國酒,用藥釀的露酒?!惫纤刮⑿?,“我兌了水,適合初學(xué)者?!?/p>
灰燼又喝一口。他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諾蘭推開厚底酒杯?!奥牶?,灰燼先生。你的情況我絕對能理解,但你不能長時間消沉下去。你的頭腦在全人類中絕對是比金子還值錢的東西。它是把處處都有鋒刃的刀,既會切開對方的防御,也能弄傷你自己。你是天選之子,被選中給機械雜種們致命一擊。你必須把本事用在正確的地方,干你該干的事?!?/p>
“該干的事?”灰燼猛地站起來,話語從他口中傾下,“你憑什么這樣說?你自以為是全體人類道義的化身?我的頭腦并不值錢,我完全可以把它送給你,讓你來踐行自己的理念。別企圖用你們認(rèn)為的正確價值觀綁架我。因為我是絕無僅有的特尉,我就該變得麻木、理應(yīng)習(xí)慣身邊的人偶一個接一個因你們的戰(zhàn)略考量而死?我是沒有姓氏的灰燼,我是我自己,不是供你們驅(qū)使的棋子。你怎會知道艾妮莎在我心中有多重要?你怎會知道遙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我不像你,我即使死在西伯利亞也絕不會吃人肉、喝人血。人偶不是我的附屬物,他們對我來說勝似家人。不把人偶當(dāng)人看的你們,根本理解不了我?!?/p>
酒吧里哄堂大笑,醉漢們敲著桌子大聲喝倒彩。哈迪斯抬手,像制止小孩子吵架那樣無奈。“理解不了?”諾蘭說。哈迪斯放棄,轉(zhuǎn)而扶扶眼鏡,送酒到卡座去了。
“理解不了?少點憤世嫉俗,先生?!敝Z蘭也站起來,“我確實沒有體會過失去人偶的滋味。我死里逃生離開凍原后,去找在火奴魯魯度假的家人。我找到她們了,她們還活著,但在我剛抱住她們時,我妻子開始轉(zhuǎn)變。她在我的懷里變成拓瓦,殺了我們的女兒,當(dāng)著我的面對路人大開殺戒。如果不是一群大兵打斷我的腿并把我強行帶走,我會選擇待在原地,被我最愛的人殺死。我背負(fù)吃人的詛咒活下來,結(jié)果還是一場空。我花光了十二年的積蓄給我的娜妲進(jìn)行元機械改造,讓她不再受元年病的折磨,僅僅兩年之后,她卻親手結(jié)果了她視若己出的女兒,用那雙機械手臂。對,我沒經(jīng)歷過失去人偶的變故,但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的痛苦在你之下?!?/p>
灰燼完全傻了,任由諾蘭把他按回椅子上,看著這個男人喝干伏特加。哈迪斯適時出現(xiàn),給他續(xù)滿杯。他倆心照不宣地碰拳頭。
“那群大兵回到大陸防線內(nèi),不得不把我拴在床上以免我扯爛自己的臉。我整整兩天不吃不喝,癲狂不止,比你更狼狽。前后足有半年,我才從刺激中恢復(fù),接受了相當(dāng)程度的古典改造,遇到艾希,進(jìn)入方舟基地,然后從二十八年一口氣待到現(xiàn)在?!敝Z蘭樣子頹唐,眼神鋒利,“我要告訴你的是,先生,你以后免不了要有失去。首先,保持你的本性,當(dāng)心被人帶偏,我剛剛就在帶偏你;其次,利用它,化悲憤為力量?!彼麤_酒吧深處喊:“你可以出來了?!?/p>
傳來腳步聲,一個身穿女式風(fēng)衣和長褲的身影出現(xiàn)。
“我說過,我會回來的?!卑状ㄟb說,“我答應(yīng)過你。”
灰燼一動不動。
“我當(dāng)時剛好在附近。安妮露娜讓我支援你們,結(jié)果半路上遇到她,只好改變計劃。清干凈拓瓦后,我和艾希帶她回來?!敝Z蘭喝酒,“傷固然好了,但還是失血過多,畢竟被我們撞見時,你的人偶身上有五處貫穿傷,還丟了條手臂。”
灰燼還是一動不動。遙走近,手臂環(huán)上他的脖子,踮起腳與他額頭相抵。同調(diào)的震顫愉快地刺激大腦,灰燼牙齒打戰(zhàn),手腳冰涼,酒的效力退去了。
“思考,先生,保持思考?!敝Z蘭用酒杯敲打桌面。
灰燼回過神,正對上遙的雙眼。下一秒,他被她緊緊抱住。遙的鼻息弄得他耳朵很癢。人偶身上混雜著灰塵、嗆人的金屬氣和干涸的血的氣味。他遲疑,始終沒有反抱住她。
“現(xiàn)在,大概知道我?guī)銇淼哪康??”兩人分開后,諾蘭說,“保持思考。你剛剛干得不錯,從我偏激的話里找出存在的邏輯錯誤。拿身份和才能等借口逼你的是安妮露娜和評議會。他們會讓你做出犧牲、放棄人偶生命來達(dá)到戰(zhàn)略目的。在他們眼里你可比你的人偶更值錢。你要做的是在任何時候都保持思考,好好分析眼前的一切。它們的起源是什么?官老爺?shù)哪康脑诤危咳绾螖[脫眼下的困境?無論有多痛苦,永遠(yuǎn)不要放棄這一權(quán)利。
“最后,我還是得警告你:小心普通人。警惕那些你要保護(hù)的無知的人民。他們今天會因為你救了他們的財產(chǎn)而為你歡呼,明天就會因為無法理解你的行為而將你拖上斷頭臺。警惕,永遠(yuǎn)不要把自己的內(nèi)心暴露給所有人,尤其當(dāng)你是一個賭徒的時候。你不是那種只會大發(fā)議論的人。你會盡自己所能發(fā)光,而不會接受人民對你獨一份的膜拜;而其他人只會在兄弟朋友倒霉時揮著胳膊興奮地喊:看呀,他和我們一樣跌進(jìn)泥潭里來啦(Смотри, он с нами в трясину упал)!”
灰燼推開酒杯,他不需要了。“我由衷地感謝你,”他沉靜地說,“同時也厭惡你做的人性實驗?!?/p>
“他看穿了?!惫纤箤χZ蘭耳語。諾蘭沒有笑,他拿杯子去喝剩下的一點酒。
灰燼咬緊牙跨出一步,用盡全力打去。玻璃杯碎了,無數(shù)碎片扎進(jìn)諾蘭的臉。眾酒客搖頭,紛紛冷笑。諾蘭拔出一根扎進(jìn)眼眶的長玻璃,接過哈迪斯遞來的杯子漱口,把滿是玻璃渣的清水吐回去。
“別太擔(dān)心,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反目成仇?!敝Z蘭說。他的臉著實嚇人,玻璃好像是從他臉里長出來的。他又從牙床上抽出碎片,眼睛都不眨。
灰燼摸出一枚盧納,滑向哈迪斯,沒再看諾蘭,拉起白川遙離開。
“他是感謝你的?!薄拔疫€沒到要你安慰的地步?!敝Z蘭聚攏碎玻璃,“不管怎么說,他讓我感到挫敗。我?guī)啄隂]有這種感覺了。”
“那是因為你幾年來見的人屈指可數(shù)。不過你的話術(shù)還夠用,他看上去完全恢復(fù)了?!薄耙粋€有思想的人,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前提是他得清醒。那個狀態(tài)下,我的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他清醒過來后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說他不算目中無人?!薄皠e把他和普通人相提并論。對其他人,我或許才有資格狂妄些?!?/p>
“他不會就此放棄拯救人類的。”“不然依你之見呢?雖然官僚們想把他當(dāng)工具使,但他不會見死不救。換句話說,即使是官僚的命令,如果能夠幫到他認(rèn)為需要幫助的人,他還是會去做的。上面的人懂這道理?!?/p>
哈迪斯把金盧納對光比了比,收進(jìn)吧臺“如果你喝紅牌,挫敗的會是他。下次想套你話的時候我就給你灌伏特加?!?/p>
“你休想。我討厭話多。伏特加讓我疲勞。”他硬生生擠出玻璃碎片,伴有血沫的滋滋聲。
所有碎片上都沒有血。
“麻煩你收拾。”叮的一聲?!澳憧梢圆桓跺X。他給的足夠你們兩個人的量,還外帶不菲的小費?!?/p>
“那是他的事,芬巴巴。你永遠(yuǎn)也理解不了,該是什么就是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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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和白川遙走出小巷,來到夜色統(tǒng)治的大街,遙低著頭跟在灰燼后面。漸漸有涼意侵入腋下,灰燼嘆氣?!拔沂遣皇沁^火了,遙?”
人偶依然沉默?!八f的很對,我很想停止思考。可如果不思考,我連意識到自己對你一無所知都難。他能看透我的弱點。算了,不談他了。你是怎么脫困的?”
“像他說的那樣,他救了我?!彼樕n白,“我必須警告你,小心他。他不是普通人,甚至難稱為人。他和他的人偶兩個,追我的拓瓦有上千。難以想象昏迷的我能被帶出包圍圈。而且他居然能把我的斷臂撿回來安上、補好臟器上的貫穿傷,連條疤都沒有……”她站立不穩(wěn),倒在灰燼懷里。兩人在一家關(guān)門的商店前的樓梯上坐下。遙靠在他肩上喘氣,額頭直冒冷汗。“失血過多,沒事?!彼÷曊f。
灰燼握住她冰涼的手,拉開衣服,把手貼在自己胸膛上?!拔乙彩潜凰然畹摹_€有凜月的腰。腰椎斷裂,他直接就治好了。”
“我是在他家醒來的。他看上去冷淡又平靜。他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告訴我他的計劃——讓你從中學(xué)到教訓(xùn)的局。我同意配合他,抱歉,灰燼。他給了我這身衣服,是他人偶的。我在想,我們到底應(yīng)該把他看做什么,是假想敵還是普通同事?”遙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金發(fā)粘在她額角,樣子相當(dāng)惹人憐。
“無論如何,他已經(jīng)是我的引路人了?!?/p>
兩人沉默。
“遙?”
“我在聽?!?/p>
“如果沒有諾蘭,你就算是對我撒謊了啊?!?/p>
“不算。我一直認(rèn)為我有實力自己回去?!?/p>
灰燼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捏遙的臉,她無力地掙扎?!皠e趁這個時候……”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
“我說的那些話,燒灼的櫻花之類的,請忘了它。我本想等我再堅定一些后再跟你說的。”
“那個我忘掉也可以,話語本身沒有什么,你的情感是真的嗎?”
“你真的想知道嗎?”
灰燼沒有回答。在星空之下,他將她抱的更緊。
他們走走停停,總算來到遙的公寓樓下?!爸x謝,接下來我自己可以?!弊叱鰩撞?,她又折返回來,替灰燼把外套拉上、收緊。
“你不像過去了。以前你總和我保持距離?!彼f?;覡a判斷不出這是玩笑話還是別的什么。
“我會把握好距離的。”
白川遙似乎滿意這回答。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公寓樓。灰燼等到樓道燈完全滅掉才離開。
你所謂遠(yuǎn)超同齡人的心智,在諾蘭·安德森面前簡直如同兒戲?;覡a望天,天空黑得深沉。這不是伊米爾的頭顱,而是某個生物的內(nèi)腹。
我是他們眼中的人才,我必須保護(hù)好這一切,保護(hù)好我認(rèn)為值得守護(hù)的東西。為此我必須成為最堅定的十九歲男人,堅定到足以支撐我思考。沒有姓氏的特尉這么想。

名詞解釋:元年?。阂环N慢性傳染病,出現(xiàn)時間與元機械技術(shù)被應(yīng)用的日期幾乎相同。其特點是死亡率較高,傳染性較低,主要攻擊循環(huán)系統(tǒng),使患者內(nèi)分泌嚴(yán)重失調(diào),痛苦異常,發(fā)病到死亡時間從兩個月到五年不等。目前人類科技無法完全治愈,唯一治愈方法為進(jìn)行元機械改造或人偶改造。官方稱,元年病由南極冰蓋下的古細(xì)菌引起。

希望這個故事能給你思考,那樣再好不過
故事中的人物在談話時會有省略,如將“提爾納諾二十八年前后”稱作“二十八年前后”
封面是遙、凜月和艾妮莎,當(dāng)時艾妮莎還沒有被文案組迫害(但是你跟我講這個阿三風(fēng)的姑娘是凜月??。?/p>
圖片均轉(zhuǎn)自人形官方微博及游戲內(nèi)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