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客馊?/h1>

“媽的?!?/p>
姓陳的村民踩到了白色的柔軟,腳陷了進(jìn)去。昨夜里這下了雪,四處慘白,遙遠(yuǎn)的太陽沒有變化,暖和地方又總是臟亂,這里的原住民都知道,有時雪里的顏色總呈棕黑或棕,一般是下面埋藏著動物的排泄物。
不過現(xiàn)在下著雪,只有新鮮的,才能踩出這種感覺。
姓陳的看向這黃彤彤的玩意,似冒著煙霧,其實是他嘴里呼哧而來的熱氣。
于是他拖著厚重的靴子,倚靠在灰黑的墻面上,抱起左腿,然后用一只腳卡著石頭,另一只腳微微抬起。他今天沒有戴眼鏡出門,他呆愣地想要看清楚這次的味道。
過了一會他看清楚了,也聞到了,那是種惡心的腥臭,不過他依舊保持著被冷雪凍僵的表情,放下腳,摘掉腦袋上的帽子,用力甩了甩上面的雪花,便繼續(xù)行路。
姓陳的之前是城里人,不過卻因家庭變故,與懷有身孕的老婆跑到了農(nóng)村。出路時滿臉身不由己,可豎起臉,憂愁的皺紋卻很濃烈,不過這些與當(dāng)?shù)卮迕癖绕饋硐氡仄饋肀泔@得平常,甚至仔細(xì)看,或許還要開朗上一些。
他兒時上過學(xué),直到成年也一直在學(xué)習(xí)。他的父親是木匠,由于他父親的個人經(jīng)歷,便在兒時給陳余下了種種條例,唯獨沒有教給他木匠的手藝,反而用硬邦邦的棒子將他打到了學(xué)校。在兒子學(xué)業(yè)完成之后,他便被周邊的勞累一棍子打進(jìn)了棺材里,就此不省人事了四五年。
陳余在這里的生活能夠順順利利主要還是有他父親的功勞,他父親在這個村子里有四五個徒弟,而陳余只認(rèn)識兩個,其中一個徒弟去了城里,自去年的除夕之后再沒有回來,只留妻留兒在這片村子里。于是名聲一落千丈。
陳余在這里多少聽人提起過這位徒弟的行蹤,但也沒往深處探究。平日的生活里全靠那唯一認(rèn)識的徒弟周元,每下農(nóng)活若遇到不會處理的情況便向他討教一陣子,假若有農(nóng)具使用不清的情況也同他詢問。但有一次因幫忙時周元偷閑了,被扣了記分工資,周元出現(xiàn)在陳余眼睛里的時間便少了許多。陳余這時已經(jīng)在村子里生活了已有半年之久,熟悉感也是油然而生,基本能夠自己打理生活起居,但在語言上的溝通還是有所欠缺。譬如說話磕磕巴巴,聽別人說話,得到的消息也是零零散散,這是他憎恨自己的原因之一。
陳余腳上的鞋子是別人寄來的,所處日子是冬,磅礴的雪像新刷的墻壁一樣潔白。這段日子里,所有人并不需要額外的耕種與集體勞作,僅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道德底線。
可陳余是個農(nóng)村外來的人,周圍沒有筆頭墨水,便總有突發(fā)性的無聊。無聊來的時候,天若是黑的便在家里轉(zhuǎn)悠,等外有光時就出去轉(zhuǎn)悠。
而陳的妻子沒有無聊之說,她身邊有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包括我親戚家的表妹。
不知為何,他們總與身邊的人強(qiáng)調(diào)他們的親戚關(guān)系,可也同樣強(qiáng)調(diào)他們本來的身份,但在這里的農(nóng)民地方氣濃厚,接納其他人也是和和氣氣,便絲毫不在乎這一點。
于是有了村民在春日里帶表妹出去轉(zhuǎn)悠,夏日里到河水邊玩樂,而到秋日里便會去距離村子十多里地的地方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走個長路,與眾人搬著板凳去瞅一眼稀奇電影等等。當(dāng)然,與表妹進(jìn)行交涉的人除了同年齡愛玩的男孩,便就剩下了北方的叔叔周元。她天生腦袋聰明,僅在與他人談話的方面,相較于沉默的我,這已是巨大的優(yōu)勢,可我父親不大喜歡她,每次嘴里總是擠出些尖酸刻薄的字眼兒,哪怕表妹是來送東西也是如此。天真的我時常想不通,可在之后我以本身的學(xué)問來與別人談話時,大概就知道了那種優(yōu)勢感。雖不明不白,但總會感到一種自心底而生的畸形快樂。
生活了一陣子,我便在爛土地上找到了周浩與周義。認(rèn)識他們的那一天實在模糊,不知我是喊了幾句話,還是對他贊美了什么。他猛然回頭,便看見了我,于是抓我一起玩游戲。那游戲我早已忘記了很多,不過我能記住周浩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走在土地里揮著路上撿來的長木條。太陽總?cè)綦[若現(xiàn),那時的他便開始使喚著周義,像狗與主人那般親切。那時周義的衣服上像是破了幾個洞。
性格豪爽,是我的第一印象。不管怎么說總比我那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表妹要好相處。
認(rèn)識他的第一個星期里,我不太愛被他指揮著什么,常有婉拒的意味,他沒有像其他充滿童真的孩子一樣將我排斥掉,反而給我了另種能接受的職業(yè),只不過無聊感是常有的。之后我便與他成為要好的朋友,不管做什么都要扯上對方一手。
可這種能溫暖冬日的事情,突兀地在秋天里結(jié)束了。當(dāng)時我還沒有上學(xué),但因為父親的緣故,認(rèn)識的字要比平常的孩子多得多,有時大人也會找我。有一次我盤坐在飼食槽旁見到了周元,他彎下腰,盡力地與我的視線平齊,接著顫顫巍巍地抖出幾個字,“你就是陳余的兒子?“我應(yīng)了他一句,表示肯定。
“有幾個字你幫叔叔看看,有點亂?!彼又f。
然后就在褲腰帶子里翻找那個紙條,腰帶像一條蛇,他翻的費勁,翻出來好幾樣?xùn)|西,白色糖果,爛紙票之類的玩意。但最后還是從個塑料皮包里發(fā)現(xiàn)了那東西。
“這玩意。”
“快看看?!?/p>
“知道了。”我回答道。我接過紙條,照樣幫他念了字,他黑油油的腦門上溢出了幾滴汗,掉在了我的布鞋上,他低著頭反復(fù)念叨著我剛剛說的文字,臉上的贅肉統(tǒng)統(tǒng)垂了下去,似被肉皮包上的膿包。

說來真正算認(rèn)識到他父親的第一次,是在周浩受傷的時候。
那天外面下雨,他便在我家土屋里隨意揮舞著他昨日里剛剛削成的弓箭,其中還有一把尖銳的木刺,在他嘴里說是長箭,但我覺得這玩意很是危險,便沒怎么擺弄。于是坐在自家的床頭翻了翻父親舊書,在這之間,又望去周浩擺弄弓箭的模樣。
這時的他似乎在哪里有了長進(jìn)。手里的東西與本人的形象像是翻了個版,留下愛慕在上面,不是他,而是他手里銳利的剪頭,我一身的夢仿佛篤定在了這個物件上。
“你能給我削幾個?”
“你有棍子嗎?”
“我找找?!?/p>
我四周張望了片刻,便想到了家里支窗戶的木棍,我撿起棉被踉踉蹌蹌地走到窗戶旁,小心翼翼地拿開,并看著外面淋漓不斷的水,等到一陣風(fēng)劃起雨水,四周的生畜叫聲便斷續(xù)起伏,我將頭往窗戶外探去,看見了一條濕滑的道路,上面有鮮明的腳印,不久雨水澆到了我的臉,探回時偶見樹枝晃。一切只有這些。
拉上窗戶,我轉(zhuǎn)頭看向了周浩,他正倚在門框那里。手里拿著一把刀。
我搖了搖手里的木棍“這樣?”
“這個東西很合適,但你父親不會說你的嗎?”
“去其他地方撿一個不就行了嗎,不然去你家里拿一個,我有次聽說你父親是木匠?!蔽矣梅笱艿难哉Z遮蓋住心慌的感覺。
木棍頂著虛弱的門框,他一只手使勁按住細(xì)木的身軀,他有點費力,眼神像一心二用,那虛弱的木框往里凹進(jìn)去,滑走了周浩的平底鞋,他身型有些不穩(wěn),但沒曾想到的是他連手里的大刀也拿不穩(wěn)了,遂河流般順滑掉落,刷掉了幾塊他身上的血肉,尖叫干裂,我看著跟腱露白,像勒緊的皮筋帶子。
他將腳抬離那把刀上,我只得待在鋪上看著他不知所措。在我拿出他下面的菜刀時,有人突然推開了門,我顫顫巍巍地將刀放在了別處,然后磕巴地講出了剛才的一切,他沒有說話,只是收拾了旁邊的水跡,接著將周浩抱到床邊用我家的布料給他綁好了那塊掉下來的肉,而周浩一直在哭叫。等周元綁好那里之后,便背著他兒子周浩走了,而我一時還沒有緩過勁來,床邊有滲出的血,刀上留著血,我拿起那根支著窗戶的木棍,將它好好擺放在窗戶旁,然后原地佇立著。
留下我呆呆地盯著血跡,不知如何,我沒有想到母親與父親,因為他們兩個人不在身邊。
心里又突兀地想起慌忙的周浩,我旋即跑了出去,卻只見到了平滑的太陽沿著粗糙的線條落下,云朵如雜亂的頭發(fā),扯開了艷陽光的絲線。雨似乎是剛剛停下來的,而地上相同的大腳印又多了幾個。
我聽不見周浩的聲音,只有雞鳴犬叫。有點無聊,我躺回了那曾經(jīng)充滿尖叫的屋子里,我側(cè)著身子看著一灘彤紅的血跡,以及一把像宰殺過豬的刀,我多么希望那把刀是宰殺過豬的,因為這樣我就能吃到干脆油膩的肉了。

當(dāng)時我沒有思考周元到底是從哪里來,但我能清楚地想到這兩人太陽與地球般的關(guān)系。已不需再加上其他修飾詞。等到晚上,父親陳余提前回了家,索性清理起地上的污澤,然后擦了擦菜刀。用粗糙的玩意磨了磨,他沒有問我太多問題,只是說你有沒有被嚇到,如果沒有今天就獨自睡吧,晚上他要去公交站那里接親戚的表姐表妹,在微冷的秋日里,父親換了身趕路的衣服,很莊重,因他從頭到腳就不是這里的人。
晚上我獨自一個人入睡,等到第三天才見到父親回來,而那比我大上七八歲表姐住在了別的人家里,可能是多少有點別扭的原因,我很少能見到表姐戴上通紅的臉蛋出屋。而表妹在家里人的照應(yīng)下生活著,至于叔叔周元我之前經(jīng)常見到,不過只能算是見到了具體的服飾,理所當(dāng)然的不認(rèn)識,但在看到周元找我弄字與接他兒子回屋這件事之后,我便總隱隱想起那泛光的臉。
在九月初的時候我偶然見到了周浩,他跟腱那里裹著一層白布,有輕微的血跡延伸,那次削下來的肉塊沒有將他變成殘疾人,卻也讓他的以后對刀具有了純真的恐懼。但平日里的威風(fēng)凜凜沒有改變,他照樣使喚著弟弟周義,只不過動作的幅度明顯比曾經(jīng)小了許多,不怎么敢跑,也不敢怎么走。
自那次見到周浩之后,他的蹤影仿佛消失了,任憑我如何無聊,走到哪里都是空空蕩蕩,燦燦陽光,金黃樹葉,凜凜冷風(fēng),始終如一件觸摸不到的玩意在我身旁周旋著,便不由地想起周浩指揮周義的場景。
我不常見到周義,因為他總躲在周浩的身后,然后對外人有一股莫名地怕生,只有他哥哥氣勢壓人時,才能恢復(fù)到正常人說話的樣子。有一次我路過一戶人家,便看見了周義,周義坐在那里用木叉捅著泥土,灰黃的衣服一直沒換。
“周義!”
我叫了他一聲,他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隨后又叫了幾聲,跑到了他的身邊。
“你干嘛呢周義,你哥呢?”
他自顧自地擺弄著手里的樹枝。
“說話啊,周義。你哥呢?”
“我哥?”
“嗯。”
“他被父親叫去村口了,父親叫我在這里待著,很多人都去那里了?!?/p>
他流下了一點鼻涕,然后用手擦掉劃拉進(jìn)了泥土里,又自顧自地擺弄起來。
這時我還不知道周浩去了哪里,但感覺到了周圍有一戶土屋是他的家。于是我小跑著,也沒曾想過周浩能在村口干些什么,但當(dāng)我看見一堆人擠在那里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一縷熟悉的聲音在牽著我的腳步,它透過周旁人連綿的討論。
我勉強(qiáng)擠進(jìn)了人群。不過隨著我的進(jìn)入,這人流也漸漸散去,我沒有看到具體的過程,只發(fā)覺到發(fā)燥的土地上有幾處塵土顏色很深,不乏有我見到了黑血顏色,我絲毫不明白發(fā)生的事情,只是見到一個身型龐大綁著爛褲腰帶子的男人拎著一個我似乎熟悉的人,拖著走了,地上的痕跡很薄,經(jīng)過一陣風(fēng)便無了蹤影,我仿佛看見了周浩的眼角。他似乎在哭著,正義凜然地哭著,可那身影與聲音正隨著人流地散去而逃之夭夭,思考不到片刻,又刮來了一陣風(fēng),我逐漸聽不清周圍人對周浩遺留的雜念,可在這之后能見到周浩的日子便少了很多,見到周浩的時間在逐漸減少著,我已無法領(lǐng)會出周浩所失去的東西。同樣的包括我自己,不能確定這一位朋友是否在我的人生中有的價值,只知道他經(jīng)歷的疼讓我害怕。
在秋天將近的日子里,父親找到了我,叫我去周元的家里拿幾件農(nóng)具去。這事情到來地突兀,而在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父親便空手去跟生產(chǎn)隊勞作去了,留下門上“哐哐”的聲音,在這前幾天時,我聽母親說他在前兩天犯了什么錯誤,扣了好幾分,家里得丟掉好多錢,于是我母親責(zé)怪了他幾句話,我父親說話便開始郁郁悶悶的,干什么都不想給別人個理由,總想埋怨。但他還是我的父親,我便走著我喜歡的土路去了,我衣服穿的很少,僅有上身裹著一層衣服,而下肢只是一層薄布,近日里降溫地厲害,那身保暖的衣服在前天便洗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便倔強(qiáng)地自己去尋著路,依附曾經(jīng)遇見周義的路線找人。
下午兩點多,我找到了那塊地方,便在周圍胡亂地敲門詢問周元家在哪里,他們手指指向那棵歪脖子樹的左邊,然后在輕聲細(xì)語地告訴我,“他們家是和住的,周元他們家住的是北屋,南屋是另一戶人家?!蔽抑?jǐn)慎地聽著,然后彎下腰,用手指在塵土上比劃了具體的東南西北,再比對著周元家應(yīng)該是在哪處。接著那戶人家關(guān)了門,我提著膽便走去了。
沒有多想,我敲著門。給我打開門的是一位女性,她面容憨厚地跟男人一樣,卻穿得花花綠綠的,綁著麻花辮,個子比我高上許多,她在開門時,忽然定睛注視了我一下,沒有絲毫惡意,但這時我已啞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輕飄飄地說出了一句,“周元是住在這屋里嗎?”
“他現(xiàn)在不在,可能又是陪那個女娃耍去了?!?/p>
她旋即想要關(guān)門,“要不我在屋子里等等,父親叫我拿農(nóng)具放回家?!?/p>
“農(nóng)具,你搬得動嗎?”
“看看有多大吧。”“話說你知道農(nóng)具在哪里嗎?”
我閉著嘴,總覺得自己能說些什么?!耙幌葋砦葑永镒俊蔽尹c頭答應(yīng),進(jìn)了他們家中,但溫和的濕度總讓我感覺這不是周元應(yīng)該住的地方。我老老實實地坐著,這女性在一旁織著布條,同時問:“你父親是誰???”
“陳余?!?/p>
“他為什么不自己來?!?/p>
“他要去工作?!?/p>
“還用工作???你看看你叔叔周元,幾乎每天都待在家里,沒事就與你那表妹出去玩?!?/p>
“待在家里?”
"他是個木匠啊,曾經(jīng)讀過點書。說是會的總比別人多,然后借這個幌子來修農(nóng)具什么的,但總歸能修好,也是個好處?!?/p>
“只有修農(nóng)具嗎?”
“不止啊,他還要訓(xùn)孩子,每天下午基本上都會把那崽子抓到隔壁廢土屋里訓(xùn)幾遍,而那小子也跟周元一樣死性不改的很,于是那天拽到村門口吼幾句,就開始使勁地抽,抽疼了還不止,還要像抹布一樣拖到采石的窟窿里繼續(xù)打,然后就乖乖哩?!?/p>
“他不疼嘛?”
“那天拽掉了好幾株蘿卜苗,他能疼到哪里去?”“再說了,這孩本來就不愿學(xué)習(xí),一切挨揍都是活該。不愿意上學(xué)是吧,不愿意上就是打,這一出弄得,連他學(xué)習(xí)成績都好上哩,沒人在那學(xué)校里,連老師都不說他了,老實地很,老實孩子了?!?/p>
“所以他現(xiàn)在在上學(xué)?”
“每天學(xué)的很晚呢。等天冷時應(yīng)該就不會這樣了,雖然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女人給我弄了幾杯水,我緩緩喝下,父親沒說農(nóng)具要什么時候用,我便在這里待了一陣等周元回家,周元回來的時候已臨近天黑,雖然鐘表上的時間較早,但這時的太陽早已不愿掛在這陰冷的天里,一直遭風(fēng)吹。我等到了天色昏藍(lán),聞見房門那里來了點動靜,那女人立馬放下手中針線去開門,看是否是周元回來,而我依舊坐在硬炕上,等她的回音。
不久,門口開始不安分,有人在那里吵著什么。
我爬過門框,將頭微微探出,只見到一男人背著一位老婦人到了門口。我隱隱聽見了幾句話,而那剛剛出去的女人正與那男人對峙起來,說話聲越發(fā)委屈,而周遭似乎沒有一個人,簡單地來講,沒人愿意受凍看別人吵架。那女性匆匆回門,我緊收回腦袋,那女性回去便又紡織起來針線,而那男人我也看清楚了,他便是周元,我看他將老婦人抬到另一間屋子之后便沉悶地坐在板凳上,老婦人似乎在說話,但周元沒有說話。等到周元緩了一陣子,我才進(jìn)去的。他看見我時面容瞬間好了起來,臉上洋溢著提前準(zhǔn)備好似的笑容,我沒有管笑容的真假,只是對他詢問了一下父親的農(nóng)具等事情。他頓了頓,指了指身前的柜子,然后起身打開,他讓我拿了輕的,而他自己拿了個沉重的長桿,然后對我聊說了幾句,準(zhǔn)備送我回家,因為天上的顏色早已暗淡許久,若我一個人出門肯定不安全。于是我跟在了他的后面,不過沒有走我熟悉的小道,他說那條道他走不了,全是些碎石,容易滑倒 。我聽從了他的話,但我手臂還是遭不住提領(lǐng)著的農(nóng)具,最后還是周元幫我拿了一路,而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屁顛顛地走著,走了一段又冷又長的路。
回到家,我見到了父親陳余,同樣也見到了母親與表妹,周元拉著我父親笑了幾句話,但我只是見到了父親勉強(qiáng)的動作,但好在不是被冷風(fēng)凍著的,然后從我父親床頭的罐子上順了一片白藥片,順?biāo)塘讼氯?,然后用手輕輕安撫了一下我表妹。表妹臉上洋溢著笑容,而我這時還在想著周浩,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
不過眼睛還是觀察了剛剛的景象,在事后我父親責(zé)怪了我?guī)拙滢r(nóng)具拿的不及時的話,但說的話溫柔到了徹底,像是剛剛放好的溫水。沒過多久,他也陪著點水咽下了那片白色藥丸。起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問起父親那東西。他沒有直白地告訴我,反而說我知道地越少越好,連母親也應(yīng)和起來。
在第二天我看母親走出家門,去與院旁的農(nóng)婦交流各種心得時,我偷偷爬到了那床頭上,竊起一粒粘舌便覺得苦到極致,便立馬收好到罐子里,用涼水沖舌。
自此我越發(fā)覺得這藥丸怪異,直到我常去的小賣部也賣起這東西時才收了這心情。日子過得平靜,遂慢慢又到了冬日。城里來了更多的親戚,老人的是老人,小孩的是小孩。都開始以輩分之間的稱呼相互叫喚,景色和和氣氣,可屬于他們的房屋較少,只好一群人擠在一塊睡覺,身體好的睡地上,身體糟糕的睡炕上。
而在度過這一年春節(jié)之后,我父親陳余常一個人出去,勞作起來,早出晚歸,已經(jīng)很少與周元接觸,但每每回來的道路變了,曾經(jīng)是從小道上回來的,現(xiàn)在是從大道上回來的,而且嘴里時常叼著一根卷草,吞著煙吐著煙,飄忽不定,與春風(fēng)飄去,渾身上下處處淳樸,身穿一件臟亂背心背著農(nóng)具便回來,眼睛望向四周曲折的道仿佛是最好的二八年華,嘴里的煙斷了,卻也不怕燙嘴,陽光趁著煙霧燃盡了周遭一切。于是父親打開自己臂膀,大聲喊幾下“兒子”之類的,比原先甚是高興不少,自與煙白相伴簡直是一身輕巧。

我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在二隊的倉庫旁上課,放學(xué)很早,但依舊不見周浩。而我的表妹卻因一場病一直臥床不起,足足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一直在周元叔叔家歇息,因為我家離著醫(yī)生道原難走,而且今年似乎是個特殊的年份,勞動方式變了又變,因為父親有了自己一份地。離上次見到表妹的日子是快一個月前,她那時已經(jīng)躺在了那張我去過的炕上,雙腿裹著被褥,眼里沒有親切可言,卻也引來我所有的感性。
在房屋里我看見了那位我熟悉的女性,叫不上名字,但我與她能唯一確認(rèn)的就是相互都是認(rèn)識的。她眨了眨眼睛,遂看向我,沒有詢問點什么,目光又轉(zhuǎn)向了我那位妹妹,而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房屋里取暖的聲音脆脆而起,四周疊放的溫度一直在那里沒有動彈,就宛如妹妹那條似乎折了的腿,里面的骨頭早已磕爛,等傷口一好便是肉垂變大,醫(yī)生也沒有什么治療的方法。
“讓周旁的人靜靜照顧著她,如有突發(fā)性的難受便開趕忙送去醫(yī)生那里?!蔽抑案S在父親身旁聽到的消息,那一句話承載著妹妹的生命,我卻絲毫感受不到她的難受,而父親接來了幾盒與他床頭相似的藥品盒,然后又遞給了身旁跟隨而來的醫(yī)生,“這劑量需要好好掂量,不然就會出事。”他停頓了一下,“如果真心疼那姑娘的話,那就去開城里的藥,這樣就不用吃這藥了。不過價錢倒是個問題?!蔽腋赣H想了想就以試一試的口氣,接過了這盒藥。周元在旁邊一直看著,一直聽著,他似乎比我父親還要心痛。
“為什么一直看著?。俊彼鋈粏栕∥?。
“不知道說些什么?!蔽一卮鹉俏慌?。
“不是你妹妹嘛?!彼犷^說道,“是啊,是我妹妹。”我自言自語說道。
“那就要說話啊,怎么不說點話,沒準(zhǔn)你妹妹的病會好地快呢?!彼鼻兄?/p>
“那個?!?/p>
“說吧,反正沒有外人。”
走到妹妹身旁,“那個,你那里還好嗎?”
妹妹沒有說話?!澳莻€,父親說過一定要多喝水,記得朝叔叔要水喝?!蔽谊P(guān)懷地說道。
而她依舊沒有搭理我,我感到了跨越病床寒冷,于是急匆匆地退到了那女性身邊。
“你妹妹不搭理你嗎?”
“嗯?!蔽铱鄲赖卣f。
“是不是你之前就不跟你妹妹說話啊?!?/p>
“又不是親的?!?/p>
“那也是你妹妹啊?!彼良钡卣f道。
“算了算了,讓他去跟周元叔叔玩罷,到時候周浩跟她說說就行了?!?/p>
“周浩?他早就送到親戚家了?!?/p>
“送走了?怪不得最近見不到他。所以他到底去哪里了。”
“周浩啊,被他父親送到城里的親戚手里了,那塊更有前途啊,不光有書讀,還有瓦房子住。前程真的不可估量?,F(xiàn)在整個周家都靠周浩了,等著他功成名時祖墳冒青煙的時候就對了。”
我默認(rèn)了眼前她說的話,但在跨越她家門框前又瞅了一眼妹妹的臉,我只覺得她面色溫和,似沒有任何煩惱。我不知這樣認(rèn)為他人是否正確,但還是希望她是沒有煩惱的。
回到家,支著窗面的木棍已經(jīng)摘了下去,我脫下鞋子輕輕坐在炕上,然后拿起了一本書,那本書的前言與后面的解釋早早被撕掉了,都被父親用來卷煙抽了,他一天大概抽七八根的,比起旁人的量還算正常,畢竟他沒有這么多的紙和煙草來卷煙。我抬頭發(fā)現(xiàn)了個陌生的東西,父親又買了一連白色糖丸,這東西我從來沒有吃過,因為父親每天把控的分量極其精妙,只要少了一個就會跑東問西,若是多了一連或是多了半罐便會樂上一會。
在另一年的第二月,父親在與村民修房時脫下了衣服,我才發(fā)現(xiàn)他身體健壯了不少,上面大大小小的肌肉分明,干起活來像隨隨便便而就,但常被周旁人夸贊仔細(xì)。這段日子里,城來的奶奶身體好上了不少,也許是常有春光拂面的緣由,與那些農(nóng)婦說起事情也有了絕大部分的底氣,而我表妹在這段日子也回來了,不過她行走的姿勢比往日有大變化,她好似一條腿短一條腿長的人那樣走路,可走近發(fā)現(xiàn)她的腿很是標(biāo)志,看不出有任何缺陷,但還是一瘸一拐地走路,那時我坐在泥土堆旁的石地上,父親走到我身旁說道,“你妹妹腿出了問題,你以后可要小心地對她啊?!备赣H抹了抹頭上的汗,便繼續(xù)勞作去了。一旁的表姐,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陣子表妹,臉上有不對勁的神情,不久恢復(fù)平靜,然后急忙地拍打褲子上的塵土,繼續(xù)幫我父親勞作去了。
比起妹妹的瘸腿,我更在意周元叔叔,本與我表妹關(guān)系親近,卻在送回我表妹時沒見到他的身影,只有那女性的面容。當(dāng)時太陽斜斜的,我雙手搭在小木柵欄上,周旁雞叫聲充足,我看父親滿臉紅光地接待了那位女性,仿佛比我母親還要親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兩人見面。氣氛有點詭異,而我母親已經(jīng)去她母親家住了,沒有與我父親擠在一塊睡覺,理所當(dāng)然沒有見到她。而我父親在那時接好妹妹送去了表姐住的屋子里之后,便與這女人回到那屋子里了。我見沒有什么事情,于是我去找周義玩指揮人的游戲。

說到底還是沒有見到周元的跡象,有一次我找到父親詢問了叔叔的事情,而他只是輕薄如冰地對我說,“叔叔身體最近不好,我床頭有點藥,你去送他一點吧?!?/p>
我離開父親整理農(nóng)具的地方,便找到了那塊地方,拿起一連藥,不過不是白色藥丸,我有點困惑,于是吼了一聲,“藥丸不是白色的真可以嗎?”
“可以可以?!彼S口應(yīng)道。他話語虛弱,于是好心在他身邊待了一陣子,
我拿起那一連藥,這時屋外沒有黑天,云朵還算明朗。我在路上遇見了周義,他叫我去玩游戲,可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于是婉口拒絕了他,繼續(xù)走那條道,尋找周元的道路。
大概是有點夕陽跡象時,我走到了周元家門口。敲門進(jìn)去之后,撐開了其余屋子的窗戶,然后走到那女性所在屋子,只見周元裹著棉被睡在那里,我輕輕推了他幾下,他微微睜開眼睛,眼神里沒有泛起激蕩,大概是看到我手里握著的一連黃藥時他眼睛才略微有了點神,他張口說道,“你父親叫你送來的?”
“你怎么知道?”
“上次拿農(nóng)具不也是你父親叫的嗎。”
“什么時候的事情。”當(dāng)時我早已忘卻了這樣的事情。
“去年啊,你嘴里的女人還在這里的時候。”
“叔,那女人是你媳婦嗎?”
“應(yīng)該吧?!?/p>
“應(yīng)該?“
“生了孩子呀......怎么,你難道忘了周浩?”
“他不是去城里了嗎?”
“是啊是啊?!薄澳銕臀夷靡槐?,我吃點藥。”他撐起身體。坦誠地說了點事情。
“你身邊從城市來的表妹很討厭那個臟娃,可也迫不得已相互接觸,那次過節(jié),我媽走不動道,你妹妹走在堅硬的雪地上,而我家那邊的什么親戚從旁經(jīng)過,也算是我的妹妹,但肯定是不和好意的。在你表妹經(jīng)過幾處堅硬地便從前下腳,讓她絆了一下,而后膝蓋那里撞出血痕,第二天便走不了路了,我在第二天背著她走了一段長道,看見了曾經(jīng)的老板,李光頭,當(dāng)時他坐著車,好趕路,畢竟冰天雪地,不好走,他幫忙接下了你妹,再到城里醫(yī)院。而我與你父親是搶坐公交去的,可到了地,醫(yī)生沒有什么好話,其中原因就是治不好的。是天落下的殘疾,結(jié)果......就等結(jié)果,沒地方可走,只好放我媳婦屋子里,我家離當(dāng)?shù)蒯t(yī)生院子近,雖那是個獸醫(yī),但說到底還是弄好了我兒子的傷口。那家伙手里有現(xiàn)成的藥,可以研磨一點給你妹妹吃,聽說那樣好的快,于是呢,你妹妹勉強(qiáng)能走路,但這毛病會一直在的。而你父親陳余,那家伙根本不是人哩,問他幾句話,就愛答不理的,簡直像天都要與他作對,但真作對的話。也好,讓他長長記性,畢竟那不是人干的?!?/p>
周元在說完這事情的第三個月就走了,我覺得是藥物提前糟踐了他的身體,因為我的父親也有臥床不起的情況。他蓋著厚厚的棉被,像是蠶蛹里面包了一個人,我母親直在他身旁罵他不去勞務(wù)。可能長得也是我妹妹身上的膿包,怕被人撞見,顯得難看,便總躲在里面,尤其是每次勞作之后。
自此我母親給我一個簡單的交代,他要去娘家生活了,就不在這農(nóng)村生活了,并且還附上了一句話,“你馬上要上初中了,肯定得去城里上學(xué)的,就先在這里待一陣......長長歲數(shù)。”有一天我從家里出去,照常去上學(xué),不過在上學(xué)之前,我特地去母親的住的那個土房旁看了看,發(fā)現(xiàn)有一處露了草桿,這玩意是不輕易會被損壞,如果真會露出搭房時用的草桿肯定是有外人扣的。
等到中午,我回了家,只見父親依舊在那里躺著,他并沒有去進(jìn)行勞作,說是曾經(jīng)勞作的人都要各干各的了,誰也不管誰,到時候只要能交上糧食就行了,于是我父親獨自承包了幾處田地,每日每夜干了幾天遂慢慢疲倦,說是肝臟疼什么的。反正是不舒服就是,于是告訴我去之前給周浩上過藥的醫(yī)生拿藥,轉(zhuǎn)到下午,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貨]有去上學(xué),晚上拿完藥父親揍了我一頓,可那消瘦的臉龐不像揍人的模樣。即便他早已明白自己是怎么做成這樣的。臉上是同周元叔叔一眼眼光,體態(tài)消瘦,同肝臟病痛,手臂如支起窗紙的的木棍,此時我母親已經(jīng)離開父親足足有三個月頭,已臨近夏時,我替他收了春日種植的煙草。改天我看著麥綠色的天空,父親身體早已支不住了,藥藥罐罐都實驗了遍,之前那止疼的彩色藥丸也無了效果,任憑他在床頭如何叫嚷,任憑我如何心痛著他的身體,也是無能為力的結(jié)果。
轉(zhuǎn)年,家畜被我的舅舅收了個遍,而我父親也被舅舅接回了城市,經(jīng)過一個月的治療還是沒有用處,于是找來了兩個木匠,本想用松木磨個棺材,可那年山上光禿一片,找不到什么成材的木頭。于是棺材蓋子僅是薄薄一層,父親沒有見過棺材的模樣,但要求了死前穿的衣物。是一件中山裝,因為他父親死前穿的就是這件衣服。大概是電閃雷鳴的日子,雨花颯颯而落,灌滿了街邊的每一處下水道,我跟著那群人牽著父親的棺材,如死了人家的普通居民,哭喪著老臉,花了面容的裝扮。
支起一層塑料白布,點著如燭火,在一大塊地方用化學(xué)用品將這尸體焚燒余灰,周遭人哭了起來,我便也哭喪了起來。雨聲不絕,但也不想讓人思考過久,于是雷聲斷斷續(xù)續(xù),點燃了周遭人的思想,化如地上泥濘。
那群人挖好了土,將棺與灰扔了進(jìn)去,而我母親依舊抹著眼淚。那群人在棺材上糊滿了黏土,直到填平踩實。
一路走到的南村,我不禁想起了周元的妻子,不過這次她沒有來,聽說是帶著自己的侄子侄女們?nèi)チ顺鞘?,不知蹤影,但也沒必要知道她的蹤跡。雨漸漸停息,請來哭喪的人卻沒有聽,這一點極其受母親青睞。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也許是我上了初中,也許是我見不到周浩的原因,也許是我絲毫不知這在農(nóng)村里度過感覺。
因為我本就是個外人。但內(nèi)心還希望著不切實際的叫嚷聲。
我覺得父親死的草率,可能是認(rèn)識周元的問題。如果當(dāng)初沒有認(rèn)識周元該多好啊。
直到現(xiàn)在,仍時常會在夢中驚醒,夢里我的魂靈隨著風(fēng)雪在村子上頭飄啊飄啊,想要改變些什么卻最后又變得倦怠,于是不再管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任何事,任憑風(fēng)雪磨滅了一切,最后歸于沉寂,就像是看了一場刻骨銘心的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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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3
Hr-Endym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