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本文三千余字，希望我對民生問題高談闊論的時候，能時常想起那一大巴車的底層勞工，和與他們一起度過的24個小時。

?

8：40pm

“劉翔？劉翔？”被叫到名字的中年男子木納地抬起頭。

?

“剛才都叫你三遍了，滿車人都在找你，趕緊拿著行李上車。”手拿一打牛皮文件袋的男人抱怨，遠遠地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你真是個人才啊?！?

?

被叫到名字的，名叫劉翔的男人個頭偏矮，膚色偏深，30-40歲，衣著打扮都與普通的農(nóng)民無異。他聽到有人叫他，卻并未抬起屁股，只是回了下頭。被再三催促后，才背起一個大背包，提起一個接近他身高的大塑料袋，里面裝的是經(jīng)久使用、漂洗后顏色發(fā)深的被褥。

?

“勞務(wù)公司叫你去哪，你就去哪！”男子撥動著手里的牛皮文件袋，似發(fā)問似命令地，督促男人走向遠處的面包車。

?

10：00pm

我和八九個勞務(wù)工人一起上了另一輛雙層的大巴車，一樓有個洞口，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只有二樓能坐人。車前有一個電子表，顯示的不知道是哪個時區(qū)的時間，還有三個標識，我認出分別是WC（綠色），系好安全帶（紅色）和禁止吸煙（紅色），我想，這個WC應(yīng)該就是一樓那個黑漆漆的洞口吧。

?

?

?

00：00am

我在搖晃、前座王者榮耀的叫聲、高速路燈光的明暗交替中醒來，下樓問司機廁所在哪，見到一副生面孔，司機也很是詫異，問我大的小的，有沒有塑料瓶？我這才驚覺，樓上那個綠色的WC標識也許只是個擺設(shè)，而一樓那個我以為原以為是衛(wèi)生間的洞口大概率就是司機們輪換的臥鋪。

?

這輛車是沒有廁所的！

?

人的尊嚴在這一刻似乎沒那么重要了。我回想起來等車的時候工作人員數(shù)人數(shù)的時候用的量詞不是“位”而是“個”，我想起來二十多個等車的人中竟沒有一位女性乘客，我看向旁邊的大爺，懷疑大爺褲子里已經(jīng)提前墊好了尿不濕。

?

過了一會兒，我默默地把我曾經(jīng)抱了一路的，溫熱的塑料水瓶放在地上，車前那個WC標識顯得格外刺眼，我系上安全帶，感覺小腹的腫脹感消退了一些，但還是想去大號。我用上一直以來催眠自己的辦法：“今天天氣好熱，今天天氣好熱”，一遍把屁股往下挪了挪放平身體，緩解體內(nèi)的下沉感，漸漸地睡去。

?

2：00am

“咯噔、咯噔”劇烈的震動與白色探照燈足以驚醒所有旅客，探頭探腦的人四下張望，我們偏離主干路，下坡來到了一處彩鋼板房區(qū)，屋頂?shù)奶秸諢艏仁侵嘎?，也是警示。閘門緩緩打開，大院里已經(jīng)停了一輛大巴車，我們是第二輛。我心想，這應(yīng)該是一部分人到給他們安排的工地了？喇叭聲隨之響起：“想吃飯的下車買票，休息時間兩點到五點。”我沒有怨言，也許半夜行車不夠安全，早上車應(yīng)該能開的快一點吧。我依然期待著上車前賣票的人對我承諾的，明天中午就能到惠州。

?

我背著包隨人群下了車，進到一個半飯店半超市的休息點，門口的喇叭還在喊：“外面的人里籬笆遠一點，損壞是要賠償?shù)模瑒e想著出去?！钡昀锏娘埖曜屓送耆岵黄鹗秤?，桌上零散地趴著熟睡中的人們，給手機充電要交10元。我一眼看到廁所→兩個大字，緊忙跟著人群走了過去。廁所是農(nóng)村那種一個長溝，蹲在兩邊上的那種，大腿高的隔層，一眼望去坑里快擠滿了，我緊忙去找了個坑蹲了下去。廁所充斥著屎尿和煙味混合的臭氣。

?

3：00am

我不敢睡覺，一是我只有一個人，護照和身份證都在書包里，絕對不能丟，二是看到旁邊睡著的人，身上爬滿了蒼蠅，于是我拿紙擦了桌子，攤開臨行前同學(xué)借贈我的《狂飆》，開始閱讀。

4：00am

書里的劇情跌宕起伏，各種犯罪情節(jié)看的我十分緊張，讓我感覺其實我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似乎也沒那么糟糕，至少身邊都是窮人，應(yīng)該沒有人會盯上我們這幫窮苦勞工的命吧。

?

5：00am

最后上了次廁所，上車出發(fā)了。

?

7：25am

燈亮了，之前拿著牛皮紙袋的司機拿著厚厚一疊身份證上來了，大概有四五副撲克疊起來那么高：“身份證先發(fā)給你們，前面過關(guān)要用，等會兒我還要收上來?！蔽殷@覺，原來我是車上少有的幾位有權(quán)利自己拿著身份證的人。隨著一個個名字的點到，我回想起休息點里的喇叭聲：“外面的人里籬笆遠一點，損壞是要賠償?shù)模瑒e想著出去?！眲e想著出去？先收了身份證防止偷渡客？我十分疑惑，不都是中國么，又不是出境，為什么要防偷渡？或者是單純怕勞工們自己弄丟了，到勞動地點不好辦？

?

睡了兩個小時的我迷迷糊糊地想著，下車到了刷身份證的地方，這應(yīng)該就是云南與廣西的交界吧，武警胸前掛著沖鋒槍，通過經(jīng)典伸縮槍托我認出是MP5。前面的老大叔手里拿著身份證復(fù)印件，戴著口罩就要掃臉，被武警攔下了，摘了口罩，他似乎看不懂攝像頭的畫面，越被催促，頭越遠離畫面的中心，武警不耐煩了：“你這么這么笨??！”拿手粗暴地將老大爺?shù)哪樠合蜱R頭，他身上的MP5隨著他的動作槍口亂晃，看的我很是心驚膽戰(zhàn)，睡意全無。

?

10：00am

我們到達了另一個休息站點，有三個洗臉的水龍頭，我在其中的一個水龍頭后面排隊，旁邊的人看似在排隊，實際一直在往我排隊的水龍頭靠，等我前面的人用完，他從旁邊的隊伍大步上前，我緊忙上前去搶到了我的位置，一把水抹到臉上，卻忘記自己還戴著眼鏡，把眼鏡打到水池里，瞬間模糊了視線，“X他媽的！”我咒罵到，似乎在反擊他的插隊，似乎是宣泄這一路上的不滿，我從包里掏出毛巾，惡狠狠地摔在自己肩上，后面的人似乎都聽懂了我的肢體語言：“不要和我搶”。

?

?

1：00pm

我似乎睡了很久，似乎睜眼很久，《狂飆》已經(jīng)看完了，似乎沒有可以打發(fā)時間的東西了，手臂和肩膀因為睡著的時候緊緊抱著包略微缺血發(fā)麻，我把肩上的背帶卸下，依然抱著包。

?

4：00pm

另一個休息站到了，20塊錢一位的伙食，我一塊肉都沒看到，想著應(yīng)該不合我的口味，而且吃東西還可能想上廁所，要避免。

?

6：00pm

我被褲子上的潮濕驚醒，左邊的大叔鼓著腮幫子，我一看我前座都是嘔吐的痕跡，趕忙給他讓路出去，他把嘴里的吐干凈之后又吐了一次才算好，我慶幸剛才沒有吃那個20一位的自助。我習慣性地遞給他一張紙，他接過，沒有說謝謝，我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褲子，靠近他的膝蓋全是潮濕的嘔吐痕跡，我又拿出一張紙試圖擦拭，可水似乎已經(jīng)滲進褲子里了，只好作罷。

?

我這時才細細打量這個一直坐我旁邊的男人，瘦骨嶙峋，沒有魚尾紋可能不到30歲，骨架小的像是個孩子，久久，他小聲對我說（方言）：“師傅，你去哪？”我沒有回復(fù)他。

?

?

7：00pm

車還在開著，外面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后座不知道為何開始興奮地聊天了，雖然用的是方言，不過我聽懂了幾個單詞，大概是打群架什么的，后面漸漸聊到下狠手滅口，我心里笑笑，想他大概率是在吹牛博眼球。

?

我身邊的瘦小大叔似乎也被這熱烈的談話氣氛感染，問后面的人（方言）：“你到哪里？”后面的人說（另一種方言）：“東莞啊，你去哪里？”瘦小大叔默默地自言自語（方言）：“聽不懂……”我知道我們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到了佛山了。

?

?

8：40pm

車又上下高速兩次，下了不少人，我隔著窗戶看到下了大巴的一行人拎著行李又上了另一輛大巴，我心想，這么久他們終于能去到工作的地方了，也不知道要被中介抽成多少。過了一會兒我又開始感激中介，如果一個人，一群人，沒有接受過教育，不識字，聽不懂話，還能找到一份城市里的工作的話，似乎比種地要強上那么一點點？

?

10：24pm

我可以下車了，可是下車的地點不是我原本說好的惠州，而是東莞。一個司機領(lǐng)著我們六七個人去屋檐下避雨。司機問我去哪？我說了個地址，說我是從昆明南上車到惠州，交了520塊錢，他說會給我送到家門口。司機似乎沒有聽見我后半句話，哼了一聲：“五百塊錢，你聽聽他們那些從南山下來的多少錢？”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我錢交多了，當了冤大頭。

?

他轉(zhuǎn)頭問另一個乘客，你去哪里？又一個地址被報出后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這個要自己打車走了，你買票要去東莞現(xiàn)在我給你送到東莞了啊?！蔽掖蜷_GPS，在東莞最東邊，離我要去的惠州40km，我又想到剛才那個乘客，他可能是要去東莞西邊吧，估計司機是想貪這最后幾十公里的打車錢。

?

司機回頭對我說，我給你打了個順風車，你到時候到那個XX加油站下車，再自己打個車回去吧，長途大巴都是這樣的，給你送到大概位置，每個人都送到家太麻煩了。我沒有再說話了，我知道語言不會給我?guī)砀鄮椭?，也不會帶給他一點愧疚，這個“成熟的商業(yè)模式”已經(jīng)為他養(yǎng)成了足夠的優(yōu)越感。

?

11：36pm

到家了，脫下沾了嘔吐物的衣物，洗了個澡。

?

吃到了排骨，芒果和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