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目光的終點落在了那尊高大而又威嚴的普賢菩薩相造像的面龐上。因為年代久遠，菩薩臉上的一些金箔已經開始一點點脫落，他俯視著我們二人，從前總讓我覺得無比慈愛的目光，卻在此時此讓我覺得尤為冷漠。

他日日受萬人供養(yǎng)，到頭來，也無法制止那日相樞所造成的悲劇，也無法回應沈靈敏的難過。

（二十五）

我?guī)е箽馔崎_了普賢殿的房門。

似乎是并不能理解我的情緒，已經上了年頭的木門發(fā)出了一陣漫長又刺耳“吱呀”聲，來表示它對我的不滿。

沈靈敏被我弄出來的響動給驚嚇到了，原來規(guī)矩跪在蒲團上的她回過頭，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然后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我將一直在眼眶里的眼淚憋了回去，站在門口調整了一下表情之后，才抬起腳越過門檻，踏入殿內。

我輕輕帶上了門，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她身邊，在另一個蒲團上跪下。

我學著她的模樣，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在心里默誦起了《心經》，企圖驅逐出心里的雜念。

一直閉著眼保持專注的我，已經無法體會時間在以怎樣的速度流逝。只有我的耳朵告訴了我，期間有其他人進出過這里，那人推開門后，過了好一會才退了出去。

在那之后長久靜謐著的普賢殿，最終因為我肚子毫無預兆地發(fā)出的“咕?！甭暥淮蚱屏藢庫o。

我羞憤地睜開了眼睛，卻發(fā)現房內所有燈燭都已被點燃。我呆愣了一會，回過頭，透過窗紙看見了外面已然降臨的夜色。

肚子又叫了一聲。我回過頭來，臉上滾燙的感覺又多了幾分。我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腹部，然后看向供桌上擺放著的新鮮的貢果，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思考了好一會，我直起身子，伸出手去……

“不行。”帶著些許嬌氣，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跟著這聲音看向我旁邊的沈靈敏，而此刻她也正用那雙黑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

“你……”

還未等我開口把話說全，她便開始在懷里摸索著什么，過了一會，她從懷里掏出了一份被布帕包裹著的東西，然后徐徐將它展開來，遞到我的面前。

姑姑給她的蜜餞。

“吃吧?！鄙蜢`敏說道，“要是被發(fā)現了，又會被罰的。”

與以往從不一樣，沈靈敏看我的眼神里沒有任何畏懼，只有一股無法讓人拒絕的認真勁。

我猶豫了一會，最終伸出手去，拿了幾個放到嘴里。

“……謝謝……你?！蔽业目邶X少見地不伶俐，只是結結巴巴地表達著。

看著肯于接受她的善意的我，她沒有多說什么。她很是珍惜地將布帕重新裹上，將蜜餞收回了懷里。

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直到完全將口里的食物咀嚼完畢吞咽下去，帶著些許好奇的心情開口：“你為什么會來這個地方？”

在我眼中，沈靈敏似乎總是孤身一人，在峨嵋派也并沒有什么特別親近的朋友，她大概率并不是為了什么人才成為峨眉弟子的。

沈靈敏被我這個問題問得愣住了。她微微張著嘴，眼神黯淡了下去，看起來似有許多畫面在她腦海內閃過，過了良久，她才從失神的狀態(tài)回過神來。

“……這里是我唯一的容身之所了?！?/p>

“你的父母呢？”我不假思索地問道。

“死了?！庇质且魂嚦聊?，沈靈敏用毫無波瀾的聲音回答道。?

她垂下了眼簾，稚嫩的臉龐此刻顯示出了超越年齡的冷靜。

原先我有些分散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起來，我開始后悔，因為我發(fā)現我問了一個無比愚蠢的問題，接下來等著我的，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靜謐。一陣微風不知趣地穿過了門縫，似是存心添亂，吹滅了供臺前的其中一盞燈，也讓我身上的涼意更重了一些。

“對不起……”

“沒什么好道歉的。”她淡淡地笑了，“你沒做錯什么?！?/p>

“不，不，除了這個，還有今天下午的事情?！蔽疫B忙說道，“是真的……對不起?！?/p>

“但其實我也有想感謝你的地方?！鄙蜢`敏說道，嘴角還帶著一絲微小的笑意，“我唱的那支曲子，是我娘生前最拿手的曲子。本來我以為來了這里以后，一輩子也沒機會去唱這首曲子了。”

“你娘平時很會唱曲子嗎？”

我來了興趣，將身子離她湊的更近了一些。大概是不太適應這樣的距離，沈靈敏有些為難地眨巴著眼睛，但隨后又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

“我娘是犍為唱功最厲害的歌女?！彼谏耐视持l(fā)著橘光的搖曳燈燭，而笑意則從她的眼角眉梢中洋溢出來，“我的父親也是當地有名的才子，我唱的這首曲子就是父親給我娘填的詞?！?/p>

沈靈敏應該沒有撒謊，她的神情并不是撒謊之人能夠表現出來的。她說的父母親的身份也不會是假的，她今天就展示了繼承于她母親的絕好歌喉，而那首曲子的詞也不是胸無點墨之人能夠寫出來的。

“……那么，他們?yōu)槭裁此懒耍俊?/p>

雖然很不知趣，但我還是想問。

“……因為相樞?！彼瓜骂^，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相……樞？

我瞪大了眼睛，根本沒有料想到沈靈敏會說出這個詞匯。

“我娘親雖然出身于煙柳之地，可是父親對她一見鐘情，花了很大力氣才將她贖了出來。他們二人琴瑟和鳴，我們一家人一直都安穩(wěn)地住在縣城里，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鄙蜢`敏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沉重，“直到有一天，縣里來了一個穿著峨眉錦衣的男人，他瘋魔似的挨家挨戶搜尋著，口里不停念叨著什么‘奇書’……尋而無果，他就把那些無辜的人們都殺了，也包括我的父母。”

“我還記得，那時父親死死地擋在門外，而母親緊緊抱著我，不讓我看見任何東西，我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度一點點消失……”

她的眼眶已經紅潤了起來，聲音也開始變得哽咽，而她的身體更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伸出手去，將她的一只手包裹了起來，試圖讓她冷靜一些。

這一做法也確實起了一些效果，她的身體的顫抖止住了，情緒也平緩了下來，她放慢語速，接著講述著之后的事情：“后來，古靈溪掌門帶著派中各位武功高強的長老們趕了過來。那時加上掌門，大抵來了五六人的樣子，與那個男人爭斗了將近一天一夜，才將其制服。后來我聽說，那人相樞入魔之前，在峨眉長老中的功力不過居于末座而已?！?/p>

“五六人……”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那場戰(zhàn)斗之后，峨嵋派收留了我，以及一些經歷和我一樣的孩子。我知道，他們想通過這樣的做法，來完成他們變相的贖罪?！彼е^，看著高處，“所以就算我們對佛法再無興趣，他們也不會再對我們苛責些什么。不過我們未來的日子，也算是已經能夠望得到頭了?！?/p>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目光的終點落在了那尊高大而又威嚴的普賢菩薩相造像的面龐上。因為年代久遠，菩薩臉上的一些金箔已經開始一點點脫落，他俯視著我們二人，從前總讓我覺得無比慈愛的目光，卻在此時此讓我覺得尤為冷漠。

他日日受萬人供養(yǎng)，到頭來，也無法制止那日相樞所造成的悲劇，也無法回應沈靈敏的難過。

所以……她才如此景仰作為太吾傳人的姑姑嗎？

“幾年前，我從父親口里聽說過，他曾見過一位男性的林氏太吾，他的名字好像叫……林……芷容？”最先從這低落的情緒里走出來的卻是沈靈敏，她轉過頭來看著我，還向我問起了一個名字，“他是你的什么人？”

“……那是我爺爺?！?/p>

林氏的第一任太吾，林芷容?，F在想來，我腦海里幾乎沒有關于他存在的任何畫面。當我還在襁褓中時，他就因在與術方的爭斗中落敗，四十歲不到，便與世長辭。我只偶爾地從父親那里聽來過于爺爺的一些事跡，但從別人的口中描述，這還是第一次。

說起來，爺爺的名字和林容芷小叔叔的十分相似，難道是因為爺爺對他寄予厚望的緣故嗎？

“父親說，那位林大俠氣宇軒昂，儀表堂堂，相貌很是出眾。”沈靈敏說道，將我有些發(fā)散的思維拉了回來，“他那時路過我們縣外，收拾了一些作惡的外道，又來了我們縣上推恩施義，使得我們郡縣的居民過上了很長一段的太平日子?！?/p>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里有著和說到容音姑姑一樣的光彩?？粗煺鏍€漫的樣子，我打算不再告訴她爺爺之后的事情。

“那……在你看來，容音姑姑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我問出了我長久以來的在意。

這個問題我昨天已經問過了，只是現在我想更清晰地了解一遍。

“容音大人？”沈靈敏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容音大人就像天上降下來的仙女，她努力，善良，還很聰明。不然……此刻你也不會待在這里?！?/p>

雖然這些話聽著有些令人喪氣，但我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所說的這些話。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沈靈敏看著我，說道，“無論你想去哪里，都有容音大人在身邊。即使你想要任性一些，她也依舊會疼愛你?！?/p>

聽到她的話，我只覺得鼻子一陣酸澀，剛才堵在心里的情緒翻涌了上來。

“估計今天以后，姑姑大概就再也不疼愛我了?！?/p>

在旅途的過程中沒能幫上她任何事情的我，本該在她面前表現得更好的我，今天的表現應該很是讓她失望吧。

“不會的?！?/p>

“為什么？”

“不會的?！鄙蜢`敏還是這么說著。

這次換沈靈敏湊過來握住了我的手。不在姑姑面前的她，作態(tài)里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扭捏，甚至讓人覺得倍感安心。

我的情緒平靜了下來，看著她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我們相視一笑，先前種種的情緒就也就此放下。

不久之后，我們從之前一直跪著的蒲團上離開，在供桌旁找了一塊能支撐我們的墻壁貼著坐下，放松了自己的身子，閉上眼睛，打算就此度過這漫漫長夜。

?

當我醒來時，門外的天幕已經換了顏色，熹微的晨光從外面照了進來，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迷迷糊糊地睜了開眼，等思緒清醒了一些，我試圖聽清外面的動靜，以此來判斷此刻的時間。

但外面沒有任何響動，我只好慢慢直起有些僵硬的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嘗試著推開房門。

推門之后所看到的第一眼景象，不是緩緩升起的朝陽，而是一個長發(fā)如瀑的女子的單薄背影。

她的著裝仍和昨日一樣，雪白得一塵不染，只不過是因為時節(jié)漸涼，她的身上才又多了一件用作保暖的素色披肩。

“姑姑……”

她因為我弄出來的響動回過了頭

“黛兒……黛兒知錯了?！毖蹨I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我猛地撲進了她的懷里，翻滾的情緒讓我毫無意識地鼻涕眼淚都抹在了她的衣服上。

太吾容音什么都沒說，只是用一只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

哭夠之后，我用余光瞥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一旁的沈靈敏。她雙手拘謹地背在背后，用有些苦澀的笑容看著我和太吾容音此刻的情景。

我抬起頭，看著太吾容音的眼睛，思考了一會，在心里決定了什么東西。

我把沈靈敏拉到了太吾容音的面前，然后再拉起太吾容音空閑的那只手，輕輕地放到了沈靈敏的頭頂。

她們二人都略帶詫異地看著我，但沒過多久，太吾容音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表情也逐漸放松了下來。

太吾容音將放在我頭上的手抽離，溫柔地將沈靈敏也拉進了懷里，對她進行了同樣的動作。

“謝謝你。”

“不，容音大人?！鄙蜢`敏的眼淚不斷地落下，可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喜悅，“該是我謝謝您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