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傷 by donyu

通篇無引號語言描寫，裹腳布敘事方式

經(jīng)典日式翻譯風(fēng)，建議閱讀時把對話腦補成日語提高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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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

她手里捧著加了牛奶的冰紅茶，視線卻像剜肉的小刀直勾勾地盯住我，我與她對視幾秒就敗下陣來，只好任由蛛網(wǎng)般的審視眼神纏住我的臉。我當(dāng)然知道她在擔(dān)心什么，但也默不作聲，低頭看面前玻璃杯中的冰塊漸漸融化稀釋檸檬水。終于，在我的大腦開始反復(fù)比較這時是說“即使是奈醬用這種看前任的眼神盯著我我也會害羞的哦。”還是“奈醬你現(xiàn)在打量我的樣子好像饑餓的貓咪兩眼發(fā)綠地看著老鼠哦?！备哪瑫r，她終于緩緩開口。

這樣啊。她總算沖我露出笑容，彼時正值午后酷暑，她端起已經(jīng)化透了的加冰紅茶輕啜一口。那太好了呢。

我頓覺恍惚。在她盯著我而我不得不在內(nèi)心尷尬數(shù)秒間我也曾分神預(yù)想過她的回答?！拔也挪恍拍刂粫愣悴夭氐谋康啊！薄拔刮覜]認錯人吧怎么可能就沒關(guān)系了啊！”諸如此類不講理不著調(diào)的話語才是我那位發(fā)小一貫的風(fēng)格，我甚至有精力思考應(yīng)對的詞匯。可這一切都在她像下了多大決心吐出那幾個字之后銷聲匿跡。我的大腦比頭頂只剩藍灰的天空還干癟，竟無法運作，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來答復(fù)，只能抿抿嘴看向她身后遠方的青山團。她似乎也沒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回答，僅僅是說出這句話就足夠讓她安心。她沖我點了點頭，把始終緊攥在手里的冰紅茶喝去大半，然后提醒仍在發(fā)愣的我，再不喝就被太陽烤熱了哦。

在不堪回首的國中記憶里，那件事之后她似乎就很少這樣發(fā)自肺腑地笑過，當(dāng)年的事情畢竟在每個人的心里都埋了一顆陰郁的芽，如今時隔多年，有人扯掉根莖，有人把它埋得更深，作為保護自己的外殼。

我呼出口氣，把杯中變成常溫的檸檬水一飲而盡，她又開口，輕輕掃過那片我極力避免觸及的荒原。

小松老師那件事，這么多年你都把責(zé)任堆給自己，辛苦了。她斟酌著詞語，小心翼翼看著我道。你能走出來，真的太好了。

我搖搖頭，對她說不必在意。說實話我很清楚那根刺依舊深深地扎進我的骨肉，甚至經(jīng)年早已與我的身軀融合，變成不可磨滅的殘酷墳葬。只是聽到那個姓氏，我都會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把心肝攪爛和上黃泥去祭奠亡魂，也覺不甘有愧。周遭仿佛驟然變冷，秋風(fēng)瑟縮著搖晃樹椏，我耳畔是火車發(fā)出的冗長噪音，老師柔弱的手一把將我推開，呼嘯而過的死亡。

悠君，還好嗎？她的聲音艱難將我從回憶里抽出，我歉意地對她笑笑，幾個深呼吸后拉開椅子。

我們?nèi)タ葱∷衫蠋煱伞?br/>

其實天氣并不好，頂著這樣的烈日出行并不是個聰明的決定，但我們誰都沒有指出這一點，最終還是在午后的余韻中擠上了搖搖晃晃的電車。

一切尚未來得及發(fā)生與挽回時，我才國中三年級，那年剛從東京畢業(yè)的小松純子老師接手了我們的國文課程。學(xué)校有組織集體郊游的習(xí)慣，秋季的第一次出游是剛?cè)肼毜男∷衫蠋熥鳛楸O(jiān)護人與我們同行。我那時孤僻得要命，自我封閉在狹小的保護層中，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建立起高高的圍墻，生存的意義只是淺薄的認定為無病呻吟的痛癢，我恨強加于我的愛意，不過是虛偽的面皮混成的糖稀。午餐后大家聚在一起游戲，我不屑于那種無聊的消遣，就晃著步子向北走，老師怕我走散，急急忙忙跟過來，我卻不爽身后有個黏黏糊糊的影子，忽就起了自以為狡黠的念頭，撒開腿朝鐵軌跑，年輕的女老師擔(dān)憂地跟過來，我踏上軌道露出勝利的笑容。然后我看到老師驚恐的眼，她多瘦，卻一把扯過我的領(lǐng)子猛地推開，我跌坐在地，看鐵皮火車匆匆而至，老師的發(fā)絲絞進塵泥，偏偏血液是紅色的海，脈沖般的跳動斂聲。世界突然寂靜，我沒由來地想起小松老師的第一堂課。那時她沒有讓我們翻開課本，而是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現(xiàn)在你的面前，有一艘即將沉水的小船，船上有吃肉的僧人，老人，快要臨盆的孕婦，小孩子，以偷錢為生的賊，一對偷情的兄妹。你只能救出兩個人，你會選擇誰呢？我們年紀(jì)都小，說不出什么太高尚的話來，大家大多都說應(yīng)該選擇孕婦因為她的體內(nèi)正孕育著新的生命，又或是選擇小孩子因為他今后的人生還很長什么的，至于僧人、賊犯、兄妹，從道德層面上看似乎做了壞事，因此不救諸如此類的輕飄飄的話語。那堂課大家討論得很熱鬧，老師卻偏偏叫了始終沒有出聲的我。我就站起來回答，在那種情況下大家應(yīng)該是平等的，我無法決定他們的生死，我做不到去救兩個人。那時也如鐵軌道旁一樣安靜，老師沖我笑了，然后溫和地說，悠同學(xué)，你好善良，但某些時候，老師怕你的這種善良會變成怯懦，傷害到你和你身邊的人啊，學(xué)著果敢些吧。

傷害，原來是這樣嗎。我的眼里終于只能看清老師安寧的面容。對不起啊，老師，我真是個沒用的孩子。

同學(xué)喊來了教員。許多人蜂擁圍上來，聚在老師的身邊，也聚在我的身邊。加奈用力搖晃著我的身體，但是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她凌亂的頭發(fā)包裹著的幾近猙獰的口型，大概是“悠君”吧。

我在關(guān)切的話語中溺亡。我麻木地看著目力所及之處一張張同情的臉，我好悲傷，生而在世第一次如此真實地被這種縹緲的情緒填滿。但是我不去聽，不敢聽，我又有什么資格騙取憐憫。

那天回家后我就一病不起，母親擔(dān)憂的呼吸也一并拒之門外。我睡了好久，做了太多渾渾噩噩的夢，是四月早春天在眼前生生撕裂，六月雨瓢潑淹死折翅飛鳥，我想起兒時冬季往加奈衣領(lǐng)中丟雪的惡作劇，她尖叫著跑開，叫來憤怒的母親。我夢到我變成一尾魚，清冷的潮汐毫不憐惜地把我沖上沙灘，我的鱗緊貼著熱辣的白沙，鰓部的空氣被擠壓變形，心死卻無處宣泄的瘤阻礙著血液循環(huán)，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死亡，沒什么值得恐懼的，不過是體內(nèi)的活氣被抽干了，也就死了。沒人在意，只需過一個世紀(jì)，世界就會徹底變成你不曾存在過的幻想鄉(xiāng)。

可是我沒有夢到她，沒有。

這是絕對不行的吧，她溫柔的面容，柔弱的雙手，蘊含生命的力量，那時澎湃的體溫，這些，全部，都應(yīng)該狠狠地刻在心臟內(nèi)壁上吧。

老師……是因我而死的啊。

她的葬禮在一場秋雨中舉行。我盯著墓碑上刻琢的四個漢字，卻怎么想也想不起她的長相。什么樣的頭發(fā)，什么樣的眼睛，什么樣堅強的靈魂，我什么都記不起來，連那天本該刻骨銘心的場景也藏到了潛意識里。我是個懦夫，我甚至沒有勇氣承認老師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跡，這樣的我，這樣差勁的我，怎么值得老師去拯救？

果然我是應(yīng)該償命的，我有罪，是被命名為懦弱的罪過親手把老師殺死了。

我的生命從此背負了老師的詰問，我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活在世上的意義，我想我得下地獄贖罪，可是我太膽小了啊，連面對死亡都唯唯諾諾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卑壓垮了我的大腦，終于決定在夏日祭歸還痛楚，卻又因為怕疼這種可笑的理由沒能下的去手。我唾棄這樣的自己，這樣無能的活著，簡直是對老師死亡的褻瀆。

終于還是得過且過地活了下去，他們都來安慰我的幸存，我卻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對加奈孩子氣地說著“活到老師那么大就去死吧。”這樣糟糕的話語，明知道這會深深地刺傷她和自己永遠都無法釋懷的軟肋。

電車猛地停住，巨大的剎車作用力把我的腦漿甩回現(xiàn)世，我和她擁擠著人群向前傾倒，我只得迅速騰出一只手圈住她的肩膀。議論聲聒噪地糊在耳朵里喧囂，她扭過頭說，好像是前方修路，不能走了。

我良久沒有出聲。她有點急切地拉拉我的手。沒關(guān)系的，我們可以換乘，又不是只有這一條路通往陵園。她看著我說，拽著我就要下車。

我任由她把我拉下車，卻在踩上柏油公路時再不肯走，她疑惑地站定看向我，眨眨眼睛，又突然想起什么，沖我笑笑。不想坐電車也沒關(guān)系哦，我們?nèi)サ鹊罔F吧。她盯著我等待答復(fù)，她知道小松老師出事之后，我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意往輕軌電車上邁哪怕一步。

我的心口涌上一陣酸楚。不是因為這個的。我說著幫她理好耳旁鬢發(fā)。算了吧，奈醬。

我說，我們回去吧。

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無比震驚地看著我。真的，沒關(guān)系了。我說，借著下午的三點鐘陽光看她，金色的夕輝吹起她的額發(fā)，莫名生起歲月靜好心境。什么啊，我自嘲地想，明明是個把自己和他人的生活都攪得一團亂的混蛋啊。

走吧。我看著她又一次說?；丶野?。

她突然沒脾氣地哭了，不在意淚水沾濕前襟，卻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今后會好好活下去嗎？她仰起臉看我。我沖她擠擠眼睛，揩去蹭在眼尾的晶瑩。我啊，奈醬。我說。我明事理太晚，長到老師這個年紀(jì)，才勉強意識到，“想去死”這種任性無理的話語，是不能當(dāng)作逃避的理由肆意的啊。我不是孤身一人，世界上誰都不是一座孤島，我的身上有責(zé)任，母親的，朋友的，以及你的。我如今的年紀(jì)，已經(jīng)沒有資格輕率地決定去死來把我因為小松老師而產(chǎn)生的苦痛作為余毒嫁接到你們身上，想必這樣做老師也不會原諒我的，所以暫且還是要活下去的。

這樣啊，悠君。她擦去眼淚。真是太好了。她沖上前抱緊我，力氣大得險些把我撞倒。是呢。我喃喃說。雖然不確定是不是能好好活著。你也知道，我是個爛人、膽小鬼、吝嗇狂，活到現(xiàn)在也依舊重復(fù)著一踏糊涂的日子。但是啊，能和你一起在酷暑下喝檸檬茶，擠在充斥著煩躁的電車上，莫名其妙地感動、哭泣與和解，這種時候就會覺得，果然，活著真是太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