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煙嗎？”

她清了清嗓子，仿佛緩解尷尬一樣的向我發(fā)話。

“你說呢？”

“好吧，你不在自己的寶貝車?yán)锍闊煟?dāng)然?！?/p>

已經(jīng)開了三十分鐘的路程，我瞟了一眼側(cè)窗向后飛過的樹林，透過玻璃的反光看到了她揉著頭發(fā)不耐煩的表情，下意識地稍微加了些油門。

“希望下一次接你不是在警察局?！?/p>

“好吧，好吧，”她嘆了口氣，沒有做任何辯白，“是我的不對，卡洛?！?/p>

我看向她那邊，她低著頭，兩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皺著眉頭。

“不想談?wù)勥@次你的壯舉嗎？”

“上次那個混蛋，為了報復(fù)我，往我包里塞大麻，我甚至沒碰過它的包裝，該死的警察不去驗指紋就要關(guān)我進去，我能怎么辦呢?！?/p>

“如果你沒有我這個靠山，那就在那關(guān)上個幾年吧?！蔽一顒恿艘幌骂i椎，“然后再在牢里好好學(xué)會提防他人，不惹上仇家，還有從麻煩里面脫身的辦法。”

她嘆了口氣，把頭靠在她那邊的車窗上。

就這樣在沉默之中又經(jīng)過了二十分鐘，終于到了家。

停好車，打開大門，走進客廳，直到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之前，她始終一言不發(fā)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拿起茶幾上的MS煙盒，拿出了兩支，遞給她一支，從上衣口袋里取出打火機，順勢脫掉了外套蓋在腿上。

她叼著那支煙，跨坐在沙發(fā)扶手上，看了兩秒我手里的打火機，又站起身把嘴里的煙還給我。

“我不要這個，我房間里有?！?/p>

我接過她的那支，尾巴上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牙印，于是我只好把自己的那支又放回?zé)熀欣?。我知道她特別喜歡咬煙嘴，而她經(jīng)常抽那種煙的煙尾是甜的。

很快她就從房間里出來，嘴里叼著她自己的煙，拿著那個去年我送給她的打火機，坐回剛剛的位置，摸了一下身上的口袋，又抬起頭問我：

“我的手機呢？”

“在車?yán)铮笞?，你的東西都在，我忘記告訴你了?！?/p>

我一邊掏出車鑰匙遞給她，一邊回答。

她接了過來，站起身往門口踱了兩步，又停住了。

“算了?！?/p>

她把鑰匙放在茶幾上，這次仰面躺在了側(cè)面的沙發(fā)上，始終沒有點燃的煙頭那邊直直地指著天花板。

我笑了起來。她困惑地看著我。

“既然你只喜歡煙嘴的甜味，為什么要抽煙，棒棒糖更適合你?！?/p>

她翻了個白眼，隨后自己也笑了。

“不是因為煙癮，也不只是因為甜味，我在抽煙的時候，擺弄打火機，咬煙嘴，吸上兩口，彈掉煙灰，我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是一種樂趣?！彼掷镛D(zhuǎn)著打火機，把蓋子打開，又合上。

“反正你都是覺得我只想?？嵫b不良才抽煙吧，隨便你怎么想?！?/p>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送你那個打火機了?！蔽彝鲁鰺熿F，用煙指了指她手里的打火機。

她被我說服了，沒有再講話。我便拿起車鑰匙，打算把她的東西取回來。

“晚飯吃什么？想要出門吃嗎？”

“不了，吃你做的意面?！?/p>

“是嗎，我倒是不想自己做啊，開了一天的車?！?/p>

“那就不要問我，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就好了。”

“今天聽你的?！蔽易叱龇孔樱h遠地回答。

今年是領(lǐng)養(yǎng)她的第三年。

我在車庫里看不到她的樣子的時候，突然就回想起剛剛領(lǐng)養(yǎng)她的那個時候的事情了。曾經(jīng)的一個搭檔在某天雨夜打電話給我，神神秘秘的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什么克隆人計劃，什么處理品之類的，最后就問我要不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為此還特地飛了一趟撒丁島。終于搞明白了景城的斯科皮恩工業(yè)公司出于某種原因在做人體克隆實驗，他們把已經(jīng)拿到實驗數(shù)據(jù)但不符合要求的個體樣本交給附近的歐洲各國處理，和幾個國家都簽了協(xié)議，如果有人領(lǐng)養(yǎng)就能保證這些孩子的公民身份?？赡艽蟀攵际浅鲇诤闷嫘睦?，以獨善其身為人生座右銘的我竟然把她領(lǐng)養(yǎng)了過來。

他們看中我的原因很簡單，作為一個獨身的私家偵探，無論是時間還是經(jīng)濟都相當(dāng)寬裕，老搭檔現(xiàn)在不知怎么就負(fù)責(zé)起這些孩子的安置工作，碰巧認(rèn)識我這樣的熟人真是再合適不過。這件事很快就決定了下來。

那天在搭檔的辦公室，我第一次見到她，穿著白色的連帽衫，黑色的短發(fā)剛剛超過脖頸，一副亞洲的面孔，皮膚卻很白皙，鼻尖紅紅的，用黑色的眸子緊盯著我。

“給她取個名字吧?！贝顧n說。

“她沒有名字嗎？”

“只有編號，她作為實驗樣本的編號是062?！彼f給我一張紙，指了指上面的一欄。“你想好了，就寫在這里。”

我拿起紙筆，發(fā)了一會兒呆，轉(zhuǎn)頭問她：“你有什么想法嗎？”

她搖搖頭，“隨便。”

我不擅長取名字，苦思冥想了很久，不想讓這個名字太過常見，也不希望讓人覺得特別奇怪，最后在紙上寫下了“Claretta”。

隨后又花了漫長的數(shù)小時終于辦好了手續(xù)，我對她說，“走吧?！?/p>

如今我才發(fā)覺，自己幾乎從沒用這個名字叫過她，或許還是覺得有些滑稽，或許是我從來都沒有去親切的稱呼別人的習(xí)慣。

我從車后座取了她的東西，看了一眼油表，隨手檢查了一下車胎的胎壓和引擎蓋的溫度，然后鎖上車門往回走。

回想起過去兩年的生活，似乎并沒有特別值得寫進回憶的事情發(fā)生，最初的一段日子里還會相互聊聊各自的事情，她在實際地步入社會時的新鮮感，我的日常工作之類。再后來就是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了，這算是我和人相處的一貫作風(fēng)，就算同在一個屋檐下也沒有多親昵。她沒有父母，但我并不能扮演這樣的角色，我只是像朋友一樣，陪她談天說地，一起生活，她的事情我不會插手，除非需要我的幫助。我像對待每一位朋友一樣對待她，畢竟這是我唯一習(xí)慣的待人方式了。

但這種感覺卻是前所未有的奇妙，她并非真的只是一位朋友，她的生活開支要靠我承擔(dān)，她的許多常識也需要我來指引。雖然當(dāng)時的她在證件上的年齡（搭檔說這就是她的生理年齡）是16歲，可對于社會來說她還是一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兒，從未用雙眼雙手去認(rèn)真地感受過這個世界。我對她的幫助，確是像父母那樣的性質(zhì)了。

應(yīng)該沒有哪個父母會在孩子17歲的時候縱容她吸煙，在她18歲生日的時候送她打火機，就這一點來說我的教育似乎是徹頭徹尾失敗的。

我這樣想著，回到了房子里。

“謝啦?！彼舆^自己的東西，向我點頭致謝。嘴里的那支煙已經(jīng)點燃了。

我把外套掛起來，將煙頭丟在垃圾桶里。

“為什么不訓(xùn)斥我呢。”

身后冷不防傳來她的疑問。

“嗯？”

“我做過很多壞事了吧，每次你都什么也不說。”

“誰的少年時代不是在錯誤之中度過的呢?！?/p>

我去廚房倒了兩杯水，給了她一杯，坐了下來。

“我沒有訓(xùn)斥你的立場，畢竟我曾經(jīng)也算是個問題少年，可你看，如今我是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了。人生并非是一錯就不能再回頭的，反而是各種痛苦在還來得及回頭的年齡去嘗過以后，才明白今后如何不再受傷。不如說，我希望你能在青春這個擋箭牌還在的時候，盡管去莽撞，去任性，去作惡，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留下自己的傷口，不在乎傷害了誰，然后再長大成為一個無聊的大人?！?/p>

“真是惡劣啊……你我都是?！?/p>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抬起手腕看了下時間。

“面，要加培根嗎？”

“可以的話，我還是不想吃肉制品。”

聽到她的回答，我才意識到和她已經(jīng)很久沒一起在家里吃晚飯了。前年她接受了教育輔導(dǎo)，去年是她讀大學(xué)的第一年，因為我的住處太過偏僻，她就住在了學(xué)校的公寓里，很少會回這邊來。我也不知道她每天過得怎么樣，交了些什么樣的朋友，只能等她某個周末突然地提著瓶酒回來，和我抱怨一通大學(xué)里的煩心事，然后睡一整天。

每一次她回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她的每一處都在不斷地成長。當(dāng)然，除了酒量以外。

大學(xué)以后她就不再需要我了，我常常會這樣想。

晚餐的時候，我們又閑聊了一些事情，爭執(zhí)著vsop白蘭地的味道，分享著最近彼此的經(jīng)歷，探討著我遇到的案子，猜測著她以后的工作……接著收拾了盤子，在電視機前抽煙吐槽，又是像朋友一樣度過的一個晚上。

凌晨一點左右，我在書房收拾手里案子的材料，吹風(fēng)機的聲音好不容易停下，她從浴室走了出來，像往常一樣告訴我“早點洗澡休息了”，隨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

我伸了個懶腰，熄滅了臺燈。

過去的一年里，很少有這樣的生活，我竟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懷念起這種感覺來。本以為早已適應(yīng)了三十年的獨居生活在三年前被打破，如今反而不習(xí)慣能獨占的客廳沙發(fā)，只有一份要洗的餐具，還有凌晨一點沒有吹風(fēng)機的噪音。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少年時代的夢想，做一名自由職業(yè)者，買一棟這樣的獨棟別墅，遠離城市，就這樣獨自生活下去。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全部的夢想了，這樣的人生對我而言本應(yīng)圓滿，可她的出現(xiàn)還是在無意間悄悄地改變了一切，成為了我沒有辦法再灑脫地孤獨下去的“障礙”。曾經(jīng)我認(rèn)為我對待她是和朋友一樣若即若離，平淡如水，可等到她一去不回的那天，我還能像往常那樣若無其事地開始下一段生活嗎。

察覺到自己這樣的心理，不由得狠狠地嘲弄了自己一番，曾經(jīng)的人生觀和信條在現(xiàn)在看來仿佛是過家家一般，未免太過狼狽。向來警覺的我從未被他人所傷，這幾年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教給了她：克制，尊重，距離感。正因如此，我想等到道別的時候彼此也不會太過難過才對。無非當(dāng)作做了幾年室友，像人生中常見的那樣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guī)е鴰追挚嘈?，關(guān)掉了淋浴器。

打開我房間的門，她卻在房間里。

“怎么，自己的屋子睡不習(xí)慣嗎?！?/p>

如今已經(jīng)可以搭在背上的黑發(fā)披散著，她解開浴袍，大腿遮掩著私處，袒露著半身?；璋档臒艄庀?，只看清她微微低垂的黑瞳恍惚中倒映著幽潭，胸前仿佛灑下一片潔白的月光，在溪谷之間緩緩流淌著，躍動中不禁令人感到刺眼。

“喂，又喝糊涂了？睡覺回自己房間去睡?！?/p>

“只有這樣我才能報答你了。”她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表情，清楚地對我講著。

“就這樣，用身體報答？你把自己當(dāng)成我的情婦嗎？”

“但你也不是我爸。”

“不錯，我只是你的監(jiān)護人，我的所作所為只是盡了一個監(jiān)護人應(yīng)有的義務(wù)罷了。”

“不，我是說，父母有義務(wù)養(yǎng)育孩子，那是因為是父母強迫了孩子的出生，那是他們自己的骨肉，但你不一樣，我們沒有血緣，你也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這幾年，你給了我足夠為之付出一生的東西?！?/p>

我漸漸恢復(fù)了鎮(zhèn)定，慢慢走到床前。

“今天在警察局，受了刺激吧?！?/p>

“我只是想明白了，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是誰。”

“這種事情不是誰對你好就能做的吧?！?/p>

“在車?yán)铮矣姓J(rèn)真地去想你的話，你賦予了我人生的全部意義，又容忍了我的全部錯誤，沒有你，就沒有我?！彼f著，將身體轉(zhuǎn)過去，露出肩頭上閃著銀光的時鐘體數(shù)字“062”?！皼]有你，我只是62號實驗體，是你讓我擁有了作為一個人在社會上生活的權(quán)利。”

她并沒有理會我在說什么，從以前她就是這樣的性格，執(zhí)著的有些頑固，一旦她說服了自己，也就沒有人再能將她說服了。

“只是碰巧你遇上了我而已，始終會有人領(lǐng)養(yǎng)你，別說的像是我是你的救世主一樣，今后依然會有人去愛你，去善待你，想開一點吧?！?/p>

“我明白的，即便是巧合也好，我能夠像如今一樣幸福，那也是只有你能夠給我的東西。這些年我接觸到了許多的人，但我越是和他人相處，越是清楚這樣的事實：再沒有人能縱容我的任性，沒人會毫無索取地給予我施舍，沒人會將什么都教給我?？?，我清楚的，這個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我感激的不是誰帶給我生活的溫飽，日常的快樂，而是那顆待我像對待自己一樣的心。”

她抱住坐在床邊的我，我感受著她的心跳同我一同地加速著。三年來我從沒和她這樣親密地接觸過，或者說三十年來我從未被人這樣依靠著，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感覺。

“就算你這么說，但我也不會接受你這樣的報答，你應(yīng)該懂的，一旦你做了這種事情，我們就不能像之前那樣相處了?！?/p>

她沒有放手。

“還記得你下午的話嗎，卡洛。我決定要愛自己想愛的人了，請像過去那樣，原諒我這一次的任性，以及最后一次的作惡吧?！?/p>

她在我的耳邊輕聲說著，便騎在我的右腿上，接下來的事情，已經(jīng)由不得我去決定了。

中午的時候，我被她用柔軟的雙唇吻醒，這種反常感令我不由得心中升起一陣惶恐。可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微微向上揚起的眼角淺淺的兩道淚痕。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食指的關(guān)節(jié)撫著她的臉頰，避免粗糙的指尖將她的肌膚劃疼。

“沒什么，”她把我的手貼在她的臉上，“只是想起昨天馬上要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有些后怕?！?/p>

“但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想到你來了，就得救了，放松下來以后突然眼睛酸酸的，一直忍到剛剛?！彼盅a充道。

“是你救了自己，如果你沒有一直以來都對我說出真實的原委，那就不會這么簡單了?！蔽覐拇采掀鹕?，“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或許這就是我能一直放心地放任你的理由?！?/p>

她笑了，比云后的陽光更加令人心情舒暢。

“你看，什么都沒有變，卡洛還是像從前那樣，是世界上待我最溫柔的人?！?/p>

“不，你當(dāng)然沒有注意到，因為變化的是你自己啊。從前的你，可不會講這樣的話。”

“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你口中的那個無聊的大人吧，然后不再任性，也不再受傷，做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她說著，把自己的煙分了一支給我。

“那一天，遲一點也好?！?/p>

我叼著煙尾，輕輕咬著，淡淡的甜味在口腔中慢慢擴散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