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另一顆星球」。

在共用大腦的外星文明，所有人思考時，腦電波先發(fā)送到地心，再傳回自己的身體。因此，越是向外，“延遲”越大。星球能源即將耗盡，能容忍“高延遲”的宇航員紛紛前往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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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峰年 | 混合現(xiàn)實、奇觀、情感的科幻作者，擅長世界構(gòu)建。代表作品《后冰川時代紀(jì)事》《三界》《一座塵?！贰饵c亮?xí)r間的人》《賽什騰之眼》等，獲得銀河獎、華語星云獎、引力獎、冷湖獎等不同等次獎項。出版?zhèn)€人選集《一座塵?！贰饵c亮?xí)r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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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裂蒼穹

全文約234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46分鐘

一、告別之路

腦身延遲越來越大。

踏上天賜之路已經(jīng)七千七百七十六個浪涌時間了，燧之酋領(lǐng)導(dǎo)著探險隊繼續(xù)往穹頂深入。此時籠罩在每個人心中的是黑暗一樣無邊的憂慮。地?zé)岬妮椛涞诌_不了這里，身體與遠在故鄉(xiāng)的大腦之間聯(lián)系越來越微弱。

碎石踩在腳下發(fā)出淅瀝的聲音，地蜥皮的長筒靴循穴道接踵而上。因為寒冷和延遲的存在，每個人的腳步都緩慢而鈍拙，感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們必須小心又小心。有時候圓鈍的石子會沿著穴道向下滾進深淵，墜向溫暖的熱鄉(xiāng)——他們的家園。

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后的決命者。出發(fā)就準(zhǔn)備好了死亡，但是沒有人想先倒下。每多走出一步，決命者在與命運的決斗中就多勝出一步。

整支隊伍分享著一支火把，就像他們最后會幸存的那一個人。微光在洞壁上照出上一隊先行者留下的纜繩。纜繩的強度尚可容許他們粗大的毛絨絨的手借以攀援。在纜繩朽壞的路段，他們就要補上新的繩子。先行者全都死在了洞穴里，那一次探險無人回歸。經(jīng)過了四代人才再次有探險隊出發(fā)，這可能是最后一支探險隊。在路上出現(xiàn)過幾具遺骸，無處可埋葬，決命者的黃銅徽章在遺骸身上的纖維中間微微發(fā)亮。同樣的事情也會發(fā)生在正在行走的決命者們身上。

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穿過了厚厚重重的巖層，借由緩直的天賜之路把信號送達。頭上的巖層仍舊厚厚重重，這就是他們祖祖輩輩仰望的天穹。天穹有多厚？再上面有什么？古今以來的智者無人敢做答。只有洞穴中徐徐流過的空氣給決命者們繼續(xù)走上去的希望。

又過了一千多個浪涌時間，他們走到先行者留下的最后一處營地。毛氈布下蓋著一具骨骸，旁邊是另一具倒下的骨骸，沒有人為他遮蓋。殘留的毛發(fā)被風(fēng)吹得瑟瑟抖動。沒想到這里就是他們的終點。這是一處橫道，天賜之路到這里結(jié)束了。再往上是盤繞如迷宮的分支洞系，巖層就像黑牢的屏蔽墻。

“上面不會有信號了。”有人坐在地上哽咽?！八郎窬鸵_始收割。”

“你怕了？聽一聽先行者的低語?！绷硪粋€聲音說，“據(jù)我所知，你的祖先也是決命者?！?/p>

風(fēng)吹過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前一個說話者看了一眼地上的頭骨，兩個黑洞洞的眼洞也對著他，他把話咽了回去。

很快又有話冒出來：“那些迷宮，我們總得想出對策?！?/p>

“跟著風(fēng)?！?/p>

“風(fēng)有可能把我們帶入窄道。”

眾人沉默下來。陰冷的氣流在眾多的洞穴口交匯、盤旋，帶著巖石的生味，輕舔著眾人的毛發(fā)。他們這一代決命者從幼年開始就進行殘酷的訓(xùn)練，把那個脆弱的自我封裝在心底的巖石中，每個人都在信號窒息訓(xùn)練中經(jīng)歷過上千次瀕臨死亡。他們承載著族群最后的希望，不是為了在這里停下來。

燧之酋穿過眾人，他們的毛氈披風(fēng)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燧之酋把行囊放下，從里面掏出獸皮包裹的肉干，傾盡倒在巖石地面上，就像做一個決絕的告別。然后他揮手，眾人順從地退到巖壁后。

風(fēng)帶著氣味散入到洞系中。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中途還趕走了幾只無關(guān)的小動物，終于，一只蹄足類的小獸走過來，聽聲音有足夠大的體型。眾人屏息呵護著這個珍寶。小獸一點點接近，過了許久，響起了咀嚼肉干的聲音。燧之酋擎著火把出現(xiàn)，小獸很快消失在高處的一個洞口里。

燧之酋把行囊背到背上抖了抖，對眾人說：“走吧。我們的身體將死在遠方，我們的靈魂將歸于大潮。”

“眾靈與我們同在。”他人默念。

洞穴里狹窄逼仄，每個人背上的膜翼都本能地撐得大大的，貪婪地汲取著大腦發(fā)來的每一點點意識信號。膜翼劃過洞壁留下點點血跡。斑點漫延到整個視野，丟失的回傳信號使得他們收到的視覺圖像變得灰白，這是將死的預(yù)兆。勞累、寒冷和意識稀薄壓住了每個人想說話的欲望，洞穴里只響著各種摩擦聲和牙齒顫擊的聲音。經(jīng)過窄口時，膜翼收縮起來的人常常失去信號一頭栽倒在地，身體進入保護狀態(tài)，要靠前面的人拉一把或后面的人推一把才能重新恢復(fù)意識。

走到這里，燧之酋不會再責(zé)備任何一個人。每個人都交出了自己能交出的一切。他們的生理形態(tài)天生就不適合遠行，在歷史上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只是一群圍繞在群腦附近活動的渾渾噩噩的猿人。熱鄉(xiāng)的深處，巖漿大潮涌動著永不停息的舒適的旋律，也給了他們智慧的輝光。因此燧之酋能看見痛苦。他羨慕那些腦身一體的小動物，盡管熱量限制了它們的智慧，但是它們擁有無限旅行的自由。人也想獲得自由，于是人違抗了本能，驅(qū)使身體走出安全區(qū)，在莽莽巖叢中砰然掙斷那根線。冒險者的大腦失去了所有感官，滑入黑暗深淵，漸漸變得混沌，最終死去，萎縮，進入群腦的物質(zhì)循環(huán)。冒險者的故事成了謎，冒險者的愚妄成了一代代的箴訓(xùn)。

先民冒險者的勇氣被一類怪異的人繼承。在久遠的從前，決斗的兩人會朝一個方向一直走，直到其中一人倒下。后來“決命者”的稱呼被另一群人沿用，成為了一個世代傳承的秘密群體。新的決命者們?yōu)橥卣钩鲆稽c點世界的疆域，結(jié)隊出發(fā)，直至剩下最后一人，帶回世界邊緣的消息。他們用九死一生的慘烈，挑戰(zhàn)自然給他們設(shè)下的限制。決命者不再是自己，只要一人活著，決命者就活著。這個名字預(yù)示了決絕的命運。他們背棄了文化，背棄了家人，背棄了自己，直至孤身一人。所有同伴的生命凝結(jié)在最后一人身上。

白汽從口中吐出，這是永遠不能走出故鄉(xiāng)的孤獨。燧之酋忍受著意識和身體撕裂的疼痛，一次次爬起來。此刻孤獨又跟了上來。他的朋友一個個消失在幽深的洞穴里。有人因為延遲沒能躍過腳下的裂縫，有人僵硬地栽倒就再也起不來，有人精神崩潰游蕩進了迷宮的深處。死者身上的決命者徽章會留下一半，另一半由剩下的人帶走。

最后一個同伴倒下，冷卻。燧之酋質(zhì)問死去的為什不是自己。洞穴中沉默無人應(yīng)答。他取下死者的一半徽章，投入腰間的一個小袋子。綿延了幾百代的決命者只剩下最后一個了。

按理說他應(yīng)該返程了。但是他呆呆地看著幽深的洞穴，感覺還有繼續(xù)走下去的理由。終于他背棄了決命者的信條，繼續(xù)朝前走去。

告別了一切，他要與命運做最后的決斗。

因為感官的時而丟失，什么時候走丟了靴子也不知道，腳步變得沉重刺痛。腰間的一小袋徽章發(fā)出細脆的響聲，與黑暗中的眾靈對話。

巖層靜默。我們的靈魂將歸于大潮。

隨著踉蹌的腳步，火把的火焰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燧之酋嗅到了巖層中沒有的氣味。從一個拐角上去，毫無征兆地，巖層消失了。

火把被大地上的疾風(fēng)吹滅。無數(shù)顆亮點掛在新的天穹上，像鐵爐中濺出的火星。憑借著在地底練就的暗視力，燧之酋可以看到星光下的大地，這是比熱鄉(xiāng)寬廣上千倍上萬倍的沒有巖層阻隔的空間。在最狂野的神話中也沒有人敢想象世界有如此廣闊。

一個新的世界。

震撼和恐懼攫住他的心，他的身體隨著寒風(fēng)顫抖，意識像蠟燭一樣搖搖欲滅。

長時間在洞穴中的佝僂行走幾乎讓燧之酋忘記了直立，他用微弱的信號緊緊抓住那一袋徽章。

一群曾經(jīng)在地下給他們引路的小獸從地平線上跑過去，像一隊響箭。星辰下面的大地荒涼貧瘠，在遙遠的地方噴吐著巖漿。有了這個高懸在頭上的新世界的激勵，總有一天他們能找到克服信號阻礙的方法。他已經(jīng)在腦海里想象著同胞們生活在大地上的景象。

被囚禁的孤獨沖破牢籠噴涌而出。他的眼眶涌出熱淚。

他想要馬上在大地上奔跑。但是他站在洞口，沒有再走出一步。任何死亡的風(fēng)險都已經(jīng)成為奢侈的事。此刻最重要的，是回去把新世界的消息告訴他們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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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新世界暗影

“當(dāng)我們中的第一個人踏向地面的時候，這個種族就再也不能停止向外張望的幻想?！?/p>

這句話銘刻在靜謐海發(fā)射場的人員入口處。發(fā)射場外圍著幾攤觀看發(fā)射的人群，露營燈照出幾片暖光，看起來就像一場野餐會。

新天號核動力火箭矗立在發(fā)射臺上。它此行送上太空的巡天望遠鏡將解答困擾他們種族已久的一個問題。

自第一人登上地表四千個變星年以來，文明已遍布到星球表面。巨大的電梯井連通地上地下。人們建起遍布世界的信號中繼站，各種信號中繼器覆蓋建筑和交通工具，中繼衛(wèi)星在靜止軌道上將腦身信號跨越高山峽谷。人們重新認識了世界，以星球的自轉(zhuǎn)計天，以一顆明亮變星的周期計年。核能被從一無所有的巖石中開鑿出來，將文明推向新的高度。盡管他們的祖先很久前就把他們的文明命名為熱鄉(xiāng)文明，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身體已經(jīng)走出熱鄉(xiāng)，居住于地表。人們習(xí)慣了一秒以內(nèi)的日常延遲。全球的人口發(fā)展到群腦的極限，大約兩千萬人。更令星球的居民自豪的是，他們還在太空建起了空間站，與它聯(lián)系的是巨大的地面天線陣列，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航天員可以適應(yīng)數(shù)秒的延遲。這個時代的人拓展了祖先從末敢想的疆域，人用技術(shù)和雄心徹底超越了腦身一體的動物的自由度，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羨慕的它物，并且敢把目光投向頭頂?shù)男切橇恕?/p>

火箭升空了，一團火光驟然亮起來。被核燃料加熱到高熱的推進劑沖進緩沖池里，激起一大團白色的水汽。遠遠地看去，火箭就像一個小小的玩具，被一只小手托舉著從浴缸的泡泡里升起。發(fā)射場周圍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小小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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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天過去了，巡天望遠鏡對接到空間站上進行第一次檢修。它采集的數(shù)據(jù)和地面巡天網(wǎng)絡(luò)的數(shù)據(jù)整合，也會在今天得出分析結(jié)果。這是最后的宣判。

瀚之瀾緩緩靠近走廊的另一頭。飄到盡頭的艙壁上停止運動后，他才能轉(zhuǎn)動脖子。穿戴宇航服消耗了大量的時間，就像在指揮一個不屬于自己身體的寶寶鉆過火圈一樣。轉(zhuǎn)動艙門開閉機的操作盤時，每轉(zhuǎn)一下都要停頓幾秒鐘，等待反饋到達大腦中。航天員有一套嚴(yán)厲而死板的操作流程來確保不會落入延遲帶來的危險。他自己則有一套理論來化解這種笨拙的尷尬——他比星球上的其他人更能領(lǐng)悟到氣定神閑的生活哲學(xué)。有時在工作之前他會泡上一壺巖茶，讓自己進入茶色擴散般的優(yōu)雅節(jié)奏。

他是航天員也是工程師也是天文學(xué)家，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身兼數(shù)職。這次檢修需要一點艙外作業(yè)，飄在真空中的瀚之瀾感覺自己像一粒孤獨的種子。他看自己的星球，像一顆果實。在熱紅外波段能看到紅色的火山鏈仿佛靜止不動，灰褐色的火山灰對流帶把星球分割成幾塊，灰白色的沙塵暴團以肉眼幾乎不可識別的速度慢慢浸潤開。想到自己的大腦就在腳下這個果實的果核里安睡著，他感到一陣顫栗。古代的很多文學(xué)家描述過凝望自己大腦的感覺，現(xiàn)在的群腦則被重重防護起來，禁止一般人接近，更像一個謎。

人要如何告別自己？這是古往今來的同類們都在不斷思考的問題。瀚之瀾每次登上空間站，也會站在這個特別的角度思考著。

警報器發(fā)出爆鳴聲，提醒他延遲有點超標(biāo)了。瀚之瀾調(diào)整姿態(tài)，從一塊打開的金屬蓋板后面挪出來。他掰開工具套件上的一個電動螺絲刀。星球上的燈光洋洋灑灑散布在大陸上，大約數(shù)十個更亮的大點是城市。摁下按鈕轉(zhuǎn)動螺絲刀，停，再轉(zhuǎn)，再停，直到剛好為止。除此之外，他們的星球淹沒在一片黑暗之中，連輪廓都難以辨認。電機發(fā)出微微的嗡鳴。放下工具套件，等它停止飄動。視野邊緣的星光則像眾神的宮殿，只要稍稍抬起頭它們就會占滿整個視野。伸出手，等手到位，調(diào)整位置，抽出元件。星光倒映在銀色的鈦合金表面，光華燦爛。為什么星光在宇宙中如此普遍，在他們的世界里卻毫無蹤跡？難道那些是其他文明創(chuàng)造的輝煌，而自己的文明還是蠻荒之地？瀚之瀾不愿意相信這個理由，他更不愿意接受另一個可能的結(jié)果。

更換好一個元件后，隨身計算機收到了地面轉(zhuǎn)發(fā)來的分析結(jié)果。瀚之瀾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星空在面罩上扭動，漸漸模糊，像燃燒的火焰，像圍繞著火堆舞蹈的一群幸運的孩子。而他是遠遠看著的，黑暗里的影子。那個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結(jié)果發(fā)生了。

對巡天數(shù)據(jù)的分析最終確認，他們的家園是一顆在漆黑宇宙中流浪的特殊的行星，沒有恒星的溫暖，沒有兄弟姐妹。宇宙中隨處可見的情況是，幾乎所有的行星都沐浴著太陽的光輝，它們形成家族體系，那些小得不起眼的亮星每一顆都提供了近乎無窮無盡的光和熱。瀚之瀾想問為什么，但是這個渺小的問題在宇宙空間中顯得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只是又看了一眼星空，緩緩地朝艙門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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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眾靈之心

最高執(zhí)政官在安全官員的陪同下從一號電梯井降下。這一班電梯的普通乘客已經(jīng)被清空，空曠的碟形大廳里只有他們幾個人。機艙在圓柱形的鋼架結(jié)構(gòu)井里由徐到疾，頭頂上的光亮越來越小，很快窗外就沒入黑暗中，每隔一段時間閃過一盞小小的燈。中途經(jīng)過一段燈光明亮的地方是開拓者紀(jì)念碑，最高執(zhí)政官向窗外行了一個禮。大約三十六個浪涌時間過后，一行人到達熱鄉(xiāng)。

這是星球人古老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成了溫暖的觀光地，有熱海、古聚落遺跡、原住民保留區(qū)、游客體驗區(qū)、攀巖探險項目，古色古香的巖居發(fā)著暖光，旅行者絡(luò)繹不絕。

熱鄉(xiāng)的最深處是一片嚴(yán)密看守的區(qū)域。第一層警衛(wèi)墻里面不再有游客踏足。第二層警衛(wèi)墻厚了很多，架設(shè)著致命的武器。一群警衛(wèi)圍上來用探測器對著最高執(zhí)政官乘坐的車輛來回照了許多遍。第三層警衛(wèi)墻則是包裹著天空的全封閉式鋼筋混凝土建筑，仍然有幾個體育館那么大，呈圓形，仿佛一只星球級的怪獸留下來的巨蛋。最高執(zhí)政官的車停在這個巨蛋旁。執(zhí)政官走下車，接受了搜身和掃描檢查，步行進入閘門內(nèi)。在里面走過迷宮似的幾條通道，最高執(zhí)政官來到群腦前。

她仰頭看著這個龐大的遠古生物一樣的東西。在這一生中她只在視頻里看到過。群腦在防爆玻璃后，占據(jù)一個體育館大小的場地。無數(shù)個灰白色的腦泡拼合在一起，組成一座半球形的肉山，從任何一邊都看不到頭。肉山外部包裹著一層有機質(zhì)天線網(wǎng)?？拷馍巾敳渴窃杏?，此刻正孕育著幾十個胎兒。發(fā)育成熟的嬰兒身體會從“山”頂上滾落下來，滑出一條長長的閃著光澤的水跡。比排水管還粗大的血管從“山”頂爬出，纏繞著肉山，大血管中間又分出更細的小血管，再繼續(xù)分裂，末梢伸入到成千上萬個腦泡中去。下方的泵室把血漿泵入血管，這座肉山看起來就像在隆隆地蠕動。最高執(zhí)政官皺了一下眉頭。這種感覺很奇異，就像看著一個既讓人敬畏又讓人憐惜，既難看又讓人無法討厭的嬰孩。

這就是讓所有人無法遠離的原點。此刻自己就在其中思考。自己的意識和兩千萬個同胞的意識緊緊挨在一起，雖然他們是互相獨立的個體。

“啊——”最高執(zhí)政官發(fā)出一聲驚嘆。她想伸手去觸摸防爆玻璃。

“別！”一個聲音叫住她。說話的人是一個穿著科研人員的白大褂的人?！澳阋呀?jīng)進入了最內(nèi)層防衛(wèi)，如果你碰那個墻，探針會直接銷毀你的大腦。”

最高執(zhí)政官這才發(fā)現(xiàn)貼在墻上的大幅警告。防爆玻璃內(nèi)果然有多只機械臂在待命。

“平時這些機械臂用來把通過審核的受精卵注入孕育囊里，緊急時刻它們也能發(fā)揮別的作用?！?/p>

執(zhí)政官往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跟科學(xué)家握手。“你就是要見我的人？”

科學(xué)家嚴(yán)肅地點點頭?！澳阋H自看看?！?/p>

最高執(zhí)政官隨科學(xué)家走進一個小門。一截鐵樓梯旋轉(zhuǎn)向下。這里炎熱潮濕很多，除了一盞防爆燈在頭頂越來越遠，大部分的光都來自地下的暗紅色，被蒸騰的霧氣散射。身上的毛發(fā)也感到濕重。她知道這就是群腦的底層空間，哪怕在視頻資料中她也不曾見過。

底層空間是一個有小城市那么大的地下空洞，這里聚集了一個小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熱海亙古不息地提供能量。地下水系匯聚滲透。巖層里蘊含著豐富的鐵離子和氫離子，作為能量傳遞的中間跳板。上億年的微生物活動積累了營養(yǎng)土層，漸漸變成肥沃的富養(yǎng)沼澤。群腦的根系從巖層上面吊下來，扎根在富養(yǎng)沼澤里。

一行人走過沼澤上的棧道。根系森林里飛舞著蟲子，地雀在林間鳴叫，爬行動物從沼澤里浮出頭來又躲下去。一切富有生機又寧靜安詳。如果有時間，最高執(zhí)政官很愿意在這里待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待上一輩子也不錯。

“既令人激動又讓人平靜是吧。”科學(xué)家對發(fā)愣的最高執(zhí)政官說，“我第一次看到這里也是這樣?！?/p>

繼續(xù)走過一片熱巖灘，棧道消失了，一所白房子搭建在巖灘盡頭。

“這所地?zé)岜O(jiān)測站比群腦掩體都還要古老?！笨茖W(xué)家說，“我們積累了一百二十年的數(shù)據(jù)?！彼哌^房子，繼續(xù)朝熱海邊走去。

最高執(zhí)政官想叫住他，還是沒有開口?？茖W(xué)家走過的巖漿殼堅硬結(jié)實。最高執(zhí)政官也跟了過去。

“三十七步?！笨茖W(xué)家停下來?！白铋_始，巖漿離監(jiān)測站只有十步?！?/p>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最高執(zhí)政官問。

“一直在退縮，一直在加速。近幾年加速得越來越快。這個變星年測到的地?zé)釡囟认陆凳乔八从械?。按照這個速度……”科學(xué)家把臉扭向一邊?！岸饺旰鬁囟染蜁档讲荒芫S持我們思考的程度，地下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會凋亡?！?/p>

不遠處的巖漿涌動著，濺起小小的黏稠的巖漿團。熱海載著星球上兩千萬人的生命脈動，最高執(zhí)政官從來沒有想過它會變得這樣吃力。她看著紅熱的海平面在穹頂?shù)牧硪活^延伸入地下。

“你能做什么？”

“最高執(zhí)政官，地核正在冷卻，我們的星球正在冷卻?！?/p>

最高執(zhí)政官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不是你能做的。這是我該做的……”

他們往回走。登上樓梯的時候，最高執(zhí)政官忽然回過頭來說：“我們的種族有多久沒有冒過險了？”

科學(xué)家的眼眶潮紅，像熱海一樣紅熱。他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最高執(zhí)政官看到他的胸口別著一枚奇怪的裂成兩半的銅制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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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生死決斗

全球危機緊急特別會議。能容納兩千人的階梯形會議席由四面向中間下沉，仿佛在建造之初就預(yù)示了今天的危機。會議席此時只坐了不到一百人，全是星球各個最高部門的部長。坐在下沉的最中心的是星球最高執(zhí)政官，她籠罩在一束頂光里，顯得遙遠孤獨。

“核熱站裝機運行了，一切順利?！闭f話的人有些底氣不足。

災(zāi)難應(yīng)對委員會是最新的部門，災(zāi)難應(yīng)對委員會的主席是最新的領(lǐng)導(dǎo)人。他的上一任剛剛在核熱機組調(diào)試的事故中喪生。還好那只是一次蒸汽鍋爐爆炸，沒有發(fā)生核泄漏。

最高檢查長面有怒色地說：“很遺憾，我沒能把你的上一任送進黑牢。我希望在坐的各位都不要變成我族類的罪人?！?/p>

檢查長的話引起了前任主席同僚的抗議，席上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吵?！澳隳苷驹谶@里思維敏捷，是因為前任主席的犧牲！”有人說。

最高執(zhí)政官“嘶”了兩聲，壓下眾人的聲音。從推行這個計劃之初，她就深深地知道他們面臨的阻力。他們的文明已經(jīng)在安穩(wěn)中度過了四千多個變星年?，F(xiàn)在要在全族類最敏感的群腦旁建核熱站，僅僅產(chǎn)生的恐慌就有可能摧毀他們的社會，更別說技術(shù)障礙和工程難度。

最高執(zhí)政官對眾人說：“如果我們不冒這個險，全族類將在不到三十年后走向滅亡。我們冒這個險，全族類有可能提前滅亡，但拼出了一線生機。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不斷在巖層中拼出生機。我們不會安詳?shù)厮廊?，這不會是我們冒的最后一個險?！彼哪抗鈩澾^眾人，停在一個角落?！翱萍疾块L，你發(fā)言吧?！?/p>

最高執(zhí)政官曾經(jīng)在群腦中心見過的那個科學(xué)家已經(jīng)披上了銀絲，他一直在等著。他顯得頗為緊張，接著話說道：“諸位，眼下我們只是獲得了一點喘息的時間。我們的星球是一顆無外源能量的星球，如果地核冷卻，全球的核原料儲量也維持不了多久。留給我們的時間可能是五十年，可能是六十年，不會超過一百年。曾經(jīng)論證組提出過很多設(shè)想，包括派出無人飛船去別的星系采集能源，包括建造行星級推進器把星球漂向一個恒星系。這些方案都不可能，或是需要的技術(shù)或是需要的能源遠遠超過我們能夠等待的時間。誠實地說，我們沒有必然可行的方案，只有爭取可能的方案。我們唯一能賭上一把的方向，”科技部長攢了口氣?！笆怯幂d人飛船飛向外太空?！?/p>

會場上發(fā)出一陣喧嘩。這無異于自殺。

工業(yè)部長大笑起來：“全體移民？帶上二點八萬噸重的群腦和兩千萬人進行星際旅行？或者就算我們能放棄大部分人，就算勉強能夠飛起來，維生系統(tǒng)、供熱、燃料……”

“只有一隊人的身體去，工業(yè)部長閣下?！笨萍疾块L回答。

現(xiàn)場安靜了下來。工業(yè)部長終于確認了這句話，問道：“他們走不了多遠，這有什么意義？”

“在我們的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過這樣一種探索方式，一群自稱‘決命者’的人，結(jié)隊走向世界的邊緣，直到剩下最后一個人帶回遠方的消息。決命者是與命運決斗的人，他們告別安穩(wěn)的過去，賭上生命去換取一線新的自由。這種多備份的、孤注一擲的群體探索方式大大增加了我們能走出去的距離，在一段歷史時期快速拓展了我們種族對世界的認知?！?/p>

眾人面面相覷，互相打聽這個奇怪的稱呼，然后又紛紛搖頭。

“你想要干什么？”工業(yè)部長質(zhì)問。“你會受到審判！”

“決命者的傳說沒有被證實。”文化部長發(fā)話道，“我們只有兩千萬人，每一個人都很寶貴。你說的這種情況在古代可能存在，在現(xiàn)在，有什么值得我們?nèi)ベ€上生命嗎？”

“‘天庭的階梯’恒星系?！笨萍疾块L揮一揮手。

會場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顆藍色星球，視野放大，顯示出整個星系的示意圖，八條軌道和一些小行星帶圍繞著一顆明亮的恒星。

工業(yè)部長說：“我知道那個恒星系，也知道它會臨近我們，但是以我們的技術(shù)仍然到達不了，你的送死方案也不可能?！?/p>

“是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是與命運的決斗，我們不需要到達?！彼麙吡艘槐闀??！霸谖覀兊募夹g(shù)條件下派出一艘航行得盡可能遠，能應(yīng)對盡可能多情況的飛船。我們只要期望在路上遇到那個星系的遠航者。”

一個向還不存在的文明求援的計劃。會場又一次安靜下來，安靜中帶著懷疑和冷嘲，只有最高執(zhí)政官還在向說話的勇敢者投以支持的目光。

工業(yè)部長替眾人問道：“你怎么知道那個星系會存在如此發(fā)達且善意的文明？畢竟我們在宇宙中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別的生命。”

科技部長頓了頓，說道：“說起來也許可笑，因為我們別無選擇。這個方案的成功概率是我們的所有可選方案中最大的。我們搜集的信息表明，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恒星系。恒星恰到好處的質(zhì)量能夠維持一條穩(wěn)定的宜居帶，它的宜居帶里恰好存在著一顆行星，擁有化學(xué)活動最豐富的液態(tài)水環(huán)境。那里有希望存在生命，甚至是文明。恒星處在中年主序星階段，能提供穩(wěn)定的能量來源和豐富的地質(zhì)能源儲量。如此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那里的文明有可能具有高度發(fā)達的技術(shù)水平，很高的文明程度?！彼拖裨谥v述一群天神，會場寂靜無聲。“恒星系擁有八顆中等大小以上的行星，與恒星距離形成梯度序列，也就是我們所稱的‘天庭的階梯’。觸手可及的新世界就像我們祖先頭頂上的地表一樣激勵著他們。如果那里的文明足夠發(fā)達，幾乎必然會利用這條太空之路發(fā)展成擴張型文明。也就有那么一線希望，我們可以與他們的遠航者相遇，有機會獲得幫助。我們走得越遠，他們走得越遠，相遇的可能性就越大。這些可能性組合起來，也只是宇宙中的一個極小概率，但是我們的先輩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告別溫柔的熱鄉(xiāng)，把生命換算成距離，抓住一個個極小的概率。我們已經(jīng)忘了這點?！?/p>

工業(yè)部長表情凝重，謹(jǐn)慎思考后，又問了三個問題：“在一個我們這樣的孤星系統(tǒng)里，沒有其他天體借力能走多遠？怎么解決信號和延遲問題？我們的航天員能存活的預(yù)期距離是多遠？”

“我們會用一生去回答這幾個問題，它們也許最終也無法回答。這，就是那一隊勇敢者要承擔(dān)的風(fēng)險?！笨萍疾块L的聲音黯淡下來。

最高執(zhí)政官說道：“宇宙從來就不是溫暖的熱鄉(xiāng)。未來五十到七十年，目標(biāo)恒星系處于相對我們最近的距離上，一點五光年左右。那是決定我們文明生存的窗口時間，我們需要更早地做好準(zhǔn)備?！?/p>

這就像把整個文明的希望寄托在一個走鋼絲過懸崖的人身上。他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盡力幫這個冒險者照亮前方。

決議獲得了通過。最高執(zhí)政官站在下沉大廳的中心宣布：“為了我們的后代能見到光和熱，我們將像前輩那樣進入黑暗里前行。”

會議大廳的燈光暗下來。

工業(yè)部長走在散去的人群中。他的心中壓著更多的重量。由于核燃料被調(diào)集去核熱站，全球的能源已經(jīng)很吃緊，一些制造業(yè)停頓了，他們的經(jīng)濟面臨衰退甚至崩潰的危險。如何在逆行的電梯上前進，即使他的老師也沒有教給過他。但是他沒有再發(fā)問，只是默默混入人群中。他渴望著走到大街上，混入街上的人群，成為這個星球上普通人的一員。

他看到科技部長走在斜前方，于是走上去問了一個存在心中很久的問題：“為什么宇宙對我們這么不公平？”

科技部長停下，轉(zhuǎn)過身，想了片刻，真誠地回答道：“也許是讓我們學(xué)會告別和上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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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走向你

一對老人在一架巨大的半球形天線下坐下，放下營地?zé)?，開始攤開野餐布。他們的動作慢得像在太空中展開一張氫原子捕捉網(wǎng)。他們緩慢而默契地合作著。終于，野餐布鋪好了，老人又用機械臂一樣細瘦的手從背包中拿出一件件野營用品，精確地擺在野餐布上。

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天線周圍只有幾個工作人員在巡視，時不時仰頭檢查。工作人員只知道這是一對被允許待在這里的老人。

距離危機會議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已經(jīng)沒有人認識老人中的這個瘦小的老頭。這次政府邀請他們?nèi)グl(fā)射場觀看，他們沒有去，而是來到了這個他們曾經(jīng)和小女兒野營過的地方。

各單位就位的警戒聲響起來，外面的幾個人匆匆跑回建筑里?，F(xiàn)在這塊空間只屬于兩個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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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海發(fā)射場。三盞探照燈射向飛渡號的龐大箭體。這是這個星球上有史以來最大的載人飛船和運載火箭，它的高度超過了發(fā)射場的其他所有塔架，甚至傲視著遠方的山峰。由于過于龐大，它是在地井中垂直組裝好再升上來的。圍繞它的制造，運輸線上形成了兩座中型城市。發(fā)射場外很遠的距離開辟了安全區(qū)，圍觀的人群使得發(fā)射場沐浴在仿佛半個世紀(jì)前的節(jié)日般的光亮中。記者，攝像機，乘著輪椅來的老人，驅(qū)車高歌而來的年輕人，宗教的教徒，荒野上驚疑不定的奔跑獸，所有能夠觀看的物體都把目光投向那個指向天空的大箭頭。

警戒聲響起，地面上安靜下來。片刻后，投射在箭體上的激光倒計時開始倒數(shù)：10，9，8，7……數(shù)到0的時候，一團刺眼的光亮震撼了大地。

十年前，一顆小行星被觀測到將要掠過星球附近，這是千年一遇的機會。飛渡號被趕工制造出來，它將借助小行星的引力彈弓加速，飛向“天庭的階梯”恒星系。這是一次沒有返程的任務(wù)。以星球上的科技水平，要將飛船在一代人的時間里加速到足夠的速度，只有一個粗獷的辦法——核爆炸推進火箭。

火箭尾部釋放出的小型核彈在地下井里爆炸，把火箭推上空中。地下井在承受爆炸后坍塌，它只為這一次發(fā)射存在。地下井周圍是一圈緩沖池，熱空氣和汽化的緩沖液從四個導(dǎo)流槽中噴出地面。地面的溫度被加熱到灼熱。緩沖液的汽團在半空的高度重新凝結(jié)成白色的水汽，追著火箭膨脹過去，再次被新拋出的核彈汽化，像不斷綻放的紅白交錯的熔巖花朵。帶有輻射吸收劑的冷凝汽團最終會形成一堵減輻射墻，緩緩下落。此刻火箭的速度要遠遠快于水汽，它的尾部展開一個推進盤，以承接被定向核彈的沖擊波加速的淡藍色等離子漿。小型核彈不斷被拋出，爆炸，天空被震裂。龐然大物掠上蒼穹。轟隆隆的聲音滾過平原，就像火山噴發(fā)。爆炸的閃光一次次把大地點亮。

奢侈的光和熱傾瀉出來。人們想象著，沐浴在恒星的光芒下大概也是這般景象。觀看的人群里有人哭起來。唱歌的年輕人們跳上車頂，伴著核閃光起舞，隆隆的聲波滾過他們頭頂。往后艱難平淡的日子里他們會無數(shù)次回想起此夜。一塊空地上，數(shù)千名教徒匍匐在地，念誦祈禱，藍色的罩袍如熱海的海浪一樣在氣浪中獵獵作響。他們是三十年前成立的宗教，不為信仰，只為祈禱“天庭的階梯”恒星系里可能存在的文明繁榮昌盛。

在塵世的眾生上面，核彈的閃光像一道天梯攀上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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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的科技部長握住老伴的手，他們一起望向頭頂上的星星。他們曾經(jīng)和小女兒一起坐在這里望向大天線所指的天區(qū)。現(xiàn)在那里能隱約看到一串閃爍的移動的亮點。那是飛渡號，他們的女兒就在上面。這座天線和女兒的飛船保持著通訊連接，女兒和另外六個人的意識信號從腳底發(fā)出，經(jīng)由這里投射向茫茫宇宙中。對兩個老人來說，這里就是離女兒最近的地方。

對于他們的文明來說，“遠方”永遠是帶著恐懼的。他們曾經(jīng)想教給小女兒面對這個恐懼的勇氣，沒想到女兒走得更遠。

他們的家庭爆發(fā)過爭吵，老科技部長毫不掩飾地承認自己的自私。

女兒在空間站上發(fā)來的信說：“爸爸媽媽你們知道嗎？這幾年我在空間站上看到的地面燈光，已經(jīng)比十年前的照片稀疏了很多，跟你們年輕時更是沒法比。我看著我們的文明漸漸沉入黑暗。今天我再次看到自己的眼淚飄在空中，就像宇宙中的星星，我能摸到它們。爸爸媽媽我決定了，我要去抓住那一線希望。請你們在地上為我抓住最后的燈光。”

從那次起，女兒的堅強就遠遠超過了一切阻攔。她終于劃向了遠方。

老人摩挲著一枚和女兒一樣的徽章，流下一滴眼淚。眼淚在臉頰上劃過一條軌道，很快被夜空中的寒氣凍結(jié)在毛尖上。他吸了一口寒氣，吐出白霧，夜空中的星星也仿佛閃爍起來。

老伴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斑€記得那首詩嗎？”

當(dāng)然，那首古代吟游詩人流傳于今的詩，流淌在文明的血脈中，照耀過決命者的熱血，也靜靜地見證過兩個老人的愛情。他從來不敢把那首詩贈給女兒。女兒現(xiàn)在也變成了那個吟游詩人。他輕輕地，對著老伴，也向著他們遠去的女兒，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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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制作一把舵。

它可以去往遠方，

也可以返回家鄉(xiāng)。

沙暴是那么危險。

我用它掉頭，回到所有人身旁。

我獵獲一只龍角。

它可以劈斬荊棘，

也可以被人頌揚。

荒野是那么危險。

我?guī)е纛^，回到英雄的故鄉(xiāng)。

我遠遠看到了你。

你可以點燃一切，

也可以熄滅光芒。

你是那么危險。

我砍斷了舵，燒掉龍角。

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我告別自己，

走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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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看去，那個亮點已經(jīng)隱入群星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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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走入群星的人

飛渡號上載著七名船員。這不是一艘星際飛船，它離目標(biāo)星系最近也只能到達三分之二的距離，之后就會交錯遠離，生命維持系統(tǒng)的運行壽命會更短。飛渡號利用小行星的引力彈弓曲線加速后，再次釋放小型核彈直線加速，帶著星球上十分之一的能源徹底飛向深空。在地面上看去，遠去的航跡就像一根嵌入群星間的鋼絲。

走鋼絲的人走入了群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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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之息看著家園遠離，這次是永別，她和其他人一樣哭了。飛船調(diào)整姿態(tài)后，母星就被大天線擋住了。飛船尾部是一面直徑比飛船還長的天線，進入深空軌道后就完全鋪展開來。飛船頭部還有一面大天線，用于跟可能存在的文明聯(lián)絡(luò)，它將在飛船加速到最大速度后展開。

數(shù)千年來用于紀(jì)年的變星伴隨在船舷一側(cè)。對于這隊遠行者來說，每走出一步都在創(chuàng)造歷史。距離是最大的財富，也是最大的敵人。原之息在延遲箱里訓(xùn)練過長達上百天，那種撕裂和嘔吐的感覺至今還像噩夢纏繞著她，而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幾十年的長延遲生活。沒有人清楚延遲一直大下去會發(fā)生什么，也沒有人能估計意識信號能維持多遠。這對于船上的人來說是漫長的等待，對于星球上的人更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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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腦中心來了個怪老人。他被上級介紹來當(dāng)一個義務(wù)維護員。技術(shù)崗位都用不上他，他還愿意干一些打雜的活。后來中心的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一個老人每天拖著拖把閑逛，反復(fù)擦著本來就無塵的地面。他們都不會派活給他，見了他會說干得真好。有時人們看見老人徘徊在下層空間的樹林中，救治生病的小動物。有時他會撿起海灘上的石子，扔進熱海里化掉。更多的時間里他面對著群腦出神，眼睛里像有東西涌動。人們沒有多在意，因為群腦的維護工作越來越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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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達到了最大速度，船頭的天線展開了，這時飛船的外觀看起來像兩個對接的漏斗。前置天線每隔一天會發(fā)射一次接觸信號，原之息和一個小伙子組成二人小組負責(zé)輪班監(jiān)聽。

有一天她想告訴母親自己可能戀愛了，這個念頭很快消失在邈遠的信號中。為了保證基本安全，每一個動作都要反饋確認后才能進行下一個，可行動的時間稱為指令窗口，每一個指令窗口的動作都要精確規(guī)劃。他們只有動作傳達到的那一刻是有生氣的人，其他時候是靜止的雕像，從數(shù)小時，到數(shù)天，再到十幾天。前一刻的悸動冷卻為下一刻的冷靜，還有被死亡籠罩的永恒悲傷，那個情愫隨即消失了。

在無人的時候她才會拿出那枚黃銅的徽章，利用短暫的指令窗口時間，分開，又合上。父親接受了她的選擇后，痛哭了一天，而后含著淚把這枚徽章交給她。在一旁見證的還有十六個決命者的成員。她才知道，這群人真的存在，他們潛伏在文明的血脈中，跨越了千年，把溫度傳遞到她的身上。

只要還有一人活著，決命者就活著。

對母星的思念總不會飄散。對父母的感情，對朋友的惦念，對兒時玩鬧過的公園的記憶，都融入了那顆星球?，F(xiàn)在加上了對決命者同伴的責(zé)任。那顆星球在暗的彼方，早已不可見。等待指令的時間里她望著那片星空，想著自己的源頭躺在母星的懷抱里，把自己的身和心送往宇宙深處；想著自己在黑暗的異鄉(xiāng)，遙望著故鄉(xiāng)的自己。兩個撕裂的自己對望著。

啊，她意識到，自己就這樣告別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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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在途中朝后方拋下一個中繼站，在前路上還將拋下兩個。多虧科研人員多年的技術(shù)攻關(guān)，信號質(zhì)量維持得很好，但是延遲帶來的問題漸漸顯現(xiàn)。腦身撕裂的痛苦伴隨著每一個人。由于延遲障礙導(dǎo)致運動缺乏，船員飽受骨質(zhì)疏松、肌肉萎縮的困擾，關(guān)節(jié)刺痛難忍。

飛船上的所有操作界面都是按照高延遲容錯性設(shè)計的，但是宇宙不是。出艙維修的人因關(guān)節(jié)問題造成的誤判進入了高速旋轉(zhuǎn)，在下一個操作到達之前船員的身體接收了太多感官過載，導(dǎo)致大腦掉線。原之息眼睜睜地看著喜歡過的小伙子纏繞著安全繩撞斷了脖子。一年后，又有人因延遲癥去世。

死去的同伴被發(fā)往群星間。沒有黃銅徽章留在他們身上，原之息明白他們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船員們重新編排了崗位分工，繼續(xù)向前駛?cè)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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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下的人不能做什么，只能看著船員的腦電波陷入混沌，大腦逐漸萎縮?！八麣w于大潮了?！边@時就會有人說道。眾人低頭抽泣。

每當(dāng)有噩耗傳來，群腦中心的那個怪老人就緊張地打聽是哪個船員。

地上的老人毛發(fā)漸稀，天上的年輕人身體日衰。三個中繼站都已經(jīng)拋出，從此信號強度只減不增，每邁出一步都是向死亡又走出了一步。

在一場隕石雨撞擊中，飛船的前置天線被砸壞。身體機能老化加上大延遲，以及信號雜音時不時帶來的感官模糊，船員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出艙維修。

不能在宇宙中發(fā)出呼喊，航行下去還有意義嗎？這一次命運占了上風(fēng)。原之息站在艦橋上，看到同伴在星星投下的影子里苦笑。每個人背后的膜翼張得大大的，像在岸上喘氣的巖魚的嘴。雪花點在視野里蔓延開又收縮往復(fù)，就要連同伴也看不清了。在等待下一個指令的時間里，苦笑在他們的臉上游移，同星光一樣久遠。

原之息站出來，用一個指令窗口說服了同伴，用下一個指令窗口布置了應(yīng)對方案。在下幾個指令窗口，他們計算出了所有需要的數(shù)據(jù)。任務(wù)被分割成上百塊實施。船員們利用船上的機械改造船里的配重，然后把姿態(tài)發(fā)動機的噴口調(diào)整到一個詭異的方向，利用剩余的一點燃料施加一個推力。船體看似無序地亂轉(zhuǎn)起來，意識信號時有時無。繼續(xù)調(diào)整船內(nèi)的配重，每一步都精確計算了行動和船體姿態(tài)的對準(zhǔn)時間，不能有一個動作失誤。

他們成功了。飛船以首尾為兩端、重心為中心徐徐旋轉(zhuǎn)起來，使得尾端天線交替地朝向前后，輪流承擔(dān)兩個天線的功能。船員們破例使用了一個指令窗口緊緊擁抱在一起，倒在地上，直到下一個指令窗口才分開。

旋轉(zhuǎn)不是很優(yōu)雅美觀，至少飛船還能繼續(xù)向前。旋轉(zhuǎn)也不會讓人很舒適，船員們只有努力去適應(yīng)。比延遲更令人害怕的信號中斷從此伴隨著他們。指令窗口間隔更長了，飛船上的人造重力方向發(fā)生了改變，船員們的日?；顒颖纫郧案ｋU重重。

每當(dāng)天線轉(zhuǎn)向前方，船員就會集體陷入“沉睡”。這期間他們的大腦失去了一切感官，意識漂浮在混沌的黑暗深淵之上，無法真正入睡。古代的決命者在巖層中和命運搏斗時就經(jīng)歷過長長短短或是永遠的掉線。由于天線只剩下一組計算處理單元，如果計算機識別到可疑信號需要進一步分析，下一個指令窗口就會自動取消，“沉睡”的時間還會延長。船員們不知道每一次“沉睡”面臨的是希望還是故障。

船員從五個又減到四個，三個。剩下的人總會把死者體面地送向太空，念著“眾靈與我們同在”。告別同伴的悲傷不會停留在臉上很久，它化入生命信號的底色，穿過群星。

只要還有一人活著，決命者就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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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掉線中，原之息在意識被卷走之前，想到了那個黑暗中登上地面第一次看見星空的祖先，又想到了同伴送她登上塔架的那個星光燦爛的午后，恍惚中前方出現(xiàn)了一顆蔚藍色的星球，一閃就消失了。

這一次“沉睡”比往次都更長更長。船員們的身體斜靠在操作臺旁，船艙里安靜安詳，如一個日常。星光灑在機器的金屬邊緣，電源發(fā)出微小的爆鳴。這艘精巧又殘破的飛船以一個奇異的運動方式，在廣闊無邊的宇宙中奮力劃出它的一點點距離。

在星球的地下，怪老人也靠著群腦的艙壁睡著了。拖把斜靠在他的肩膀，口水從他的嘴角流出，掛在稀疏的腮毛上。胸口的徽章被擦得锃亮。工作人員匆匆繞過他的身旁，去搶修老化故障的設(shè)備。

在老人的夢里，另一個文明帶來了巨大的運輸飛船。一列超引力加速站像階梯從低軌道向外空間延伸，搭建起一條通往太空之路。星光也被扭曲出絢爛的光華。群腦包裹在恒溫營養(yǎng)艙里，被巨大的升降平臺托上地面，漸漸告別暗紅色的熱鄉(xiāng)。在地面上，群腦第一次沐浴在星光中。星星在冷峻的山峰上燃燒，和護航艦隊噴出的藍色尾焰混在一起，鋪滿天邊。移民的隊伍從天邊匯聚來，走向運輸飛船將要降落的地方。老人已不存在于世上，但他的透明的身體仍然行走著，穿過人群，跟著同胞一起，向那個隆隆落下的尾焰走去。兩個被黑暗分隔的宇宙的孩子終于會合在一起。兩個文明將航向一顆擁有溫暖恒星的星系。他們的一部分后代也許還會以從未有人想到過的方式成為星際種族，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完）

編者按

《飛裂蒼穹》構(gòu)想了一種腦身分離的種族，大腦與身體之間的交互因距離會產(chǎn)生延遲。這個種族因為星球環(huán)境變化，被迫飛入太空，腦身分離的缺陷也史無前例地放大。最終故事中的先驅(qū)者，用犧牲突破極限，換來文明的傳承存續(xù)。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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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