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閑.
他右膝觸地半跪在鐵盆旁,不斷拾起散落在地的信封,拆開瀏覽一遍,便丟進盆中去喂火。火不客氣地替他咀嚼著文字,似乎將他的心也一并咽了下去——那一封是班長退還給他的情書。火光勾勒出臥室內(nèi)家具的輪廓忽明忽暗,也映出他面無表情,他失神地看著手中的紙片自下而上發(fā)黑蜷曲,于火化中進行著無聲的告別。手邊能夠到的信全部燒光了,火暫時寓居于灰燼中吐出青煙縷縷,室內(nèi)趨于黑暗,他側(cè)身去抓遠處一沓拿紅線扎起的信,那信卻飛走了,抬眼找,卻在戒香手里拿著呢。
戒香穿著睡衣,頭發(fā)披散肩頭,少了幾分素日的干練,他忽然意識到此時已至午夜,自己大概驚擾了她的甜夢?!八?cè)淌苤业聂斆?。”他如此想,低下頭不敢看她,她輕捏一下他的肩膀,他不免為之一振,接過她遞來的信,拆開為首的一封,照例瀏覽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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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香老師,晚上好。
“今天上午的考試,不知道您還記得嗎,我猜您大概暫時還忘不掉吧,請原諒我再重提往事,我私心想讓您更多的記住我,因此莽撞地寫下了這封信。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瞞了您如此之久,真的比我預想中的情況要好很多呢,但今天上午還是露餡了。我向您坦白,我時常受到癲癇發(fā)作的困擾,一直有在服藥控制,但實在想不到會在考試途中發(fā)作,讓您看光了我的丑態(tài),抱歉。
“更讓我無地自容的是,您居然親自……‘所有人都出去,立刻。’同學們本無惡意的笑聲卻讓您大動肝火……
“如此一來,我的情感完全被您……撫平了我的褶皺…………我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肌肉也不再僵直……
“……對您說了大不敬的話。再一次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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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杯烈酒,正因年份久遠而越發(fā)醇厚,入喉就讓他臉頰發(fā)燙,他跳躍著小口抿著其中的意味,口干舌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一飲而盡。他直接跳到信的末尾,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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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癲癇發(fā)作時會奪走我的記憶,但我清晰地記得我對你說的一切,我以我的靈魂起誓:我所言絕無假話。我愛你?!?/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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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動情,居然連敬稱都忘記了。
他不禁面紅耳赤,戒香老師為了他中斷考試,不可能,絕對是自己一廂情愿,過于無聊才寫出這封荒唐的信吧。與此同時,他逐漸回憶起當天的情景,等他找回意識已經(jīng)是考試之后的事了,100毫克丙戊酸鎂配合安閑勾調(diào)而成的雞尾酒他一口氣飲下兩杯,呆滯地待在座位上等待后勁爬上來,直到四周只剩喧鬧,因擾亂考試而生的焦躁感松開了他的咽喉,他暫時可以呼吸了。悲傷,喜悅,無論何種也都不必體味;戒香,自己,其余誰人也全無需理會。雞尾酒將他點化成了草木,使他徹底斷了色緣。
享受平靜也必須付出代價,他被抽空了,疲憊感如影隨形,當時他所能做的只有翻看自己曾經(jīng)寫下的周記而已,他隨手翻開一頁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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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痛想從我的腦袋里逃出來,天還未亮就將我從睡眠中打撈上岸。宿醉后難受程度和縱情飲酒所帶給我的快感并不成正比,昨夜我獨飲直至凌晨時分,也未能從酒精中汲取一絲一毫的快樂,腦后和胸口的疼痛比以往更為劇烈,“你們并不快樂,你們體驗的不過是痛苦和痛苦的緩解?!蔽一腥袈牭街T神的笑聲。
翻個身繼續(xù)躺在沙發(fā)上,渾身酸痛,疲倦?yún)s無法產(chǎn)生睡意,一直挨到天亮,我看一眼手機上父親的未接來電,不知道著了什么魔沒有回電。玄關(guān)方向傳來窸窣的聲音,隨即門鈴響了,是快遞員。
屋內(nèi)渾濁的酒氣想必很難聞,他大概也想當然地認為我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吧,送走他后我立刻清醒了不少,必須在父親回來之前打掃好家里才行。想起父親特地說過允許我飲酒,只要“別闖禍就行”,印象里他的語氣輕松到像開玩笑,但他從來說一不二……也許吧。
父親從李那里聽說過我的真實情況之后,對我縱容了許多,我甚至可以肯定他或許有原諒我的可能性。但是,故意暴露出齷齪的一面,然后搖著尾巴期待別人寬恕,這是何等的墮落!
我的頭痛得幾乎要炸裂,如死囚牢一般拖著軀體打掃,從玄關(guān)到臥室。刷完鐵盆我頭暈目眩,打算沖個澡。我打開花灑,掬一捧水漱口,水嗆得我使勁咳了幾下,瞬間在淋浴間的玻璃上噴出零落的血霰。
直視前方是不和諧的血污,背轉(zhuǎn)身體是堅硬的瓷磚墻,低下頭去是我的一副皮囊,昏黃的燈光一照,彼此都變得曖昧起來而幾乎要合一。
我哪個也不想見到,閉上眼仰起頭,任水沖刷著我的臉?!叭绻湎阍谖疑磉叄瑑扇说挠職饧悠饋淼脑?,自己或許就能睜開眼,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能坦然面對了吧?!蔽胰绱讼胫X際不斷浮現(xiàn)出兩尊泥巴做的塑像交纏在一起,并排淋著雨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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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讀著自己幼稚的文字,深知它們無意義地堆砌就成了打開魔盒的鑰匙,應該統(tǒng)統(tǒng)銷毀。他拆開第二封、第三封……紙面上仿佛只剩下她的名字。
再抬頭看她時已淚眼朦朧,她依舊笑著問出你還好嗎,需要幫忙嗎,他點點頭。盆中的火已經(jīng)熄滅,她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拿在他手中的信札。
他的心著了火,正迅速燃燒,直到火焰舔到捏著心尖的指頭,他終于松開手。信件落入鐵盆,火在充足的養(yǎng)料滋養(yǎng)下瘋長。
再濃烈的情感如果沒有物證也足可以忘卻,但如果就連記憶中戒香的面容也會伴著信紙火化,就連此刻他所感受到的這一切也都會隨著青煙消逝的話——他絕對無法忍受。但至少這一秒,戒香仍陪在自己身邊,她以掌心抹掉他臉上的淚,盆中的火默默地照亮著對依偎在一起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