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歷史的記憶」。

科幻是一門指向未來的藝術(shù)，但是未來還沒有發(fā)生，我們所有對于未來的想象，都建立于過去的歷史記憶之上。

那么，為什么不直接去想象歷史，在已發(fā)生的時間線中，探索更為豐富的可能性呢？

本月，我們將讀到關(guān)于歷史和記憶元素的科幻作品。

本周的兩篇小說，帶我們回到中國古代的某個特定時間點，想象中國古人如果某種程度上掌握了現(xiàn)代才有的技術(shù)，他們想做什么，會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劉天一 |?90后科幻作家。聲學(xué)方向博士在讀，金陵琴派末學(xué)琴人。擅于構(gòu)建世界觀，奇觀強烈、細節(jié)精細，作品中堅實的硬科幻設(shè)定與沖突激烈的情節(jié)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與人性。代表作品《廢海之息》《渡海之螢》。

天問

全文約189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7分鐘

很多年后，在終南山中終老的日子中，公輸青常常會極目北望。在關(guān)中的大地上，在大秦帝國最后的余暉中，他曾經(jīng)和百家的學(xué)徒一起，在咸陽郊野留下帝國最后的奇跡。

那是光焰熊熊，能與落日爭輝的人造太陽。

一

沿著長城馳道從交趾出發(fā)，公輸青一路向北，終于在兩日后乘著金木軌車飛馳著掠過函谷關(guān)，進入關(guān)中。在咸陽停留不到一個時辰，他就被侍衛(wèi)帶到了驪山腳下。

“我不用換身衣裳？”公輸青扯了扯身上滿是泥漿藻印的短褐工裝。前幾天正是合浦人魚漁場建設(shè)的關(guān)鍵日子，青銅自動俑不耐海水腐蝕，往往操弄一會漁網(wǎng)就朽壞；南越王的余孽又時不時搞些反叛破壞，湮塞了靈渠的水路，物資南行一時不暢。公輸青不得不親自鎮(zhèn)守漁場，解決工程問題。

“陛下要立刻見您?！笔绦l(wèi)戴著玄黑的高帽，帽側(cè)的黑紗絲帶在晚風(fēng)中飄揚?！氨菹绿貏e囑咐，他不介意公輸先生是否整潔，一切皆憑先生本心舒暢。”

那就無所謂了。公輸青昂著頭走上理天殿的石階。他才懶得換衣服搞清潔，那些虛偽做作的表面玩意只有稷下的老儒生們才折騰。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和墨門徒眾在一起，實干才能建設(shè)美好大秦。

石階兩旁的甲戈侍衛(wèi)早就見慣了公輸青這般模樣，皆雙目前視，無視這個又臟又臭的中年男人走入帝國的核心宮殿中。

不知道始皇帝這次又有何事。公輸青捻了捻胡須，站在理天殿大門前。帝國現(xiàn)在能源吃緊，全國各地的工場都缺動力，抓緊建設(shè)人魚漁場多生產(chǎn)人魚膏才是頭等大事。不然金木自動俑沒了燃料動力，起碼三晉故地就難以抗衡匈奴人的大軍。

每次進入阿房宮[1]時，公輸青看見的景象都不一樣。三個月前，理天殿西南角還是一片工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架起了青石高臺，上置青銅渾儀一座，以測天象。

[1] 按，據(jù)論證，秦始皇時代阿房并未建成。本文以下多有對客觀歷史之演繹，諸人、事、物并非秦時所有，不再一一列出。

公輸青記得渾儀還是他和陰陽家的鄒衍老先生一同設(shè)計的，這個時候，鄒老先生應(yīng)該是回臨淄休養(yǎng)去了。幾個月前公輸青和鄒老先生喝酒時，鄒老先生說過他喜愛臨淄的“蔡姬紅燒肉”，比咸陽饃夾肉美味千倍，因而不愿在（函谷）關(guān)西久留。據(jù)說蔡姬紅燒肉飄在清湯上，肥肉搖曳晃蕩，看著特別像水面上蕩來蕩去的小船。

他只管喝酒，想著工程；至于鄒老先生要觀察什么熒惑的退行，黃道白道的交合，他不在乎。

拖著又臟又臭又疲倦的身子走入大殿，公輸青首先聽見的是七國口音的爭吵。嘰里呱啦，像是在指責(zé)什么東西。“公輸先生到——”侍衛(wèi)們唱喝著。呱噪的七國口音一個接一個歇了，最后停下的是個魯?shù)乜谝?，聽著特別像曾子學(xué)派的人。

大殿盡頭的高座上坐著帝國的統(tǒng)治者：始皇帝。高座前，左邊站著一位矮小的黑衣男子，右邊站著一堆身著華麗章服的老先生們，他們都是百家派駐在阿房宮的專家學(xué)者。從章服的紋飾色彩看，以陰陽家和墨家為多，剩下的還有些儒門與法家的先生們。

而那名黑衣男子，公輸青從未見過。黑衣男子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頭戴竹笠，面蒙黑紗。袖外的手掌也纏著青白的繃帶，一圈圈纏好，不露一點皮膚在別人的視線下。

“陛下?！惫斍嗾径?，朝高座一鞠躬。

“公輸先生?！笔蓟实壅酒鹕?，走下高臺?！斑@位——”他指了指那名黑衣男子?！笆莵碜怨蒙渖降墓砉认壬??！?/p>

“呃……”公輸青一時不知道始皇帝把他從帝國的南溟岸側(cè)召來究竟是干什么。難道就是見這個鬼谷先生一面？公輸青看著始皇帝的顏容，始皇帝的眼神在搖晃的九旒后溫和而堅定，與往日并無變化。

“見過鬼谷先生。在下公輸青。公輸班之后，喜歡操弄些金木機工?！惫斍喑砉纫蛔饕?。

鬼谷只是點點頭。

“好了，閑話少說。”始皇帝一揮衣袍?！肮斚壬?，朕前些年曾和你提過，要造一臺解決一切問題的‘天問之機’，那時我們一同探討了七日七夜，未有結(jié)果。這次，這位鬼谷先生帶來了天問機的設(shè)計方案?！?/p>

什么！公輸青身子一震。天問機的目標是能解決一切向機器輸入的問題，幾年前公輸青和墨、陰陽兩家的高手一起合計研究過，最后得到的結(jié)論就是：造不出來。這位鬼谷先生，真的能制造這種東西？

公輸青帶著迷茫望向站在右側(cè)的諸生，他們中有些是那時和公輸青一同研究天問機的故友。目光一一相接，故友們都向他點頭，表示事情是真的。“公輸老友，”有個墨者扯著嗓門喊起來，“天問機確實能造，但我們反對。”

“我支持。”公輸青往鬼谷身邊挪了挪，站在諸生對面。鬼谷卻側(cè)側(cè)頭，斜走小步，離公輸青又遠了些。

公輸青不會反對天問機的建造。一想到能建設(shè)這么空前絕后的超級機械，他的身子已經(jīng)顫動起來，心跳加速，某種澎湃的潮流卷過四肢，讓他思維無比清晰。上次和大將軍王翦一起在長城馳道上吃飯，王翦就說他鉆研機械時認真的樣子堪比絕境殺敵的死士。

微弱的風(fēng)流在理天殿內(nèi)回繞著，人魚膏燈明滅燃燒，照亮周圍。幾個青銅自動俑正在收拾地面上散落的竹簡——始皇帝大概昨晚又在殿上算東西了。

“呸，我就知道你會支持?！蹦咿燮鹦谙律?，扣了扣小腿上黑黢黢的傷疤，哼哼幾聲?！袄嫌眩阒捞靻枡C的輸入功率有多大嗎？”

公輸青搖搖頭。

“你問他。”墨者一指鬼谷。

公輸青側(cè)頭望著鬼谷先生。鬼谷有些遲疑，最后說：“開機一次可以運行半個時辰，需要消耗兩千斤人魚膏，可以計算……最多一個問題。”

鬼谷的嗓子沙啞平靜，像是好幾天沒喝水了。

“什么！”公輸青額頭上冷汗直冒。如果鬼谷說的是真的，這個天問機的功耗遠超他的想象——一斤人魚膏能燃燒整整十年，整個關(guān)中渭河工業(yè)區(qū)的總能量消耗也不過等價于一年兩千斤人魚膏（其中大部分還是伐薪取木以為柴火，或是燒菜油），而公輸青現(xiàn)在正在負責(zé)建造的人魚漁場，一年能產(chǎn)出的人魚膏，不過百斤之量。

能源就是這個帝國的命脈。各地的工廠，城市，自動俑，都需要能量驅(qū)動。整個帝國的能量缺口正越來越大，公輸青估計哪怕擴大人魚膏的產(chǎn)量也很難彌補未來十幾年的能量缺口。

帝國承擔不起天問機的能量需求。想要建造天問機，需要額外去尋找新的能源。

公輸青一下子不知該不該支持天問機的建造了。巨大的能耗注定這個機器無法開動；但制造這種超級機器的快感在驅(qū)使他接受這個任務(wù)——哪怕是造出一個無法開動的機器。

除了能量的問題，帝國內(nèi)的動亂苗頭也不能忽視。六國故舊豪強被格調(diào)了工場主的位子，無法剝削民眾后，一直在不停起兵反叛。民心雖向著始皇帝，但各地工廠的水銀污染問題讓民眾多有微詞——但一旦投入巨量的能量到天問機上，軍事上的能力多少會有損減，民意又搖擺不定，六國豪強反叛，匈奴再來次入侵……到時候形勢多半不容樂觀。

“陛下……”公輸青朝始皇帝一鞠躬，卻一下說不出什么。

“好了，朕知道你的想法?！笔蓟实壅f?！澳阆虢ㄔ?。朕抓你回來，不是問你支不支持；朕已經(jīng)決定了，要造天問機。”

公輸青皺起眉?！翱墒?，陛下——”

“朕把你從合浦拉回來，就是要你和鬼谷一起，解決能量的問題。朕想造這個機器，只是想問一個問題?！笔蓟实圩呋馗咦?，緩緩坐下，再居高臨下盯著公輸青?！爸T侯侵伐，黎元蒙難；天下萬世之太平，究竟要如何而致？”

萬世太平……公輸青一時哽住，熱血沖上頭顱。他唯有躬身到底，咬牙說：“蒼生在上，公輸青愿意制造天問機，解決能耗問題，為萬世太平立毫末之基業(yè)！”

理天殿上，一時沉寂。

“好?！笔蓟实圯p聲說?！昂?！”他加重語氣。“今日議事暫先如此。諸位先生請回。公輸和鬼谷兩位先生暫留。朕要去殿后明堂禱祝于天，稍后與二位商討工程細節(jié)?！?/p>

始皇帝離開后，理天殿上一時只剩下公輸青和鬼谷。公輸青緩步走到鬼谷面前，問：“先生是怎么——“

“你離我遠點?！惫砉韧笸肆藘刹健?/p>

“??？”

“你身上也太臭了，魚腥味？”

“我剛從合浦回來?！惫斍嗝^，他的頭發(fā)也幾日未曾清潔，上面可能還沾著海水的鹽漬。他看了看鬼谷，鬼谷身上隨時全黑，卻纖塵不然，干凈地恍如織機坊新造的布匹?！斑馈彼驹G地又撓撓頭，只能往后退幾步，離鬼谷遠些。

兩人沉默下去。

片刻后，侍衛(wèi)們拱衛(wèi)著始皇帝回到殿上。始皇帝坐回高座，穆然望著前方，卻不說話。

“陛下？”公輸青小聲詢問著。

“剛才在明堂，”始皇帝忽然說，“天帝下詔了?！?/p>

?。抗斍嘀恢烂魈檬羌漓胱嫦扰c上天（天帝）之地。原來天帝還會直接下詔？

“天帝告訴朕，天問機不能造，”始皇帝說?！疤斓垡箅薅喙┓钅芰康矫魈?，給它使用?！?/p>

公輸青一時有點懵。暫且不管天帝為什么突然宣示存在，又要索要能量；天帝這么一折騰，天問機還能造嗎？

“朕想了很久。”始皇帝語速逐漸變慢?！安还芴煜绿街酪绾稳〉茫@個天帝，時時刻刻食古不化，隔空指導(dǎo)人事之事，它就是天下太平的阻礙。朕……”

始皇帝站起身，忽然拔出腰旁銅劍，直刺上方。“要滅殺天帝。”

二

兩月之后，阿房宮，渾儀。

消滅天帝的想法雖然荒謬而突兀，但公輸青可以理解始皇帝的想法。登基二十六年而橫掃六合之后，始皇帝清算了六國的工場主，解放奴隸，將所有工業(yè)收歸國有。在這個過程中，不知為何，天帝頻繁下詔，阻礙始皇帝的行動。

始皇帝一直將天帝視為治國之阻礙。礙于禮法沿襲，定期的供奉郊祀從未虧缺，但始皇帝也從不上心。

但是，公輸青一直以為天帝下詔就是六國的工場主豪強們玩弄的把戲，他沒想過天帝居然真的存在。

“所以，天帝到底是什么？”公輸青看著鬼谷，問道。這兩月來，他和鬼谷正在全力負責(zé)“消滅天帝”的計劃。大部分時候都是鬼谷在忙碌，公輸青只在一邊閑著。閑著無事，他就在阿房宮內(nèi)處理其他的工程問題，從馳車的改進到水銀動力機的管道閥門改良，這兩年攢下了來的一些瑣事，竟然被他此時抽空一個個處理了。

但無論如何，想消滅天帝就首先要知道天帝是什么。祖先的魂靈？天神？還是某種神秘動物？公輸青一概不知?！砉劝鼣堌撠?zé)了所有的天帝調(diào)查。

鬼谷揮手指揮自動俑，讓他們搬運物料，調(diào)整閥門，控制推動渾儀運轉(zhuǎn)的水力大小。渾儀是大大小小三圈的空心銅環(huán)，直徑兩丈，環(huán)刻角分，可以測量日月星辰的經(jīng)行分數(shù)。在鬼谷接收這里前，一直是陰陽家的先生們在倒騰這個儀器。

“目前所能知道的，”鬼谷扶了扶斗笠?！疤斓墼谔焐稀！?/p>

天帝當然在天上啊……公輸青不解?！斑@我也知道?！?/p>

“我指的是，就在我們頭頂?shù)母咛??！惫砉日f?！岸皇巧裆襁哆兜哪莻€蒼天。”

公輸青抬頭看著夜空。群星舒朗，月牙只有彎彎一線。渾儀緩緩轉(zhuǎn)折，一只站在銅環(huán)頂?shù)暮邙f撲飛騰起，淹沒在暗夜中?！邦^頂，高處？”

“我現(xiàn)在在測量它可能的位置。陰陽大家鄒衍老師記錄了所有星辰的位置，只要天帝比星辰低，它多半會影響星辰的光線——光線你懂嗎，墨門最近在研究的那個假說?！惫砉韧Ａ讼聛恚粗斍?。

公輸青點點頭?！拔矣泻脦讉€墨家摯友。所以，你的意思是，天帝是一個漂浮在天上的，透明的東西？”

“很有可能。我會觀測所有星星的位置，比對記錄，看看什么位置有異常?！?/p>

“可是你怎么知道天帝是個漂在空中的東西？”公輸青有些疑惑了。這兩個月的接觸，他只知道鬼谷知識淵博，百家大多通曉；但他并沒有注意到鬼谷是怎么研究天帝這個問題的。

“哦，有個人見過天帝，我問了他的后人?！惫砉日f。

“嗯？”

“楚國的大夫屈原?！惫砉纫粨]手，讓渾儀又沿赤經(jīng)正行幾度。“他的后人說，屈大夫曾經(jīng)從郢都起飛，來到過天帝門前?！崃畹坶掗_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2]，屈原是這么寫的，天帝拒絕了他的覲見，他就回來了。”

[2] 大意：我命令天宮的守門人打開大門，（守門人）倚靠著大門而看著我（卻不動作）。

“啥？”這不是詩人的胡思亂想嗎？公輸青撓撓頭發(fā)?！拔?，他怎么起飛的？”

“騎龍?！?/p>

“龍不是傳說嗎？”

“我去了一趟鼎湖?！惫砉日f。

“鼎湖？”

“黃帝飛升的地方?！?/p>

“呃……”公輸青又用力一撓頭發(fā)，再搖搖發(fā)髻。他有點跟不上鬼谷的說話了。“黃帝飛升，難道也是上天？”

“對，傳說黃帝也是騎龍飛上去的?！?/p>

“那龍是什么？”

“一種用于飛行的工程器。”

“飛鳶？”公輸青只能想到飛鳶。但飛鳶起飛能力有限，最多能從高崖上往下滑行百丈距離。為了測試這玩意，墨門已經(jīng)犧牲不少學(xué)徒。

“比飛鳶厲害很多?！惫砉日f。“我在鼎湖找到了龍的殘跡……當?shù)厝苏f這是一把叫‘烏號’的弓，收在軒轅衣冠冢中。我掘了衣冠冢，那根本不是弓。”

“你還挖了黃帝的冢！”公輸青差點叫了起來。好在周圍都是些木構(gòu)的自動俑，沒人聽見他的叫喊。

鬼谷沉默一會?！芭紶栆煌冢瑹o傷大雅。反正就是個衣冠冢，里面沒有尸骨。”

一輛馳車在遠方的長城上疾馳而過。夜色下的阿房宮燈火通明，百家的先生與學(xué)徒們?nèi)匀辉谶M行著各自的工程或?qū)W術(shù)課題。公輸青嘆了口氣，好奇心涌了上來：“所以……烏號，龍，是什么？”

“烏號是一堆金屬結(jié)構(gòu)的東西，我猜測是鐵，絕對不是青銅。”鬼谷說。“從殘存的東西看，像是一個很粗的管道，用來噴氣?！?/p>

“噴氣？是個風(fēng)箱？”

“應(yīng)該是利用噴氣的力沖上天空的玩意?！惫砉日f。

怎么可能！公輸青搖搖頭，噴氣沖上天空，那得多大的力？整個帝國最大的水銀動力機燒開了的鼓風(fēng)動力最多也就能吹飛一個人而已。

“我也不太信。不過舜帝末年的大洪水毀了當年的不少器物，水銀動力機不也是稷下學(xué)宮的陰陽學(xué)徒們在蒼梧二妃陵挖的古物痕跡考古出來的？也許黃帝時期人們造個龍飛行器也不困難?！惫砉日f。

此言倒是不差。公輸青搓搓自己亂蓬蓬的胡須。幾百年前確實是那幫齊國人偷偷跑到楚國掘了二妃陵，發(fā)掘出不少古代機工器具，才復(fù)原制造了水銀動力機，致使七國工業(yè)猛進發(fā)展。換言之，舜帝以前，科技力量也許更強也說不定。

“好，如果龍是飛行器，那天帝呢？”公輸青問。

“屈大夫的后人跟我說，”鬼谷踱著步?！扒敃r也是騎著龍上去的。我看了他們私藏的龍的殘骸，和鼎湖的烏號及其相似。換言之，我猜測天帝也是古人用龍弄上去的東西……”

“人造神明。”

鬼谷抬了抬斗笠，目光從黑漆漆的纏臉布縫隙中望著公輸青?！安诲e。它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們要把它從天上打下來?！?/p>

“如果它真的如我所預(yù)測，是在天上的話?！惫砉葔旱吐曇?。“世間就不該有神明這種東西，塵世的命運，應(yīng)該由大眾控制?！?/p>

“好了，那我們現(xiàn)在開始？”公輸青指了指渾儀?！皩ふ姨斓鄣降自诓辉谔焐稀＝裢硖焐芎?，沒有云，適合觀星?！?/p>

鬼谷點點頭。公輸青便往鬼谷身邊走去，鬼谷卻又縮了縮身子，離他遠了些。公輸青只得看看自己，他已經(jīng)洗浴多次，鬼谷卻總是說他身上有海腥味。

“點火，水銀缸加壓！”公輸青向臺下命令著。隨后，自動俑得令而行，布設(shè)在高臺下的水銀動力機轟鳴運轉(zhuǎn)著，水銀從缸中抽出，壓向管路，往高臺上輸送動力。

“赤經(jīng)一三零度二十二分?！惫砉瘸槌鲆黄~牘片，銅牘片上標有一排細齒，用于標示數(shù)字大小。鬼谷將小銅片插入細齒，標出赤經(jīng)位置，再將這篇銅牘片綴回一卷銅簡中，塞入渾儀下方的程序輸入口。

渾儀上的計算設(shè)備是陰陽家們發(fā)明的，公輸青只負責(zé)制造。以銅簡或竹簡為媒介，這些設(shè)備能做簡單的數(shù)學(xué)運算——復(fù)雜的，比如積分，需要插入陰陽家設(shè)計的預(yù)置積分表，否則算不出來。

讀取銅簡后，水銀動力沿著管線輸入，遠處的水車又吱呀吱呀轉(zhuǎn)起來，推著渾儀旋轉(zhuǎn)。隨著赤經(jīng)坐標的逼近，水銀管線中壓力變化，反饋到水車上，控制著水力大小，讓銅環(huán)精準停在鬼谷想要的赤經(jīng)坐標上。

“赤緯……三十度兩分?！惫砉壤^續(xù)念叨著。這時，公輸青忽然聽見了某種細微的聲響，似乎是鳴鏑破空的聲音。他抬手示意鬼谷停下來。

“嗯？”鬼谷還在往銅牘片上插小銅片。

“箭？”公輸青小聲說。聲音正在變大，似乎是從頭頂傳來的。他抬頭望向天空，黑夜下看不清是不是有箭矢飛來。

“?。俊惫砉韧炜?。他似乎也聽見了?！安皇?，是……”

天上出現(xiàn)了一線火光。呼嘯聲倏爾變大，接著，筆直下墜，砸向渾儀所在的位置！

“快跑！”公輸青顧不得鬼谷是不是有潔癖，拉著他邊往高臺下跑去。片刻，隕星墜地，砸崩高臺與渾儀，青石磚碎裂一地，水銀從管線中瀉出。防爆閥外預(yù)置的硫磺滅毒器自動爆開，硫磺粉噴滿空間，避免水銀揮發(fā)致毒。

公輸青抖了抖身上的塵土。以前搞工程時爆炸事故見慣不慣，他和墨門中人都習(xí)以為常。他拉著鬼谷站起，看看前方。

渾儀已經(jīng)徹底毀了。在硫磺和灰土的粉塵中，銅環(huán)扭曲成團，一顆隕鐵正正當當?shù)卦以跍唭x正中，滋滋冒著熱汽。“所以……這算什么？”公輸青走向隕鐵。

“大概是，天帝的報復(fù)?！惫砉茸吡诉^來，指著隕鐵。

公輸青看向鬼谷指著的方向，隕鐵上刻著一排通紅的篆字：祖龍今年死。

公輸青渾身一顫?！疤斓郏牢覀兊男袆恿?。”

“也就是說……”鬼谷望著天空?！疤斓酃辉谔焐??！?/p>

他們兩人一下子沉默著不說話了。過了許久，公輸青才問：“其實，就算找到天帝的位置，制造出了能朝天空射擊的巨炮，驅(qū)動這樣的炮需要的能量帝國恐怕還是承受不起?！?/p>

“會有辦法的?！惫砉日f?！靶旄０幢菹碌拿顤|渡東海，從海外祖洲帶回的上古遺跡中，據(jù)說有一種制造太陽獲得能量的方法?！?/p>

“什么！”公輸青一驚。

“據(jù)說。只是據(jù)說?！惫砉葥u搖頭。

“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惫斍鄦枴！澳銥槭裁聪霂捅菹略焯靻枡C？”

“當然是想問天問機問題?！?/p>

“問什么？”

“萬物之后的根基大道，究竟是什么？”鬼谷輕聲說?！啊隳兀俊?/p>

“我只是想造超級機械而已?！惫斍鄵蠐项^發(fā)，抖去頭發(fā)上的硫磺粉屑?！艾F(xiàn)在嘛，我想把天帝這個鬼玩意打下來?！?/p>

三

如果說整個帝國中還有什么地方是始皇帝的權(quán)力無法完全控制的，祭祀用的明堂必是其一。

公輸青和鬼谷穿著祝官的祭服，混在隊伍的最后。理天殿后的明堂的大小是咸陽老明堂的三倍有余，十余丈的空間中可以容納三行五列的祝官們一起跳舞祭祀。明堂內(nèi)高七八丈，巨大的黃色布滿從柱上垂下，遮蔽四周的邊緣空間。

自從二十六年始皇帝改元朔后，以水德統(tǒng)國，全國皆尚黑色，以展示如水般肅穆隱忍、艱苦奮斗的帝國品格；唯一的例外，就是明堂了，這里面還是一片土黃色。按照祝官們的說法，這叫尊古。

祝官們穿著彩袍，一手高舉綴翎羽的盾牌，一手持著仿古造型的大斧，左右旋進，以為舞蹈。樂工在兩側(cè)的黃縵后敲著鐘磬。奴隸們則捧著祭祀用的犧牲（公輸青看見了豬頭、牛頭和羊頭，還有黍米。但他分不清這些祭祀的等級。），放到供桌上。

公輸青盯著奴隸們看了會。他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奴隸了，自從始皇帝推行新政后，奴隸制早就從帝國中革除……除了明堂這種直通天帝，冥頑不化的地方。

始皇帝和天帝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存在很久了。據(jù)公輸青現(xiàn)在所知，天帝不知為何，一直要求始皇帝恢復(fù)奴隸制，上供更多的能量；而始皇帝則不愿意。公輸青猜測天帝多半是個需要消耗能量的機械裝置，可能是上古之人發(fā)射到天空上的。

“你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嗎？”公輸青小聲問鬼谷。這是他們最近第三次混入祝祭隊伍，刺探天帝祭祀的情報了。

鬼谷搖搖頭。

祭祀很快正式開始?！啊瓍n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時，后稷肇祀。庶無罪悔，以迄于今?！弊＜纻兂I給祖先的祭歌。又過了片刻，天帝的聲音終于從祭臺上傳下來。

整個明堂立刻安靜下來，祝祭、樂工、奴隸全都噤聲，傾聽著天帝的詔示。公輸青和鬼谷在隊伍的末端，聽不清天帝到底在說些什么。隱隱綽綽，公輸青聽見了模模糊糊的背景鐘磬與絲竹，應(yīng)該是天帝那兒傳來的聲音。

祭祀結(jié)束后，公輸青和鬼谷悄悄溜了出去?！澳阌惺裁纯捶?？”公輸青問道。他只擅長解決工程問題，論及推理博學(xué)，還是要靠鬼谷。

“你聽到音樂聲了嗎？”

公輸青點點頭。

“你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嗎？”鬼谷問。

公輸青慢慢走在阿房宮最外圍的城墻上，一輛運貨馳車在他們一旁的鐵軌上飛馳而過，水銀動力機的嗡嗡工作聲倏爾遠去。“我……我不懂音樂?！惫斍嗤鞣?。咸陽城正在遠處，沐在昏黃的夕陽中，渭河從城畔蜿蜒而過。城郊的荒野上，十二座高大的青銅金人立在入城道路兩旁，這是始皇帝建國之初收天下刀兵所鑄成的。

“《白雪》?！惫砉日f?！傲宅樓宄海浅f調(diào)。”

“天帝是楚國人？”

“不……這很難說。”鬼谷說?！白钪饕膯栴}是，如果天帝是漂浮在高空中的，他是怎么把聲音送下來的？”

“某種我們不知道的效力?！惫斍嗨伎贾?。

“一種可以隔空傳播的效力，傳播極長的距離都不會衰減。”鬼谷說。“我想起了墨門正在研究的光。光也有類似的效果?！?/p>

“明堂有屋頂，天空的光照不下來?！?/p>

“我的意思是，某種類似于光，可以遠距離傳播的效力?！惫砉韧Ｏ虏椒?，撫摸著長城的城磚。“這種效力可以長距離傳播，像是可以穿透障礙的光。明堂接受到了這種效力后，就會發(fā)出聲音?！?/p>

“假設(shè)你是對的，然后呢？”公輸青問。

“你知道墨門最新的研究結(jié)果嗎？”鬼谷問。

“你直接說吧。”公輸青當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墨門研究成熟的那些東西，新玩意他需要等那些老友們弄成熟了再學(xué)習(xí)。

“蠟燭的光亮，隨著距離的平方而減少。”鬼谷說。“如果我們假設(shè)天帝使用的這種通信效力也有類似的性質(zhì)，那么，當天帝運行在天空中的不同位置，距離明堂的距離不同，它說話聲音的大小也會不同?！?/p>

“唔，似乎有道理。”公輸青說?！拔液孟駝偛怕犚娔切┳＜涝诒г菇裉焯斓鄣穆曇粜??！?/p>

“可能就是今天天帝離得比較遠。”鬼谷點點頭?！澳敲?，我們可以在不同地方布設(shè)幾個明堂，在同一時間接受天帝的聲音，根據(jù)各個明堂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和接受到聲音的各自大小，可以算出天帝在那個時刻在天空上的位置?！?/p>

好主意。公輸青點點頭?！暗?，聲音的大小怎么測？我沒做過類似的機器，墨門應(yīng)該也沒有研究過。”

“我有個法子。”鬼谷說。“你聽我指揮。”

接下來的一個月，鬼谷向始皇帝請示了偷偷私建明堂的許可。接著，公輸青和鬼谷混入祝祭隊伍中，抄了一遍明堂的設(shè)計——他們不知道明堂是怎么接受到天帝的聲音的，只能全樣照抄。

他們在咸陽城外的荒野上建造了十幾個小明堂，從始皇帝那里要了一隊禁衛(wèi)自動俑看守，防止無干人等進入。在明堂的地面上，鬼谷像標尺一樣打了很多等間隔的孔，插入等長的竹管，又在竹管上端的開口貼了一張紙條。

“你這是要干什么？”指揮自動俑插竹管時，公輸青問道。

“《白雪》是以黃鐘為宮音。這些竹管是當時楚國律制的黃鐘之管，只要黃鐘調(diào)下的宮音響起，竹管會共振。共振的聲響在大于某個特定的響度時，竹管上的紙張就會漂起?！惫砉日f，“根據(jù)墨門的研究，聲音也是距離聲音的源頭的距離的平方而變小的，因此，當天帝的《白雪》中的宮音響起時，靠近祭臺的竹管會飄紙。飄紙的范圍越大，說明聲音越響。根據(jù)聲音的相對大小，我們就能估計天帝通信到這個明堂的強弱。[3]”

[3] 按，事實上明堂作為一個房間，聲音會有多次反射與混響。此處描寫，僅為簡單情形之近似。

公輸青只是大概聽明白了。鬼谷是想用這些律管測量天帝傳來聲音的強弱，再用不同明堂之間聲音強弱的差異來計算天帝在天空的位置。

“然后統(tǒng)計同一時間各個明堂聲音的強弱，就能確定天帝在天上的位置?！惫砉日f?！耙院笕绻籼斓?，這個系統(tǒng)還要擴大范圍，多建明堂節(jié)點，這樣位置計算更精確?！?/p>

“沒問題?！惫斍嘁慌男靥?。建工程他最擅長。

接下來，在所有祝祭們例行祭祀的時間點，公輸青和鬼谷都會打開私建的明堂陣列，接受信號。所有的明堂都由自動俑控制，測出《白雪》第一個宮音的強弱，再把數(shù)據(jù)送回阿房宮中鬼谷和公輸青的臨時工作室。測試幾次后，鬼谷終于輕車熟路，指揮著自動俑們抄寫數(shù)據(jù)，謄到刻數(shù)的銅牘片上，再將牘片串回某個特定的積分表，卷成一卷銅簡，再插回水銀動力的計算機器，計算積分。這些機器雖然是公輸青親自建造的，但核心的數(shù)學(xué)模塊是陰陽家的那些老夫子們設(shè)計的，公輸青并不負責(zé)數(shù)學(xué)原理。

鬼谷用的最多的積分表是“倍角正弦”和“倍角余弦”。仔細研究了鬼谷的計算過程后，公輸改進了計算機械，這樣就能把所有明堂陣列送來的信息自動處理了。

兩個月后，處理了六十多組的數(shù)據(jù)，鬼谷給出了初步的結(jié)果：天帝大概飛行在頭頂一萬丈的位置，每天會定時飛過頭頂幾次；大概幾次鬼谷還沒完全算出來，但是毫無疑問，天帝飛過頭頂?shù)臅r間，就是祝祭們祭祀的時刻。

在他們研究天帝的時候，天下其他地方也不太平。天帝在全國各地降下了多多少少不同的讖緯隕石，上面寫著諸如“亡秦者胡也”、“祖龍將死”、“始皇帝死而地分”等讖語。被始皇帝剝?nèi)ネ恋嘏c工場的六國豪強們，又開始蠢蠢欲動。（崤）山東的不少城市中，都出現(xiàn)了工廠管道泄漏致使水銀逸散、污染，而致民眾中毒的事件。曾經(jīng)因工業(yè)發(fā)展而獲利的人們，又開始抱怨帝國推行水銀工業(yè)使得污染與中毒變多。

天帝在向人間的皇帝宣示它的威嚴，因為人間的皇帝想造天問機，削減對天帝的供奉，甚至，要消滅天帝。

“天下，看來是太平不了了。”公輸青說。

夕陽緩緩沉下西方。他們剛剛完成了最后一輪的天帝位置觀測。唯一的問題是，用什么東西把天帝打下來。

“你知道嗎，有窮氏的后羿當年使用射日炮射過太陽?！惫砉日f。

“問題是，就算我們造出了射日炮，啟動射日炮的能源，我們拿不出來?！惫斍鄧@了口氣。就和天問機一樣，射日炮需要消耗的能源恐怕也是個天文數(shù)字。

“先和陛下匯報。”鬼谷說。“總會有辦法的?！蟛涣?，我們造個太陽就是?！?/p>

四

阿房工程科研基地建成之后，嬴政便把自己的理政地點移到了阿房宮內(nèi)。自動俑鑿開驪山水脈，溫泉直接通到他書齋之后，每日倦了，便可簡單一泡熱泉，聊解乏累。

夜晚。

人魚膏的燭火噼啪燃燒。除此之外，書齋中一片靜謐。嬴政扯了扯腰上的玉帶鉤，寬寬浴袍。剛剛從溫泉池出來，他還有些懵然。但時間不等人，他必須盡快定下故趙所在的北境的戰(zhàn)事策略。匈奴人的水銀動力科技正在追上來，金鐵自動俑竟有些戰(zhàn)力不支。

案臺上置著一臺青銅小鼎，鼎中盛著他最愛的玉米排骨湯。玉米是徐福從東海祖洲帶來的，他正打算推廣全國進行種植。據(jù)農(nóng)家的先生們說，這種作物非常高產(chǎn)，應(yīng)該能解決糧食問題。

一具木構(gòu)的自動俑捧著竹簡布帛來到案前，翻開，呈上。布帛上畫著的是帝國北境的地圖，兵家與墨家各自畫出了往北延伸長城的計劃。長城將會像觸須一樣刺入匈奴腹地，城墻中埋設(shè)的水銀動力管道可以解決自動俑大軍的補給問題。

嬴政默然喝了幾口湯，然后指示自動俑翻動布帛。兵家的長城延伸計劃更加在乎關(guān)隘險阻與地勢，墨家更加在乎工業(yè)發(fā)展的潛力，例如鐵礦與銅礦的位置。嬴政盯著地圖，緩緩陷入沉思。

子夜之時，書齋極靜，正是考慮這些國家大事的好時機。

只不過……似乎有點不對。嬴政的思緒停了下來。在一片安靜之中，有什么細微的聲音，極不和諧。

自動俑翻過一頁布帛。嬴政聽見了細弱地咔咔聲，那是自動俑常見的運行時噪聲。

但是，書齋中的這具自動俑是公輸先生給他特制的。高裝配精度，鯨脂潤滑，全弧面的關(guān)節(jié)，這是一具絕對不會運行時產(chǎn)生噪聲的自動俑。

嬴政望著地圖的視線停了下來。自動俑想要繼續(xù)翻頁，嬴政稍稍抬手，示意它停止動作。

有異常，這個自動俑，不是平時服侍他看書的那具。

嬴政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在朝堂上被荊軻刺殺的場景，和此時此刻及其相似。只是那時，荊軻手上捧著的，是燕國的地圖。

他盯著布帛，借著燭火，布帛下隱約可以看出一見堅硬物什的輪廓：一把匕首。

“哼?！辟魺o其事地縮回手，假意輕扶腰上的玉帶鉤，卻暗中摸往衣擺之下，猛地拔出腰側(cè)鐵劍，直接砍向自動俑！

自動俑往后一仰，撩起地圖，拍出匕首，握住，往前一劃。

嬴政劍鋒掃到了空處。自動俑的動作比他想象中要輕快靈活，比起禁內(nèi)的侍衛(wèi)絲毫不差。自動俑的匕首掃過嬴政的衣袍，在綢綾上切開大口。

不過，由于嬴政攻擊突然，自動俑的動作出現(xiàn)了明顯破綻。嬴政挽劍一收，繼而迅捷直刺，捅穿了自動俑的腹部。他一抖劍鋒，切斷自動俑體內(nèi)的水銀回路。

自動俑歪斜著倒下，水銀緩緩滲出，一顆顆流注地面。

嬴政慢慢將短劍收回劍鞘。他盯著自動俑的殘骸，接著俯身下探，研究殘骸內(nèi)的水銀回路。從回路的設(shè)計風(fēng)格看，換流閥用的是帝國標準，單向閥用的卻是十幾年前燕國常見的設(shè)計……不管怎么說，這個刺客自動俑和六國的那些豪強脫不了干系。

嬴政想大聲呼喚侍衛(wèi)，卻忍住了。此時最重要的，是不讓自己被刺殺的消息被更多人知道。何況，呼喚而來的自動俑或侍衛(wèi)，也不知是不是六國豪強安插的眼線。

他決定自己離開書齋，去尋找心腹內(nèi)臣處理此事。踱至門口，緩緩開門，卻看見兩個男子正朝這里走來，是公輸青和鬼谷先生。

“陛下？”公輸青和鬼谷立在階下，朝嬴政躬身作揖。

“你們？”嬴政小心掩好書齋門，不讓他們看見書齋內(nèi)的刺客自動俑?！肮斚壬?，鬼谷先生，深夜到訪，有何事宜？”

公輸青和鬼谷相互望了眼。最終，公輸青清清嗓子：“尋找天帝的事情有結(jié)果了?！?/p>

公輸青和鬼谷簡單匯報了天帝的情況。最終，公輸青說：“陛下，第一個問題是，能打下天帝的炮很難設(shè)計。但更大的問題是，驅(qū)使炮彈飛上天空的能量，比天問機的消耗還要大。”

嬴政皺了皺眉頭。他對工程問題雖有了解，但所知有限。“人魚膏不夠嗎？”

“南海的所有漁場的產(chǎn)出也不夠?！惫斍嗾f?！傲硗?，就算夠，人魚膏的瞬時輸出能力不夠強?！?/p>

嬴政陷入沉思?！皼]有別的制造能源的方法？”

公輸青和鬼谷相互看看，都沒有說話。

“嗯，朕再問你們，”嬴政換了個思路?！叭唆~膏也罷，油脂也罷，柴火也罷，這些能量，都是從哪兒來的？”

“太陽?！惫砉日f?！疤栒丈渲参?，植物收集能量，動物吃植物。最終的源頭都是太陽。柴火，人魚膏，油脂，也是太陽的能量變來的?！?/p>

“那太陽的能量從哪兒來的？”嬴政又問。

鬼谷一躬身：“陛下，我不知道。墨門的有些先生也許有研究，我可以去詢問他們?！?/p>

“既然人魚膏的能量不夠，”嬴政說，“那我們，能不能造一個太陽來提供能量？”

一片沉寂。

“陛下，”公輸青打破沉寂?！拔覀冞€不知道太陽是什么?！?/p>

“但是是有可能的。”鬼谷說。“后羿曾經(jīng)把太陽打下來過?！?/p>

“能找到殘??？”嬴政問。

鬼谷點點頭?！霸谟懈F氏故地?！?/p>

“那就造個太陽?！辟远ㄕZ氣?！肮斚壬迒柲?，你有沒有把握把太陽造出來！”

公輸青猶豫了一會，沒有表示。

“一成，我只要你有一成的把握?！?/p>

公輸青終于點頭了?！坝??！?/p>

“那就去造?！辟f?！艾F(xiàn)在就去?！?/p>

“是?！惫斍嗪凸砉葴蕚潆x開。

“等一下?！辟白∷麄儭！澳銈?nèi)ハ剃?，把王翦將軍叫來，讓他秘密速來朕的書齋，有要事相商?！?/p>

送走了公輸青和鬼谷后，嬴政返回桌案，默然望著倒在地上的刺客自動俑。

天下又不太平了，而他這個皇帝所能做的，就是先把天帝打下來。這個時代不需要神明，人的命運應(yīng)該歸于人自己。

他默然喝了口玉米排骨湯。

五

公輸青曾經(jīng)不止一次向始皇帝建議，修建長城時應(yīng)該盡量保證長城護衛(wèi)能力和強度。但始皇帝考慮到成本，考慮到應(yīng)該盡快將長城延伸到帝國南荒之地，拒絕了公輸青的請求。

現(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

從咸陽一路往東，公輸青和鬼谷乘坐著馳車沿長城飛馳，前往有窮氏的故地。路過魯國舊地時，他們遭到了伏擊，長城被巨大的攻城用自動俑砸毀，馳車脫離馳道，翻倒在地。公輸青和鬼谷在護衛(wèi)自動俑的保護下逃下長城，慌忙跑入有窮氏的故地之中。

如果當時長城修建得更加堅固，現(xiàn)在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從攻擊者的外形、口音來看，他們應(yīng)該是被魯國的豪強所攻擊。自從始皇帝和天帝的矛盾鬧大了后，這些豪強的行動愈發(fā)猖獗，反叛，暴亂，時有發(fā)生。雖然帝國還能鎮(zhèn)壓這些叛亂，但已經(jīng)逐漸顯露頹勢。

長城是控制帝國的血脈。公輸青在設(shè)計長城時，將長城分為上下兩層。上層鋪設(shè)馳道，下層則修筑在墻體中，鋪設(shè)水銀管道，輸送動力、能源和情報。本來公輸青設(shè)計時要求在城墻中嵌入鑄鐵條提高強度，始皇帝否決了這個耗費過大的想法。

敵人正從后面追來。公輸青控制著自動俑，護衛(wèi)著自己和鬼谷前進。在逃出長城之后他就發(fā)射了求救的木鳶，只要堅持一兩個時辰不被叛軍抓到，他和鬼谷先生就安全了。

有窮氏部族的故地是一片種滿桃樹的山谷，據(jù)說，上古之時他們曾經(jīng)制造出射日巨炮，打下過太陽。巨炮的圖紙在咸陽圖書館中尚有，是公輸青設(shè)計攻擊天帝的巨炮的重要參考。而打下來的太陽，據(jù)說是藏在這片桃花山谷中。

有窮氏在夏朝時曾經(jīng)一舉推翻了夏帝太甲的統(tǒng)治。但后來太甲起兵復(fù)國，往東挺進，掃平了有窮氏的老巢。自此之后，太陽殘骸也不知所蹤。在始皇帝的授意下，帝國情報部門滲透到魯國大地，找到了藏有太陽殘骸的位置。但公輸青和鬼谷來尋找太陽的消息也不知為何泄露了，他們遭到了豪強叛軍的攻擊。

“前面?！惫斍嗫戳讼碌貓D。太陽的殘骸應(yīng)該就在前面的山坳中。

他們走入山坳。在茂密桃林的掩蔽下，黃土中埋沒著一圈巨大的金屬殘骸。殘骸的形狀是一彎弧形的鐵片，大半埋在土中；鐵片上還綴著各種說不出來名堂的管線結(jié)構(gòu)。他感覺這些管線似乎不是傳導(dǎo)水銀的，這些管線太細了。

自動俑們分散開警戒四周。鬼谷則走上去查看太陽殘骸?！疤栯y道也是機械裝置？那它的光和熱是從哪兒來的？”他沙啞地說著。

“等一下?！惫斍嗫戳丝瓷砗?，自動俑傳來了警告：叛軍追了上來?！拔覀兿榷惚芤幌隆！?/p>

公輸青和鬼谷躲入了山坳內(nèi)的一個山洞中，洞口有藤蔓掩蓋，一時應(yīng)該不會被叛軍發(fā)現(xiàn)。公輸青一邊修復(fù)著在先前的戰(zhàn)斗時受損的自動俑們，一邊稍稍撩起藤蔓，望著山坳中的情況。

叛軍正在山坳間搜索。他們攜帶的自動俑是以前齊國的形制，制造精巧，但功率沒有秦國的高。不過現(xiàn)在叛軍工業(yè)實力有限，這些自動俑的行動大多不那么流暢，看著應(yīng)該是裝配精度的問題。

但叛軍的人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公輸青默默思考著。他只能等待救援。

“你說，這個真的是太陽殘骸嗎？”鬼谷忽然小聲問。

公輸青縮回手，藤蔓又自然垂下，擋住了瀉入洞穴的些微光芒。在一片昏暗中，鬼谷坐在地上，他渾身上下仍然纏著厚厚的繃帶，原本整潔的黑袍也沾了不少灰塵。

“我不知道。”公輸青只能搖頭。

“這個殘骸讓我想起了徐福從東海祖洲帶回來的那個上古遺跡?！惫砉日f?！澳莻€東西和這篇殘骸結(jié)構(gòu)很像?！?/p>

公輸青聽說過那個上古遺跡，據(jù)說是個巨大的金屬環(huán)形儀器。陰陽家和墨家對著那個遺跡研究了半天，并沒有特別的結(jié)果?！八阅亍莻€遺跡和現(xiàn)在的太陽遺跡，是同一個東西？”

鬼谷搖搖頭?！安恢?。我們得把這個太陽殘骸帶回去和祖洲遺跡做比較才能得到更多信息。不過，我想起了墨家那時候研究的結(jié)果，祖洲遺跡似乎是在利用一種叫聚變能的東西?！?/p>

公輸青完成手上這個自動俑的手臂壓力閥的修理，然后又側(cè)頭，撩起藤蔓，向外望去?！八麄冊诓鹛枤埡　！彼f。

“說不定是天帝在授意他們行動?！惫砉日f。“也就是說，這個太陽殘骸，可能是真的；而且模仿這個殘骸，有可能能制造出大功率的能量輸出器?！?/p>

“你剛才說的聚變能，是什么？”公輸青問。

“是祖洲上發(fā)現(xiàn)的古書中提到的詞?！惫砉日f?！叭迳鷤冏鲞^訓(xùn)詁，不過對這個詞的解釋最后不了了之了。墨與陰陽兩家聯(lián)合研究過，他們認為這大概是一種通過壓縮、聚合物質(zhì)生成的能量。古書上說萬物是由原子組成的，聚變能是原子的內(nèi)核的能量。但我們現(xiàn)在甚至還沒有完全理解原子是什么。”

“那我們真的可以造出太陽嗎？”公輸青忽然擔心起來。始皇帝在那個晚上問他對制造太陽是否有一成之把握，他點頭了?，F(xiàn)在想想，可能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沒有。

鬼谷沉默了一會，才說：“可以。不過，這個太陽殘骸我們起碼需要拿到手。我們的科技靠考古起家，把稷下的老學(xué)究全部請來對著殘骸研究，應(yīng)該能弄懂。”

公輸青皺起眉頭。叛軍正在山坳中想辦法運走太陽殘骸，而帝國救援部隊的到達還要得一會?！拔胰ハ朕k法拖延一下時間。”

“你要干什么？”鬼谷站起來。

“不拖延一會，太陽就要被他們運走了。”公輸青說。他指揮著自動俑們站起來，緩緩?fù)囱ㄍ庾呷??！艾F(xiàn)在趁機沖出去，能拖一會是一會?！?/p>

“太危險了，你會死?！惫砉日f?！氨菹滦枰慊钪＿@個帝國也需要你?！?/p>

“如果我們造不出太陽，就沒法供能給巨炮打下天帝；打不下天帝，這個國家還是很危險。”公輸青嘆了口氣。“不管天帝是什么，是古人發(fā)射的機械也罷，是神靈也罷……它不能干涉我們的人生。”

鬼谷扶著洞壁，纏著繃帶的手指扣過濕漉漉的苔蘚?！澳牵腋阋黄??！?/p>

公輸青想拒絕，最后卻說：“萬一你死了，就沒人向天問機問天地大道之根基了。”

“只有有陛下向天問機問天下如何才能萬世太平，就夠了。”鬼谷說?！叭f民太平在上，大道不知，不足為惜?！?/p>

公輸青嘆了口氣，隨后走出洞穴，鬼谷跟在他身后。自動俑們列隊兩側(cè)，隱蔽潛出。片刻后，公輸青趴進草叢，一揮手，讓自動俑們?nèi)珨?shù)出擊，殺向那些正在挖掘太陽殘骸的叛軍。

自動俑們沿著草野隱蔽前行，在距離太陽殘骸十幾丈遠時才一齊撲出，殺向叛軍。叛軍的挖掘人員開始后撤，而戰(zhàn)士和自動俑則迎上來戰(zhàn)斗，一時間弩矢飛舞，刀劍交擊之聲紛紛而至。公輸青望望四周，叛軍并沒有集結(jié)所有兵力來對付這些他的自動俑，還有不少叛軍在周圍警戒，瞭望。

按照公輸青預(yù)設(shè)的指令，他的自動俑們并不蠻上，而是游走攻擊，避免過分糾纏。這樣的話，縱使數(shù)量處于弱勢，公輸青的自動俑們也能拖延足夠的時間。

公輸青不奢望自己能戰(zhàn)勝叛軍，只要能拖延叛軍掘走太陽殘骸的時間，堅持到帝國的救援到來就好。

片刻，公輸青的自動俑們便死傷殆盡，叛軍的部隊開始搜索四周，尋找公輸青和鬼谷藏匿的位置。不過叛軍的挖掘機械也被戰(zhàn)斗波及，損壞一些。這樣，一時半會太陽殘骸是不會被挖走了。

公輸青嘆了口氣，說：“好了，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p>

“你是說我們要等死了？”鬼谷問。

“不然呢？”

“你聽?！惫砉日f。

公輸青側(cè)耳聽去。遠處遙遙傳來一陣車馬聲——是帝國的部隊。

他們得救了。

六

制造人造太陽的難度超出了公輸青的想象。

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搭建好人造太陽的原型機。這期間，所有的原理性的構(gòu)建是鬼谷先生完成的，公輸青更多在負責(zé)工程的細節(jié)。

相比之下，射日巨炮和天問機的建造就順利很多。雖然麻煩不斷，但大多被公輸青吭哧吭哧解決了。唯一的代價是，公輸青這半年來休息極差。他常常在和墨門的學(xué)徒們討論工程時睡著，甚至睡著了還能正常討論，別人也沒發(fā)現(xiàn)他已然熟睡。

睡夢之時，他夢見自己小時候第一次來到咸陽，在郊野道路上，巨大的吊機被注入水銀，驅(qū)動滑輪，吊抬、豎立十二座高如云霄的青銅金人。金人高立夕陽之下，商旅車馬在大地上列為長長一線，行駛在金人的陰影中。

這些金人成了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印記。他后來學(xué)于百工，立志建造和金人一樣復(fù)雜的巨大機械。他早已不知自己為何執(zhí)著于此；不如說，這已經(jīng)是他生命的意義。

公輸青拼著全部精力撲在人造太陽上。人造太陽的麻煩在于，世界上沒人幾個人懂得太陽運行的原理。為了弄懂所謂的聚變能，鬼谷先生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阿旁宮的實驗室中，整日和陰陽、墨兩家的老夫子們一起研究考據(jù)。公輸青也參加過這個討論，他主要負責(zé)分析太陽殘骸和祖洲上古遺跡的工程性質(zhì)。

為了保證研究的進度，始皇帝還從全國各地抽調(diào)了更多的百家學(xué)者來到阿房，從訓(xùn)詁祖洲古文書的儒者，到研究上古技術(shù)史的史官，所有人都為了人造太陽動員起來。

終于，大半年后，鬼谷弄清楚了聚變的原理。然而，這個時間，已經(jīng)有些晚了。

帝國的境內(nèi)正風(fēng)雨飄搖。

天帝開始大范圍地宣示它的存在感，四處散播神跡，下詔，降落讖緯，宣布始皇帝不得天意。六國豪強們則紛紛響應(yīng)，叛亂四起。原本，始皇帝的統(tǒng)治深得人心，然而最近為了建造人造太陽，始皇帝加大了賦稅的力度，加之水銀污染越來越多，普通民眾也頗有微詞。

不少民眾投向了豪強?！m然，他們在二十六年前，還是豪強們的奴隸與佃農(nóng)，是始皇帝的改革給了他們自由。

“這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拿到鬼谷設(shè)計的人造太陽的原理圖的那個夜晚，公輸青問道。

“你指什么？”鬼谷說。

“太陽。你說的聚變，究竟是什么？”公輸青收起圖紙。

“是把原子們壓倒一起，超過它們核的相互斥力后放出的能量?！惫砉日f。

鬼谷先生這話相當于什么都沒說。公輸青嘆了口氣，因為他仍然聽不懂。不過這并不妨礙他著手建造人造太陽。

人造太陽的建造地點定在了咸陽郊野。為了防止天帝的隕石攻擊，公輸青先建造了一組對空射擊的防衛(wèi)炮。接著，他在大地上布設(shè)水銀管道，接好動力系統(tǒng)，建設(shè)了一圈自動俑的維護工場。隨后，源源不斷的物資沿著長城馳道運到的咸陽：各地廢棄不用的六國舊制兵器、蒼梧野的磁鐵礦、辰州的朱砂（用于煉水銀）、交趾的硫磺和人魚膏。

公輸青指揮著墨家學(xué)徒和自動俑們開工了。三個超級工程在同時建設(shè)：天問機、射日炮與人造太陽。此時此刻，公輸青已經(jīng)顧不得天下是否紛亂，帝國是否安危；他的生命的全部力量，都要燃燒在這三個工程上。

“陛下?！比嗽焯柕脑蜋C搭建完畢時，公輸青向始皇帝匯報情況?！吧淙张谝呀?jīng)建造完畢，只要人造太陽運行成功，就能試射了。”

理天殿中一片寂靜。公輸青愣了愣神，抬頭望去，始皇帝正皺眉盯著一卷竹簡，默然不語。

“……陛下？”公輸青又輕聲問道。

“有個叫陳勝的工場主在漁陽起兵反叛了?！笔蓟实酆鋈徽f?！把鄧耍?jīng)開了十三個鐵礦廠，手下有四五千的奴工。二十七年，他被郡守抓走，抄沒家產(chǎn)。去年，他被處罰在薊城筑城；結(jié)果剛才和其他被罰的工場主們一起反叛了?！?/p>

公輸青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知道帝國現(xiàn)在情勢危急，但是……他嘆了口氣?！氨菹?，要不，這些工程先停下來，安定國內(nèi)才是頭等大事。”

“朕想好了?！笔蓟实酆鋈患又卣Z氣?！吧淙张谛枰獡Q個名字。”

公輸青愣了愣。

“朕決定給這門巨炮賜名‘天下太平’。朕的大秦可以不要；天下，必須太平?！笔蓟实壅f?！疤斓?，必須死?！?/p>

?

水銀被壓入管道，驅(qū)動著巨大的圓臺旋轉(zhuǎn)。接著，“天下太平”巨炮緩緩升起，指向天空。在咸陽郊外的夜空下，這尊青銅巨炮沐浴在星光中，炮身上星星點點的錫在火焰的照耀下閃著白光，也變成 一顆顆明亮的星。

“可以開火了？”鬼谷站在公輸青旁邊，問道。

公輸青盯著面前的水銀壓力表，檢查各個回路的讀數(shù)?！爸灰嗽焯柲芊€(wěn)定供能?！?/p>

“人造太陽馬上就好，就是不知道叛軍什么時候攻過來了?！惫砉日f。

兩個月后，人造太陽的原型機正式完成。整個太陽是佇立在荒野上的直徑十丈的球體，復(fù)雜的控制系統(tǒng)蔓延四周，還有一部分深入了阿房宮內(nèi)，和其他子系統(tǒng)相互連接。

在臨時建造的高臺上，始皇帝直面著人造太陽?！翱梢渣c火了？”

公輸青和鬼谷站在始皇帝身后?！翱梢粤耍菹??！惫斍嗾f?！包c火啟動如果順利，天下太平可以直接開火——待會就是天帝飛過我們頭頂?shù)拇翱谄??！?/p>

“那就——”始皇帝舉起手。

“陛下——”一名侍衛(wèi)忽然飛奔上臺。“叛軍，陳勝的叛軍攻破了函谷關(guān)，人造太陽系統(tǒng)布設(shè)在東邊的動力工場馬上要落入叛軍手中！”

始皇帝舉起的手僵在了空中。接著，所有人都看見了天空中云氣開始變化，結(jié)成了六個大字：大楚興，陳勝王。

天帝在向他們示威。

七

天穹蒼茫。驕陽高懸，酷烈的陽光下照在地面的人造太陽上。云氣匯聚成的六個大篆字高高飄在天上，是楚國的故舊寫法。陽光掠過大字，往大地投下蒼蒼斜影。

長風(fēng)咆哮，高臺上旌旗獵獵。始皇帝舉著的手緩緩放了下來?！皞漶R，準備迎戰(zhàn)?！彼呐囊陆?。

不知道叛軍為什么來的如此之突然。公輸青站在高臺上，默默想著，一時有些恍惚。上一次聽見叛軍的消息，只知道叛軍們正在函谷關(guān)外聚集，王翦將軍正和叛軍大戰(zhàn)。此時，叛軍居然已經(jīng)沖破了函谷關(guān)？

“為什么叛軍來得這么快？”公輸青自言自語著。

“他們沿著長城來的?！笔蓟实劬従徴f?！伴L城既然能為帝國快速運輸軍隊，也能為叛軍所控制?！?/p>

公輸青問道：“陛下，那我們還點火嗎？”

“你們繼續(xù)，點火成功，就見機把天帝打下來?！笔蓟实叟鲜绦l(wèi)呈上的甲胄，輕輕撫著銅劍劍柄。

“是?！惫斍鄳?yīng)了一聲。

“還有……”始皇帝言辭少有地有些猶豫，他壓低聲音，小聲說：“此次叛軍勢大，若是朕未能御敵，請公輸先生和鬼谷先生先行逃走。二位是國之重材，務(wù)必保留好種種技術(shù)資料，于萬民有利?！?/p>

“陛下……？”公輸青愣了愣。

始皇帝已經(jīng)披著甲胄走下高臺，向著東方遠去了。

公輸青搖了搖頭，只能繼續(xù)指揮人造太陽的點火行動?！按蜷_起止閥！”他振臂一呼，命令工程繼續(xù)。

水銀在管線中奔涌，匯聚到人造太陽之下，沿著人造太陽的底座刺入球殼之內(nèi)，向太陽中輸入能量和控制信號?！凹訅海　惫斍喽⒅媲暗膲毫χ羔?，只要球殼內(nèi)的壓力達到預(yù)定值，就能注料進行聚變過程，得到能量了。

動作必須快一點。球殼內(nèi)加壓的過程需要持續(xù)輸入能量，而能量的來源是從咸陽東面幾百里遠的水銀動力場來的。動力場通過燃耗人魚膏獲得能量，然而叛軍擊破函谷關(guān)后，動力場已經(jīng)在叛軍范圍內(nèi)。如果叛軍破壞了動力場的設(shè)施，人造太陽的啟動就麻煩了。

壓力表的指針跳了跳，并沒有達到指定的壓力閾值?！皠恿|線阻尼過大！”東面的墨家學(xué)徒舉旗報告著。

“加壓！啟動備用管道！”公輸青下達命令。東面管線異?！喟胧桥衍娨呀?jīng)開始破壞水銀動力場的設(shè)施了。

東方遙遙傳來炮火聲。接著，公輸青看見了硝煙，硝煙沿著長城一路向著驪山腳下沖來，恐怕是叛軍的先鋒。

叛軍來得好快！公輸青定定神，看了看鬼谷?！澳阆茸甙??！彼f?！皫霞夹g(shù)資料。這里需要我一個人就夠了?！?/p>

“再等等?！惫砉日f。

“動力東線壓力下降！”學(xué)徒又報告起來。正在嗡鳴著運行的人造太陽顫了幾顫，嗡鳴聲立刻小了下去。

“從備用的動力源抽能量?！惫斍嗾f?！俺橄剃柍堑模　?/p>

“可是……咸陽城的能量抽過來城里的設(shè)施就沒法運行了……”學(xué)徒說。

“先抽再說！”公輸青當然知道整個咸陽城的運行都仰賴水銀動力。比起咸陽城失去動力這種事，更值得擔心的是從咸陽延伸過來的西線管道無法承受那么大的壓力。設(shè)計之時工期倉促，西線的輸能管道只是補充；此時若要從西線輸入主要能量，勢必會超過西線的壓力上限。

但這個時候已經(jīng)管不了了。

隨著命令下達，自動俑們在管線陣列中奔波，轉(zhuǎn)動各處換向閥，將能量的輸入回路切換到西線。接著，西線的壓力讀數(shù)瘋狂上升，指針橫掃過靛藍色的安全區(qū)域，彈射到了最右的朱砂漆面上——壓力超過了管線的上限。

“繼續(xù)加壓！”公輸青顧不得危險。高壓水銀沿著管線注入人造太陽，膨脹做工，將能量帶入球殼之中。隨著壓力超過工況，管線中的不少限壓閥紛紛爆出，瀉出水銀；隨后硫磺粉也自動噴灑出來，保證安全。

東方的硝煙正燒入阿房宮。公輸青無瑕顧及叛軍先鋒的情況，人造太陽的正逐步到達它的運行功率。但整個西線的水銀管道系統(tǒng)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硫磺粉末從管道的各個節(jié)點噴出。片刻，測量回路傳回的壓力正上升，通過預(yù)先計算的刻度換算，公輸青讀出人造太陽內(nèi)部的溫度正達到臨界點。

“加料！”他大吼著。

通過一個噴射小孔，徐福從祖洲帶回來的太陽遺跡中殘存的燃料被射入人造太陽中。接著，整個人造太陽震顫起來，鐵皮球殼如同波浪般蠕動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雜聲。高臺上的所有人都靜默下來，等待著接下來的結(jié)果。

球殼的蠕動逐漸停止，整個人造太陽安靜下來。一時間除了遙遠的炮火，便只剩下拂過荒野的風(fēng)聲。

公輸青默默盯著人造太陽，一時憋住了呼吸……只要在等幾秒，就能看見人造太陽向外輸出能量的能力了。

“?！钡囊宦?，像是某種金玉交擊的輕鳴，人造太陽震顫著，表面鐵皮嗡嗡晃動。接著，顫動傳播到人造太陽的輸出管道上，輸出管道的壓力持續(xù)上升，磅礴的能量推送著水銀往前運動，向外做工。

人造太陽被點燃了。

整個高臺上歡呼起來。熱淚緩緩從公輸青臉頰上留下。他咬了咬牙關(guān)，大喊道：“‘天下太平’預(yù)熱！瞄準天帝！”

高臺上的人群再次左右奔波。天帝位置的實時數(shù)據(jù)從鬼谷建造的明堂陣列中持續(xù)傳出，匯聚到高臺上。接著，鬼谷取出對天帝運行位置的預(yù)測軌跡，寫入一卷銅簡，再插入水銀動力的計算機械中。

計算機械會自動校準射擊參數(shù)，讓“天下太平”巨炮瞄準天帝即將路過的位置。“啟動！”公輸青拉下開火的閘門，天下太平巨大的炮身在荒野上旋轉(zhuǎn)，上移，瞄向蒼穹的東北角。

“大楚興，陳勝王”六個字依然飄在天空。東方，阿房宮已經(jīng)燃起了熊熊大火。郊野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片黑色身影，似乎是叛軍。

始皇帝輸了嗎？公輸青腦海中閃過念頭。也許這個國家已經(jīng)完了，但是，天帝也要完了。

大地震顫。

天下太平開火了。

開火時噴出的氣浪轟然掃過四野，荒草折靡，高臺也猛地顫了顫。在天下太平的上方，一道白線直刺天空，按著陰陽家們計算的軌跡撲向天帝所運行的位置。

幾秒后，天空上閃過一個白點。接著，大楚興陳勝王幾個云氣大字忽而消散，化為一片模糊的淺云。

天帝被擊中了。

結(jié)束了。公輸青感覺身子一軟，乏力感涌上身軀。他不知道這個帝國接下來會怎么樣，但無論如何，未來還是光明的。

“我們撤退，炸了太陽和巨炮，不能留給叛軍?！惫斍嗾f。

“不，等一下?！惫砉葥u搖頭?！疤柕哪芰枯敵鐾炅藛?？”

“沒有?！?/p>

“連上天問機?！惫砉日f。

公輸青愣了愣。“按照天問機的功耗看，只能問一個問題了?！?/p>

“我知道?！惫砉日f。

風(fēng)從高臺上吹過，枯草拂過公輸青的足前。“那你去吧，叛軍還要一會才會到達這里。你要問‘天地大道的本源是什么’？”

“不?！惫砉染従徸呦赂吲_?！拔蚁雴枺煜氯绾尾拍芴??！?/p>

（完）

編者按
不論在哪個時代，只要人類掌握了足夠的技術(shù)，都會挑戰(zhàn)命運和神明。劉天一的這篇小說，讓我想起了錢莉芳的《天意》，同樣是一個背景設(shè)置在秦代，人類對抗外星統(tǒng)治者的故事。本作不同之處在于，它將計算機、人工核聚變、導(dǎo)彈等眾多當代科技，用古人的語言所能描述和理解的方式，融入到了中國古代背景中去，讓從不缺少探索精神和勇氣的中國人，有了足夠的能力，去實現(xiàn)人類曾經(jīng)想到過卻沒有做成的壯舉。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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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宇鐳??

題圖 《俠盜石川》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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