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不舍刀

這是一段漫長的黑暗時光,劉悠悠仿佛置身于虛空之中,周身無從著力。但這黑暗,卻有著別樣的魅力,它使劉悠悠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寧和,安適過。
她出世后不久,母親就因產(chǎn)褥熱而亡故。那時的劉江天道法低微,一貧如洗,喪妻于『宙蒼山』下時,他連一口棺材都買不起。
生就麻衣蘆花被,死枕荒山覆草席,襁褓之中的嬰兒又在啼哭,黃土之下的母親卻已無計慰撫。也許,不能初生便記識一切,是上蒼對人最大的慈悲。
也是那年秋,劉江天收下了一個流浪的小丫頭。小丫頭四歲吧,也許是五歲,沒人記得了,包括她自己。
『你幫我看顧著小妹,我和你師兄去賣藝掙錢?!粍⒔旄嬖V她,『只要我和你師兄接了活兒,咱們就可以吃上飯?!?/p>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嚎梢猿陨巷垺粚τ谶@個孩子,已經(jīng)是最好的承諾。
劉悠悠常常提到的『荒野破廟』,其實并非戲言。有『破廟』可以寄身,已經(jīng)算是那些年云游生涯里的好境遇了。
父親不易,師兄不易,姐姐更不易。為了守護他們,悠悠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去到這僅存于傳說中的『幽冥鬼域』,去見那位不知是何面目的『大祭司』。
忽然,悠悠眼前一陣亮光,撲通一聲墜入身下的水里。她觀看周遭,這是一條河。走到岸邊,遠處雄山巍峨,上空彌散著詭異的紅光。她找到一處山洞,進得其中,以藏匿蹤跡。而后,以『元身游離術』悄然出游神識,直奔山巔。不想剛看到山巔的樓宇亭閣,便被紅光擊中,落在半山腰,隨后,數(shù)十只黑鴉飛向她的所在。
那黑鴉落地之時,化為人形,將悠悠的神識囚在一只缽盂中,送往山頂。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靈族的朋友到訪了?!凰D了一頓,『你來此何事?』
『歸來雙燕掠檐牙,春盡丁香始著花。滿院清芬何處寄?南風吹夢去天涯?!?/p>
大祭司聽到悠悠念她當年寫的情詩,心下一驚。
『相信大祭司已知道我非黃口小兒,請大祭司,將我放出來?!?/p>
大祭司一揮手,悠悠的神識已從缽盂中釋出。
悠悠躬身施禮,向大祭司說道:『人族小輩劉悠悠,受大哥哥所托,特來拜望大祭司,但悠悠非靈族,強用「元身游離術」』,不可久待,否則就再也回不去肉身了。請大祭司施法,送我回山腳的弱水河畔,歸還神識?!?/p>
大祭司點點頭,悠悠指路,御空而行,來到她藏身的山洞。
『小娃娃,他還好嗎?』
『他……他不好,很不好,很孤獨,很想念老朋友。』悠悠盯著大祭司的神情,心下默默籌備著交談的策略。
大祭司神情悵然若失,略略抽動的下唇,仿佛有些難言的悸動。悠悠盯著她的臉,細心觀察她的神情語態(tài),接著道:『大祭司姐姐,你要救大哥哥?!?/p>
『他只余一縷魂識,我該做什么呢?』
『不,他有「三魂」尚存,另兩縷,在這兩個耳環(huán)里?!?/p>
大祭司聽罷,眼神露出一絲驚喜之色,急切地問道:『這是何物?』
『大哥哥以神功道法,將兩縷魂識系在這兩個小環(huán)上,現(xiàn)在它已是有靈之物。如要取回神識,需用姐姐的神器「不舍刀」?!?/p>
大祭司臉上忽然堆滿了溫柔,她走近悠悠,彎下腰,兩只手捏著悠悠肉肉的臉蛋兒,溫情地道:『小悠悠,你來到這里,費不少周折吧?』
悠悠見時機成熟,立刻跪下,抱著大祭司的腿,號啕大哭。大祭司蹲下來,輕撫著悠悠的頭,把悠悠擁進懷里。
『大祭司姐姐,我爹爹被魔物下了「魂元奪舍功」,現(xiàn)在已被奪舍,請救救我爹爹?!?/p>
『魔物重返人間了,悠悠,你來之前,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線索。』大祭司道,『令尊可能是第一個受害者,但絕不會是最后一個。這是一場戰(zhàn)爭,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我們鬼族也不能?!?/p>
悠悠心下有些疑惑,他曾聽父親講過,在中州大陸之外,尚有一處「蠻荒世界」,那里住著魔族。上古時代,它們曾經(jīng)入侵中州大陸,被人族、靈族、妖族,鬼族合力擊退。這次父親的事故,難道是另一場大戰(zhàn)的開端?
『小悠悠,雖然我很想幫你,但「不舍刀」救不了令尊。一個人被「奪舍」后,他就消失了?!?/p>
『不,大哥哥會找到辦法的。』悠悠的聲音有些低沉,『他一定會有辦法的?!?/p>
『是他告訴你「不舍刀」可以破解「魂元奪舍功」?』
悠悠點點頭,她拉著大祭司的衣襟,『大祭司姐姐,我可以借刀嗎?』
『不可以,小悠悠,不舍刀是鬼族的寶物,它甚至不是我的私人物品,而是我作為鬼族大祭司的印信。』
悠悠聽了,低頭無語,雙手捏著月仙的耳環(huán),良久。
『大祭司姐姐,請施術法,將大哥哥的魂識合一吧?!挥朴谱龀隽诵碌谋P算。
『小悠悠,我現(xiàn)在就把你大哥哥的兩道魂識融合。』大祭司道。
悠悠將雙環(huán)遞給她后,只見她走向十余丈外的地方。接著,她將雙環(huán)放到一塊石頭上,后退十余步,從懷中取出一枚三寸長的小刀。而后,她對著雙環(huán)一揮,只見一道青光閃過,從小刀散發(fā)出來的光之刃,劈向雙環(huán)。
隨之,雙環(huán)上的虛空之中,升起兩團白霧。大祭司收起刀,望著那虛空中的白霧,悲欣交集。
聽得她一聲沉喝,做出一個特殊的架式,原地翻飛之間,白霧已向她飛來,將它包圍。片刻之后,大祭司于半空將已聚攏在她手中的白霧釋出。那白霧著地的剎那,赫然化作一個俊朗的男子。
『千英哥哥,久違了?!淮蠹浪狙粤T,已然哽咽。
『你不該為我融魂。』
『我不得不這么做?!淮蠹浪炯鼻械鼗氐馈?/p>
『我肉身已失,七魄盡喪,一旦融魂,不久就會煙消云散?!?/p>
『不,你必須回來,中州又現(xiàn)魔物。而人族已無「玄天」境界的修士,甚至,連次一等級的「無相」境也沒有。即使是次兩個等級的「元丹」境,整個人族,現(xiàn)在也只有玄風一個獨苗』大祭司有些著急。
『他們又回來了?』
『是的?!?/p>
『算上余下的一魂,我有三魂在世。用鬼族奇術還魂大法,確實能化為生息,重修血脈??赡菢?,我將永遠失去記憶。能否再重返「玄天」境界,更是虛無縹緲。與其如此,不如好好教導眼前的小姑娘,她已是「神?!诡嵎?,沖入「元丹」只是朝夕之事?!?/p>
『想不到小悠悠如此靈慧天聰?!淮蠹浪究聪蛴朴?。
『大哥哥,這全虧你調(diào)教有方。』悠悠道,『我在千英山上練習道法,偶然捕獲了大哥哥的神識,收在一株攝魂草中,四年來受益良多?!?/p>
『小悠悠,關于令尊,你還須放下執(zhí)念,他救不了了。天道將頃,魔物現(xiàn)世,人間化為煉獄,無人能可逃躲。將有千千萬萬個父親,步令尊后塵。你要磨勵心志,擔起責任?!?/p>
『大祭司姐姐,去年中秋以來,我每天看到爹爹時,他的身旁都跟著一只魔物。我看著那個丑陋的東西如傀儡般模仿我爹爹的一舉一動,卻還要裝作看不到,笑呵呵地跟我爹爹說話,給他沏茶,捏肩捶背。去年九月以后,我明知爹爹已不再是爹爹,還要假裝不知。你知道我承受著怎樣的煎熬嗎?大哥哥告訴我,只要我取到不舍刀,就一定有辦法救爹爹?!?/p>
『我說過嗎?』千英一楞,似乎有些意外。沉思一下后,他柔聲道:『哦,是的,我的記憶是不全的?!?/p>
大祭司聞此也是面帶困惑,她看了看千英,說道:『是的,小悠悠,千英哥哥說有辦法,就必然有辦法?!?/p>
『千英哥哥,我們重返人間。』
『大祭司姐姐,我求你一事。』悠悠道。
『小悠悠,你說吧?!?/p>
『我的母親,葬在「宙蒼山」下的亂葬崗,當初,只裹著一張草席下葬。十年來,大河改道,那里已是一片澤國。大祭司姐姐,是否有奇術,可以覓得先母遺???』
『可以。小悠悠,為你這份孝心,一定可以。給千英哥哥融魂后,我與鬼族長老們替你施法覓母。』
『我們走吧?!淮蠹浪镜馈?/p>
悠悠聽到,走到那雙耳環(huán)邊,將它收在懷里。
『姐姐,我有一個葫蘆,可以返回人間。』悠悠道。
『宇昆門的蛐蛐罐,』大祭司哂笑道,『咱們用不上?!?/p>
說完,大祭司打一個響指,三人已然進入一片虛空,霎時,已入中州大陸。
『大祭司姐姐,中州與幽冥往返,對你如此容易嗎?』悠悠有些懵。
『對啊。』大祭司回道。
『大祭司姐姐一直守護著兩境?』悠悠盡可能不冒犯她。
大祭司輕聲一笑,不置可否。
『悠悠,幽冥鬼域與中州大陸是一體的,幽冥鬼域是中州大陸的異空間?!磺в⒌?。
去往千英宗的路上,悠悠問大祭司:『大祭司姐姐,我能看看「不舍刀」嗎?』
大祭司從杯里掏出那把三寸長的小刀,那是一枚型式古拙的小刀,通體玄黑色,似乎是一種石頭,一點兒刀鋒都沒有。
大祭司看了看千英,笑著說:『「不舍刀」,卻是斷一切「不舍」,一刀斷三魂,殺人不取命,它是一把「善良之刀」?!?/p>
千英微笑地搖搖頭:『它也是世間最兇的兵器,斷夢可以再續(xù),破鏡尚能重圓,而被它切斷的神識,就永遠地消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