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刺客列傳離戰(zhàn)于野 番 生辰貼卷(第七章)
第七章 苦冷笑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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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廟旁,一片茂盛的槐樹林延伸出去。濕潤的土地上布滿新生的菌類和出來覓食的爬蟲。
茂密的林葉,透出一縷凌晨的微光。
一顆巨大的槐樹下,突起小山般高的蟻穴,七具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尸體,赫然掛在蟻穴堆上。
成群的紅蟻高舉著大鉗,在尸體的口鼻,眼睛,耳朵里爬進(jìn)爬出,啃著血肉的碎末,耀武揚(yáng)威往蟻穴內(nèi)搬運(yùn)。更多的紅蟻則密密麻麻的布滿在七具尸體上,拼命的分解而食。
尸體已被啃得沒有一片完整的肌膚。
這場面恐怖惡寒,小杜忍不住泛起惡心。
他從酒肆瓦礫廢墟中爬出,便入了城,為報(bào)一錠金恩,在城里打聽慕容黎二人行蹤,循著蹤跡到了這里。
山神廟里的燈已熄滅,香已燃完。在林中穿行片刻,就看到這令人恐怖已極的場面。
小杜忍不住將臉側(cè)開。
突然,樹林那頭響起腳步聲,在如此陰森恐怖的氛圍中裊裊繞繞傳來,小杜心中一動(dòng),有種莫名的預(yù)感——來人,必定和這些尸體有關(guān)。
手中銀光一綻,刀氣帶著開天辟地的威嚴(yán),向那個(gè)聲音橫掃而去。
與此同時(shí),一道刺目的劍光直透而來。
槐葉四散飛舞,塵埃直蔽天日。那道劍光仿佛吸納了整個(gè)晨曦的光輝,將小杜震天辟地的刀氣刺開一道深深的間隙。
小杜心神,一瞬間被撕為片片碎屑,情急之下,身子往后急退,用力一拔,其中一具尸體彈起,隨著橫暴的勁氣再次席卷而出。
劍的來勢并沒有任何改變,劍尖稍稍一曲,噗的一聲,彈在尸體身上,蕩開尸體上密密麻麻的紅蟻。
小杜心中一驚,刀氣略微遲疑。
就在這瞬間,砰的一聲悶響,那尸體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小杜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宛如斷線的風(fēng)箏一般,朝蟻穴堆上跌落,壓在那幾具腐爛的尸體上。
密密麻麻,嗅血而噬的紅蟻驚走片刻,聞著生人氣息,瞬間變了方向,朝小杜身上急速爬來。
小杜的瞳孔情不自禁的收縮。
奇寒徹骨的殺意自劍尖上傳出,氤氳流轉(zhuǎn),在小杜眉間還原成一支竹簫,通透圓潤,并無劍鋒。
“公子?!毙《趴辞宄趾嵵耍人粤藥茁?,捂住胸口急道。
“小杜?”慕容黎顯然有些吃驚,殺氣就要穿透小杜的瞬間,卻突然沿著小杜周身四散蕩去。
四散的勁氣,讓不住涌來的紅蟻,立刻化為芥粉!
慕容黎出手,扯住小杜胳膊,一把拉出蟻穴堆,退出數(shù)尺,向著腐臭的尸體,也忍不住微微變色:“你怎會(huì)在此?”
小杜穩(wěn)住身形,抖盡附在身上紅蟻,不好意思撓撓頭:“公子對我有恩,我聽他們說你來了這里,就過來看看?!?/p>
他左右看了看,沒見到上次用菜刀揍他那人,瞬間綻開一個(gè)純真的笑容:“公子身邊那位高手呢?”
慕容黎并不回答,長袖掩住口鼻,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走近蟻穴,撥開尸體頭部紅蟻。尸體遍身蟻痕,啃得殘破太過,慕容黎也只能從外形上依稀辨認(rèn),確實(shí)身著店主和大漢等人服飾。
慕容黎將樹枝扔開,故意問道:“你可看出死的是何人?”
小杜搖了搖頭:“面目全非,看不出來?!?/p>
慕容黎眼眸之中有著別人看不清的許多東西,沉默半晌,道:“你來的時(shí)候尸體就變成這樣了嗎?”
小杜似乎不明白慕容黎為何有此一問,老實(shí)點(diǎn)頭:“嗯,我看到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被啃得不成人樣,我以為殺人者埋伏在暗處,才對公子出手?!?/p>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gè)瓷瓶,倒出一些赤粉,灑在尸體上。
慕容黎看著他:“你要做什么?”
小杜忍不住撓撓肩背,難受道:“燒了紅蟻,不然等它們把尸體吃完就會(huì)連我們一起吃掉,我方才被咬了幾口,渾身奇癢。”
他又往脖頸處抓去,頃刻就起了一片紅斑,似乎有中毒的跡象。
慕容黎沉吟片刻,他所言非虛,這種食人蟻本不該存世,遂將火折點(diǎn)燃,扔向尸體。
嗤的一聲,猛然爆起一蓬巨大的火焰,瞬間就將蟻穴和尸體吞沒。
火光中散發(fā)的腐肉焦臭味讓慕容黎不禁皺了皺眉。小杜卻在極力抓撓渾身,薄薄的皮膚下紅斑暴起,已滲出血液。
慕容黎不作他想,立刻掏出一粒黑丸給小杜:“止癢?!?/p>
小杜倒不猶豫,接過就服下,片刻后才停止撓抓,感激的看著慕容黎:“多謝公子贈(zèng)藥。”
“這不是解藥,只能暫時(shí)壓制蟻毒。”慕容黎有一絲歉然,“你被咬也是因我失手所致,不必言謝?!?/p>
“技不如人,怎能怪公子,慶幸不是傷到了公子。”小杜轉(zhuǎn)目一笑,在慕容黎面前走了幾步,高興道,“公子,你看,我好了,不那么難受了。”
看著他純真的笑意,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慕容黎似乎愣了愣,隨即展顏。
小杜站在清晨第一束陽光里,看著慕容黎,臉上紅潮頓時(shí)涌起,結(jié)巴道:“你……你笑起來真好看?!?/p>
阿黎,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是。
瑤光還沒復(fù)國之前,毓驍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也是因那無意間的一笑,讓毓驍決定出兵天璇,幫他奪回了瑤光。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的一笑總會(huì)讓人無法抗拒,寧愿飛蛾撲火。
慕容黎不知不覺夾雜了一絲悵然,默然不語。
小杜揚(yáng)著頭:“我也說不出來,就是一見到你,就覺得很舒服。以前也一定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對不對?”
慕容黎純當(dāng)他童言無忌,并不理會(huì),朝來時(shí)的方向走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頓住。
腳下,是一柄三尺長的冷劍,在他前進(jìn)的路上劃出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小杜長刀立刻出鞘,一刀斬飛長劍,擋在他身前,怒道:“誰?滾出來?!?/p>
四道漆黑的陰影出現(xiàn)在槐樹下,就像風(fēng)中的幽靈,從地獄剛被召喚出來,濃烈的死亡氣息彌散而出,將慕容黎與小杜四周的一切生息斷絕。
他們就是滾出來的,身子極為瘦小,臉色煞白,像是不用呼吸,也不用移動(dòng),是以慕容黎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存在。
這四個(gè)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他們殺氣如此可怕,出招必定凌厲萬分,無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慕容黎一劍縱然能殺一人,卻不能敵過余下三人。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小杜。
雖然擋在他前面,估計(jì)也是送死的料。
“他們的目標(biāo)是我,與你無關(guān),速速離開?!蹦饺堇栎p輕道。
“見著有份,碰上了就與小爺有關(guān)?!毙《艣]有驚恐,沒有惶亂,眸中的光漸漸內(nèi)斂,直到凝為一線,再也化不開去,對著黑衣人橫刀一指,陰惻惻道,“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哪個(gè)山頭的?報(bào)上名來,說不定小爺還可以留爾等全尸?!?/p>
黑色陰影中站出來一個(gè)非常瘦小的人,臉上帶著深深的鄙視:“你不合格,讓開?!?/p>
“看不起小爺?shù)牡丁!毙《艢鈽O,手腕一沉,橫刀凌空而斬,刀光陡然漲大,宛如一彎新月,在黑衣人面前亮起。
黑衣人凝視寒月般侵體的光芒,不避不閃,只是用手向兩旁揮了揮。
這一揮并不重,仿佛揮走周身蕩出的水波般,又歸于平靜。
小杜手中的刀竟顫了顫,刀光泯滅在瞬間。
“臉不合格,主上不喜歡。”那小瘦子眼中依然是鄙薄之色。
這鄙薄之色幾乎讓小杜跳了起來,它要比的是刀法,光臉何事?怒道:“你說我長得不夠英俊嗎?可惜殺人用的是刀,不是臉?!?/p>
瘦子輕蔑道:“主上看臉,不看刀?!?/p>
小杜陰惻惻笑道:“原來你們找的是壓寨東君,我跟你們?nèi)ァ4蟛涣艘兹莩赡銈冎魃舷矚g的樣子。”
另一位臉上笑呵呵的黑衣人笑呵呵道:“你也不算難看啦,就是臉型太過方正,若是幾年前還可以,現(xiàn)在流行你身旁那位瘦削型美人,你就比不過了,所以主上不喜歡,帶回去也沒用。”
慕容黎靜靜凝立著,他的容貌,總是那么清冷絕塵。
俊逸天人,美如謫仙,小杜自愧不如,退后一步,執(zhí)起慕容黎手握緊,朝黑衣人陰道:“這個(gè)人我喜歡了,輪不到你家主上,回去告訴他,讓他大街上重新找去?!?/p>
勁氣一提,刀輪再次掣電般轟出。
笑呵呵笑道:“你喜歡你的,主上喜歡主上的,絲毫不影響,反正你也……”
他呵呵呵呵笑得好大聲,“馬上提不起刀來啦?!?/p>
仿佛為了驗(yàn)證他的話,小杜就感覺胸口一窒,內(nèi)息頓時(shí)混亂,握刀的手突然就沒有了力氣,身子也軟綿綿跌落下去。
與此同時(shí),慕容黎也跟著倒下去。
竹簫撐住大地,不至于癱倒泥濘中,慕容黎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我們中毒了?!?/p>
小杜勉強(qiáng)用刀支撐,扶住慕容黎,急道:“從他們出現(xiàn)我就一直提防他們使陰招,怎還會(huì)中毒?”
“是尸體。此毒不會(huì)致命,但功力減弱,只能任人宰割?!蹦饺堇杪龑⒀凵褚苿?dòng)到大槐樹下,腐焦味不住彌漫,尸體被燒得還有零星的火花。
小杜猛然提氣,莫名一股錐心刺骨直沖丹田,滿臉虛汗,再次癱倒,沮喪道:“他爹的江湖險(xiǎn)惡。你可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慕容黎無奈搖了搖頭。
“你以為我們當(dāng)真有閑情逸致陪你消遣聊天?”那小瘦子注視著小杜,依然不減鄙視神態(tài),“我們只是為了等?!?/p>
“等你們毒發(fā)?!毙呛切Φ?,“主上要的是活色生香的美人,若是小美人提刀掄斧反抗起來,難保不會(huì)傷及皮下肉,活剝生抽的就是咱們。”
慕容黎冷笑:“所以你們將尸體搗爛藏毒其中,引紅蟻啃食,目的就是要這把火燒起來?!?/p>
尸體腐爛殘破,紅蟻爭食,慕容黎就有所懷疑。
但千防萬防,未防到此毒藏在尸體中,火燒才擴(kuò)散。
笑呵呵呵呵笑道:“此毒遇火擴(kuò)散,腐尸焦味混在一起,乃人間至味,比起提刀輪斧打幾個(gè)輪回好太多了。提氣運(yùn)攻那就發(fā)作得更快了?!?/p>
慕容黎內(nèi)心一凜,看向小杜。
“公子,不好,我要倒?!毙《琶銖?qiáng)聚起那個(gè)純真的笑容,而后,無力的倒了下去。
慕容黎蒼白的手指,向小杜抓去。
小杜身體卻劇烈一顫,然后整個(gè)僵硬下去。
慕容黎愕然低頭,卻見一柄長劍從他身體中穿透出來,帶血的劍尖微顫,幾乎劃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小杜身后,站著的是另一位全身漆黑的冷面魔剎。
他冰冷的眸子,透出一種瘋狂的快意,惡魔噬血后的快意。
笑呵呵又呵呵呵呵笑了起來,問了慕容黎想問的話:“他都中毒毫無反抗之力啦,你怎么還殺了他?”
“臉不合格?!崩涿婺x冷冰冰吐出話來,“留之無用?!?/p>
小瘦子看著笑呵呵輕蔑道:“你還是心腸太軟,若不殺了他,難不成給主上一道送去?我們這里可沒有第二個(gè)扛尸體的人。”
笑呵呵大笑起來,一腳踢開小杜尸體,笑容可掬一聲令下,一位黑衣苦瓜臉就蹲到慕容黎面前。
他的臉色很苦,苦得能讓人心生厭惡,能讓人嘔出鮮血。
慕容黎心中升起深沉的恐懼。
他想爬起來,腰上一痛,眼前的世界整個(gè)顛倒,再也看不分明。
劍尖垂下,鮮血順著冷面魔剎手中的劍紋,一滴滴灑在濕潤的土地上。
模糊的血跡,越散越遠(yuǎn)。
只留下一片落寂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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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黎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丟入一頂簡樸的轎子中。
轎子四周遮著厚厚的轎簾,他并不知道去向何方,只感覺轎子高高低低的在山中跋涉,一直走到日已中天。
然后,停了下來。
緩緩的,轎簾被人挑起。
慕容黎看到一座巨大的宮殿,雕梁壁垣上鏤刻著與遠(yuǎn)古祭壇一樣的怪獸花紋,剩下的便是死一般的生氣。
壁垣上,遍布著漆黑的尸體。
仿佛同他一般,被運(yùn)到這座大殿,挖心祭祀過后便風(fēng)干在壁垣上。
一個(gè)聲音幽幽自宮殿的深處傳來:“美人,過來與我共飲一杯。”
慕容黎心一緊,忍不住握緊手中竹簫。
妖氣縱橫,化為無形。
慕容黎還未抬起的竹簫頃刻斷為兩截,從指尖飛落,筆直插在了宮殿的地板上。
地板是最堅(jiān)硬的玄武巖,比當(dāng)年昆侖丘廣場的帝棺還要堅(jiān)硬三分。
慕容黎指骨漸漸發(fā)白,涌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
如此詭異的功法,他傾盡全力恐也難撼其分毫。
“負(fù)隅頑抗,會(huì)很疼的?!毖谀会V虚W動(dòng),仿佛凝視著每一個(gè)來獻(xiàn)祭的世人。
層層幕幔中,顯出一張巨大的漢白玉床,不摻雜一絲異色,晏翎握著一只鮮紅的酒杯,斜倚在白玉床旁。
他很隨意披著一簇紗裳,仿佛不帶有人世間任何的污穢,光輝極為清空,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異魅,似乎邪惡與純凈無論怎樣在他身上融會(huì),都會(huì)被風(fēng)吹成冰冷。
他凝視著慕容黎。
聲音很輕,竟透著玩世不恭的意味。
“你身上的顏色,可真好看。一如某處的鮮花盛開在鼎盛的月色中,讓人著迷?!?/p>
他仿佛在談?wù)撃臣L(fēng)雅韻事,眼中如春風(fēng)化水,灑向壁垣的黑軀,沒有半點(diǎn)惋惜與悲哀。
“他們享受歡愉地獄時(shí)也是這樣的顏色?!?/p>
紅色,掏心壓稱,半床血骸,末世荒涼的顏色。
是喜也是悲。
慕容黎聽出了他的意思,目光逐漸冷寂。
江湖多難,他可否全身而退。
晏翎忽然松開指尖酒杯,身子倏然動(dòng)了,仿佛一道紗幔閃電般飆來。
貼在慕容黎身前七寸,蒼白的五指纏繞慕容黎額間垂下的長發(fā),輕輕道:“不見美人,思之如狂。果然比畫像艷色絕世?!?/p>
他的眼眸瞬間被永無止境的貪婪欲望覆蓋。
是即將虐奪一切,摧殘般的歡娛。
慕容黎內(nèi)心頓時(shí)蒼白,蒼白到幾乎通透。
忍不住退后兩步,手才抬起,就被晏翎按住,抵在轎子上。
晏翎指尖松開纏繞的長發(fā),猛然扣住慕容黎后頸,迫使慕容黎抬頭。
慕容黎身軀猛然僵直。
晏翎傾身,呢語。
“你可愿,心甘情愿祭心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