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曬過的床單散發(fā)出怡人的氣味，戒香抬起埋在枕頭里的腦袋，看一眼書桌的方向，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布置給你的題寫完了嗎？”自己大概走神了，他想，等到他的目光再次聚集到面前攤開的練習(xí)冊上時，余光不經(jīng)意間瞥見坐在他左手邊，正溫柔地綰著頭發(fā)的戒香老師。

他無法確定戒香是以何種方式來到他身邊的，上一秒他們還依偎著。

如若講出來，勢必遭到刪減，他莫名其妙紅了臉。

“怎么了？今天你注意力好像格外難以集中?！?/p>

“戒香老師……”他喃喃道，可是她的五官扭曲了，消散了，就連他從剛才起一直用手肘撐著的書桌也不見了。他不滿地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與他斜向六十度坐著的，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正用中指快速在眉梢摩挲著。

他靜靜地盯著那男人，心想若不是戒香推薦，自己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推開這家診所的門。他的醫(yī)生開口說話了，詢問了相同的問題，不理會任何更進(jìn)一步的說明，利索地在簽子上開了更大劑量的藥物，整個過程中保持微笑，不管他承認(rèn)與否，那笑里有著圣潔的一面，與戒香老師無二。

他要來水，當(dāng)場吃下一劑，給醫(yī)生道謝后準(zhǔn)備返校，他今天自己走。一路上，車窗外的蒼天溫柔得像是要塌下來似的，他完全進(jìn)入了一種樂觀主義當(dāng)中，具體表現(xiàn)為，看到路旁幾近餓殍的乞丐時，發(fā)自真心地認(rèn)為那人裹著的破衣敗絮自己穿在身上一定合身又暖和。

晚自習(xí)前他一直在看新聞，白虎順利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小白虎，他拍著手笑。

藥的效力喪失殆盡。他先是預(yù)感到了這一點，隱隱的不安爬上心頭，焦躁感使他那雙原本就算不得靈活的手變得更加笨拙，幾乎像發(fā)條偶人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地挪動。他的筆尖遲滯，與紙面之間似乎隔了一層薄屏障；大腦也遲滯了，唔，他還未發(fā)覺，可是你瞧，他的眼倏然空洞了。

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長腿，正挎著大步澆花，他只能仰視她，直到白色的水流沖著他的臉而來，他明白了，自己原來是一朵花。他發(fā)現(xiàn)那女人的腿老也直不起來，彎成拱橋狀的雙腿靠著胯部劇烈的扭動而動，她在繞著他觀察。

站臺上擠滿了人，一名男高音歌唱家踩在垃圾桶上高歌，身著黑西裝，不，身著白西裝，渾身上下扎滿了鬼針草。說站臺上太過嘈雜容易讓人忽略歌唱家的歌聲，毋寧說那家伙根本就只是在對口型。

他掄起大錘想解救自己。他砸裂了花園的地面，導(dǎo)致泥土裹挾著自己從一個大裂縫里漏下去；他于是跳起來砸碎了車站上方的天空，等待乘車的旅客向四周的田野里跑去，可那家伙還在唱……

“頸動脈”。他的腦中突然蹦出這個詞，至此，問題看似解決了，他滿腦子只剩下了一段脖子，不如說，一塊肉皮，他抓起一柄尖刀，反復(fù)地扎啊扎啊，熱乎乎的血“滋”噴的好多好高。

他盡量睜大眼睛，讓光透進(jìn)瞳孔，慢慢等待眼睛對焦，直到世界再一次的，完整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準(zhǔn)備好了嗎？可以了吧?！彼詥栕源?，試圖重新投入到晚自習(xí)中去，可是……

遲疑一秒，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瓶藥片，以最不引人注目的迅速作掩飾，吃下了今天的第二劑。他想：請原諒吧，不這樣做我就會變成廢人。

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他一直在埋頭苦讀，神情頗為享受。

愉悅的感覺一直伴隨他回到宿舍。洗漱完畢，他早早爬上了床。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每天夜晚都會與戒香老師夢中相會。他能以男性的悟性參透夢中的她深愛著自己，但他的卑怯卻令他面對現(xiàn)實中的戒香寸步不前，無論如何，他已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此般情況，難說是戒香的緣故，而多半是他單方面臆想的惡果。

從開始夢見戒香老師的欣喜，到現(xiàn)在幾乎是被動接受了“她總會如愿出現(xiàn)在夢中”這一事實，躺在床上，他的心中涌動著莫名的安穩(wěn)。

四周安靜下來，他一面聽著自己均勻的氣息，一面等待著終將降臨的幸福。黑暗讓他有機會集中于自己的精神層面，他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一種好事——他已疲憊不堪，大腦仍不斷播放著荒誕不經(jīng)的圖像。說他對此束手無策也絕非屬實，他讀過有關(guān)精神分析的書，會試圖從那無序的混亂中分離出某些要素，某些來自他生活的要素。他期望以此來解釋那些重重疊疊的鬼怪。

約莫三十分鐘后他從此般徒勞的對峙中敗下陣來，一位長著梅花鹿頭部的女神朝他一揮手，他便昏昏沉入睡夢。

他似乎醒來了，因為可以隱隱感知到軀體，他的存在。室內(nèi)沒有光線，不能確定此刻是幾點。他抽手摸摸自己的臉頰，可當(dāng)他的指尖掠過自己的鼻翼時，又對那涼涼的滑溜溜的觸感產(chǎn)生了懷疑。他別扭地拽了拽被角，仰面對著天花板，在黑暗中空耗著，等待鬧鐘響起。

先是一張八仙桌，唐突的橫置在他前面，看到此般景象，他并未驚詫，令他心煩的是從腋下爬上肩頭的麻痹感，那種惱人的鈍痛。他甚至想，八仙桌其實是自己用肩膀扛過來放在這里的，若非如此，便無法解釋他此刻極端的疲憊。

一位身材如紙片般單薄的、年老色衰的女人駕著太師椅，乘他研究那張八仙桌的時候出現(xiàn)了。他頓時覺得耳中響起了該死的蜂鳴，他揮動手臂，想驅(qū)散那聲音，但直到他揮霍完最后一點力氣，蜂鳴絲毫沒有減弱。

“我一定是在做夢?！彼麑ψ约赫f，想要從床上坐起來，但他控制不了肉體，像是被人綁在床上強迫去觀看錄像帶一樣做著噩夢。此時源自腋下的刺痛傳播到了整塊頭皮，他呲著牙想到，那痛楚的壓抑注定了它是骯臟的，就連承受它的人也是不光彩的，他卻沒有想要擺脫的念頭。

那女人的臉上刻滿了命運對她的不悅，她起身，從手邊的櫥子里取出一副白底紅紋的狐貍面具，戴上。妖冶的面具恰到好處地遮掩了面龐，每一寸詭譎的雕工都透露出挑逗意味。他呆立在原地，或者說被困在床上，究竟哪一個是他的本來面目？他無法想象，只是呆滯地逗留著，感受著刺痛與惶恐。

幸好太陽照常升起，不然的話，真不知道這場清醒的噩夢該如何作結(jié)。他取消了即將響起的鬧鐘，默默地穿好衣服下了床。

考慮到體內(nèi)的藥物還未代謝完全，他決定把藥藏在枕頭下，準(zhǔn)備憑著意志撐過整個上午，他稍微振作了精神。

天空真的晴朗極了。散落的柳葉像大地的眉與眼，習(xí)慣低頭走路的他快步掠過它們之上，不經(jīng)意間從它們?nèi)晕赐耆嗜サ纳珴芍校w會到了晨光的可愛。

溫?zé)岬亩節(jié){滑進(jìn)喉嚨時，舌尖上滑而甜的感覺使他聯(lián)想到戒香的那對酒窩，想到周末便能與她共處一室，心中也增添了勇氣。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講臺上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仍喋喋不休——這道題還未結(jié)束——他盡力去辨認(rèn)黑板上的字跡，但他的視力仿佛瞬間降低了一大截，他疑心自己的眼鏡臟了，但是，不可能——講臺上分明站著兩位老師，無論是衣著還是姿態(tài)都別無二致。她們一高一矮，黑板也由高的那個向著矮的那一側(cè)傾斜。他沒有理由對眼前所見完全確信，一切都像是蒙上一層濃而淡的霧氣，看不真切，他僅僅是在依靠經(jīng)驗辨認(rèn)浮動于眼前的色塊而已。與此同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耳習(xí)慣聽到的蜂鳴消失了，仿佛置身無人之境，而老師在他眼前扭動著身軀，她一定在講著什么。

他驚恐地仰頭。天花板成了向下塌陷的穹頂，彎曲的燈棍醉酒一般，搖搖欲墜。

周遭似乎在加速流逝，他只感到被閃電擊中了，暈眩，身體在旋轉(zhuǎn)，不，身體被困住了，在下墜。

無法看清老師的五官，也就失去了觀察老師神情的能力，單這一點便足令他心生畏懼，他害怕自己的眼神看上去整個是空洞的，尤其害怕老師讓他站起來“清醒清醒”，這種事情光是想想就覺得羞愧難當(dāng)——不是礙于面子，而是害怕自己做不到，無法回應(yīng)老師“想讓自己變得清醒”的期望。

他已經(jīng)感受到同學(xué)們狐疑的目光在他漲紅的臉上亂爬；聽到了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的，洪水般的訕笑聲。

他機械地?fù)u了搖頭，伸手向兜里掏藥片，沒有，另一邊呢，還是沒有。他低聲咒罵著，弄丟了，藥被一個混蛋給弄丟了。

他偶爾會在反復(fù)眨眼后獲得片刻的清醒，兩個老師匯成一個，黑板上的字也有了清晰的輪廓，但這無濟(jì)于事，他只覺得有人在耳畔勾動扳機，槍聲震耳欲聾，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一眼黑洞洞的槍口，不間斷的火光從中迸出。那些子彈射向誰的胸膛？他不得而知。

等到他的意識奪回控制權(quán)的時候，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像是有人偷走了他在同自己抗?fàn)帟r度過的時間，當(dāng)然也剝奪了他的記憶，于是這段時間對他而言是虛無的，他于死亡中度過了這時刻。驚悸之余，他感到無比空虛：面對絢爛多彩的世界，他始終有一種深刻的無力感，這令他無奈，卻并不遺憾，或許是因為他從未成功地牢牢把握住任何東西的緣故。

身邊鬧哄哄的，聚集成堆的人們浮躁而輕佻。他因無法融入，對自己感到討厭，進(jìn)而厭煩起身邊人來，他知道這是自身的問題。

正午的太陽隱藏在灰色的霧霾之后，天空盡管亮，但并沒有成束的光線射下來，一切都像是處在混沌之中。他回到宿舍后立刻吃掉一劑，這違背了醫(yī)囑，他應(yīng)該在飯后服用以減少毒性，但他一端起飯碗，喉嚨就一個勁兒地作嘔。

藥片滑下食道，頭腦逐漸松綁。肚子餓了，好兆頭，食欲恢復(fù)了。他飛快地給自己削好一只蘋果，咬下一口細(xì)細(xì)咀嚼，咽下去，糖分過高的汁液讓他嗆到了，他把頭扭向一側(cè)，手掌掩住嘴巴咳了兩下。他吐出了一口，那不是痰，是摻了血的果渣。他平靜地看著掌心的污物，周圍散步有零星的血點。他洗凈了手，順帶沖了沖水果刀?；氐椒块g里，嘴巴里有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心想怎么忘了漱口。

他從心里對這浪費掉的蘋果感到惋惜，在把蘋果扔進(jìn)垃圾桶里的時候尤其如此。

“你咳血了，對嗎？”戒香枕著他的手臂，關(guān)切地問道。

“嗯——”他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拖長聲音，若有所思地回應(yīng)著。

胳膊上壓著的重量減輕了，戒香坐起來，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把那上面沾著的霰狀血漬舉到他眼前。

“的確如此?！彼麖乃掷锬眠^來手帕，只覺得戒香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甚為可愛，于是笑道：“白天你一定在為我擔(dān)心吧，其實呢，我已經(jīng)完全好了?！?/p>

當(dāng)他說出“完全好了?！彼膫€字時，幾乎沒經(jīng)過大腦思考。

“以后有什么事，絕不許你瞞著我?！苯湎阗€氣似的將面頰貼緊他的胸脯，那并不健碩的，肋骨分明可數(shù)的胸脯。

他頓時被支氣管深處涌上來的溫?zé)嵴鸷沉?。僅憑想象就可以得知她此刻溫存的表情，他不去看她，轉(zhuǎn)而端詳著那塊手帕，心里覺得哪里不對勁。

對了，手帕上的血漬太淺了，與他印象中血的殷紅不符。大概是出血較少，咳出的血摻了唾液的緣故。

她的手指輕柔地搭在他因消瘦而突出的肋骨上，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衣不見了。戒香！然而她全不理睬，騎跨在他身上，雙手往他胸骨中一插，隨著一陣忽遠(yuǎn)忽近的響動，他的胸腔像紙做的盒子一樣被打開，他絲毫不覺得痛苦，只是稍微有些難為情罷了。

“禮物，真不像樣?！彼龘u了搖頭，微笑著說。

那么，治愈我！他在心中大聲喊叫著。

她將垂在面頰一側(cè)的幾綹頭發(fā)挽到耳后，垂下頭。他只能看到她潔凈而飽滿的額頭與烏黑的發(fā)。他的呼吸剎那間停止了，戒香微啟的兩瓣唇中呼出的氣息撞到他搏動著的心臟上，他頓時理解了“血脈”的含義，仿佛打通了渾身經(jīng)絡(luò)那般暢快。

戒香含了一口氣，落花輕點水面一般吻在他滾燙的心臟上。

枕邊的電話響了，他夠不到。她舔吮著他的心臟，含混不清的嘟噥一句“掛嗯?！笔謾C鈴像突擊步槍一樣響個不停，她揚起頭，她因蘸了鮮血而格外嫵媚的唇，厭惡似的撅起。她接通電話舉到他耳畔。

“您好，請問您哪位？”他感激地看一眼戒香，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是——戒香呦！剛剛怎么大喊大叫的？又做了噩夢嗎？”

他保持沉默，其實想說：“你才是我的噩夢?！?/p>

若不是一雙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恐怕他會從床板上一躍而起，是戒香哎，正站在床邊微笑著注視他，俯下身說：“別怕。一切皆是夢幻?？炜焖X，明天我們課堂上見。”

翻身面朝戒香躺好，心想自己的夢境怎么好意思開口與她訴說？閉上眼的同時，戒香再次俯身，替他整理被腳，以鼻尖輕蹭他的額角。

戒香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了。

他于甜蜜中昏昏欲睡，下一秒突然閃電般迅捷地睜開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他仍能辨認(rèn)出眼前是一堵墻。他從床上彈射起來，張皇地摸索著自己的胸部，完好無損。環(huán)顧四周，室友睡姿各異，大都有夢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