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山：都說最美不過夕陽紅，但喜愛皮影兒的年邁父親和身為AI研究員的“我”之間，卻隔著深深的代溝。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這道代溝里竟藏著破解人工智能奧秘的關鍵。

本文作者孫望路是未來局挖掘的90后新生代作家，常年活躍各大科幻比賽。這次，他要為你獻上一臺賽博空間里的皮影大戲。一則有暖意的科幻故事，適合在歸家途中閱讀。

《俏夕陽》

太陽落山了，我熟練地把車停到車庫，用力甩上門，拔下鑰匙。

我知道這是在撒氣，但就是停不下來。我回到家里，看到爸爸慵懶地坐在沙發(fā)上，把玩著不認識的盒子。

我說：“爸，我回來了！”

“這么早！”爸爸喜笑顏開，“來，咱爺倆說會兒話。”

他遞過來一根煙，我一手搶過，放在桌子上：“不了，今天抽得夠多了。您也少抽點，醫(yī)生的話要聽，別以為媽不在就沒人管你?！?/p>

“行行！”他神色黯淡了點，“其實也沒啥事，看你心情不好?！?/p>

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甭提了，不用您老操心。我工作上那些事情，AI啊飼養(yǎng)人工智能什么的你啥也聽不懂。”

他倒是笑得挺開心：“哎喲，你小瞧老子，不就是機器人嗎？那不就是鋼做的玩意兒，我和你說啊……”

“得了您嘞，別給我添堵了好么？您煉鋼時的那些豐功偉績，我早就聽說過一百遍了?！蔽覄傉f完這句話想是不是說過了，但貧嘴都習慣了。我只能轉移話題，“這是什么？不會又去參加什么講座，買了啥沒用的東西吧？”

他寶貝地捂住盒子：“這可是寶貝，我和你說，花的錢不是很多。”

我心想壞了，多半老爸又被騙了。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倒是真沒體驗到，還好他今天還沒提相親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個密封袋，裝著一個皮影小人。

我打量了一下，目的是估測爸爸究竟花了多少錢：“這個是驢皮影？”

“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看的，就是你們這代啊，都去聽啥周杰倫、搖滾樂的。稀罕東西吧！”爸爸很高興地炫耀道，“過段時間，說不定我還能演吶！你爸爸當年煉鋼時就手巧！”

“行嘞，知道您是首鋼的資深工人?！焙冒?，我承認輸了。心情已經(jīng)夠糟糕了，我實在沒空和他置氣。更何況比起來去下棋和聽講座被騙錢，這已經(jīng)算不錯了?？傊?，他理解不了我做的，我也理解不了他做的。

吃完飯，我思考明天的事情。實驗體出現(xiàn)了問題，而且還很嚴重。但大腦像要裂開一樣，我完全想不到方案。

第二天，我趕到辦公室，臨時例會立馬開始。項目組長是個小胖子，他是靠千人計劃回國的，剛進研究所就評上研究員。但長期的科研壓力，讓他五毒俱全，脂肪肝、三高、胃炎、咽炎以及腰椎間盤突出，堪稱項目組之最。

他臉上的肉都堆在一起：“今天繼續(xù)測試！王洋，‘起源’是你負責測試，說一下昨天的結果?！?/p>

“起源”是我給它取的名字。說起來，我們的項目其實就是飼養(yǎng)人工智能，和大部分人工智能走的路徑不一樣。我們從最幼小的無智力智能養(yǎng)起，讓它們不斷繁育進化，優(yōu)勝劣汰，直到找到有智能的。然后我們再對有智能的個體進行培養(yǎng)，讓它逐漸逼近人腦的潛力。一開始的工作還是和代碼有關，越往后反倒越像是養(yǎng)寵物。我花了一年時間培養(yǎng)它，它就好像我兒子。

我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攻擊傾向非常強，對外界感知敏感。我投放了足夠的測試樣品，結果很糟糕?！?/p>

“根據(jù)我的測試，它確實是有基本的思考能力和邏輯思維的。你認為是什么原因促使它發(fā)狂？”

我搖搖頭，要是知道就不用煩惱了。

組長眉頭緊皺：“用VR測試吧，順便測試一下對聲波、文字等信息的敏感程度?！?/p>

測試開始，我戴上VR設備，仿佛自身進入了虛擬空間一樣。我面前不遠處有一只猴子，它就是“起源”的虛擬影像。我手心都出汗了，因為“起源”似乎并不溫順。而且在這個空間內，我毫無還手之力。

果然，它很快發(fā)現(xiàn)了異動，然后向我走來。我揮揮手說：“你好?！毕到y(tǒng)把我的話轉換成特定波形，傳達給它。

它愣了一下，很顯然對波有反應。它靠近了我，觸碰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撕碎了我。

鏈接終止。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把項目組成員們嚇得不輕。他們非常清楚，如果“起源”完全無法交流，它將會被怎么樣。

我們用盡了所有的方法，但區(qū)別無非是多快被它攻擊。兒童教育學的研究員都驚呼不可思議，“起源”近乎一個暴徒。

組長頭上滲滿了汗水。從去年上一級智能體以來，一年多了，整個項目組只培養(yǎng)出了“起源”。這條道路本來就是這樣，越往上越艱辛。

他把我喊進辦公室。我走進去，看到組長放在這里的行軍床，和桌上沒來得及收拾的咖啡罐。他才是最焦慮的人。

他面色嚴肅：“王洋，‘起源’情況很糟糕，我們必須重新評估一下?！?/p>

我搖了搖頭：“也許是方法不對?！?/p>

“我們已經(jīng)嘗試足夠多了。”他嘆了口氣，“它可能真的沒法理解我們，就像我們也不是真的理解它?！?/p>

“請讓我再多想一下！”我想起來培育和誘導“起源”這一年多起早貪黑的經(jīng)歷，心里不由得一顫。

他拍了下桌子，紅著眼睛：“你要明白我們是有責任的。它可是不同于一般的AI，就算AlphaGo那種的，也只不過能做到某一方面的專精，不能算真正的自主思考。我們現(xiàn)在養(yǎng)育的，是像生物進化一般、從無到有飼養(yǎng)出來的人工智能生物。只要有一天它學會翻過防火墻，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程序能擋得住它了！”

“或許我們可以人工植入邏輯代碼，幫助它處理圖像、文字和聲音?！蔽姨嶙h道。

“不行，那就脫離初衷了。那些AI的本質類似中文屋，它們其實并不理解到底處理了什么?！?/p>

我繼續(xù)爭辯道：“可是如果能把紛亂的信息處理成簡單的，我相信‘起源’會找到規(guī)律的，然后我們就可以開始教育了?！?/p>

他思考了片刻，還是拒絕了：“不，這不符合初衷。你的眼睛還有視覺感觀，難道都是上帝賜予的嗎？”

我不吭聲了，我知道在這一行上，他肯定比我深思熟慮得多。

今天還是沒想出什么。我回到家里，又和爸爸對上了眼。

“又不高興。整天愁眉苦臉的，你看你臉上這褶子啊，都快趕上你媽了！”

我把電腦包扔進房間：“工作的事兒，和你說也沒用。你咋也乖乖在家？”

他搖搖頭：“沒勁兒，那一堆臭棋簍子。我一會兒要出去，你有啥事不？”

“算沒有吧，你要干嗎？”我沒好氣地說。

“和我去看驢皮影，不遠。”他如是說。

我想起來爸爸前幾天把玩的東西，心想他還真迷上了。我說：“算啦，沒啥意思。那玩意兒能比得過電影和VR嗎？”

“別老拽啥鳥語。驢皮影咋沒意思了，你老子我小時候看那玩意兒長大的。講道理，你不許我說你愛聽那周杰倫是噪音，就許你說我的皮影沒意思嗎？”他突然來勁兒了，“再說，你也沒真看過驢皮影。你老說要我多接受接受新鮮事物。那你也沒看過，接受一下新鮮事物怎么啦！”

“得得！我去。我跟您說，這皮影和那煉鋼一樣，都是夕陽產(chǎn)業(yè)。”我沒想到爸爸把原來我教訓他的話用上了，哭笑不得。我連忙回房間找移動電源塞兜里。

“還夕陽產(chǎn)業(yè)，那也是夕陽紅？看過春晚《俏夕陽》嗎？那一群退休老太太弄的，搞不好就是咱煉鋼工人家屬呢！看一次戲又不是要你娶那王家閨女，怕啥？”

斗嘴歸斗嘴，我們還是出發(fā)了。表演地點在社區(qū)老年活動中心，不要門票。

進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似乎不全是老人，帶小孩兒的父母挺多。我并不因此提高心理預期，以為多半是年輕人圖新鮮。

老人們討論著，等待演出開始。我爸爸也和李老太搭腔，詢問能不能給我介紹個姑娘。

演出開始。日光燈全滅，幕布后卻亮了起來。節(jié)奏輕快的伴奏響起，皮影小人登場亮相，所有人叫好。

本來我要玩手機，但手機屏幕太顯眼了，于是作罷。既然無法逃避，那就只能享受了。

第一場演《三打白骨精》。雖然是用皮子表演，但戲卻一點都不少，細節(jié)處理細致入微。按理說，這種靠光亮把三維物體投射到二維的藝術形式，肯定損失不少信息。

第二場演《鶴與龜》。這場戲其實更加簡單，但如何表現(xiàn)鶴和龜卻是大難題。鶴出手快、身體強壯，始終占著優(yōu)勢；而龜動作不便、老成持重；卻一直維持不敗。兩者激斗半天，最終還是高傲的鶴輸了。

小孩子們紛紛為龜叫好，而我卻陷入了深思。這其實是一個寓言，鶴輸在高傲上了，而我呢？

我看著像孩子一樣興奮的爸爸，那張側臉飽經(jīng)風霜。我什么時候嘗試過去理解他呢？我只不過用傲慢，不斷地筑起圍墻，仿佛這樣就能比他更強。

我心里一哆嗦，那么“起源”呢？它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而我卻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對它來說，我是否又是某種夕陽呢？

演出結束，我看著爸爸，遞出煙：“爸，咱爺倆聊聊吧！”

他哈哈大笑，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他這么開心了。

但項目進展依舊嚴峻。我收到了評估報告，合作機構都給出了異常危險的評價。

組長緊皺眉頭，臉長得像一頭驢。他讓大家再想一想，如果沒有好轉，那幾天后就會處理掉它。

一整天，我同樣一籌莫展。我點開“起源”的頁面，打算查看邏輯結構。就在這時，我突然注意到，虛擬空間里的猴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灘墨水。為什么會這樣？難道它逃跑了？我心中一慌，卻被同事提醒了：“查看邏輯會取消虛擬外形。它本來就長這樣?！?/p>

本來？我摸摸腦袋。我們早就已經(jīng)忘了它們真正的樣子，取而代之的都是小動物。長期的印象欺騙了我，我差點以為飼養(yǎng)出來的AI是可愛的小動物呢！它們和世界上的動物根本不一樣。

它長得像影子！

我突然反應過來：“AI是二維的？”

同事不解地望著我：“是嗎？”

“哈哈！AI是二維的！不管是什么樣的邏輯結構，最后展開來肯定是一個平面，而不是一個三維結構！也就是說，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一下子想通了。我欣喜若狂，高速地敲打鍵盤和鼠標，翻看檔案，“我他媽怎么早沒想到！AI是二維的！畫是二維的！字是二維的！波是二維的！唯獨我們和虛擬空間卻是三維的！我們還給它們設計三維形象？可笑！難怪我們無法互相理解！”

“那該怎么辦？”

“把虛擬空間改成二維，我們給它看皮影戲！”我握緊拳頭，沒想到竟然要用所謂的“夕陽”藝術去解決問題。

爸，夕陽真是美啊。

尾聲

“起源”注意到了異動，它敏感地顫動著。它知道在不遠處有一個神秘的物體。它慢慢接近神秘物體，神秘物體輕輕接觸它，并沒有攻擊。

“起源”感覺到波，似曾相識。它顯然有些好奇，包裹住了神秘物體。

神秘物體沒有攻擊，而是再次發(fā)出了波。

反復幾次之后，“起源”斷定沒有危險，放松警惕，放出囚犯。神秘物體再次湊了過來，伸出觸角，依舊發(fā)出了波。

“起源”的身軀劇烈變化，不再是一灘液體。它正在展開，像一個錯綜復雜毛線團。毛線團開始重組，一些細絲聚攏成線，線聚攏成面。頭、身軀、四肢依次形成，就好像漢字“大”一樣。

它用觸角小心翼翼地接觸了對方，送回來一道波形。

“你好。”合成聲音字正腔圓。所有人都歡呼雀躍，鼓掌歡慶。

我正穿著動作捕捉器，充當皮影戲的皮子。我看向窗外，那里太陽終將西斜，光線溫暖柔和。*

高小山：王晉康老師多年來一直是活躍的創(chuàng)作者，作品的數(shù)量與覆蓋的視野都非常驚人。我想請問一下王老師，您都是從哪里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的呢？

王晉康：我家以前在南洋，過去可能相對比較封閉一點，靈感更多來自于自己一些思考或者是通過看書看電影；現(xiàn)在和外界接觸得更多，從其他地方也得到一些靈感。前一段小說的梗概不太滿意，趕緊我們來一次頭腦風暴。我說這個是好辦法呀。在條件合適，比較方便的時候，（科幻圈的）活動我也都參加了，與讀者有了一些交流，效果都不錯。

高小山：多謝王老師。剛剛孫望路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父子親情的故事，王晉康老師的兒子王元博稍后也會在科幻春晚中登場表演，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