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偶遇

遠山初翠,細雨瀝瀝,正是人間四月。
春波照影,漪紋蕩得紅衫千碎,油紙傘下,斜風輕揚鬢角青絲。她失神地望著遠方,水面氤氳著裊裊霧氣,一如她的心。
這一生,她似乎都活在等待之中。只是從前總伴著期待,這次終于從容。那個她等了兩千年的人,已被她抱在懷中,恬恬而睡。這似乎應(yīng)該令她欣喜,可是難從她的雙眸中看到一絲悅色,唯有萬賴皆寂的靜,千山覆雪的空。
兩個月前她懷中多了這么一個嬰兒后,就一路疾行,到此佇足已有數(shù)日。這個渡頭,是宇昆山到南荒大澤的必經(jīng)之地。她知道,悠悠會從這里經(jīng)過。
話說悠悠自與千英一別,便直奔宇昆山。在宇昆山盤桓數(shù)日后,她便辭別而去。事有湊巧,悠悠剛走不到三日,玄風真人便因練功時走火入魔而癱倒在床,不能下地。
素有當世藥仙之稱的宇昆門玄芝長老診脈之后,開了一劑藥方。藥方不甚奇特,無非通脈舒絡(luò)而已。但其中有一味藥是宇昆門所缺失的,此藥喚作『斂羽草』。
然而玄風真人癱在床上抽畜不止,救治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長老們合議之后,決定即刻護送玄風真人前往『南荒大澤』覓草療傷。畢竟玄風不止是他們的掌門人,也是當世僅存的『元丹境』修士,即使只為人族修真界的榮耀,宇昆門也要保他無恙。
日是,玄芝玄炎二位長老并同宇昆門四大護法,引領(lǐng)數(shù)百弟子抬著玄風真人火速下山而去。那是一張加了頂蓋的大床,直接被改造成了一頂碩大的轎子,值此危急關(guān)頭,也顧不得儀容風度了。
所謂同歸,可能存在著「殊途」。但同歸的近道,大抵總是相同的。因此半月以來,悠悠總領(lǐng)先宇昆門幾十里,似乎也并不難理解。
這一日清晨,大祭司等到了悠悠。兩人相對而視,不知語從何起——那個牽系著她們的人,已經(jīng)成了不能言說的傷痛。
『海棠姐姐,』悠悠打破尷尬的氣氛,『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海棠——這個名字,已經(jīng)覺得陌生了。上一次她被人這樣喚時,正值大戰(zhàn)尾聲。
妖王承十萬部眾靈力,并奉出自己的血肉為祭,請那位上古神祇作法,為千英引來地底熔漿。而千英不惜犧牲玄天境全部修為,將自己的神識真元與熔漿合一,借沖天之勢,擊破魔君之體,填補了中州天宇的空間裂縫。
在千英沖天而起的那一剎,她揮刀劈向千英的脊背。一抹青光疾閃而過,千英回頭,含笑喚了她一聲:『海棠?!?/p>
兩千多年來,再沒有人以本名稱呼過她。千英融魂后,也沒有再喊過她的名字,而是稱她為『大祭司』。她心底明白,這不是千英故意疏遠,而是他不愿再用這個名字所寓意的前塵舊事,觸碰故人的心弦。任何一絲軟弱的情緒,都可能給這個人間世道帶來滅頂之災(zāi)。
『悠悠,沒人的時候,你可以這樣喊我?!淮蠹浪拘忝赖拿嫒萆戏浩饻\淺的笑,『沒人的時候,才可以?!?/p>
『海棠姐姐,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連海平。』大祭司道,『長老們遍尋早夭的嬰孩,只有這一個時辰合得上。在他被父母葬下后,他們把他帶給了我。我們征用了別人的血肉,不能再征用別人的名諱。』
悠悠接過孩子,嬰孩依然在沉睡,似是被施了咒法。
『海棠姐姐,他怎么一直在睡?』
『他的生息還不充沛,我施了咒,讓他這樣子多睡一會兒?!?/p>
大祭司左手為悠悠打傘,右手從懷中拿出一把長命鎖。這鎖的正面是『長命百歲』,背面是『連海平』。她將之塞到嬰孩的被褥中。
『雖然因為功體、族別有異,而不能把他養(yǎng)在幽冥鬼域中,但也不一定要送到宇昆門啊?!?/p>
『我也不愿送他去吃苦,可欲達非凡之境,縱有非凡之才,亦須有非凡之磨礪。』大祭司輕道,『宇昆一山九脈,宙蒼一山才七脈。』
『海棠姐姐,我認識一位靈族的老頭兒,他姓槐……』
『悠悠,』大祭司打斷她,『如果要交給靈族,我寧愿交給月仙?!?/p>
悠悠不再說下去。她隱隱覺得,還是不要在大祭司面前提『月仙』為妙。因為即使連大祭司自己提到月仙這個名字時,她的臉色都不大好。
『海棠姐姐,我不能把他直接交給宇昆門。宇昆門九脈之中,有位長老閉關(guān)而出時,被玄風真人看到奪舍中的附體魔物。除玄炎玄芝兩位長老外,其余長老們都曾先后閉關(guān)過,不知幾人已經(jīng)中招。直接交托,難免引起魔物們的關(guān)注。況且我若直接托嬰給宇昆門,這事遲早會傳到千英宗,引起我爹爹的猜忌。他現(xiàn)在已被奪舍,而我還沒有想好如何救他?!?/p>
『看得到虛化的魔元,需要修練過幽冥玄心訣。你受千英哥哥指點過,通曉此術(shù)不奇怪。他玄風,從何而得?悠悠,有機會你去查查這件事。幽冥玄心訣與幽冥裂魄掌是鬼族絕學,凡人功體修練,有害無益。你自己,也要當心?!?/p>
『千英哥哥以自創(chuàng)道術(shù)為我筑基,他說我修練鬼族術(shù)法不會有問題的?!?/p>
大祭司聽悠悠如是說,泛起一絲笑意,她輕聲道:『是啊,他一直這樣,把所有人照料得好好的?!?/p>
沉默片刻后,大祭司決定與悠悠合演一出戲。殊不知正中悠悠下懷,她正想知道大祭司的道術(shù)神通。議定后,悠悠退后十里,待玄芝玄炎眾人追上。
探路弟子追上悠悠后,悠悠便匯入大隊伍中??吹叫L真人癱在床上,悠悠當然少不得一番唏噓傷懷??墒撬腥硕紱]功夫聽,大家都盡力從速趕路。
忽然,有探路弟子來報,說道前方黑氣彌漫,還有嬰兒啼哭。玄炎長老急令隊伍就地駐扎,囑四大護法看顧玄風真人,自己前去一探究竟。悠悠自薦隨同,玄炎雖沒同意,也并沒反對。
二人抄到渡頭南側(cè),翻過堤岸后,往下方望去,看到了黑氣升騰的所在。一位正在盤膝而坐的紅衣女子,雙手托天,頭頂一股黑氣直出。黑氣升至半空,在數(shù)丈高處吹懸著一嬰孩,而孩子猶在啼哭不止。好一副鬼魅圖景,悠悠心中嘆道,這才是鬼族該有的形象嘛。
『呔!』玄炎長老偕悠悠躍下,半空中一聲厲喝,一掌送出十道火龍。
那火龍雖似是掌氣所凝,但卻是貨真價實的火。它所過之處,草木焦黑,飛到幾十丈后,威力未見稍減。
但如此威武之術(shù),卻被紅衣女子周身的黑氣引導(dǎo),如打陀螺般繞她飛轉(zhuǎn)。十道火龍,轉(zhuǎn)瞬間合為一體,不停飛旋。忽然,這十道火龍合一的烈焰疾噴而出,沖他們二人迎面飛來。
二人閃身躲過數(shù)丈,火龍烈焰直直地砸到長堤的土坡面上。這一砸非同小可,竟生生砸出個丈余寬的大窟窿??吡吘壍哪嗤帘蛔瞥扇蹪{,透著血紅的光,滴滴下落。這是何等雄渾霸道之力,悠悠心下駭然,不禁對玄炎長老升起三分敬意。
看到玄炎又要再度出手,悠悠急忙攔住。悠悠示意由自己來拖延一下時間,讓他找支援過來。
悠悠當即從袖中掏出一疊符箓,手一揮,幾十張符上下翻飛,將紅衣女子團團圍住。紅衣女子見勢,沉聲斂起頂上黑氣。接著,她伸手召回嬰孩,從容地抱在懷中,向悠悠走來。悠悠更無所懼,飽提真元,掌帶疾風,欺身而上。
玄炎長老看她如此沉著,心中暗自贊嘆后生可畏。他沖天大袖一拋,一道火龍竄空而起。這道火龍在天空中舞出一個大圓,并伴著透人心魄的龍吟之聲。
四大護法觀此情形,便立刻出一人助陣,朱雀護法提劍而去。
卻說這邊,玄炎長老聞得對岸有動靜,心知援手已至,便又要上前助陣。悠悠回看玄炎長老似要有所行動,便在空中長喝一聲『千英宗獨自請戰(zhàn)』。這一激,頗見成效,玄炎聞此,只好住手觀戰(zhàn)。
只見悠悠御氣如風,沛然不絕。罡風呼嘯,卷地而來,使得紅衣女子周遭飛沙走石,天暈地暗。繼而一道紫符沖天,引下百道雷光。這雷霆挾著劈天裂地之威,震得大地顫抖,齊齊劈往劉悠悠手指所向的,那個塵灰旋繞成的大圓球。
站在堤坡上觀戰(zhàn)的玄炎,見此肅然起敬。沒想到五行術(shù)法在高階時,竟有如此壯闊的威儀,如此駭人的實力。悠悠這番術(shù)法,已是『神海』境界修為的顛峰,不在自己之下。
在大圓球外圍,猶自旋舞的幾十道符箓,在她一聲敕令后,如箭矢般直透圓球而入。瞬間,一聲嬰兒啼哭傳來。那是由全部符箓圍成的一個金光閃閃的法罩,裹著孩子破球而出,緩緩飛停到玄炎長老身邊。
卻看那塵灰大圓球,越轉(zhuǎn)越快,越縮越小。最后縮到無物,只余地上一把灰燼。
不僅有朱雀護法,還有一眾奔赴過來的弟子,都目睹了悠悠的這場戰(zhàn)斗。凡所在場之人,無不由衷贊嘆劉江天生了一個好閨女。
玄炎長老手搭嬰兒背上,一探脈絡(luò)虛實,又單指按向嬰兒眉心,以術(shù)法探識有無異象。做完后,他向朱雀點點頭,朱雀將小孩子抱去了。
悠悠再次回到隊伍,玄炎長老特意走到她跟前,跟她說:『小孩子叫「連海平」。劉姑娘,好身手。』
悠悠訕訕一笑,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她消滅的,其實只有一把油紙傘。大祭司被裹在塵灰大圓球不久,就不知以何手段走掉了。
『還能怎么打,完全沒辦法打啊?!挥朴菩牡装底越锌啵赃@樣的實力差距,拿到『不舍刀』將不知是何年月了。
隊伍浩浩蕩蕩,兩個多月后,終于抵達『南荒大澤』。
——話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