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鱗26

補給基地以西,寒林。
子彈竄出長長的消音管,在針葉林間穿過,發(fā)出一記微如空山松子落的響聲。雷澤諾夫的全身都半埋在積雪中,以盡可能微小的動作拉了一下槍栓,并滿意地看到,又一名厄普西隆士兵的腦袋在瞄準鏡中央“炸了西瓜”。
“老伙計,你前方四百米扇形區(qū)已經(jīng)肅清,可以前進?!彼吐曊f道。
沉寂的雪野為之一聳,只見庫可夫和一隊動員兵結(jié)束了匍匐姿勢,彎著腰向前快速突進,去割據(jù)那新得到的四百米空白,工程師們則遠遠地跟在后面,奪取著已經(jīng)無人防守的厄軍石油鉆探井,好為物資貧乏的前哨部隊“輸血”。雷澤諾夫很享受這種一槍挑八方的快感,他只需要打出不多的幾槍,就可以讓敵軍散兵線雪崩式地退后。
就在庫可夫一行人即將前進到四百米極限時,一團深綠色的毒霧在隊列中爆了開來,雷澤諾夫清楚看到,它從一名動員兵的肩部涌出,并將那個不幸者的肌體腐蝕殆盡了,同時還能聽到庫可夫在訊道里一迭聲地大呼臥倒。
“雷老鳥,你打的什么槍?老子們被病毒狙擊手瞄上了!”庫可夫氣急敗壞道。
雷澤諾夫牙間咬著槍管通條,沒有回話,只是在心里默念道:“看到啦,老子又不瞎!給我點兒時間,那些病毒狙擊手究竟躲在哪兒?”對面的病毒狙擊手使用的不是子彈,而是灌注著毒藥的注射鏢,這種特殊的武器在擊中目標之后,還要經(jīng)過一段時延才會將毒藥全部注入體內(nèi),這就使得受攻擊者往往無法在開火的第一時間,找出病毒狙擊手的藏身之處。
沒有人注意到,在戰(zhàn)場側(cè)面的一處雪坑里,小西蒙正小心地把半個腦袋探出雪坑。在這盤棋局上,他不是黑子,也不是白子,只是一顆毫不相關(guān)的小石子,被狂風偶然吹到了楸枰之上。
但棋子本也是石頭做的,這顆小石頭,馬上就要成為影響局面的正式棋子了。窩在這個角落里,他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夜是涼的,雪則是黑的。但通過偶爾交飛的彈道,以及不時聳動的人影,他還是迅速判斷出了面前的戰(zhàn)況,補給基地里的蘇軍,正依靠冷槍戰(zhàn)術(shù)不斷向外推進,他甚至通過那微弱的彈火,判斷出蘇軍方面的狙擊手,正是背著一桿消音器步槍到過村子里的那個蘇軍上校。
但現(xiàn)在,戰(zhàn)局暫時卡住了,蘇軍的前沿步兵被敵方狙擊手擋住,而那個上校顯然還沒發(fā)現(xiàn)目標,因為他隱藏在黑暗中遲遲沒有開火。
西蒙縮回到雪坑里,把帆布挎包打開,露出了包里的舊電臺。執(zhí)起聽筒辨別了一下自己追蹤的那個無線電訊號后,他不禁在心里抱怨起來:想要跟著這個訊號上山,還非得穿過蘇-厄兩軍的交火線不可。
他只盼著某一方的狙擊手能快點兒發(fā)現(xiàn)并干掉對面的同行,好結(jié)束這次漫長的對峙、讓自己趁機過去,但兩方的蠢貨似乎都遲遲不肯開竅,大有對峙到天荒地老的勢頭。
“等你們自己打完,說不定我胡子都長出來了。還是讓俺來拯救你們吧?!毙∥髅删従彴涯菞U老步槍從肩上摘了下來。雖然他對誰死誰活感到無所謂,但權(quán)衡了一下之后,應(yīng)該還是讓厄普西隆那邊死人比較好一點。
于是,他把手掌捂到唇邊,發(fā)出了兩聲貓頭鷹的叫喚,林中的夜鸮們并沒有識破這個冒牌貨,立在各自的寒枝上、發(fā)出懶洋洋的回應(yīng)。西蒙側(cè)耳細聽,辨認著各個方向傳來的鳥叫聲,唯獨左前方的針葉林里一片死寂,他知道,厄普西隆的病毒狙擊手就躲在那里,所以貓頭鷹們不愿停到那兒去。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他終于等到了那名狙擊手再一次開火,并看到了她趴在樹下射擊時所震落的積雪,而自己所在的雪坑正是一個絕佳射擊位置。
西蒙在雪坑中半跪而起,將自己的老式步槍架在了水壺上,鐵準星隨即套在了病毒狙擊手的藏身地。
槍響了,不是普通“砰”聲,而是類似爆炸的“轟”聲,周圍樹上的積雪被震落了大片,槍口火光連西蒙自己看了都覺得刺眼,這支早已經(jīng)落后時代的老式步槍,在夜色中一開火便成為了眾矢之的。但這一槍效果極好,他看到針葉林里有一道影子被沖擊力撞得后仰,然后成為一具死物倒在雪地中。
西蒙剛剛拉好槍栓,便感到右頰上火辣辣地一疼:一枚灌注著毒藥的注射彈從臉擦過,最后扎進了身后的樹干。
還有第二名病毒狙擊手!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涼了,死神的翅膀剛剛在他臉上輕拂了一下,此前他從未想像過死亡會是什么樣子。
幾乎是在同時,他看到那種被消音之后的微光彈道飛進雪林,躲在樹冠上的第二名病毒狙擊手隨即翻摔了下去。雷澤諾夫總算循著剛才那一槍的指示,把她也給干掉了。
但這片“射擊競技場”并沒有因此平靜下來,西蒙的那一槍實在是給雪地炸了鍋,失去狙擊手掩護的厄軍步兵,紛紛沖著槍火閃爍的這眼雪坑沖了過來,庫可夫和他帶領(lǐng)著的動員兵也趴不住了,紛紛起身開火阻擊。
“喂,老伙計,看到剛才那桿老式步槍開火時的位置了嗎?”雷澤諾夫問道。
庫可夫一邊用輻射槍炙烤著敵兵,一邊答道:“瞎子都看見了!哪個蠢貨還在用世紀初的老古董?”
“是漁村里的那個神射小子!聽好了,你馬上去把他救回來,我要收那死孩子做徒弟!”
“你想收人家做徒弟,人家可想把你的腦袋訂在壁爐上呢!”庫可夫沒好氣地嘲諷道,但還是健步如飛地向雪坑方向沖去。
雷澤諾夫正忙于將暴露出來的敵方散兵一一“點名”,冷不防一捆重物被砸到了自己身邊。狙擊手最怕窩邊起火,他嚇得往后坐倒,結(jié)果卻看見是庫可夫回來了,丟到自己面前的,竟是被反剪雙手的小西蒙,這孩子的左眼眶被打青了,無疑也是庫可夫那爆脾氣干的。
“你大爺!我叫你把老子的徒弟救回來,沒叫你把他打殘了綁回來!”雷澤諾夫連忙去查看西蒙的傷情,“我又怎么能收一個腫眼睛做徒弟?”
不料西蒙直接張嘴咬在了他的手上,雷澤諾夫痛叫著連連甩手。庫可夫壞笑道:“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要綁他了吧?這死孩子鬧騰得不行!”
西蒙被綁在雪地上,兀自叫罵不停,雷澤諾夫氣急敗壞:“芬蘭話!誰會說芬蘭話?老伙計,綁他到會講芬蘭話的同志那兒去!”
補給基地以西,雪野。
“十神仙……”半機械人的首領(lǐng)懶洋洋喚了一句,他斜倚在一顆被凍光了枝椏的歪脖子樹上,倒真有些笑書神俠倚碧鴛的意思。
十四人中排行第十的“十神仙”,馬上領(lǐng)命而起,暴喝一聲:“呔!兀那賊道休走,且先吃俺一斧!”
十神仙把重機槍當斧頭掄了開去,突突突幾梭子,打碎的卻不是什么“賊道”,乃是區(qū)區(qū)幾只毒爆虱而已。
“大哥,俺這一斧劈得如何。”十神仙憨笑著請功。
大哥卻怒從心頭起,把自己的重機槍往地上一摔:“羅剎蠻子們欺人太甚!他們在北邊、西邊打得痛快,卻叫我等弟兄在此嗑風!東邊這一片窮山惡水,只怕等死了也等不來半個厄寇!”
正在氣頭上時,魯比克那“羅剎蠻子”卻偏來觸霉頭,隔著老遠喊道:“阿飛哥!”
大哥總算逮著出氣的機會,學著魯比克拍斗笠的姿勢,照著他的天靈蓋狠拍一記。魯比克沒有斗笠護體,當即被一掌劈了個七葷八素。
“講了多少次,俺在‘飛鴛十四俠’中排行老大,你可以叫俺大飛、老飛子,卻叫不得阿飛!灑家又不是癟三混混(注:方言里‘阿飛’指奇裝異服、舉動輕狂的青年流氓)!”
魯比克搖搖晃晃站起來,把背后押著的西蒙推到前面來:“飛大哥,你們之中可有會講芬蘭話的?”
“芬蘭話?你莫不是來消遣灑家的?”眾“俠客”大眼瞪小眼,“芬蘭話!誰的語言庫里存了芬蘭話?”
“我存了!”排行最末的“鴛十四”站了出來,把語言模式切換成了芬蘭話,“小子,出什么事了?跟我說說?!?/p>
西蒙看這鐵板臉倒還可親,不似庫可夫那般猙獰,便答道:“給我松綁,我要上山去。”
“四處兵荒馬亂的,危險著呢,山有什么寶貝,你非去不可?”
“我的朋友還在山上!他們住在耳朵山,我要去接他們下來!”
“住在耳朵山?你上那兒去怕不是要找圣誕老人?”魯比克嘲笑道,“山區(qū)都被厄普西隆軍隊封鎖了,有人住在那兒也早就完蛋了?!?/p>
西蒙把帆布挎包晃到前頭,好讓他們看裝在里面的電臺:“他們還活著,我接到了他們發(fā)的無線電訊號!”
老飛子已經(jīng)對這事兒失去耐心了,開始望向雪野去尋找是否有新的目標。魯比克則把西蒙往基地里拖:“鴛十四,勸他到兵營里去休息吧,想上山也得打完了仗再上。他指不定還要在山上迷路呢?!?/p>
西蒙爭辯道:“我才不會迷路!我知道有一條小路,連那幫光頭佬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在山上修建了那座‘寶石’修起來之后,我還從小路上去過!”
“盡說瞎話,你既然上去過,當時怎么沒把住上頭的朋友接回來?”魯比克不以為然。
“那回我差點被光頭佬發(fā)現(xiàn)了,只好逃回去,之后爺爺又總看著我,不許我再去!”
兩人爭論些零碎小事,鴛十四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譯著,老飛子卻猛地沖回來,激動地說:“鴛十四,再翻一遍!這小子剛才說什么‘寶石’???”
鴛十四也意識到了其中的重要信息:“小子,你說的那座‘寶石’是什么東西?”
西蒙笨拙地形容道:“上次我溜上山時偷看過一次,大得像房子,頂上一顆圓形的紅寶石,閃著很暗的光……”
魯比克驚訝地說:“見鬼,你說的是……鐵幕裝置上的力場發(fā)生器!該不會是騙人的吧?”
老飛子搖搖頭:“就算他要騙人,至少也要見過真正的鐵幕裝置,才可能編出靠譜的謊話來??礃幼樱钦娴目吹竭^山上那座鐵幕發(fā)生器。鴛十四,問他一下,他現(xiàn)在能帶我們到那座‘寶石’去嗎?如果能找到‘寶石’,我們就帶他上耳朵山去找那些朋友?!?/p>
“她”漸漸感到不對勁了。
起因是源自補給基地西邊的一段交戰(zhàn)記錄,前線士兵在那兒與蘇軍爆發(fā)了一次“冷槍戰(zhàn)”,結(jié)果遭到重大損失。在戰(zhàn)場錄音之中,情報員抽取到了一段特殊的聲紋信號。幾經(jīng)比對后,發(fā)現(xiàn)相同的聲紋信號曾在斯大林頓戰(zhàn)場和薩拉哥薩戰(zhàn)場出現(xiàn)過——是那位蘇軍上校庫可夫的聲音。由此也可以推斷,一直與他配合行動的雷澤諾夫恐怕也在附近。
受此啟發(fā),“她”開始翻檢之前存下來的作戰(zhàn)錄象。
檢查到裝甲縱隊在補給基地北郊受到伏擊的那段錄象時,她再次發(fā)現(xiàn)了異樣:在其中一幀畫面上,某只四足生物的身影正趴在坦克上咬嚙裝甲。經(jīng)過多重放大和比對,得出的結(jié)果是:與“鐵狗”契特卡伊的相似程度高達80%。
再往前翻檢了一小段,“她”認出了沃爾科夫發(fā)射的磁爆電流。
沃爾科夫,契特卡伊,庫可夫,雷澤諾夫,蘇俄紅軍中最為重要的四名英雄,已經(jīng)全部被派遣到拉普蘭來了!“她”隱隱感到情況不對,非常不對!如果蘇軍只是想在拉普蘭打一次襲擾性質(zhì)的小戰(zhàn)役,又何必投入如此血本???
在極度不安感的驅(qū)使下,她再次調(diào)出了戰(zhàn)略地圖。又有一些新的動態(tài)實時加載在了地圖上,厄普西隆各路大軍已經(jīng)集結(jié)在了列寧格勒一線,等待著紅軍主力的到來。但“她”卻注意到了極不起眼的一條小戰(zhàn)報:伊瓦洛前哨站受到不明武裝力量攻擊,暫時失聯(lián)。
大多數(shù)指揮人員,把這條戰(zhàn)報當作是又一次的游擊隊襲擾而給忽略了。但“她”卻注意到了一條可怕的關(guān)聯(lián):伊瓦洛位于拉普蘭登月灣的南部,與蘇軍主力上一次消失的地帶正好是東西平行的;而一條主路,又正好將它與拉普蘭南部的蘇軍前哨站溝通在了一起。
那種直覺,在冥冥之中幻化成紅軍裝甲洪流的滾滾轟鳴,裹脅著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慌忙向各大戰(zhàn)區(qū)警告道:“全軍注意,蘇軍主力沒有前往莫斯科!他們要來拉普蘭!重復,各路部隊緊急馳援拉普蘭!”
去莫斯科只是個幌子!將軍同志利用了所有人認為蘇軍必定想奪回莫斯科的思維,釋放了一個主力南下的障眼法,而現(xiàn)在,“她”堅信,紅軍主力一定是在擺脫監(jiān)視的這段時間里,拐了一個直角西入芬蘭國境,經(jīng)過伊瓦洛而奔拉普蘭來了!蘇軍建立前哨站的唯一目的,是為他們的主力開辟一條進軍的通道!
不能再等了,“她”已經(jīng)在防守中浪費了太多時間,必須趕在紅軍主力到達之前,拿下補給基地和前哨站,關(guān)死進入拉普蘭省的大門。
“呼叫‘指北針’部隊,呼叫‘指北針’部隊,”“她”開始著手組織新的攻勢,“作好出發(fā)準備,我們要策劃一次針對蘇俄英雄的獵殺行動!”
耳朵山,目標“魔鏡”。
“乖乖,居然……真的繞過來了!”老飛子倚在山巖上,看到鐵幕裝置就在山坳中波動著鐵紅色的暗光。寥寥可數(shù)的衛(wèi)兵們正三三兩兩聚在樹邊烤火。
“已經(jīng)找到了,現(xiàn)在我要去找我的朋友。”西蒙把電臺的聽筒戴到頭上。
“老實待著,打完了再說?!濒敱瓤顺两谡业侥繕说呐d奮之中,不想搭理他。
老飛子卻吩咐道:“鴛十四,你跟這小子去,保護好他的安全。其他弟兄,準備跟俺拿下這玩意?!?/p>
魯比克問道:“你真要分出人手去陪這小子胡鬧?”
老飛子簡短地答道:“為俠尚義,言出必行?!?/p>
進攻“鐵幕”裝置的交火聲,在耳朵山中久久回蕩。但鴛十四和西蒙已經(jīng)看不到交戰(zhàn)場面了,群山阻隔著視線,他們唯一能夠依靠的“路標”,只有西蒙的電臺了。
“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鴛十四不耐煩道,“你的朋友究竟住在什么鬼地方?”
西蒙沒有回答,而是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彎下腰來,開始用手去拂地上的積雪。
鴛十四預(yù)感道,他們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便連忙上前去,看看西蒙到底在雪里挖什么,不料卻看到了一幕奇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積雪也會分層。
由于此地的積雪經(jīng)年不化,一年新雪覆于去年舊雪之上,經(jīng)年累月,竟然累成了層層疊疊的雪格。更為奇異的是,西蒙每拂開一層雪,都能在下一層年代更久遠的積雪上,看到交錯密布的雪橇轍痕。
鴛十四只能從中猜測出,這里曾經(jīng)是交通要道,每年都有眾多雪橇往來飛馳。他根本不知道,西蒙此時看到了什么。
從那些轍痕之中,西蒙看到了和平年代的一幕幕回憶在眼前映過:那時,這條冰谷可不像如今這般黑暗陰森。兩邊的巖壁上,成串地掛起了彩燈和各種飾物,與那些翠綠的松枝一同掩映成禮物的密林。他和爺爺,還有許許多多像他們一樣的附近村民,都趕著村里最好的一批雪橇,滿載著從附近城里、從遠方、甚至從遙遠海外專程趕來的游客,沿著這條燈光明媚的“特快線”一路飛馳。風速將雪橇上的歌聲和笑聲朦朧成一片果子羹似的甜糊糊,無論雪橇上的那些人是什么年齡,一到此地,全都變成了孩子。
西蒙站起來,領(lǐng)著一個孤零零的半機械人,迎著早已經(jīng)死去了歌聲和笑聲的寒風,踏著滿地轍痕去追尋那些曾經(jīng)的光華。他循著那些虛無的暖色調(diào),來到了冰道盡頭,鴛十四很快驚訝于這條窄路背后的別有洞天,那兒竟是一片開闊的谷地,一間本地樣式的小木屋背靠山谷“站”在積雪之中。進入這片山谷時,鴛十四在雪地上踩到了硬物,他俯身刨去積雪,看到一塊用杉木刻成的招牌埋在雪里,可以看出它曾經(jīng)顏色鮮艷,如今卻因陳舊和積灰而顯得黯淡無光,上頭的芬蘭文字已經(jīng)黯淡不清,但文字旁邊的圖案卻依然顯眼:倚在綠色郵筒上的圣誕老人。
鴛十四訝異地站了起來,用一種完全不同的目光再次打量那座小木屋:那竟是著名的耳朵山圣誕郵局。
面對著滿谷寒色,西蒙又怎會忘記這里曾經(jīng)的盛況?世界上最著名的圣誕郵局,得到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承認的圣誕郵局,傳說中由圣誕老人親自閱信的郵局,正是由于“耳朵山”和郵局的幫助,圣誕老人才能聽取全世界孩子們的愿望,在新年到來的前夜送上正確的禮物和祝福。那時候,谷口的牌子還沒有倒,擁擠在谷地中的人們也沒有散,孩子們排著長隊,帶著大人般的虔誠把信投進郵筒里,而郵局里那位資歷老到?jīng)]人能記住他年齡的老郵差,則總會穿著紅棉襖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小訪客。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不會理解,世界上最溫馨的暖意,竟是在極寒雪地里產(chǎn)生的。
西蒙一直沒有告訴身邊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在電臺里收聽到的,其實是圣誕節(jié)的賀年電報。在以前,每到圣誕節(jié)之前幾周時,這座圣誕郵局就會開始反復播放賀年電報。他以為,這些幻想和溫存已經(jīng)被戰(zhàn)火打斷了多年,不料在數(shù)天前修理老電臺時,卻再次收聽到了這個訊號,不由他不相信,那些曾經(jīng)供職于圣誕郵局的郵差們,仍然躲在這里艱難地生存。
電波送來的希冀之光,隨著郵局大門的被推開而黯淡下去,鴛十四幫忙打著手電,結(jié)果那道強光射進門之后,第一下便照到了老郵差的骸骨。那具骨架躺在早已經(jīng)熄滅的壁爐邊,尚未完全枯落的白胡子仍連結(jié)在上頭,使西蒙能夠認出他來。
西蒙別過臉去不看那位死者,循著電子噪聲找到了郵局里的電臺,于是最后一絲幻想也徹底破滅了,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地熱供電的電臺,可以長年使用,并且設(shè)定好了定時播報。自己收聽到的,只不過是早在多年前就設(shè)定好的定期賀年電波而已。
西蒙把頭垂下來,像犯困的狗兒那樣深重喘著粗氣,對于這樣一個孩子而言,這恐怕已經(jīng)可以算是哭的表示了。
“喂小子,那些郵差就是你的朋友嗎?”鴛十四試探著問道,“你以前也年年到這兒來遞上自己的新年愿望嗎?”
西蒙重新抬起頭來:“那些故事是用來騙城里的傻孩子的,我只是跟爺爺跑來拉雪橇載客,賺些外快而已。那些寫給圣誕老人的信,最后一定是還沒拆開就被拿去點爐子了?!?/p>
“這娃真耿直……”鴛十四被他的轉(zhuǎn)變嚇了一跳。
西蒙來到那只巨大的郵筒邊,開始信手拈看里頭的信件,結(jié)果第一封信便使他怔住了——準確地說,那是一張明信片。
“親愛的圣誕老人:
請把我的爺爺送回家過今年的圣誕節(jié)。他長得像這樣。
瑪佳”
在這行字下頭、明信片最大的一片空白處,用簡筆畫畫著一名老頭的半身像,并用帽子、郵包帶等顯眼的標志,表明他是一名郵差。
“乖乖,圣誕老人絕不可能通過這張畫,去認出她爺爺究竟是誰的?!兵x十四湊上去看,并打趣道。
西蒙卻怔怔地重復著那個署名:“瑪佳,是瑪佳寫的?!?/p>
“瑪佳?你朋友?”鴛十四剛問出口,便覺查到自己的愚鈍,明信片上畫的,不就是倒在椅子上的老郵差嗎?
“她爺爺就躺在那兒?!蔽髅芍噶酥咐相]差的遺骨,“每年送客過來時,都能看到她在郵局外面扮小丑……這封信是今年新遞進去的,她還活著?”
鴛十四伸手到郵筒里又抓出了幾封信,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信全都是戰(zhàn)爭爆發(fā)后遞進來的!他不得不換用著不同的語言庫,來讀懂各國語言寫就的愿望:
“請圣誕老人把家還給我——杰克森”
“給前線作戰(zhàn)的爸爸送一盒糖,告訴他我想他——伊列婭”
“求求您送一雙眼睛給媽媽吧,如果您那兒缺貨,可以把我的眼睛換給她——托比克”
“能在圣誕節(jié)那天送給尤里一顆大炸彈嗎?——無名”
……
鴛十四再次抬頭看向那個尸骨已寒的老郵差,在所有人都被戰(zhàn)爭與存亡折磨得忘記溫柔時,這個老頭兒竟然還堅持著這些格格不入的事情,難以想像他是如何穿過戰(zhàn)線,把各地郵局里的信收集起來,再跋涉過冰山雪野、將它們投進這個并沒有人接收的郵筒里,而不是用來點爐子。也許他不是個老頭兒,他是個七十歲孩子,固執(zhí)地相信著,即使在命不保夕的戰(zhàn)火中,大家的愿望也應(yīng)該得到滿足。
鴛十四撿起了一張地毯,抖掉落滿其上的灰塵,將老郵差蓋了起來。然后,他把郵筒里的信掏出來,放到自己軀干上的儲物箱里去。
“你干什么呢?”西蒙問道。
鴛十四把郵筒掏了個底朝天:“圣誕老人恐怕沒空讀這些信了,我代他讀了吧?!?
“喂,鴛十四,你們還好嗎?”老飛子通過訊道呼了過來。
“找尋的結(jié)果不怎么好,但我們都是安全的?!兵x十四說,“老大,你們那邊怎么樣?”
“魔鏡已經(jīng)拿下來了!魯比克把它接入了羅剎蠻子們的衛(wèi)星控制網(wǎng),它已經(jīng)歸我們所有了。但這里頭有些奇怪的東西,你看看這玩意?!?/p>
老飛子傳送了圖片訊息過來,鴛十四剛讀取就愣住了。過了兩三秒后,他結(jié)巴著對西蒙說:“小子,做好心理準備,你不會……剛好認識她吧?”
鴛十四把圖片投影到了郵局墻壁上,看場景是在鐵幕裝置內(nèi)部,厄普西隆人竟然在那里頭建了一座簡易實驗室。畫面中央的生化罐極為顯眼,像是立在地上的巨型罐頭,罐體已經(jīng)被魯比克打開了,封在里頭的竟是一個與西蒙年齡相仿的女孩,一種特殊的生化隔離服裹在她身上,像給精神病人穿的拘束服一樣將肢體鎖住。
“瑪佳!”西蒙驚叫道。
“好歹救到一個!”鴛十四馬上把投影關(guān)掉,“西蒙小兄弟,咱們?nèi)チ私Y(jié)了這檔子事吧!”
鉆進鐵幕發(fā)生器與戰(zhàn)友們會合時,鴛十四和西蒙差點兒被密集的彈雨給潑掉一層皮:“親娘咧!老大,你剛才咋沒說遇到的攻擊恁地猛?”
老飛子等人屈身在窗口下,不時向涌過來的敵軍投射槍榴彈:“他們就是在這幾分鐘內(nèi)才開始發(fā)瘋的!要死啊,不就搶了他們一座鐵幕發(fā)生器,至于這么拼嗎!?”
對于那些進攻鐵幕裝置的厄軍士兵來說,這么拼命可是很“至于”的。每個人都能在腦海中感受到“她”的焦慮和憤怒。大概十分鐘前,“鐵幕”失陷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拉普蘭戰(zhàn)區(qū),他們甚至能在訊道里,聽到蘇軍張狂地用明碼相互通訊:“‘魔鏡’已奪?。≈貜?,‘魔鏡’已奪??!”隨后,“她”突然開始變得狂暴起來,并加強了對所有戰(zhàn)士的心靈波刺激,命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將鐵幕裝置奪回來或干脆毀掉。
鴛十四無暇顧及窗外的猛烈進攻了,他闖進生化實驗室里:“她還活著嗎?”
進入實驗室,他們才看到,原來這兒不止一個生化罐,每一個生化罐都被切開了,但只有瑪佳還保持著生命體征??吹侥切┮呀?jīng)死去的實驗者,西蒙認出其中有幾個也是郵局里的職員。
魯比克守在這兒,回答道:“生命體征很微弱,而且一直昏迷。最好采取急救措施,天知道厄普西隆人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實驗!”
“這兒可不是什么急救的好地方!老大,你們頂住,我?guī)Ш⒆觽兓匮a給基地去了!”鴛十四把瑪佳抱了起來,并從腰間儲物格下抽出一只連著輸氧管的急救面罩給她帶上,看得魯比克直咋舌:“你們身上的零碎玩意還真不少!”
“兄弟,跟我來!”鴛十四扯了西蒙一下,趁敵人還沒完成合圍,從后門逃出了鐵幕發(fā)生器。
補給基地以北,冰原。
跋冰涉雪跑到這里,鴛十四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到達補給基地了,他沒料到會在這兒撞進羅網(wǎng)。
這是一片寬廣的鋼鐵墳場,成批的厄軍戰(zhàn)車,保持著進攻隊形,一輛接一輛地被擊毀后“碼放”在冰原之上,肅立在墳場中央的沃爾科夫和契特卡伊,就是他們的掘墓人。
但厄軍戰(zhàn)車部隊仍然甲潮洶涌,浩蕩地開進這片為他們掘好的墳場。支撐著他們闖入墳場的唯一動力,便是那兩位“掘墓人”已經(jīng)被定住了!
在墳場之外,在一個遙遠而陰險的距離上,數(shù)臺磁電坦克甩出了磁力射線的“長鞭”,使半機械英雄的鋼鐵身軀被成倍增加的磁場引力重壓在了原地。那兩位掘墓人,已經(jīng)成為陷在原地的兩座墓碑了,厄軍裝甲部隊不顧一切地要抓住機會把他們砸碎,同時也砸開一條通向補給基地的艱難之路。
而鴛十四跑進冰原后,正好擋在了兩塊“墓碑”和洶涌的“赴死鬼”們之間,他只得把瑪佳護到背后,硬著頭皮去阻滯面前的車流,槍榴彈在鋼鐵叢中綴綻出一朵朵爆花。
這片墳場延伸到北邊時,便改為埋葬血肉了,蘇、厄兩軍的步兵交仆在地,成了一場劇烈交火的蹤跡。只有最后幾名動員兵瘸拐著 “爬”出了墳場,奮力想要橇開磁電坦克的艙蓋,但這種徒勞只會讓他們產(chǎn)生一種用牙齒啃裝甲的錯覺。木槍托與鐵艙蓋在冰原上撞擊出空洞的回響,與動員兵們氣急敗壞的叫喊聲交雜在一起。
他們的徒勞,很快被終結(jié)了,幾輛蓋特戰(zhàn)車從隊列后方駛了出來,雙聯(lián)裝四管機炮在寒風中短暫地空轉(zhuǎn)出一陣尖嘯,然后便撕扯著彈鏈抽向那些脆弱的步兵。他們?nèi)缤邏核畼寷_擊下的雪人一般,被抽散成了空中的一串飛紅。蓋特戰(zhàn)車并未隨之?;?,而是轉(zhuǎn)而將火力指向了被定住的雙雄,以及橫亙在半路上搗亂的鴛十四。
看到大片火雨緊貼著敵方車陣的頭頂掠過,向自己瓢潑而來時,鴛十四知道無論如何擋不住了。他回過身來,張開雙臂將瑪佳和西蒙護?。骸靶⌒模 ?/p>
彈雨抽打在半機械戰(zhàn)士們的鐵軀上,爆炒著一片單調(diào)的狂響……
“她”精心策劃的“英雄獵殺計劃”奏效了,代號“指北針”的磁電坦克部隊,已經(jīng)將擋在補給基地北面的沃爾科夫和鐵狗鎖住,解決掉他們只是時間問題。但“她”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于此,鐵幕裝置的淪陷引發(fā)了“她”更深重的擔憂。
“她”當然不會為單純一座鐵幕裝置的失陷而心痛,雖然這導致了心靈支配儀失去保護,但蘇軍仍然很難越過崇山峻嶺去夠到那座戰(zhàn)略武器,這終究還是一個可以忍受的損失。
真正使“她”感到焦慮甚至恐懼的,是隱藏在“鐵幕”裝置里的那些生化罐。尤里大人曾經(jīng)親自向“她”嚴令過,只有特定的科研人員才能接觸生化罐里的實驗品,甚至包括“她”本人在內(nèi)的閑雜人員都必須遠離。實驗品被敵人奪走,就更是一件不可容忍的事情了。
“她”能感應(yīng)到那個實驗品的微弱心靈波,鐵幕發(fā)生器中共有12名實驗品,只有那個小女孩受試成功并活了下來?,F(xiàn)在,實驗品的心靈波信號已經(jīng)遠離山區(qū)、轉(zhuǎn)移到了補給基地附近,看來蘇俄人正試圖將其轉(zhuǎn)移走,“她”必須采取非常手段,來阻止尤里的研究成果落入他人之手。
機炮的彈雨在身邊滂沱著,西蒙被鴛十四護在臂彎里,甚至能夠感受到彈雨的沖擊力打在他背上之后、又透到了前胸來。
“不要亂動,他們打不穿我!”鴛十四收緊了雙臂,把西蒙和瑪佳蜷成一團。
在火光掩映之下,瑪佳的雙眼在驚厥中睜開了,西蒙在其中看到了無盡的恐懼。
瑪佳用顫抖的瞳仁打量四周,西蒙原本就在身邊,但她看到的卻只有一片黑暗。在腦海中,她感受到了遙遠秘境的詭譎深寒,感受到了生化罐里的黑暗逼仄,感受到“她”的心靈力量,從不知名的遠方牽系在自己腦中,奮力想要將自己的意識徹底摧垮!
“爺爺!西蒙!”她在無光的腦海中絕望尋路,西蒙的聲音,從劇烈的槍呼炮嘯之后縹緲傳來:“不要怕,他們在放焰火,在放圣誕焰火!”
西蒙的聲音不斷變?nèi)?,終于被心靈的哀鳴徹底淹波、變得渺不可聞了?,敿迅械阶约赫驘o底的暗坑中越陷越深,那是心靈枷鎖的暗坑、生化罐內(nèi)的暗坑、昏迷和窒息的暗坑……
一條縫!昏暗的無底坑中,突然裂開了一條縫,她聽到了另一陣聲音,一陣響亮的鋼鐵轟鳴,它比脅迫著自己的這些心靈哀詠更響更強。裂縫隨著這新加入的鐵流嘶吼而不斷擴大,終于寬敞到足夠她看見西蒙的臉了。
視野繼續(xù)擴大,她看到那些陌生的戰(zhàn)爭機器,越過西蒙背后的雪坡翻滾而下,那就是震住了她心魄的鋼鐵轟鳴。
鴛十四并不知道,這些轟鳴對瑪佳來說意味著怎樣的力量感和安全感,他只是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看著那輛發(fā)出轟鳴的犀牛坦克出現(xiàn)在面前。那只是第一輛坦克,是紅軍鐵流上的一個小小零件,更多同型號的坦克緊隨在首車背后涌出地平線,前哨站所守衛(wèi)的那條進攻通道總算發(fā)揮了作用,主力裝甲集群終于到了!它們逐漸逼近,填滿整個視野,然后從視野兩側(cè)掠過去,背后傳來了厄軍裝甲部隊被碾倒絞碎的哀號。
“指北針”部隊麾下的磁電坦克被紅流淹沒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代號“盒子01”的那名步兵就躺在“墳場”邊緣。這個沒車開的坦克手,蹩腳的動員兵,在試圖擊毀磁電坦克時,被蓋特炮攔腰掃成了兩截,現(xiàn)在,他只能伸手去撫摸那些自己渴求已久的重金屬,讓手指拂過從身邊滾進的履帶。
一輛炮塔上寫著“盒子”的犀牛坦克碾了過來,這正是盒子01和盒子02曾經(jīng)使用過的車組代號。在炮塔艙蓋之外,盒子02正探出半個身子,大吼著為車組指示目標,退到后方接受短暫休養(yǎng)后,他很快作為有經(jīng)驗的裝甲兵被征召,與主力部隊會合后,再次分得了一輛夢寐以求的坦克。
盒子02并不知道,自己的老搭檔就躺在履帶右邊不足20公分的雪地上,用手撫摸著溫熱的履帶輪,仰望著被裙板和炮管充斥的天空死去。
碾過去啊,把我們失去的大無畏主義、大縱深突擊、鋼鐵大兵團絞殺,統(tǒng)統(tǒng)奪回來……
“那倆孩子還好嗎?”鴛十四問道。他經(jīng)歷過了暫時了短路休克,再次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那具快被子彈掏空的軀體,正像烤全羊一樣被串在鐵架臺上,幾名工人圍繞著自己進行緊張的流水線作業(yè),把缺失的零件通通補回來。他也曾懷念過變成半機械人之前的歲月,但至少,現(xiàn)如今這種修理可比做手術(shù)好受多了。
“好著呢。小姑娘在接受急救,神射手等在醫(yī)療帳篷外睡著了。”沃爾科夫坐在旁邊的修理車床上,他的模樣要好很多,至少還能空出一只手右來翻看信件。鴛十四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自己從郵局帶出來的那些信。
“別這么驚訝,”沃爾科夫拆開了一封新的信,“我的身子換成了鐵打的,但心還是肉長的,戰(zhàn)神也曾經(jīng)溫柔過嘛。”
契特卡伊把鼻子湊上來,也像是在看信,并嗯汪了一聲,表示贊同沃爾科夫的說法。它的受損程度是最小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修理了。
“沃爾科夫!你和鐵狗倒飭好了沒有?衛(wèi)星偵察結(jié)果顯示,‘玫瑰夫人’開始在原地轉(zhuǎn)起來了,它的修理就快完成了!”將軍同志在訊道里警告道。
沃爾科夫連忙站起身來,卻忘了自己的左臂還在接受修理,結(jié)果把正在維修作業(yè)的兩名工程師也給提到了半空中。他連忙把驚叫著的工程師“摘”下來,像放布娃娃一樣放回地上,然后拄著磁爆槍招呼道:“狗兒,咱們快走!”
鴛十四看著他們跑出維修車間,登上一輛“破壞神”載具往前線去,一時想不通,解決“玫瑰夫人”和他們倆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悲哀地聽著蘇俄人在訊道里發(fā)出新的歡呼,他們在喊:“已經(jīng)奪占‘格爾達’!”這意味著,宇航灣的半壁江山已經(jīng)淪陷了。
時間曾經(jīng)站在“她”這邊,但將軍同志用各種詭計把時間贏了回去?,F(xiàn)在,投入到拉普蘭戰(zhàn)場的紅軍兵力,已經(jīng)足夠他打破這次對弈的基本規(guī)則了。如果這真是一盤棋,那將軍同志已經(jīng)把自己的滿缽黑子一股腦扣到了棋盤上,將金角銀邊草肚皮盡皆覆蓋在黑色之下,“她”只得承認,無論如何謀兵布陣,自己也決比不過這股毫無道理可講的蠻力。
“她”只能寄希望于空中要塞及時完成修理了。
北部重工基地,目標“玫瑰夫人”。
重工基地的防線實際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這座基地的選址非常精妙,高踞在盤繞彎纏的雪山雜徑之上,可以居高臨下地對仰攻部隊進行沉重打擊。但蘇軍的兵力優(yōu)勢讓這些布局完全喪失了意義,鐵流直接填滿了每一條山徑,并最終在山頂找到了溢出口、大片涌進了厄軍陣地。
但沃爾科夫絲毫沒有感到安穩(wěn),他隱隱感覺自己還是慢了。那片巨大的維修場就在不遠處,已經(jīng)可以看到空中要塞的角翼在往復回旋了。但守衛(wèi)著維修場的敵人也因此更加瘋狂,他們不計死傷地群集阻塞著一切通路。
終于,空中要塞與地面之間的距離明顯擴大了。它的修理已經(jīng)完成了,它在上升,等它升到了空中的王座上,將再沒有人能夠抵擋到無上的威力。
空中要塞的主艙內(nèi),要塞司令官正隔窗看著原野、山嶺和蘇軍部隊向下方沉淪。幾分鐘前他還害怕那些坦克,但現(xiàn)在,那些坦克在他眼里都已經(jīng)成為食物了。
“渦輪預(yù)熱完畢,即將進入加速升空階段,請注意進行過載防護?!甭牭较到y(tǒng)進行的警示,要塞司令官在窗邊坐下,并系好了安全帶,以免加速上升時的過載或劇烈震顫帶來傷害。他不經(jīng)意地往外投了最后一眼,卻發(fā)現(xiàn)了一絲異樣:維修場內(nèi)的一片擁擠混亂,原本沒什么好值得注意的,可他偏偏注意到了那輛油罐車,它以最高時速向要塞這邊沖來,車體卻又在劇烈地左右搖晃,簡直像是喝醉了酒。
那輛油罐車開到要塞投下的陰影邊緣時,突然從內(nèi)部炸烈成一朵油花,鐵狗從“花蕊”中央一躍而起。司令官驚恐地看著那畜牲扒到了角翼上,緊接著便是一陣切割金屬的恐怖聲音。
在從外艙沖穿到中央控制艙的一連串驚叫聲中,司令官眼看著鐵狗咬開鋼化玻璃,迎著被強大氣流卷向窗外的紙張、雜物甚至人員,一路躥進了中控室。司令官對鐵狗的威名早有耳聞,還在為這畜牲大開殺戒的可能性而膽戰(zhàn)心驚,不料中控室的門卻砰然鎖上了。
“怎……怎么回事?”司令官驚問道。
主工程師竭力在氣流中保持平衡:“那狗兒從內(nèi)部把門鎖上了!”
“那條狗……把我們……給關(guān)在外頭了???”司令官把臉都拉長了,“它成精了?。俊?/p>
而在重工基地里,沃爾科夫和那名要塞指揮官一樣感到難以置信。
看到鐵狗借著油罐車的掩護飛身殺進要塞內(nèi)艙時,他本來還感動得老淚縱橫,心想原來契特卡伊真的變聰明了。
但看到空中要塞繼續(xù)進行著加速上升,他的臉色就變了,連忙拖著被打傷后、沒來得及完全修好的老腰向維修廠那邊趕。很快,空中要塞便已經(jīng)上升到高空、在視野中縮成了一小塊,沃爾科夫在雪山上愣了幾秒,跳著腳怒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牲,老子還沒上車呢??!”
空中要塞內(nèi)部。
司令官和一眾嘍啰砸著中控室大門,奮力叫道:“里頭還有活的沒有?現(xiàn)在什么情況!?”
留守在中控室里的兩名值班員,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鐵狗趴在操縱臺上,正從耳朵眼里伸出兩根導線、往中央電腦里接,沖著門外大喊道:“那狗子在往操縱臺上接線!”
“往操縱臺上接線?。俊彼玖罟侔l(fā)現(xiàn)今天的鬼事兒一樁接著一樁。
總工程師連忙提醒道:“它想接管空中要塞的控制權(quán)!”
被一只狗把空中要塞搶走?這件事并不比被狗鎖在門外更好理解,但司令官已經(jīng)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讓人知道,帝國最強大的戰(zhàn)爭重器被一條狗搶走了,那非被笑話得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于是,這位命犯太歲的司令官加倍賣力地砸起門來:“兀那畜牲你聽好了!馬上從我的中控室里滾出來,不然別怪老子采取非常措施!你聽到了沒??!”
司令官實在是被氣瘋了,他喊出這些話來原本也沒指望鐵狗能聽懂。因此,鐵狗竟然通過要塞中的廣播系統(tǒng)回了他一句時,他差點把膽都給嚇出來。
“現(xiàn)在便讓你瞧瞧老狗的‘非常措施’!”契特卡伊這樣回答道。
緊接著,是要塞中控系統(tǒng)提示道:“警告!中央陀螺儀已被關(guān)閉!”
司令官用眼神詢問了一下總工程師,后者果然無所不知地答道:“陀螺儀將無法偵測要塞的飛旋角度,艙體也就無法進行正確的修正。說白了,整個艙體會著角翼一起轉(zhuǎn)起來?!?/p>
司令官自此再也不敢質(zhì)疑一條狗的決心,全艙人員都在隨之而來的劇烈飛旋中把黃膽水都給吐盡了,直到陀螺儀被恢復運轉(zhuǎn),他們也還沒記起自己以前是怎么走路的。
與要塞中的歡脫截然不同,地面上的戰(zhàn)場卻陷入了靜滯,蘇軍各級作戰(zhàn)人員,都在緊張中觀察著空中要塞的動向,誰都不知道,經(jīng)過升級的鐵狗究竟是否有能力擺平那個大碟子。
終于,一條訊號主動要求接入蘇軍的通訊系統(tǒng),將軍同志冷靜地將其接了過來:“這里是將軍同志在呼叫,請回話?!?/p>
“契特卡伊呼叫,重復,這里是契特卡伊在呼叫?!倒宸蛉恕呀?jīng)被俘獲!”所有戰(zhàn)士都在訊道中聽到了那個聲音,但沒有人歡呼,他們還沉浸極度震驚中回不過神來,只有沃爾科夫喊出了人們共同的心聲:“我的狗兒會講話了???”
“智能升級已經(jīng)包含了語言系統(tǒng),只是你們忘了給我安裝發(fā)音模塊。我現(xiàn)在是通過要塞里的音電轉(zhuǎn)換模塊說話?!逼跆乜ㄒ链鸬?,“這艘‘船’歸我所有了,從現(xiàn)在起,我要求同志們管它叫‘契特卡拉’!”
“就依你叫契特卡拉!”將軍同志強壓住狂喜催促道,“契特卡伊同志,馬上駕駛你的‘船’去解決殘敵!”
“我正在這么做??稍谕瑫r,請允許我使用一下要塞里的大功率無線電發(fā)射器,厄普西隆人好像把它連入了各大戰(zhàn)區(qū)的通訊系統(tǒng),這么說,我的聲音幾乎可以傳遍世界各地了?唔哈哈哈!”
聽到伊利卡拉這些略顯神經(jīng)質(zhì)的表述時,將軍同志微感大事不妙,正在思索要如何阻止它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來。
但已經(jīng)晚了,一陣歡亂的電子音旋律開始在無線電訊道里肆虐,用的是明碼發(fā)送,所有無線電用戶都能收到。將軍同志嚇了一大跳:“呼叫‘契特卡拉’,你們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馬上回答我!”
伊利卡拉要塞——如今已經(jīng)改名叫契特卡拉要塞——的中控室里,鐵狗正起勁地用爪子扒拉那些電子按鍵,不同鍵位所對應(yīng)的不同電子音,足夠它拼湊出一套完整的旋律了。
兩名值班員幾乎要跪下來了:“狗大爺,咱能別玩了嗎?照這么玩下去,要塞會墜毀的!”
契特卡伊一臉不屑,通過廣播系統(tǒng)向他們喊道:“我玩的都是燈光控制鍵,對核心操控沒有任何影響。你們少廢話,趕快控制要塞飛往心靈支配儀所在的空域,把那玩意給我拆了,否則我的牙齒咬人前可不用磨!”
兩名值班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照做,將軍同志的來訊正好在這時傳來:“呼叫‘契特卡拉’,你們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馬上回答我!”
一名值班員連忙習慣性地回應(yīng)道:“空中要塞正在待命!”
鐵狗憤怒地在后頭威脅道:“汪!在我的‘船’上不許亂說話,都給我學狗叫!”
懾于狗牙的淫威,值班員只得對著將軍同志喊了一句:“汪!”
東部山區(qū),目標“白雪皇后”。
空中要塞上配備的強大射線武器,幾乎是毫不費勁地將心靈支配儀拆為了平地,當鐵狗在訊道中報告“白雪皇后已退位”時,蘇軍戰(zhàn)士們終于爆發(fā)出了久違的歡呼,現(xiàn)在他們可以放心了,鐵狗已經(jīng)證明,它是一條靠譜的狗。
與此同時,鐵狗彈奏的那首電子音樂也越來越歡脫,給蘇軍將士們的勝利情緒再添上了一把火,已經(jīng)結(jié)束作戰(zhàn)的士兵,開始隨著樂聲雜亂地應(yīng)和起來,還有人屈著腿跳起了舞,夾雜其間的是將軍同志無力的咆哮:“嚴肅點兒!打著仗呢,都給我嚴肅點兒!”
那首電子音樂終于接近尾聲了,這短暫的狂歡似乎終于要結(jié)束了。
但很快,訊道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聲音:“世界各地的朋友們,歡迎收聽今年的圣誕節(jié)賀年廣播,祝大家新年快樂!
我是鐵狗契特卡伊,今年馴鹿們都放假去了,由我為圣誕老人拉雪橇。”
蘇軍戰(zhàn)士們再次安靜了下來,只有東南角仍然傳來并不算激烈的交火聲。獲得短暫閑暇的人們,都在聽取著那久違的新年賀電。
“我們在芬蘭耳朵山的圣誕郵局里,收到了世界各地孩子們的來信,但是,圣誕老人也休假去了,我們得一起來實現(xiàn)這些愿望。
來自中東的伊列婭,想給前線的爸爸送一盒糖。孩子,在聽到這個愿望時,你爸爸將感受到比糖果美好一百倍的甜蜜;
來自倫敦的杰克森,想把家要回來。只要我們能把所有光頭佬都干掉,那大家都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去!
不知來自何方的無名氏,想要在圣誕節(jié)那天,送給尤里先生一顆大炸彈……好辦得很,我們這里存儲的炸彈可以論噸算,只要知道尤里先生的門牌號,我們馬上加急快遞過去!
……”
這封特殊的新年賀電,通過厄普西隆搭建的戰(zhàn)區(qū)訊道而被放送到了各大戰(zhàn)區(qū)。仍然有條件接收無線電信號的幸存者們,全都收聽到了契特卡伊的音樂,以及隨后的愿望賀詞,而訊號中配套的自解譯系統(tǒng)則將其翻譯成了不同的語言。在戰(zhàn)火中苦苦掙扎了數(shù)年后,世界各國第一次迎來了一場國際性的聯(lián)歡。
人們聽到了生者和逝者許下的愿望。聽到逝者的愿望時,他們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曾經(jīng)如此美好;聽到生者許下的愿望時,人們相信生活仍然可以變得如此美好。
“朋友們,也許你們正在艱難地求存,也許你們在戰(zhàn)火中失去了太多親人和朋友,也許你曾經(jīng)怯懦自私、犯下罪行……
但是,從今天開始,請拿出我們所有的勇敢,作為獻給這個世界的新年禮物吧!我們終將戰(zhàn)勝災(zāi)難,我們共同贊美勞動,我們終將奪回幸福和安寧!”
醫(yī)療站里,西蒙正沉沉睡去,以致于錯過了大半的新年賀詞。直到瑪佳從他守著的病床上坐了起來,他才陡然驚醒。
“西蒙,我餓了?!甭犞跆乜ㄒ聊钸^的那些新年愿望,瑪佳終于開口說出了獲救后的第一句話,“天好冷,下雪了嗎?圣誕節(jié)要來了?!?/p>
西蒙看了看帳篷外:“是的,下雪了,圣誕節(jié)真的要來了?!?/p>
隨著新年賀電的終了,空中要塞已經(jīng)飄凌東南角,隨之而來的最后一場捷報,也終于為拉普蘭戰(zhàn)役拉上了帷幕:“已經(jīng)奪占‘加伊’!”
歡呼被推上了高潮,既為了戰(zhàn)役的勝利,也為了那些需要由人們親自實現(xiàn)的愿望。庫可夫和雷澤諾夫坐在補給基地里,看著空中要塞發(fā)出的強光照亮了極夜。他們快活地灌起了久違的伏特加,為了準備這次戰(zhàn)役,他們一直處于長期戒酒之中。
“老伙計,好久沒這么快活了!”
“是啊,就像莫斯科陷落之前的那些日子……”
東南雪谷,目標“加伊”。
拉普蘭戰(zhàn)區(qū)防衛(wèi)官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將“棋手”頭盔砸開,他還處于剛剛恢復意識的恍惚狀態(tài)??梢豢吹侥切┘t色的軍徽正在火箭發(fā)射基地里泛濫成災(zāi),他便知道,“她”失敗了,紅軍攻到自己的最后一座陣地來了!
“阿爾忒密斯大人,他們要來了,快切斷連接!永別了!”防衛(wèi)官連忙扯斷了“棋手”頭盔的連線,情急之下,他喊出了“她”的正式代號:阿爾忒密斯。
指揮室的大門隨即被踹開,防衛(wèi)官在舉槍反擊時被動員兵們打成了篩子。隨后,將軍同志走了進來,執(zhí)起斷線的“棋手”頭盔看了看,然后將這個報廢品丟回了指揮臺上。
“將軍同志!這里是加加林,我已經(jīng)完成了火箭預(yù)設(shè)航路的解析!”
將軍同志聽著訊道里的消息,回答道:“是月球,對嗎?”
“您怎么知道?這里是厄普西隆帝國的登月灣,尤里利用從列寧斯克盜取的那些火箭,建立了一座月球基地!”加加林將解析的航路圖發(fā)給了將軍同志。屏幕上,是一輪坑洼蒼涼的滿月。
“阿爾忒密斯,月之女神。”將軍同志凝視著屏幕上的月球,“‘阿爾忒密斯’閣下,你就是躲在月亮上遙控指揮著這里的戰(zhàn)役嗎?等著我們來登門拜訪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