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伊麗莎白·漢德，曾獲兩屆星云獎、四次世界奇幻獎、一次提普垂獎、一次神話協(xié)會獎以及兩次國際恐怖小說協(xié)會獎。她是《華盛頓郵報·圖書世界》《鄉(xiāng)村之音》等眾多報刊雜志的長期撰稿人，并為《奇幻與科幻小說雜志》主持一個正式的專欄。她還從事大量劇本改編工作，著名的有《十二猴子》《安娜與國王》《加勒比海盜》《星球大戰(zhàn)》衍生作品等。

本文首發(fā)于公號“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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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約66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3分鐘

作者 |?伊麗莎白·漢德

譯者 |?Mahat

校對 |?Isaac

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了，每回我都在場。一條來自五百、一千英里外的某人的消息，在我的屏幕上閃爍而過，總是用同樣的方式讓我收悉。島上沒有電視，無線電接收也時好時壞：信號來自馬爾斯山[1]頂?shù)男盘査?，一路穿越佩諾布斯科特灣[2]，任何天氣——雷暴、大風(fēng)、暴雪——都會讓這座信號塔失靈。有次發(fā)生這情況時，我正在聽電臺，播著音樂，尼克·德雷克[3]的，在為公地農(nóng)貿(mào)集市[4]打廣告；一陣突如其來的柔和爆音嘶嘶作響，就像潮濕的干草落入篝火的聲音；隨后一片靜默。

有時我能聽到你的話音，其實也不是真的聽到：我讀著你的消息，想象著是你的嗓音，有那么片刻，既不諷世也不厭世，只有無力疲憊，只是沉重到無法表達。話語似羽毛從天而降，像藍天上的點點墨痕。

太空針?biāo)晃鳡査勾髲B；拉瓜迪亞機場；金門大橋；倫敦眼；巴林希爾頓酒店[5]；悉尼、新加坡、耶路撒冷。

[1]位于美國緬因州東北部，最高峰533米。

[2]位于美國緬因州，是佩諾布斯科特河匯入大西洋的入?？?。

[3]英國著名創(chuàng)作歌手，生卒：1948年6月19日-1974年11月25日。

[4]緬因州一年一度的著名集市。

[5]分別位于西雅圖、芝加哥、紐約、舊金山、倫敦、巴林，皆為當(dāng)?shù)刂貥?biāo)。

發(fā)生間隔先以年計，而后以月計，現(xiàn)在又是經(jīng)年。離第一次高樓坍塌已經(jīng)過去多久了？上回聽到你的消息又是何時？

記不清了。

今天早上我橫穿島嶼，遛狗散步。我和大狗經(jīng)常去找鳥，我是為了手頭的工作，而大狗只是追逐嬉戲。它翻過山脊，奔著一只山鶉而去，山鶉一飛沖天，留下赤銅色羽毛和山毛櫸樹葉嘩然一片。大狗一邊徒勞地追著山鶉，一邊咧著長嘴，露出紅齦白牙，耷拉著舌頭呼哧喘氣。

?“芬恩！”我呼喚它。它又猛地咬住地上的羊齒蕨不停繞著打轉(zhuǎn)，黑色的刺葉從它的上下顎間胡亂躥出?！胺叶?，回來。”

它回來了，它現(xiàn)在只認得我的話音了。

有一陣子我挺發(fā)愁，食物和水怎么辦，萬一要就醫(yī)該怎么辦。還好打的水井一切正常，存下的干豆子和罐頭食品也夠吃上幾年，而且這些日子菜園里長勢喜人。氣候變暖意味著島上的夏季更長，日光更足；現(xiàn)在我能種上西紅柿，還有羅勒[6]和蘇格蘭帽椒，這可是剛上島時怎么都種不了的。農(nóng)舍底下的菜窖足夠干燥陰涼，之前還能上岸時我到埃爾斯沃思[7]囤購的所有藥品都保存在里面——沙丁胺醇氣霧劑、阿普唑侖、阿莫西林、泰諾、還有可待因、布洛芬和阿司匹林[8]；以及幾箱狗糧。早先我安裝太陽能電池板的時候，圍觀的人都在搖頭：這里太靠北面了，晴天太少，光照不足；但隨著天氣變暖，情況大有轉(zhuǎn)變。

現(xiàn)在難以捕獲的不再是陽光，而是無線電信號。無線電靜默通常會持續(xù)上幾個月，然后信號突然增強個幾天甚至個把星期，永遠都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開始和結(jié)束。如果運氣好連上信號，我就在那坐著，屏息靜氣等著屏幕上開始滾動消息，尋找著你的名字。每天到樓下的辦公間是雷打不動的事，就像垂釣客每天都去海邊拋竿甩線，哪怕明知天氣不佳、水流太湍急，風(fēng)太小或風(fēng)太大；哪怕明知電網(wǎng)已經(jīng)枯竭，如同被拖網(wǎng)漁船兜底捕魚幾十年后的大淺灘[9]一樣的枯竭?；蛟S某天我的魚線會纏住你，或許是在午夜時分，你所處的地方大概也是午夜，我倆你來我往筆談不輟。曾經(jīng)我打趣，寫出去的信好似漂流瓶，不知能否到你的手上，也不知收到時你身在何方。

[6]植物名，其葉芳香，常用作烹飪的香料。

[7]位于緬因州的佩諾布斯科特灣附近。

[8]這些藥品分別用于：哮喘，抗抑郁，抗生素，感冒，止咳，止痛等。

[9]位于紐芬蘭島西南，紐芬蘭漁場的核心區(qū)，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起興起拖網(wǎng)捕魚，造成紐芬蘭漁場過度捕撈，到九十年代初漁業(yè)就已枯竭。

倫敦、巴黎、佩特拉、瓦胡島、莫斯科。你總是遠在天邊，而今你和所有人一樣遙不可及。誰又曾料想到似這般，灰飛煙滅。最后一次見你是在多倫多的酒店，我倆看著窗外，西恩塔[10]的尖頂仿佛丘比特之箭指著我倆。你站在窗前，太陽照在你的背后，你就像我曾見過的竹竿，燃燒著，你的白發(fā)映成金色，你的臉龐氤氳難辨。

[10]加拿大國家電視塔，多倫多的地標(biāo)。

?“我們不能再見面了，”你說，“迪得莉[11]病了，我得陪在她邊上。”

我不相信你。我倆作好了相會的計劃，去蒙特利爾，去哈利法克斯，去西雅圖。都是陰沉沉的地方；迪得莉的治療結(jié)束之后，等她好轉(zhuǎn)之后。

可是一切都沒發(fā)生。沒有人能好轉(zhuǎn)，所有事只會惡化。

起先的日子里，我會爬到島上的最高點，那是一處落葉松和鐵杉環(huán)繞的花崗巖穹頂，灰色的石頭上布滿地衣，瓷青色、骨白色、橘紅色，仿佛滿滿一捧干花從頭頂上的飛機那么高的地方撒下。夜晚降臨時，北極光將天空染上豎紋，緋紅色、翠綠色、琥珀色，仿佛太陽從西邊升起，就在夜幕的中央，上演連續(xù)好幾個小時的日出。我裹著一條彭得頓牌的舊毛毯，仰面躺下觀賞；芬恩伸直身子趴在我的邊上。有天晚上，流光四溢的景象一直持續(xù)到拂曉，碧綠鮮紅的流矢在墜落，銀線如雨絲似閃電，在流矢之間穿行。空氣發(fā)出嗡嗡聲，我捋起身上法蘭絨襯衫的袖子，看著小臂上的汗毛直豎起來。我低頭看向大狗，它醒了，盯著花崗巖邊上的樹，喉嚨里不斷發(fā)出低吼聲，身上的毛如同貓一般豎起。樹林里沒有異常，頭上的天空里也沒有異常。大概三十分鐘后，我聽見西邊一聲沉悶的聲音，像遙遠處的一聲音爆；再沒別的了。

多倫多之后，我倆一年只能說上一次話；你每年拜謁我倆共同的巴黎朋友，并在那里給我打電話。真是笑話啊，只能用這種方式通話。

“沒有比在第七區(qū)[12]鮑爾斯家的時候，我能靠你更近?！蹦阏f道。

[11]女子名，來源愛爾蘭神話，含義是悲傷。

[12]巴黎的富人區(qū)。

但即使在這之前，我倆也很少通電話。你說會毀了我倆書信來往的純潔性，而拒絕給我你在西雅圖的電話號碼。反正我倆也沒怎么見上幾次面，幾十年里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格拉斯哥一次，舊金山一次，利物浦一次周末小長假，紐約是另一次。一切盡在書信中，只不過不是真正的書信，無非是些信息字節(jié)、代碼、電火花，與神經(jīng)遞質(zhì)在突觸之間的傳遞別無二致。有時我夢到你，夢里你的名字在電腦顯示屏的中央閃閃發(fā)亮，好像平靜水面上的漣漪。就算是夢里，我也無法觸到你，我的手指在你的臉上拂過，你破裂成灰色黑色銀色的碎屑。你在巴士拉[13]的時候，我?guī)讉€月都沒有聽到你的消息；后來你說你挺高興，我的緘默像是一份饋贈。

剛開始的四五年，我經(jīng)常下阿奚勐克灣[14]，我在那里的碎石灘上系泊著一條救生艇，艇上裝著一臺兩匹馬力的小型馬達，加滿汽油以便我能隨時去到大陸上。

[13]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歷史名城。

[14]虛構(gòu)地名。原文Asimonc沒有意義，變化字母順序后為Masonic共濟會，文字游戲。

但此處的海浪很棘手，“河灣地”那里的海浪又高又快，非常危險。本地報紙《埃爾斯沃思美國人報》以前每年都會登《龍蝦釣客下水解開纏住的魚線，再也沒能上岸》《外地人登雞蛋島野餐錯判回程時間，再也沒能回來》之類的新聞。后來有天我下灣去檢查下救生艇的情況，發(fā)現(xiàn)馬達不見了。兩天里我在退潮時跑著尋遍了整條海灘，去了步行能到的最遠的地方，翻過巖礁跨過潮池[15]的時候還驚到一群鸕鶿，它們踞坐在高大的巖石上，張開翅膀晾曬，好似微熹中的黑翼天使。馬達最后還是沒有找到。一年后，救生艇在一次風(fēng)暴中纜繩松脫，也丟了；盡管之后的幾個月里，我不時辨認出被沖上岸的斑駁紅色的船板碎片。

我上次翻譯的書是奧維德的《變形記》[16]。翻譯手稿就放在書桌上的電腦旁，上面有我寫的注釋，是關(guān)于那個別人一開口自己的嘴巴也停不下來的寧芙[17]。她被天后赫拉詛咒，愛上了俊美而無情的那喀索斯[18]。那喀索斯聽見林木之中她懇切的聲音，誤以為是他的伙伴，便朝她呼喚。

然而從林木之中現(xiàn)身的是那寧芙，那喀索斯一見她便心生反感，打擊了她后，便逃之夭夭?！癊moriar quam sit tibi copia nostri![19]”他大聲喊道。這句話最終將他自己陷于不幸。

“寧可死去，也不愿讓你占有我?！?/p>

[15]退潮時留下的封閉海水池。

[16]古羅馬著名詩人，《變形記》是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內(nèi)容涵蓋希臘羅馬神話。

[17] Nymph，希臘神話里的次級女神，是自然幻化的精靈。有時被譯為精靈或仙女。

[18]即納西索斯，是為其希臘文發(fā)音。

[19]拉丁文，意同下文的“寧可死去，也不愿讓你占有我?！?/p>

瞧瞧，這就是死在林間池塘邊的那喀索斯，一只手在水面飄蕩，好像仍在凝視自己的倒影。詠寧芙：

伊人裊裊去，芳蹤戚戚無。

木林繞余音，山石遺瓊骨；

香魂游月桂，精魄蕩櫸樹。

影非見峰頂，但聞丘野處；

身后不留跡，空余岳巒訴。

幾個月前的仲夏，我開始打印你的來信。我生怕電腦會發(fā)生什么故障，讓我永遠失去它們。打印斷斷續(xù)續(xù)花了一個星期的功夫，打印機挺費電而且現(xiàn)在島上總是霧氣很重，太陽能電池板頭一回供電不足，就連持續(xù)陰霾天里看書所需的燈光都不能維持，更別提為電腦和打印機連續(xù)供電超過十五分鐘了。不過我仍舊設(shè)法在一星期內(nèi)打印了厚厚一沓，有幾百張甚至可能更多，厚度超過了奧維德作品的注解。

?“我很喜歡我們之間的純潔性，” 你在新加坡的來信里寫道，“相信我，這種關(guān)系更好，你會永遠擁有我！”

有些信的內(nèi)容是摘抄自卡瓦菲斯、薩福、羅伯特·洛威爾、W·S·默溫[20]的詩?！拔译y以接受卻又得承認這憂傷的事實，我們在書信上交流愈親昵，在現(xiàn)實中重逢愈渺茫?！庇行┬爬铮以谛蓬^或信尾處留下了我的回應(yīng)，是謄抄自別的詩里歌里的詞句，或乞憐、或躁動：

惶惶不安，深陷兩難[21]；

我渴望且追求[22]；

你的雙臂擁抱不住記憶[23]。

[20]卡瓦菲斯，希臘著名現(xiàn)代詩人，生卒：1863年-1933年；薩福，古希臘著名女詩人；羅伯特·洛威爾，美國著名當(dāng)代詩人，生卒：1917-1977 ；W·S·默溫，美國著名當(dāng)代詩人，生卒：1927-2019。

[21]摘自馬修·阿諾德的著名英文詩《多佛海灘》的最后一節(jié)。

[22]這句是古希臘女詩人薩福遺留下的唯一一句詩歌片段，該詩歌其他部分都已散佚。

[23]摘自Johnny Thunders的同名歌曲。

破天荒頭一遭，空中交通停了。這事情太詭異了，相比起來，之前站在花崗巖穹頂上向西望去，大陸上燈光一片漆黑的情形都算不上詭異了。我早已習(xí)慣了頭上川流不息的航班，飛機沿著大圓航線[24]在紐約、波士頓、倫敦、斯德哥爾摩之間穿梭，途徑荒涼和積雪的拉布拉多島和格陵蘭島的上空。而現(xiàn)在，一天一天的過去，天上還是空空蕩蕩；馬爾斯山上的信號塔仍舊陷于沉寂。我和大狗跑遍了島上的每一寸，我把木棍扔過碎石灘，大狗不知疲倦地追逐，叼回，一遍又一遍。

一星期后，飛機回來了。第一架的聲音猶如沉寂許久后的轟鳴振聾發(fā)聵，又是一架，接著一架，很快我又對此習(xí)以為常，直到飛機再度停飛。

有時我在想，這一切究竟有沒有真的發(fā)生？你的信涌上我的心頭，藍色火花隨著陽光穿透。對我而言，你和你的話語比任何東西都要真實，然而又有多真實？所有這一切又有多真實？當(dāng)我躺在花崗巖上，能感受到壓迫我腦殼的石頭，能感受到頭頂上方人造衛(wèi)星劃過空中的軌跡，能感受到緩慢平穩(wěn)的脈搏應(yīng)和著頭腦中化學(xué)信號釋放的節(jié)拍。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聽到的：馬爾斯山上的信號塔沉寂了至少有一年，看樣子不會再醒了。

[24]球面上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的航線。

很久之前的一個下午，大狗狂吠起來，我朝外張望，看見一艘快艇劈波斬浪駛來。我走下前去迎接：是里克·奧斯古德，馬爾斯山的兼職治安巡官和志愿消防隊長。

?“我們有陣子沒看見你了，”他大聲說道，一邊把快艇?？吭诖a頭上但沒有下船，“就想瞧瞧你是否一切都好?！?/p>

我告訴他一切安好，并請他上來喝杯咖啡但他回絕了：“就是來看看，別的沒什么，到各個島上巡邏一圈看看大家是否都沒事?！?/p>

他問候起我的孩子，我告訴他孩子們現(xiàn)在隨父親生活。我起身揮手告別，他調(diào)頭駛離，一路攪動起黝黑的海水，留下一條黑色浮沫的尾跡。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誰了。

三周前，我打開電腦，幾個月里第一次連上了信號，便搜索你的消息。外面的新聞零零星星，沒有一條是好消息；而且大多是圖片，似乎失去了用文字表達的意愿，或許只是這樣更方便，畢竟無數(shù)人天各一方。“某些經(jīng)歷把我們送到，言語失去意義的地方?！蔽艺郎?zhǔn)備洗漱就寢，突然從顯示器里傳來一串聲響。我趕緊打開，只見屏幕里全是一串串的文字，是你的名字，全是你的消息。我坐在那兒，歡喜到直打哆嗦；等了有差不多一刻鐘，這些從天而降的文字，轉(zhuǎn)移到我指尖能觸及的地方，銀色黑色灰色藍色。我心想你終于尋到我了，心想這些是你積攢那么多年的傾訴，心想你會回到我的身邊。然后，一如開始時的突兀，傳輸停止了。我開始讀了起來。

這些全不是新的，都是你的陳年舊信，有些已經(jīng)數(shù)十年之久了。2009, 2007, 2004, 2001, 1999, 1998, 1997, 1996。我按照時間順序向后滾屏，一連串的年份和文字交織成一股線；你的名字一次次地冒出，就像這股線上串起的明亮珠子。我全讀完了，讀到眼睛酸澀，燭淚和壞燈泡鋪滿一地。晨光乍現(xiàn)的時候，我試著再次連上信號，但信號已經(jīng)沒有了。每天晚上，我都在戶外凝視天空，窮盡雙眼試圖找尋天上預(yù)示的征兆，那種聯(lián)系著星象和我自身之間的宿命?？墒乾F(xiàn)在連人造衛(wèi)星都不見了，而我也有好多年沒有聽到飛機的聲音了。

.秋冬時分，我觀察到山雀、五十雀、渡鴉、戴菊鳥都沒有遷徙。去年秋天，我?guī)е叶飨碌揭惶幒苌畹牡胤?，那里曾是上個世紀(jì)開采用于建造圣約翰神明座堂[25]的花崗巖的采石場。采石場現(xiàn)已積滿了水，沉靜深邃，冰涼刺骨。我們見到了一群野火雞，羽翼未豐；但是大狗已經(jīng)老邁到無心去追逐了，只是看著我設(shè)下羅網(wǎng)。我走到積水邊上，凝視著深邃的池子，看見我面孔的倒影卻容貌依舊，不見歲月在我這個孤家寡人身上流逝的痕跡。我已把菜窖里所有的紙箱板條箱都燒了，盡管如此菜窖還未被全部清空。為了引火，木制長椅的碎屑、浸泡過“楊柳水”[26]而變形的木箍、壞掉的木釘和頭箍，都被我燒了。只有大狗日漸灰白的吻部提醒我，有多久沒有見過人臉了。眼下我夢到你的時候，能看見的只有水面漂著幾片紅葉的一池秋水。

[25]位于紐約，始建于1892年，至今仍未全部完成，是世界最大的圣公會教堂、世界第三大基督教堂。

[26]將楊柳枝條用水浸泡后制成的農(nóng)作物栽培溶液。目的是獲得吲哚丁酸和水楊酸的析出，可促進植物根部的發(fā)育。

我和大狗從農(nóng)舍回來，垂暮的大狗在西斜的陽光下沉沉睡去。我坐在門外，看著一只絨啄木鳥伏在一棵紅橡樹上慢慢往上攀，一邊啄著柔軟的樹皮尋找蟲子。這是種友善的鳥，容易引誘，愛群居；雖然和蟻鴷[27]長相雷同，卻不像蟻鴷那么獨來獨往。蟻鴷不會爬樹，但會用爪子在地上扒拉，找尋愛吃的螞蟻。它的身體幾乎能向后彎曲到底，托馬斯·比尤伊克在兩百年前所著的《英國鳥類史》里如是描述：

[27]又稱歪脖啄木鳥，廣泛分布于歐亞大陸。

它用幾乎是無意識的緩慢動作扭轉(zhuǎn)自己的頭部和頸部，與蛇類的盤繞成圈并無不同。這種獨來獨往的鳥類，從不與配偶之外的同類共處，即使與配偶相處也十分短暫，一旦結(jié)合關(guān)系解除——通常是在九月，就各自勞燕分飛。

或許是這種奇怪的無意識動作，讓古希臘人非常著迷。在品達[28]的《皮托競技勝利者頌》第四首里，阿弗洛狄忒將蟻鴷交給伊阿宋，用作勾引美狄亞公主的魔法手段，伊阿宋以美狄亞對自己的癡戀拴住了這位公主。善射的阿弗洛狄忒：她帶給他棕白相間的鳥，“瘋狂之鳥”，兩翼和雙腿釘在四輻車輪上。

伊阿宋，愛神授真?zhèn)鳎?/p>

焚盡公主親情念，

美狄亞心火熾燃，

只偎英雄戀。

在《忒奧克里托斯牧歌》[29]里，被愛人拋棄的寧芙斯邁塔使用了同樣的鳥：輪輻飾以鳥羽，釘成木制車輪，旋轉(zhuǎn)于火焰上方，寧芙向冥月女神赫卡忒祈求許愿。小島上話音繚繞：它們都是我的。

[28]古希臘最偉大的抒情詩人，留有四卷《競技者勝利頌》存世。后文的《皮托競技者勝利頌》即為其中一卷。

[29]忒奧克里托斯所著，作者為古希臘著名詩人，西方牧歌（田園詩）的創(chuàng)始人。下文的斯邁塔為該作品第二篇的主人公，周作人曾翻譯過該故事，譯名為《法術(shù)》，收錄在《希臘擬曲》中。

昨天，大狗死了，是在跟我登上花崗巖穹頂?shù)穆飞系瓜碌?。它想起身卻再也爬不起來，我坐在它邊上，輕撫它業(yè)已灰白的長長吻部。它黑色的雙眼望進我的眼睛，最終闔上。這些年聽到再多壞消息都沒有流過一滴淚的我，哭了。我摟著它碩大的身軀直到尸體發(fā)冷變僵。我抬起它扛著它走，非常吃力但終究還是做到了，我步履蹣跚地穿過長著一層厚厚地衣的地面，來到白樺林和落葉松林的背陰面，那里能遠眺“河灣地”。我把大狗埋在那里，和所有人葬在一起，隨后生起了一堆火。

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了。歷史的無盡長河里，有著無數(shù)帝國被世人遺忘，有著無數(shù)男子得到佩箭的女神的恩賜，有著無數(shù)人事物飛得太高而燃燒墜落?？偸窃谀程帲倳幸幻螁斡爸坏呐拥却?。夜晚我登上島嶼的最高處，燃起了一小堆火，把海灘上林子里找到的東西充作柴火。樹葉，樹皮，小骨頭，羽毛團，一本書。想你的時候，我站在巖石之上迎風(fēng)呼喊，寒風(fēng)帶著雪的氣息。呼喊一個名字，一而再，再而三。

?“別了?！蹦强λ魉拐f。厄科[30]（Echo）輕聲嘆息，喃喃耳語：“別了?！?/p>

再會；再會。

你還聽得見我嗎？

[30]參見納西索斯的希臘神話。Echo，厄科（希臘文發(fā)音，又譯為艾蔻）被天后赫拉詛咒，只能重復(fù)別人話語的最后幾個字，英語即用其名echo，意為回聲。原文標(biāo)題即為此名。

（完）

編者按

作者的一位長期筆友在2002年派駐伊拉克后，作者擔(dān)憂其安危，于是誕生了這篇科幻小說，并于2005年發(fā)表。通篇的末世氛圍和心理活動，反映出一種自9·11陰影下延續(xù)至當(dāng)時的超現(xiàn)實的恐懼感和隔絕感。本篇獲得了2006年的星云獎最佳短篇小說。

文中暗示了各種造成末世的可能，但原因已不重要。幸存者在活著之余，只能陷入腦海中過往的回響。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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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孫薇??

題圖《狼的孩子雨和雪》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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