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告訴別人——也可能是告訴他的學(xué)生，這位魏國新王，還有更妙的事。梁襄王見到孟子，既沒有寒暄，也沒有禮貌，招呼也不打一個，連“叟”都不叟一下了。忽然間毫不客氣地、冒冒失失、沒頭沒腦地捅出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來：“怎么定天下？”于是孟子只好答復(fù)他：“定于一?！?這一個“一”是什么？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原則？一個戰(zhàn)略？或一個國家？到底是“一”個什么？好比佛家參禪的話頭，看不出一個確定的意義，你愛怎么想就怎么去想吧！ 可是這位“不見所畏”的公子哥兒想的是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就是我襄王自己。所以馬上接口問孟子：“哪一個人可以定天下？”這時孟子就他的話告訴他：“只有那個不喜歡殺人的人，才能夠定天下?！边@時候襄王才明白，孟子所說定天下的人，并不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歡殺人的人。 不殺人的人就能定天下。如果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我們依文釋義，這句話似乎就不通，沒有道理。你我不要說不喜歡殺人，即使殺一只雞也害怕，難道就可以定天下？果真如此，則人人可以定天下了。當(dāng)然，我們不能作這樣的解釋。孟子這句話，是指當(dāng)時那個時代的君主而言。在戰(zhàn)國時代的人主——民眾的家長，是可以隨自己的喜惡，任意殺人，有絕對的殺人權(quán)利，沒有權(quán)能分別的法令，沒有絕對合理的規(guī)章，人主不必守法，可以生人，也可以殺人。所以孟子這句話，是對當(dāng)時有殺人特權(quán)的人主們而言。 梁襄王說：假如一個人主不殺人，那有誰和他在一起肯來幫忙他呢？大概戰(zhàn)國時代，各國君主，都以殺人為務(wù)，以殺人來立威，使人畏懼，因為怕被殺而跟著走。自幼在這種人主可以隨意殺人的觀念下長大的梁襄王，聽孟子說不殺人的人可以定天下，感到意外，所以才問出“孰能與之”這句話來。 孟子聽到這個無知的問題，還是開導(dǎo)他，告訴他：“假如今天有一個愛護百姓、不隨意殺人的人主，則天下的人都會和他在一起?！泵献舆€怕他聽不懂這個道理，于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開導(dǎo)他說：“您對于田地里禾苗生長的情形，是一定知道的。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時候，如果久不下雨，田地干旱，稻子沒有水分滋養(yǎng)，眼看就要枯萎了。正當(dāng)這個時候，艷陽高照的萬里晴空中，突然涌來彌漫著水汽的云層，接著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來。很快地，那田地里本來已經(jīng)垂頭彎腰，快要枯萎的稻子，就又有了生氣，欣欣向榮地伸直了禾稈，生氣勃勃地復(fù)活成長起來。像這股充沛的滋潤力，是自然的法則，又有誰阻擋得了呢？” 可慨嘆的，孟子這個枯苗的比喻，恰好就是亂世敗政——如戰(zhàn)國時代人生境況的寫照。在古代歷史上，碰到亂世的時代，人命真如枯苗草菅，有野心的諸侯們，大都是走“殘民以逞”——滿足私欲的路線。讀了《孟子》這一節(jié)書，由亂離人命如草菅枯苗，使人聯(lián)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詩句——“殺人如草不聞聲”這沉痛的描述。 接著孟子又說：“今天那些統(tǒng)領(lǐng)人的人主們，各國的國君們，沒有一個不是好大喜功，殺人如麻而無動于衷。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義的國君，能夠施行仁政，體恤百姓，不隨意殺伐征戰(zhàn)的話，那么天下的老百姓，一個個都會伸長了脖子仰望著，期待著這位君主的領(lǐng)導(dǎo)。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現(xiàn)了這樣的君主，發(fā)生了這樣的情形，那么百姓們就會像往下沖的巨流般的歸向他。這股自然的趨勢，哪里是人力所能阻擋得了的呢？那么這個不好殺人的君主，當(dāng)然就可以統(tǒng)一天下了。” 這一節(jié)，等于孟子的日記，是他自身的歷史筆記。當(dāng)他快要離開魏國之前，非常倒霉不得意，梁惠王雖然談不攏，結(jié)果還是談得差不多，至少是可以談，現(xiàn)在這位新王根本“望之不似人君”，談也不必談了，只有卷起鋪蓋走路了。 在這一節(jié)記載里，雖然梁襄王的問話不好，而且問得沒有禮貌，沒有意義。可孟子答復(fù)他的話，都是至理名言，是真正的道理。凡是想要作為一國之主的，就要具備這樣的胸懷和氣度。相反地，也解釋了孟子說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理由。梁襄王沒有這種抱負(fù)，那么就不能令人見了產(chǎn)生肅然起敬的心理，他的氣度、胸襟，都沒有那種令人愿意臣服為他輔助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