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海棠村

千英城下,一派繁華景象。一間茶館中,大祭司正在獨自飲茶。
她身著齊胸襦裙,露出雪白的脖頸。一抹水綠綾紗上襦,隱現(xiàn)單薄的肩。如瀑青絲,泄于背后,數(shù)縷劉海,分捋鬢前。羽玉雙眉,平添三分秀色,一點朱唇,減卻半季春寒。聽得悠悠是千英的使者,她便匆匆離開寢宮,未及更衣。踏上中州大陸后,更是一路奔波,未作片刻休整。
她端坐于茶案前,嘴角含笑。眼眸平視前方,雙手捧杯,懸于胸前。竟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一般。對面的位子,在旁人看來空空如也,但她——看得到千英。當她收起嘴角的淺笑時,眼中已泛淚光。她終于呷了一口已無熱氣的清茶,并放下茶杯。
『「歸來雙燕掠檐牙,春盡丁香始著花。滿院清芬何處寄?南風吹夢去天涯?!箖汕昵暗哪巷L,沒能將我的清芬吹到你的夢里,兩千年后的南風,竟將你吹到我的身邊。只此片刻的對飲,短暫的重逢,已足以慰我千年空待的苦修,往后無涯的歲月?!?/p>
『你說過,讓我好好守護中州,千英哥哥,我做到了。這里是我們并肩作戰(zhàn)的地方,當初尸山血海的地方,你最終化作高山的地方,現(xiàn)在已是蒼生樂土。千英哥哥,可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你,忘記了這座高山為何聳立在這里?!?/p>
『我知道你不會在意,我知道凡人一生短暫的光陰,無法承載太多繁蕪的思緒。上次我們這樣吃茶后,我不得不看著你去送死。這次我們吃茶后,我又不得不再次看著你去送死。這一次,不知道你的修為還能不能回來,但我們都清楚,屬于「千英」的神識是永遠回不來了?!?/p>
『悠悠回來后,我便為你融魂。然后我回幽冥鬼域,同鬼族長老們合議復生之事。七日后,我們在海棠村碰頭。如果有機緣,你看看月仙罷,她似乎壽數(shù)將終了?!?/p>
悠悠手持『攝魂草』,在茶館外悄然佇立。她要再等一等,等到大祭司說完該說的話。她雖不了解千英與大祭司的過往,也還沒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啥床焓狼槭且环N天賦,悠悠認為大祭司的感情配得上所有人的敬意。
宇昆門供奉的那些牌位——必有蹊蹺,若非天大的誤會,便是天大的陰謀,悠悠暗自思忖。
千英城南七十里的一處荒村中,大祭司施術,使千英三魂合一。薄暮時分,千英與大祭司走向遠方話別。悠悠看著他們并肩走向始見新綠的原野,忽然覺得有些清冷。她慢慢坐在地上,雙臂環(huán)抱兩膝,蜷縮在傾頹的石墻邊?;秀遍g,她看到單薄削瘦的姐姐,像從前舉家漂泊流浪時一樣,穿著臟兮兮的麻布衫,手持木棍立在旁邊守護著她。姐姐去了哪里,月仙去了哪里?她在心里念叨著,不覺已然入睡。
千英拍醒悠悠的時候,大祭司已經(jīng)離去。悠悠站起來,揉了揉惺忪睡眼。她終于忍不住,問月仙會不會死。千英卻欲言又止,只將目光投向斜陽下的群山?;椟S的晚霞洇開落日的輪廓,余暉浸在白茫茫的山嵐中漸次暗淡下去?;婚_的余暉,一如他化不開的愁緒,留不住的夕陽,恰似他留不住的年光。
悠悠又問他們是否去尋找月仙,千英卻搖搖頭。他說,他將兩縷魂識封在耳環(huán)中,已經(jīng)陪伴了月仙兩千年。三魂融合后,他只余七日時光,已經(jīng)來不及找月仙了。
『大哥哥,不舍刀如何能救回我爹爹?大祭司雖執(zhí)掌此物,好像卻并不知情?!?/p>
『不舍刀原非鬼族之物,它是一位上古神衹的配刀。兩千年前,他曾以此刀解救過我的一位妖族朋友。如果有機緣,也許你會再逢著他,甚至不必逢著他,也能參透不舍刀的奧秘?!?/p>
『可是大祭司姐姐都不借刀給我?!徽f完,悠悠一聲長噓,垂下頭摳手。
『借當然不好借,可是你可以要過來?!?/p>
『要過來?』
『成為鬼族圣女,執(zhí)掌幽冥鬼域。到時候,大祭司是你的下屬,你可以向她要任何東西?!?/p>
『大祭司會同意嗎?鬼族長老們會同意嗎?』
『現(xiàn)在肯定不行,因為你修為還不夠。』
『大哥哥,我就算修到了人族至高的玄天境,跟他們鬼族也扯不上干系啊。我在五行術法上沉浸太久,功體已不宜修練鬼族道法。即使強行修練,也不知得等多久才能有所成就?!?/p>
『悠悠,五行術法,是借御外氣之法。它一直以來被視為修真術的末流,不是沒有原因的。草木結盈神識,百年方可期。鳥獸生而有識,神識結盈于母體之中,實不過數(shù)月而已。族別有差,竟至于斯。五行術法,御氣有長,筑基見短,筑基不固,納為己用則無從談起。令尊窺得此中奧秘,開宗立派后,授徒時,也是以自創(chuàng)功法筑基為要。你偷練符箓,偶得我的游魂時,尚未筑基。而我指點你「幽冥裂魄掌」時,教給你的心訣,其實是我自創(chuàng)的筑基術。你以為自己功體的成就源于五行術法,其實是你想錯了。』
『大哥哥,這意味著什么?』
『你已學過「幽冥裂魄掌」,這是歷代鬼族大祭司們才能接觸的絕學。人族以丹田聚氣結盈神海,以神海滿沛結盈元丹,以元丹純熟進為無相,以無相化境升至玄天。你的功體雖為人族,但并不妨礙以后修練鬼族道法?!?/p>
『大哥哥,這個問題,如果我現(xiàn)在再不問,我怕以后就沒機會了。你說你從前是人族修士,為什么會懂得鬼族道法?』
『授我技業(yè)的恩師,是鬼族的前任大祭司?!?/p>
『大哥哥,鬼族亦有「離火」、「熒?!?、「結元」、「重明」,「司天」五境。我非鬼族,可以到達這些境界嗎?』
『悠悠,人族為血肉之體,鬼族則是天地之間流蕩的靈識所化。我們稱他們?yōu)椤腹碜濉梗且驗楫敵跛麄兊能|體在我們的世界中虛若無物,宛若游魂。功體不同,你自然不能實現(xiàn)他們的境界?!?/p>
『他們會接受我嗎?』
『當然不會,但你可以向大祭司挑戰(zhàn),當著鬼族長老們的面,打到她無還手之力,他們就不敢有異議了?!?/p>
『可以做弊嗎?』
『可以。不過若被識破了,后果會比較嚴重?!?/p>
『可我畢竟是人族?!?/p>
『現(xiàn)在的大祭司,從前也是人族,她和我就住在這個村莊?!?/p>
暮色已濃,千英靜靜地佇立在傾頹的石墻邊。四周望去,滿目瘡痍。
這個曾經(jīng)的村莊,只余近處數(shù)道傾頹的石墻,遠方幾株雜蕪的海棠樹,借著二月春風,攬游子入懷。
『大哥哥,這個村莊,叫什么名字?』悠悠看著沉默良久的千英,忍不住發(fā)問。
『海棠村。』千英輕聲地回道。
悠悠這才明白,原來千英和大祭司來此,并非沒有緣由。她雖小,卻早已明白何謂漂泊。千英宗才成立四年,還無法取代悠悠自有記憶以來,便存在于意識之中的『故鄉(xiāng)』。劉江天告訴她,那個村莊在宙蒼山下,埋葬她母親的地方。
悠悠獨自回去過,父親說的地方,已是一片澤國。她曾在那附近露宿了一晚,那是她有生以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悠悠想,終有一天,她會住在那里。
想到那條河,想到那一夜,她就覺得踏實,仿佛一直在水里游的人,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大地。
悠悠長舒一口氣,她接著問:『大祭司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海棠。』千英說時,嘴角勾起淺淺的笑容。
他轉眼看向南方的原野,那是大祭司離開的方向。霧靄已彌漫開來,青草與天際被夜暮暈染,不可辨識。
悠悠考慮,一時半會兒是拿不到不舍刀了。不如聽從千英的建議,先提升一下修為,打敗大祭司再說。
想到父親、想到月仙、想到姐姐,悠悠心事更重。她默默算了算時間,決定先去宇昆山找玄風真人談談。向千英辭別時,悠悠躬身施禮,禁不住淚水盈眶。她明白,這一別,再無會期。
悠悠施完禮,抬頭看著千英。只見他伸出雙手,捧著悠悠的臉,為她擦掉淚水。他拍拍悠悠的肩,微笑地告訴她,自己即將重生,勸她不要難過。
悠悠轉身離去時,聽到千英在背后喃喃低語。
『春燕來歸,難棲梁間舊筑,海棠花謝,誰掃滿地殘紅?!?/p>
——話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