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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毯佳作】大寒

2022-08-30 08:11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按遙控器右上角的紅色按鈕打開電視,按下數(shù)字“1”調(diào)到中央電視臺,和需要看標簽才明白吃法的藥不同,這些早已刻在了愛紅的生命之中。在椅子上坐上一會兒,等音樂響起,藍色的地球在幕布上越來越大,兩個人在講臺前正襟危坐。
愛紅不太關(guān)心電視里放的什么,只是單純地把一天中的這三十分鐘過完,這是老公生前留給自己不多的習(xí)慣。那會兒即使飯沒完,音樂一響,他就會往電視機前跑。愛紅一邊拉一邊往碗里多夾幾筷子菜,“晚幾分鐘不行嗎?”老公頭也不抬地向身后擺手,等著愛紅把壓得嚴嚴實實的飯碗送到電視機前的椅子上。兩年前從教工宿舍搬到這里,別的家具還沒動,那把看了一輩子新聞的椅子先被送了進來。
要說起來愛紅并不叫他“老公”,這代人沒這個習(xí)慣,他們普遍叫“愛人”。你愛人怎么樣?我愛人最近不錯。但愛紅叫不出口,“老伴”又覺得過于老了,即便小外孫都生孩子了,愛紅仍覺得自己不老。她習(xí)慣叫他黃老師,黃老師則叫愛紅“李老師”,一切都按五十年前第一次見面來。至于什么時候才配得上叫老伴呢?愛紅決定等一等,這一等不要緊,一下等來了黃老師拋下她的那一天。
這兩年來好一些了,二十年前愛紅進城幫剛生湯姆的小女兒帶孩子時,被拋下的感覺才是鋪天蓋地,所有新潮的異端邪說似乎在那幾年一下涌現(xiàn)出來。愛紅在小女兒的手把手教學(xué)下,學(xué)了一些,大部分都沒有學(xué)會,后來也就不學(xué)了。二十多年過去,那會兒的新鮮玩意兒又被新的一批所取代,愛紅自有她不學(xué)的道理。所幸電視出現(xiàn)得早,早到那會兒她還有心力去學(xué)習(xí)。愛紅甚至不記得第一次看電視的感受了,只記得是冬天買的,兩個女兒都出去念高中了。好多同事都擠在自己家里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但春節(jié)應(yīng)該各自在家過才對,女兒們也該回來,也可能看的是新聞聯(lián)播。她記不清了,太久遠了,那時愛紅還很年輕,是真的年輕,現(xiàn)在差多了,女兒買的手機拿在手里,大外孫小小羅和小湯姆要教好久,愛紅才能勉強學(xué)會一個打電話的功能。在電話簿存著的幾個人里找到想打的對象,點擊撥打,“外婆,你看這樣就可以給我們打電話了,甚至還能視頻?!辈欢?,不太明白,愛紅只是搖頭,直到外孫們失去耐心。
愛紅有時會想,其實不是時代拋下了她,是她拋下了時代。她想起湯姆還小的時候,她給他講故事,講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每年都是相同的軌跡,走一圈就是一年。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到了一定的年紀,軌跡就只能失去,沒法增加進新的東西。隕石其實并不是撞擊地球,而是地球不再接納它進自己的軌道罷了。
她聽見電視里傳出“今天的新聞聯(lián)播就播送到這里,觀眾朋友再見”,電視上的兩個人像往常一樣對著鏡頭開始整理自己的講稿。愛紅沒有站起來,接下來才是她的軌跡,兩分鐘的廣告后是天氣預(yù)報,她把女兒們和自己所在的城市第二天的天氣一一記下。本子旁邊是一本日歷,今天,明天,后天,后天就是大寒,大寒上面被她畫了個圈,寫上了小小羅,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大寒那天,大外孫小小羅會帶女朋友過來。
那天和張阿姨、許阿姨遛彎回來接到的電話。剛洗完臉,手機大聲爆出一串號碼,緊接著是“來電話了?!睖飞峦馄哦洳缓?,把來電鈴聲調(diào)到了最大,每次有電話來,愛紅都會被先嚇上一跳。
屏幕上顯示是大女兒,平時這個點來電話的多是小女兒。大女兒工作忙,小女兒相對來說閑一點,除了帶孫子就沒什么事做,小湯圓睡了則有的是時間跟媽媽聊天。湯圓是小外孫湯姆剛出生的兒子。
她有些意外,但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相較于鈴聲,話筒里的人聲小了很多。一瞬間愛紅以為是不小心撥錯了,“喂”了兩聲,“怎么不說話,沒有聲音?!彼龑χ捦沧约焊约赫f。
“媽,媽,你聽得到嗎?”甚至還不是大女兒,是大女婿。聲音從手機屁股上傳過來,愛紅意識到把手機拿反了,不是第一次了。她把手機正過來?!罢O,我聽到了,小羅?!?/div>
“媽,小小羅過幾天來看你,帶著美娜來,23號?!?/div>
美娜是小小羅的女朋友,愛紅見過那個小姑娘。“23號?!睈奂t邊默念邊在日歷上畫了一個圈,23號,大寒。“好,好?!彼牟辉谘傻貞?yīng)付著。
“小小羅放寒假了,說是來陪陪外婆。今年他要到女孩子家過年,過年來不了,說是提前來看看外婆,可能住個三四天吧?!?/div>
“好的,也好?!睈奂t說不上自己是不是開心,一瞬間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回應(yīng),小羅說完隔了兩秒愛紅才想起要說什么,“對了小羅,我需要準備什么嗎?”
“不用,媽,”小羅一口一個媽叫得倒是親熱,“你就準備他們睡的床單被套就行,最多給他們曬個被子。他們自己會買菜做飯,你什么都不用管?!?/div>
“好?!睈奂t心里有數(shù)了,但仍然沒底,她知道別人來住自己家,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用管,即使是外孫。
又是幾秒鐘沒說話,小羅在電話那頭把聲音放大了一些,“好,快七點了,您看新聞聯(lián)播吧,23號那天我送他們過來?!?/div>
愛紅回了聲“好”,搶先掛掉了電話。掛電話前看了一眼掛鐘,六點四十六,離新聞聯(lián)播開始還有一刻鐘,但她還是掛掉了電話,也沒有讓大女兒來說兩句。但愛紅倒也不遺憾,料想真接了也是沉默的多。
老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但這句在愛紅身上似乎并不應(yīng)驗。三十多年前毛頭小伙剛上門那會兒還算討喜,但這些年來倒是愈發(fā)厭煩了起來。
愛紅和女婿們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湯姆剛出生那會兒過去住了小半年之外,就沒有長時間相處的經(jīng)歷。大的一家遠在省城,一個月過來看上一次算是好的,來也只是坐上一個下午,吃一頓晚飯。小女兒倒是在縣城,不過現(xiàn)在照顧湯圓也去了省城,縣城里就剩下了小女婿,隔三差五來送點菜肉。小女婿小湯沉默寡言,大多時候都不太說話,也就是在見到大女婿小羅,連襟之間聊天時他才會多說幾句。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小羅一家從省城過來時總要約上小湯一家,每次都把普通的探望搞得像家庭聚會。晚上吃飯的時候,一瓶白酒也能將就分完,不用剩下大半瓶。愛紅一開始不太高興,兩次見面被縮減成了一次,單獨跟兩個女兒說說話或者見外孫的機會無端少了好多,久了覺得這樣也不錯。自從黃老師去世之后,與女兒們的相處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自己也沒有那么多話跟她們說,愛紅料想她們也是一樣。人多了能減少大眼瞪小眼的機會,即使姐妹倆有小爭執(zhí),或是兩對夫妻把矛盾從家?guī)У搅诉@里,也總比冷場好。愛紅心里是這么想的,有時候甚至看得津津有味。
大部分時間里小羅和小湯聊著男人的話題,工作、股票、政治,湯姆和小小羅則到陽臺上吹著風(fēng),只有兩個女兒陪著愛紅。女兒們會跟愛紅說別人的壞話,聊八卦,或是抱怨在不同房間的老公和孩子。愛紅大部分時候只是聽,活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時候要做什么,團圓也算不得她生命中的幸福時刻,也許黃老師會覺得是,但他倆一直是不同的人。
女兒們開始聊有的沒的之前,會把在家里做好的魚啊肉啊什么的放進冰箱,然后把上一次帶來的盤子洗干凈帶回家。愛紅懶,一個人住自然不會做復(fù)雜的菜肴,但女兒們沒想到她連把半成品再加工的心力都沒有,她覺得喝粥挺好的,“方便、健康、還長壽?!彼@么跟女兒們說,但女兒不這么想,還是固執(zhí)地每次都給愛紅帶,就跟當(dāng)年愛紅固執(zhí)地罰她們背作文一樣。有一次小女兒看見自己上個月帶來的菜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冰箱發(fā)霉,罕見地沖愛紅發(fā)了火,“你知道我做這些要費多少工夫嗎?”
愛紅不知道,她也不能回“我又沒讓你做了帶來”,愛紅年輕時就不是那樣脾氣的人,現(xiàn)在年紀大了更加溫和。她做的只是把女兒的脾氣全部接下來,然后反復(fù)提醒自己,在紅筆畫圈的日期到來之前,一定要把上次女兒帶來的菜吃完或者清理進垃圾箱。好在愛紅的記性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下降,女兒再沒有因為同一件事發(fā)過第二次火。
如果晚飯前女兒們把所有話聊完了還有時間,大女兒會提議幫母親洗個頭。愛紅一個人住,洗頭什么多有不便,這個年紀的老人又不會像現(xiàn)在十幾二十的小年輕一樣去理發(fā)店花上二十塊。愛紅不愿意,大女兒總是抓得很用力,問她這里癢不癢,即使回了不癢,還是會很用力地抓得愛紅頭皮發(fā)紅,“我用力點,你可以隔久一點再洗?!贝笈畠嚎傔@么說。即使宛如受刑,愛紅也不大拒絕,但她總有拒絕的時候。當(dāng)大女兒不由分說地要帶她去理發(fā)店把斑白的頭發(fā)染黑的時候,還有當(dāng)任何人勸她去跳廣場舞的時候。愛紅回的都是同一句話,“寡婦有什么可打扮的,出去像什么樣子。”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聽到這句話,不管女兒們有多大的理由,都會停下嘴里的話。
一般晚飯后再坐上一會兒,愛紅會去削女兒們帶來的水果,但沒什么人吃。接下來就是她找兩個外孫的時候了,如果外孫恰好不上學(xué)或上班不忙跟過來了的話。跟小小羅她會說這是給他上學(xué)用的錢,跟湯姆則是說用來給湯圓買奶粉。她每次都偷摸著分開給兩個人,但愛紅估計兄弟倆都知道,他們彼此關(guān)系要比一般的兄弟好上一些。愛紅不怕他們對錢數(shù),每次她都是算好才給的,一碗水得端平。如果說生活中一定要有什么幸福時刻,外孫說謝謝外婆的時候應(yīng)該算是。
一般九點前,他們都會離開,回省城還得開一個多小時的高速,走之前會定好下次來看望的時間。小羅報出一個日子,小湯不提出異議的話,愛紅會在日歷上畫上一個圈,寫一小行字。很多人在日歷上畫圈是為了提醒自己,同時盼著那天的到來。每每送走他們,愛紅會在新聞椅上坐很久,她總覺得很累,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的工程。
愛紅打圈當(dāng)然也是為了提醒自己,但是她期待嗎?她也不知道。
大寒前一天愛紅忍了整整一天。
早上起來趁陽光好把兩床厚被子都曬了,床單枕頭都用的兩年前搬家女兒買了一直沒用的新物件。愛紅專門騰出了那間向陽且有電視的房間。把整個屋子收拾好,覺得累了她都不敢往床上坐,只得把新聞椅搬到遠離床的門口坐下來,看陽光透過窗子打在床單上。她想起了自己剛結(jié)婚那會兒,那時候什么都用大紅的,現(xiàn)在完全不時興了?!巴?,挺好?!狈块g里沒有第二個人,愛紅還是忍不住說了兩句。
賣菜的小趙幾乎要看出來了,“李阿姨今天怎么買這么多,家里有喜事啊?!毙≮w把菜放到秤上的時候跟愛紅打趣,那是她常去的攤位?!斑@么大歲數(shù)了,能有什么喜事?!睈奂t心里猶豫了幾秒還是向她擺了擺手,說完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過年了,天氣冷,出門也少,想著把菜備齊,省得一趟趟跑。”說到過年,話題被順利地轉(zhuǎn)過去了,小趙甚至多給了愛紅兩把黑菜,說是能放,放到元宵都沒問題。
小趙那兒忍過去了,愛紅以為張阿姨和許阿姨那兒也能順順利利,遛完彎看完新聞聯(lián)播天氣預(yù)報她就上床了,醒來就是大寒,大寒那天小小羅會來。想到這兒愛紅覺得也沒什么可藏著掖著的,畢竟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遛彎到了第三圈,她沉吟了一聲,“這個——”
“怎么了愛紅?”張阿姨把頭轉(zhuǎn)向最右邊的她。
“愛紅,什么事???今天一下來就看出不對勁,心里有東西,跟我們說說唄?!痹S阿姨也朝她慫恿。
愛紅要比許阿姨和張阿姨年長一點,但她更愛跟著女兒們叫她們阿姨。兩位阿姨喪偶比愛紅要早,興許是覺得自己早就老了,也不會參與到年輕一點的廣場舞活動。她們只是飯后繞著小區(qū)走上幾圈,聊聊孩子們的事。愛紅一搬進來就被她們接納進了小圈子。
“是女兒的事?大女兒還是小女兒?!睆埌⒁虇査?/div>
“不是女兒,不是女兒?!闭f著愛紅反而緊張了,腳步不自覺快了起來?!笆峭鈱O,小小羅?!?/div>
“小小羅是老大家里的?剛生小孩的?”許阿姨把左手從愛紅的臂彎里插了進去,用自身的重量拖得她走慢一點。
“不是,那是湯姆,湯姆是老二家里的,工作了。小小羅是一直在讀書的那個,老大家里的?!?/div>
“哦哦,就是那個讀了博士的?他怎么了,快畢業(yè)了吧?”張阿姨換了個位置,把愛紅擠到了中間。
“快了吧,應(yīng)該快了。他明天要過來,說是要住幾天?!睈奂t說,到最后幾個字,聲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小小羅懂事,愛紅你有福啊,外孫還知道來看你。不像我們家,命里缺子啊?!痹S阿姨嘆了口氣。
愛紅不是來炫耀的,沒想到造成了這樣的結(jié)果。她知道許阿姨的故事,幾乎是剛來那幾天許阿姨就說了。她中年喪子,晚年喪夫。兒子死在車禍里,老伴則是心臟病,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錢倒是有不少,只是連個花的人都沒有。因為她的故事不像張阿姨或者愛紅那樣“茍日新,日日新”,她只能反復(fù)地講。剛來的時候,愛紅看見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會帶個小男孩來看許阿姨,小男孩叫許阿姨奶奶,愛紅不開眼地問過幾次。后來張阿姨才私下跟她說,說是她兒媳再婚生的兒子,雖然也算孫子,終究是隔了一層。那時愛紅才自知失言,從此也不敢輕易去勸許阿姨。
“都咱這個歲數(shù)了,也沒什么命不命,缺不缺的,再說了,愛紅的外孫不就是咱們的外孫嘛?!睆埌⒁谈糁鴲奂t向許阿姨揚起了頭,“是吧,愛紅。”
愛紅覺得最后一句荒謬,但還是只能接了下來,“是啊?!?/div>
“有沒有子其實一樣,”張阿姨接著話說,“你看看我,還不如沒有呢。我寧可像你這樣,起碼小的不會來催命似的伸手?!?/div>
每次張阿姨最怕就是兒子女兒來電話。這些在愛紅耳朵里也不新鮮。但只有它們能真實地安慰到許阿姨。每次張阿姨說起這些都是在許阿姨感嘆無子之后,愛紅都不知道張阿姨的兒女是真的這樣,還是只是她為了安慰許阿姨故意說的。
“之前他們還會過來看看,現(xiàn)在好了,要什么直接打電話說就行,仿佛不是養(yǎng)了孫子,是養(yǎng)了個二胎,什么都要我來管?!辈贿^愛紅倒是沒有看到張阿姨的兒子女兒開車來過小區(qū),過年她都是一個人,要不就是去居委會。畢竟連許阿姨都有人探望。
愛紅寧愿張阿姨說的是真話,張阿姨比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要愛小孩,孫子孫女剛出生時,愛紅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可以包這么大的紅包。只是小輩都不讓張阿姨帶孫子,張阿姨倒是去過幾次,但沒多久就回來了。張阿姨說是說城里頭住不慣,不如自己家舒服。愛紅是從那個階段過來的人,她不會不懂,但她從不點破。
抱怨歸抱怨,但死后錢帶不走,還得留給晚輩,與其那樣不如活著的時候買個笑臉相迎,這個道理張阿姨懂。每每兒子女兒打電話來要補貼,說當(dāng)然都說為小輩花的,這個要學(xué)畫畫啦,這個要買鋼琴啦,現(xiàn)在小孩學(xué)個技能比登月花費還要高。但只要張阿姨能按時把錢轉(zhuǎn)賬過去,第二天第三天她就能獲得打開兒子女兒家門的鑰匙。愛紅私下里還和女兒吐槽,說銀行和汽車站可能是張阿姨最喜歡的兩個地方了。
“所以你也怕?不可能,小小羅那么出息,他會主動問你要錢?而且他還在上學(xué),要也要不了多少吧。”張阿姨安慰完許阿姨,把話題重新轉(zhuǎn)回愛紅。
“是啊,愛紅,你究竟在擔(dān)心什么?”許阿姨成功被張阿姨從情緒中拉了出來。
愛紅問過自己,但她也說不上來自己擔(dān)心什么,或是害怕什么,如果一件事有變壞的可能,她總會先把可能性想一遍。莫名地她想起了高中畢業(yè)三十年同學(xué)聚會,聚會前一天,高中時最好的朋友想先見她一面,畢業(yè)后她們就沒再見過面。愛紅猶豫了好久才答應(yīng),那時她在害怕什么,害怕兩個人都變了樣?她們自然都變了樣。害怕童年的友情不再了?二十年不見,哪里還有什么友情。那在害怕什么,愛紅不知道。愛紅覺得現(xiàn)在的感受就跟那時一樣。
“不會,他不要錢,他就說來住幾天。”愛紅猶豫了下,沒把女婿說的“陪外婆”說給她們聽?!拔艺f不上來擔(dān)心什么,可能是這里條件不夠好,他們住不習(xí)慣。你們知道,小孩要上網(wǎng)什么的,這里什么都沒有?!?/div>
愛紅不是這么想的,但還是說了出去。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許阿姨張阿姨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擔(dān)心什么,自己也沒法從她們的話語中獲得答案。她說的任何話,關(guān)于外孫和這件事的,都會被許阿姨和張阿姨當(dāng)成炫耀的方式,也許她們不會反感,這是她們友情建立的基礎(chǔ),但這不是愛紅的初衷。
“這倒是真的,這代年輕人挑呢,吃什么用什么可講究。不能跟我們那代人比了,跟我兒子那代都不同了。90后00后的,小小羅是90后吧,90后講究。”
話題就這么被轉(zhuǎn)出去了,之后問到小小羅會不會住到過年,順理成章又聊了聊過年的話題。三個人中愛紅本來就是話相對少的那個,也正好能想一想自己的事。
她漸漸有了答案。黃老師在的時候喜歡看書,看到好的會告訴她。黃老師說過一個東歐作家寫的一句,說當(dāng)你習(xí)慣專制的時候,任何的自由對你都是負擔(dān)。這句話放在這兒不太恰當(dāng),但愛紅就是忽然想到了。繼而她意識到她的害怕和日歷上的畫圈是一樣的,她只是害怕自己常規(guī)的生活被打亂,或者軌跡中被加進什么別的東西。她已經(jīng)早早過了那個渴望生活中泛起漣漪的年紀,過了太久了。
這才是要緊的,但生活總是在打亂中重建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一成不變,這是黃老師在世時喜歡的另一句話,就看你的生活被喜歡的事物打斷,抑或不是。另一個要緊的問題來了,她喜歡小小羅嗎,她樂意因為他而打破自己生活的平靜嗎?她不知道。
要說起來,她倒是更喜歡美娜一點,就是小小羅的女朋友。小小羅有時太天經(jīng)地義了,閉上眼睛愛紅能想起美娜去巴基斯坦給她帶回藏紅花,然后手把手教給她每天泡上幾根。而小小羅呢,一瞬間她什么也想不到。
也許黃老師更喜歡小小羅一些,初中黃老師帶了小小羅三年,學(xué)習(xí)生活什么的都是黃老師在管,自己不過是做飯和洗衣服罷了。反正做飯兩個人是做,三個人也是做,洗衣服也是一樣。也許小小羅也更喜歡黃老師一些,愛紅不知道。但還是那一點,太天經(jīng)地義了,愛紅一直不理解,也沒法原諒。
愛紅每次在外孫們走之前都會偷偷塞錢給他們,小小羅和湯姆這樣就免去了像張阿姨的孩子們那樣伸手要錢的尷尬,對雙方都好。最早這個點子是黃老師想出來的,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執(zhí)行了。外孫們不用主動要,外婆會主動給,但也只有來了外婆家,才有主動給的機會。她不愿去想小小羅來就是為了給外婆制造這個機會,但人們說自己不愿去想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起碼想了三次。
對于快八十歲的老人來說,愛紅算是身體硬朗的,要不是許阿姨累了,她還能走上三圈。她記得跟一代代學(xué)生說的話:“當(dāng)時我可是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破了全公社的長跑紀錄?!边@件事是真是假愛紅也不記得了,這句話也是有一次小小羅說起,她才記回了自己的腦子。
“有福啊,愛紅?!?/div>
“你只管高興就行了,別的什么都不用想,外孫可懂事呢?!?/div>
那是那天愛紅那天聽到的最后兩句話,她寧愿去這么想,即使她知道她做不到。
大寒那天愛紅什么事都沒有做,把陽臺上的衣服收進來讓家里顯得亮堂一點之后,就一直坐在新聞椅上。等到六點半等來了小羅的電話,電話那邊有些嘈雜,她聽不太清,依稀是小羅在跟他道歉。
“媽,白天有個會耽擱了,現(xiàn)在我回去接小小羅,然后就往您那兒去。”
愛紅聽懂了這個,應(yīng)了兩聲好,還不忘叮囑小羅開得慢一點。掛了電話她回身把廚房里備好的菜收進了冰箱。開過來還要兩個小時,幸虧沒早做飯,不然到那會兒早就涼了。做完這些她又回到椅子上,等待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的開始,等天氣預(yù)報也看完了,愛紅才想起今天是周五,她忘記把堵車的時間算進去了??磥磉€得等上一等,好在她也不是那么急。
過了十點他們才到,早過了愛紅平時的睡覺時間。小小羅一進來打了招呼就拉行李回房間了,留美娜在外面跟外婆聊天,拿出帶過來的新鮮玩意兒。
美娜從包里掏出一個訂書機一樣的東西,問愛紅藥一般放在哪里,愛紅指了指房間里的柜子,抽空還招呼了一下小羅,“吃飯了沒?要不要吃點?!?/div>
“不吃了,兩個小時前吃過了,不用管他們。媽你早點睡,有什么明天再說,我走了?!闭f完小羅就下了樓。
愛紅沒說什么,她隔著門又問了一句小小羅,“餓不餓,要不要吃夜宵?”
“不用?!?/div>
“水果也不用?”
這句話小小羅沒有再回,“外婆你別管他,他餓了自己會找東西吃。”美娜對愛紅說,“我把藥打上了標簽,這樣省得看說明書,現(xiàn)在說明書上的字太小了?!?/div>
愛紅隨手拿來一盒藥,藥盒正面貼上了“一日三次,一次一粒,飯后”,反面則是一個未來的日期,料想大概是保質(zhì)期。愛紅嘆了口氣,要不怎么說自己還是喜歡美娜呢。
新鮮玩意兒得在年輕人手上才能發(fā)揮出最大作用。美娜很快就給所有的藥都打上了標簽。“我上次來看好多藥都過期了,過期沒法吃的都扔了。我專門把過期時間留在了后頭,外婆你吃得時候別忘了看上一眼。”
“好,謝謝你?!睈奂t已經(jīng)看過了,她把老花眼鏡又放回了眼鏡盒,“你也不要吃點水果?”
美娜朝愛紅笑了一下,“不用,外婆,你早點休息吧,我們來之前吃了東西,現(xiàn)在不餓,我們也帶了零食,餓了我們自己解決?!?/div>
聽了兩遍早點休息,愛紅真的感覺有點困了,他們不吃飯,愛紅忘記了自己還沒吃過,但現(xiàn)在沒理由再去廚房了,這樣反倒顯得自己想吃。其實也沒什么,但愛紅不想這樣。送美娜回自己的房間后,她索性躺了下去,一覺睡到兩點起夜。
愛紅年輕那會兒是個膽子大的姑娘,自然不會害怕獨自起夜,直到兩年前。兩年前那個清晨她隱約聽見隔壁房里有拖鞋接觸地面的聲音,她朝外翻了個身,把眼睛瞇著睜開一點,太陽出來一點了,估摸著五點的樣子,愛紅想著躺個五分鐘就起床,緊接著就聽見“砰”的一聲,似乎是什么硬物用力撞在了地上。愛紅一下醒了過來,她預(yù)感有不好的事發(fā)生,拖鞋都來不及穿,趕到廁所的時候,她看到黃老師半穿著褲子倒在地上,再也沒能站起來。
醫(yī)生包括兩個女兒安慰她,說腦溢血給人的痛苦很短暫,一下就失去意識了,黃老師走的時候沒有受苦。醫(yī)生說送過來挺快的,但腦溢血的黃金搶救時間只有幾十秒,幾十秒之后的搶救作用都微乎其微了。愛紅不管,愛紅守著呼吸機整整三天,三天過去,才肯女兒們拔掉了那該死的管子。
等葬禮也結(jié)束了,愛紅想起醫(yī)生的話,她想聽醫(yī)生說電視劇里常見的“幸虧你們送來得及時,要是晚一點就怎么怎么樣了”。她沒等來這句,等來了另一句。當(dāng)時看電視時她就在想,這是救回來了,倘若沒救回來,醫(yī)生要怎么跟家屬說,才能不讓家屬的余生背上負擔(dān)呢?也許只能說“你們送來得挺及時的,但黃金時間只有幾十秒”罷了。
馬桶蓋被小心地放下來,愛紅把自己的屁股端正地放上去,自從兩年前的事之后,每次如廁她都格外小心,仿佛她不只代表著自己。那句話支撐愛紅度過了最慘淡的前兩個月。沒有痛苦,黃老師是沒有痛苦走的。有多少人能做到死亡時沒有痛苦呢?反正愛紅自己并不奢望。一瞬間她想到了斯大林,那個時候太小了,家人說什么她也不懂,長大后她才知道,斯大林跟自己的尿在一起待了好幾個小時,警衛(wèi)員不敢進來,沒有任何人幫他,直到幾個小時過去。即使同樣跟自己的尿一起,黃老師也要幸運得多,起碼自己在他的身邊。
還沒有尿完,愛紅聽見外面有皮膚撞擊皮膚的聲音,仿佛還在壓抑著喘氣。她當(dāng)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懷疑自己聽錯了。愛紅把所有的尿都排干凈,深吸了一口氣,憋住。黑夜里的聲音似乎格外清晰,并不是自己的幻覺。她把氣慢慢吐出去,死亡和繁衍天生就是連在一起的,她并不奇怪。
愛紅覺得有些餓了,往常半夜也有餓的時候,廚房里常有饅頭,和著水吃兩口就能應(yīng)付過去,今晚不行,她不想讓孩子們知道她起來了。她只是坐在那里,連水都不敢沖。
好在時間走得并不慢,年輕人干什么都是急吼吼的,沒什么聲音了,愛紅掙扎著從馬桶上站起來,揉了揉自己的雙腿,居然有些麻了。她想開門出去的時候,聽見房間傳來不算小聲的對話,鬼使神差地她把耳朵湊了上去。
“你別忘了?!?/div>
“忘了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你媽跟你說的,你打算什么時候跟外婆說?!?/div>
“急什么,這才第一天呢,我們住三四天,有的是時間?!?/div>
“外婆會答應(yīng)來家里住嗎?”
“不好說。要是容易我媽早自己說了?我之后找機會吧,我覺得我也不行,可能得你出馬?!?/div>
“我?”
“對,外婆能拒絕我,不一定好意思拒絕你。不過再說吧,到時候再看?!?/div>
剛開始聽的時候還以為是什么事,大女兒很久不打電話來了,今天也只是小羅自己送小小羅來。這半年有幾次愛紅都覺得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離婚了,看來不是這樣。
愛紅把呼進去的氣緩緩?fù)鲁鰜?,她又有些困了,至于別的,她并不想想那么多,起碼現(xiàn)在不想。她小心地推開了自己的房門,爬上了床。
電視里北京申奧成功和中國隊第一次打進世界杯的新聞交替播放著,愛紅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裙坐在客廳里,面前是一個玩著積木的小孩,小孩面熟得很,看了會兒她才認出是小湯姆。
“告訴外婆,你幾歲了?”
小湯姆沒有理會,從積木上勻了只手比了一個“7”。
愛紅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嗎?”也不知怎么的,這句話就問出了口。
“沒有。”小湯姆小聲咕噥著。
聽到“沒有”,愛紅松了口氣,她想起這是第三天了,就算有毒,也該排出來了。自己是不該給小湯姆吃糖,但她也想不到糖輕易過了期。現(xiàn)在小孩跟以前不同了,不讓打不讓罵,動不動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國家還一直講“減負”,他們能有什么負擔(dān)?在那個沒東西吃的年代,愛紅兩個孩子也拉扯大了,她不明白。
“現(xiàn)在不是我們小時候那會兒了,什么不要比?一步落后,步步都落后?!边@是那天遲到之后小女兒跟自己說的。半夜等大家都睡了,愛紅偷偷打電話回去給黃老師訴苦,黃老師也沒什么能安慰她的話:“時代不同了,就聽女兒的吧?!?/div>
愛紅甚至不記得遲到的是哪一門課了,圍棋還是電子琴?明明是小湯姆賴在家里不肯上課,送他晚了挨罵的卻是自己。“你知道這一小時課要多少錢嗎?”小女兒說是不怪母親,但字字都扎在母親心上。愛紅不知道一小時花多少錢,但她知道錢都是從她錢包里出去的。
時代不同了,這代孩子聰明,小湯姆當(dāng)然也一樣,他有足夠多吃死外婆的方法。外婆不給糖他就賴在地上打滾,到時候新衣服臟了愛紅還得挨罵。女兒不買糖,小湯姆已經(jīng)一口爛牙了,愛紅沒辦法,在街邊的小販那兒買了幾顆,湯姆說味道不對時,她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期了,回去找小販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媽,你怎么還是這身,馬上要出發(fā)了。跟你說多少次了,別老穿黑色,我爸還沒死呢?!?/div>
小女兒挑了件紅色的裙子,把愛紅推進衛(wèi)生間。她不喜歡紅色,年輕時就這樣,仿佛穿了紅色就把自己的名字坐實了。但她還是硬著頭皮穿上了,今天晚上是小女兒和同事的家庭聚會,別人都把父母帶來了,愛紅也不能給女兒丟臉。
鏡子里的自己還過得去,她照完對著馬桶坐下來,馬桶圈是黃老師去日本出差買回來的,自己房子老了用不上,就放在了小女兒的新居。愛紅記得自己第一次用的感受,她以為抽水馬桶已經(jīng)很先進了,沒想到還有可以噴水的馬桶。她記得更深的是她從馬桶上起來之后怎么也找不到?jīng)_水的按鈕,她找女兒求助,女兒恰好出門了,她只見到小湯姆。小湯姆第一句是“外婆怎么不沖廁所”,第二句是“外婆拉屎真臭”。愛紅知道當(dāng)時只要說上一句“外婆老了”,這件事就能搪塞過去,但她感覺到的卻是難得的屈辱,她不愿意。
她依稀記得房子她和黃老師出了大部分的錢,可是現(xiàn)在連自由打電話都做不到。愛紅在客廳打電話,總覺得小女兒在臥室聽,跟黃老師還好,跟自己的老朋友聊天超過三分鐘,電話里就能聽見小女兒干咳的聲音。愛紅其實也不太想跟老朋友聊天,老朋友的自在更能襯托出她的拘束。她們退休前就說好了,一起旅游,一起種花,甚至一起上老年大學(xué)。她以為退休后的前兩年會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不承想是從一個籠子進了另一個籠子。
“那你就回來唄?!秉S老師是這么說的,她也不是沒想過,但愛紅每次拐彎抹角地提出一點,立刻就被小女兒堵了回去?!靶愤€小,我和小湯工作都忙,那么多課總有人照應(yīng)不是。就辛苦媽一點,過了這陣,這陣過去就好了。”
這陣是多久呢,五一拖到暑假,暑假拖到中秋,中秋之后又是過年?!罢垈€保姆不行嗎?”愛紅由此實在忍不住,跟小女兒說,“保姆現(xiàn)在多貴啊,錢得用在刀刃上不是?!焙现揖涂梢噪S便用了?愛紅這么想,但她沒有說出來。她同樣沒能說出來的是保姆的錢我來出,她怕小女兒會說“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div>
晚宴沒什么特別的,一個同事生了一男一女,引來全桌的關(guān)注?;貋淼能嚿?,小湯姆不斷纏著媽媽說要個妹妹。
“小小羅不好嗎?小小羅哥哥不是一直照顧你,還陪你玩?!?/div>
“不一樣,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div>
“要不然我們給小湯姆生一個妹妹?”小女兒開玩笑地問駕駛座上的小湯。
“我無所謂啊,問問你媽帶不帶?!毙幻娲蚍较虮P,一面開玩笑地回了過去。
唯一沒心思開玩笑的后面坐著的愛紅。她感到背上全是冷汗,翻了個身,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
半夜醒了幾次,不承想最后一次睡得這么沉。愛紅出房門的時候早飯已經(jīng)上了桌,包子、豆?jié){,還有一點點稀飯。
“早啊,外婆,睡得怎么樣?”
“還可以,就那樣。今天起晚了,現(xiàn)在幾點了?”
“不晚不晚,現(xiàn)在才七點,是我特意起早了,早飯是在街上隨便買的,也不知道外婆平時吃什么?!?/div>
愛紅看了眼美娜,又看了眼早飯,坐了下來。七點算晚的了,平日里自己四五點醒,在床上賴一會兒就會起來。也許今天四點多她也醒了,只是幾個夢下來她太累了,一覺又睡到了現(xiàn)在。
“小小羅他還在睡?”愛紅指了指緊閉著的房門。
“外婆你不用管他,他得睡到中午呢。不過今天會早一點,說要給外婆做飯。今天外婆別忙了,一會我去買菜,你在家歇著就行。”
說到買菜,愛紅想起來了,她平日里習(xí)慣起床后就把菜買了,菜場要去得早才能有最新鮮的挑。現(xiàn)在都七點了,更何況她還裝模作樣吃起了早飯。
美娜吃完,愛紅立即就站起來了,美娜再坐下,愛紅才肯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說是不讓愛紅去,愛紅還是跟著了,說是怕美娜一個外地姑娘聽不懂這里的方言,受欺負。其實現(xiàn)在哪兒哪兒都說普通話了,愛紅執(zhí)意要跟著,美娜也沒說什么。
沒去菜場,美娜直接打車去了蔬果超市。蔬果超市愛紅去得很少,那里的菜貴還不新鮮。美娜在手機上按了幾下,出租車就到了跟前,愛紅也就沒再多嘴。她每天都會和張阿姨許阿姨聊上一個小時,如果她們只教會她一個道理,那就是年輕人其實不討厭老年人,如果老年人以年輕人想要的方式幫助年輕人的話。
菜都是美娜定的,偶爾問上外婆一兩句,“這個菜新不新鮮啊”,愛紅才會伸手幫她挑揀。愛紅沒說“這里的菜都不新鮮”,也沒有在稱斤兩貼標簽的時候感嘆這么多菜在菜場只要多少錢,愛紅努力做一個識時務(wù)的人。毛主席說“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終究還是你們的”,道理她明白,現(xiàn)在不是那個由最年長的人決定上桌誰第一個伸筷子的年代了,還能留在飯桌上愛紅已經(jīng)很滿意了。
在肉鋪愛紅被叫住了。美娜說小小羅最拿手的就是紅燒肉,一定要讓愛紅嘗一塊,買完了菠菜就拉著愛紅往肉鋪走,菠菜也是小小羅點名要的?!皟山飵の寤?,幫我們切一下,切小塊,回去做五花肉的那種,謝謝師傅?!?/div>
對面師傅拿著一長條,朝美娜示意,抬眼看見了愛紅,“您是李老師?”
這個稱呼好久沒被人叫起來,愛紅有些意外,她點了點頭,“你是?”
“我是王力啊,我是92級畢業(yè)的,當(dāng)時您教我數(shù)學(xué),黃老師教我物理,畢業(yè)二十周年您還來了?!?/div>
“哦,小王啊,你一切還好吧?!睈奂t假裝自己記了起來??h城不大,教了三十年書之后,總能遇到自己不記得的學(xué)生。
“都好,都挺好的,這條不好?!睅煾蛋烟艉玫娜馊踊亓巳獠?,換了一條,“這條是黑豬肉,肉質(zhì)好,營養(yǎng)也好,我?guī)湍褬撕灤蛏先ィ瑑r錢是一樣的?!?/div>
“那謝謝你了,小王?!睈奂t淡淡地笑了笑,看師傅把標簽貼在袋子上,然后一塊塊切小,“這是我孫女,最近來看我,叫叔叔。”
到了一定年歲,愛紅對聊天的興趣越來越淡,尤其是黃老師過世之后,即使她是把三十年青春投身到教育事業(yè),受整個縣城尊敬的李老師。愛紅不想再花時間和力氣去介紹身邊的女孩,“孫女”下意識就說了出去,她怕“孫媳婦”會引起更多的話頭?!澳鷮O子怎么不來?”“都有孫媳婦了?!薄坝袥]有更小的小孩???”她不想。
說完愛紅把美娜摟過來,美娜也聽話得狠,“謝謝叔叔”,她一手提過了黑豬肉。
小小羅快十一點才從房間里出來,踱步到廚房,要不是早飯吃得又晚又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吃午飯的點了。美娜和愛紅把菜都洗好備好,閑不住手,愛紅還把買好的黑豬肉先焯了一遍。
像領(lǐng)導(dǎo)視察般環(huán)顧了整個廚房,最終把目光定在了焯好的肉上。小小羅伸出食指戳了戳已經(jīng)發(fā)白的豬肉,“外婆你焯過水了啊?!?/div>
小小羅聲音里沒有責(zé)怪,愛紅卻聽出了一絲害怕,“你起得太晚了,我順手就焯了?!?/div>
“焯了就焯了,沒事沒事?!泵滥葟闹虚g插進來,攔在了愛紅和小小羅中間。
“沒事是沒事,我也沒怪外婆,但紅燒肉要冷水下鍋才好吃。沒事沒事,外婆你就別管了,出去坐著吧,飯好了我叫你,廚房油煙大?!毙⌒×_把放肉的盤子擺在架子上,把愛紅推出了廚房。
一絲失落從小小羅眼中傳到了愛紅眼中。這么多年來,她頂不喜歡的就是“我不是在怪你”和“沒事沒事”。她寧愿有事說事,或者被外孫不由分說地罵上一頓。她在新聞椅坐下來,把背放到靠背上愛紅又想起了昨夜的那個夢,想到了年輕時帶湯姆的感覺。對愛紅來說,苦或者累其實還好,她更害怕的是那種被指手畫腳的感覺,以及沒法發(fā)揮出自己作用有心無力的感覺。不是自己那個時代了,她反復(fù)告訴自己,她重復(fù)了二十年,才能服老一點。
有時候愛紅反倒希望自己年輕時不那么要強,不要每件事都在社里爭個第一第二,這樣也不會把女兒們培養(yǎng)得那么要強。她常希望自己能像別的退休老師一樣,打打牌,打打麻將,愉快地度過晚年生活,不用蹚孫子輩的教育和成長問題這渾水,不用把人生最煩惱的部分再經(jīng)歷一遍,這一代的收獲她也未必等得到了。要是愛紅擁有些年輕時覺得不學(xué)無術(shù)的愛好,現(xiàn)在也不至于這樣。
當(dāng)真是人老得沒用了,只想著坐著歇會兒,想著事情就睡了過去。“外婆,飯好了?!泵滥仍谂赃呡p輕叫了聲,愛紅揉了揉眼睛,站起來走進了廚房。
幾個菜像模像樣地擺在桌上,小小羅已經(jīng)幫愛紅拉開了椅子。“先嘗塊紅燒肉!”還沒等愛紅坐下,小小羅就已經(jīng)指向了面前的一個陶碗。
肉倒是挺晶瑩剔透的,賣相也好,過了八十,愛紅就不大吃肉了,但她還是伸出了筷子,“要有肥有瘦,才好吃?!毙⌒×_給愛紅指了指,愛紅聽從外孫的夾進了嘴里。
假牙剛換沒多久,還不是特別習(xí)慣。愛紅從十五年前掉第一顆牙,到三年前才幾乎全部掉光。之后她費了一整年的時間才做好心理建設(shè),把兩顆強弩之末的牙齒拔了,換上一整套假牙。掉走的牙齒總能讓她想起黃老師,而自己就像那兩顆負隅頑抗的老牙,對整個口腔已經(jīng)沒有作用了,終究要被拔掉。
爛是爛了,但對愛紅來說仍然不太好嚼,已經(jīng)有快十年沒有用整口牙來吃肉了,她現(xiàn)在就算有咀嚼的能力,也沒有咀嚼的記憶。她需要非常小心地把肉一點點研磨掉,等這一套做完才能咽下去,而那時又已經(jīng)忘掉了剛?cè)肟跁r的味道。
小小羅期望的眼神始終長在外婆身上,愛紅不可能沒注意到,她咽下去肉又咽下去一口口水。
“好吃?!睈奂t告訴小小羅,但她從小小羅的眼神中認出了自己的反饋。自己只是說了好吃,并沒有露出好吃的神態(tài)。愛紅又覺得有一些累了,小小羅糖放得不少,黃老師愛吃甜,倘若他在,一個人就能吃下一整碗。
自己夾了一筷放在嘴里,“火候不夠,糖有些放多了?!毙⌒×_邊吃邊搖頭。
“好吃是好吃的?!绷硪贿吤滥扰苓^來打圓場,吃了一筷子把菜換了一個位置,把一盆菠菜放到外婆的面前,“外婆你嘗嘗這個,小小羅他特意炒的。我還納悶,他不吃菠菜的人干嘛要買菠菜。剛剛我才知道,說是外婆愛吃。”
愛紅把筷子握在手上,仿佛定住了似的,沒有往前伸,菠菜她看見了,她知道一定很好吃。
她看見美娜在面前驚呼一聲,外婆你怎么了?什么我怎么了?她還在疑惑,吧嗒一聲,一滴眼淚掉下來滴在碗里,暈開了紅燒肉湯留下的油花。
從腦溢血的那天早上到拍板拔管,再到殯儀館的鑼鼓喧天,愛紅都沒有太大感覺。偌大的紙房子燒起來,領(lǐng)哭的人哭了第一聲,“你在天上就住在這個房子里,吃的用的都要挑最好的啊?!迸畠簜円哺蕹鰜?,氛圍上來,愛紅才麻木地流了眼淚。也不是不難過,愛紅只是感受不到像別人那樣劇烈的情緒。最后從焚化爐取出一些骨灰,黃老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就是這些了。兩個女兒又忍不住哭起來,愛紅去看了眼,黃老師瘦,骨架子小,到時候自己燒下來應(yīng)該比他多得多。這是她唯一想到的。
跟了自己幾十年的牙齒掉出去,舌頭舔不到是一種感覺,食物進入口腔,上牙沒法對齊下牙,則是另一種感覺。整個過程緩慢而沉重,愛紅經(jīng)歷的就是這個,從新聞椅到平日黃老師訂的報紙,到老房子里的點點滴滴。幾次愛紅做夢夢到黃老師,也是極平常的事,不過是他喝喝茶,或是從食堂打飯回來的情形,后半部分她才意識到是在夢里,黃老師真的不在了,睜開眼她總能感受到眼淚從眼角向耳朵后面流。
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這些事她也不好意思跟女兒們或者別人說,每次這樣醒過來,她需要一天的時間消化。好在她活到了這個年紀,一天中最富余的就是發(fā)呆的時間,在新聞椅上常常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
她也沒刻意想,但葬禮那天的事會反復(fù)往腦子里鉆。那天她沒怎么哭,精力全花在觀察旁人了。小小羅當(dāng)天下午就從北京飛回來了,湯姆則要到晚上下班后才能帶著老婆和剛出生沒多久的小湯圓過來。湯姆看見水晶棺里的黃老師,一下子撲上去泣不成聲。小小羅在他身上拍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小小羅的反應(yīng)愛紅也記得,他下午就到了,第一夜守了大半夜,就只是靜靜地坐在水晶棺邊上。他進來時就是這樣,看見水晶棺楞了一下,然后緩緩繞著黃老師走了一圈,最后坐了下來。從開始到結(jié)束,小小羅一滴眼淚都沒有留。愛紅知道小小羅是怎么想的,初中時黃老師陪讀小小羅三年,他“不喜歡在任何公開場合展露自己的情感,也太像作秀了”,初中時小小羅是這么說的。愛紅認這個理,但她仍然沒法原諒這個黃老師最愛的外孫。
黃老師陪伴了小小羅整整三年,小小羅小學(xué)時在城里呼風(fēng)喚雨,小羅擔(dān)心在城里這樣下去連上高中都成問題,便送他來了外公這兒,黃老師喜歡小孩,自然高興?!澳阋宜瘑??”黃老師問小小羅。
“好啊?!毙⌒×_以為外公問的只是當(dāng)晚,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沒想到外公一陪就陪了三年。
同時沒想到的還有愛紅,小小羅中考結(jié)束回去的那個晚上,吃完飯愛紅說要不把自己房里的床單被套洗了收起來,黃老師邊收碗筷邊說,馬上梅雨季節(jié)了,洗了干啥。
不知道黃老師有心無心,但這么一句梗在前面,愛紅沒法把想好的話往下說。都六十好幾的人了,睡在同一張床上也做不了什么,就這樣吧,一直到了黃老師過世。
愛紅有時候一個人會想,如果睡在一起,會不會那個早上黃老師就不起夜了,或者起碼自己會讓他穿得多一點,那樣也不會因為清晨的寒冷而腦血管破裂。但再怎么想也于事無補。
其實她不為黃老師而遺憾,活著時候他幾乎風(fēng)光了一輩子,子女也不錯,到了第三代,小小羅考進了全中國最好的學(xué)校。那會兒黃老師逢人就說,“全國第二名,全國第二名?!庇龅揭郧皩W(xué)校的老對手也不低頭,畢竟對手的兒子只去了同濟,小小羅可是全國第二。更何況黃老師去世之前還見到了四世同堂,那得是多大的福分啊。他這一生圓滿了,而自己還沒有。這些是黃老師看重的,愛紅并不在意。
愛紅感受得到,自己在別人眼中的用處越來越少了,在別人身上的意義越來越少了。她現(xiàn)在總是忽然地惆悵和失落,這在十年前從未有過,比如看見菠菜的那一秒。
飯還得吃下去,這是小小羅第一次給外婆做一桌子菜,美娜勸了好一陣子,愛紅才緩過勁。菠菜還不錯,比食堂炒得好多了,她也不想做一個無用而奇怪的老太婆,但同時也沒法跟小小羅和美娜解釋,說菠菜不是她,而是黃老師生前最愛吃的蔬菜。
那是小小羅還在這兒上初中那會兒,學(xué)校條件不好,校工在荒地開辟了一片菜園,自己種些菜,給教職工加餐。黃老師愛吃菠菜,菠菜自然是首選。三年里小小羅吃了無數(shù)的菠菜,到最后看到菠菜就犯惡心。
“怎么又是菠菜?”放學(xué)回來打開飯盒小小羅常說這句話。
“愛吃唄?!毙9iT為自己種的,自己當(dāng)然不好拒絕,黃老師把飯盒里的食物調(diào)換了位置,離小小羅遠了一些。
后來小小羅畢業(yè)沒幾年校工就退休了,仿佛那幾年把這輩子的菠菜都吃完了,之后黃老師也不會主動買。又是十幾年過去了,這一盆菜都填不滿十多年歲月的窟窿。
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愛紅借著擦嘴的機會偷偷抹了把眼淚,繼而吃下最后一筷子菠菜,菠菜的盤子已經(jīng)空了。她想告訴小小羅說“挺好吃的”,又覺得多余,她表現(xiàn)得已經(jīng)很明顯了。愛紅把筷子放下,把菜咽了下去。
晚飯后愛紅要洗碗,被小小羅一口回絕。
“碗可多呢,”中午加上晚上,兩頓飯的廚余把水槽快堆滿了。
“沒事,我慢慢洗就是。”
以前聽張阿姨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習(xí)慣把碗在水池里放著,沒碗用了再洗。這還算好的,更離譜的是用幾個就洗幾個,不用的還放在水池里泡著,覺得有味道了還會給水池換水。那會兒她將信將疑,正常人誰不是中午就順手把碗洗了。午飯后不久,小湯過來看侄子,小女兒去湯姆那里看湯圓了,說是湯姆那兒房間不多,其實是擔(dān)心小湯跟去了的話,愛紅出了事沒人照應(yīng)。女婿雖有諸多不便,但也算半個兒。
小湯平時在這兒除了上班也沒什么事,難得見了小小羅,在廚房里就聊了起來。廚房里煙味大,愛紅回了自己房間,午睡會出來已經(jīng)四點了,桌面已被收拾干凈,小湯也已離開。
“小湯不在這兒吃飯?”
“姨夫說晚上還有事,就走了。”
愛紅看桌面空空如也,沒想到水池里暗藏乾坤。晚飯照例不讓愛紅沾手,經(jīng)歷了“焯肉事件”之后,她也并不想管。晚飯也吃完了,什么事都不做她就真成廢人了,她把冰箱打開。
“吃蘋果嗎?”她問小小羅。
“不吃?!?/div>
“梨呢?”
“也不吃?!?/div>
“芒果也不吃?”
“都不吃?!毙⌒×_戴著藍牙耳機刷著碗,頭也不抬。
“外婆你別管他,他不吃我吃。外婆我吃什么都行?!泵滥鹊穆曇魪姆块g里傳出來,她把頭朝外面探了探,還朝外婆笑了笑。
愛紅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把水果依次拿出冰箱才想起自己也該笑一笑,這兩年她越來越經(jīng)常在時候感受到自己曾可以做得更好,但她已經(jīng)老到不愿意為任何事后悔,好在家務(wù)她仍然很在行。
碗里裝上削好的蘋果、芒果和成塊的香蕉,芒果最甜放在最下面,不然先吃了芒果別的就沒味了。可惜水果不像黃老師看新聞時盛的飯,壓下去可以再多裝一點。碗放到美娜桌子旁,美娜說了聲謝謝外婆便繼續(xù)打電腦了。孫子孫媳婦念到博士,他們研究的領(lǐng)域愛紅一竅不通。待在房間里她總覺得對美娜是種影響,又踱步出來房間。
現(xiàn)在她完全沒事做了,離新聞聯(lián)播開始還有整整一個小時,新聞椅被美娜坐在了屁股底下,家里有別的椅子,但愛紅也不是非坐下不可。她在不大的房子里來回踱著步,一會兒看看美娜,一會兒又伸頭看看廚房里的小小羅。
“洗得干凈吧?!毙⌒×_看見外婆伸過來的腦袋,把一只碗拿到了愛紅面前,碗里有零星的泡沫沒沖干凈,小小羅不好意思地又沖了一遍。
“干凈干凈?!睈奂t重復(fù)了兩聲,她覺得小小羅洗得太慢了,平時自己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就洗完了,但也不好多說什么。她不想給小小羅一個指手畫腳的印象。
廚房也不能久留,她不知道如果要聊天的話,該和小小羅說什么。愛紅只能在客廳和餐廳的長廊里來回來去。
“外婆你怎么不坐坐?”碗終于要洗完了,小小羅把水瀝干,清除掉水池濾網(wǎng)中的食物殘渣,把垃圾袋包扎好,“美娜,你是不是坐外婆椅子了?”
“沒事沒事,我剛吃飽飯,走一走對身體好?!睈奂t急忙回應(yīng),她不想打擾美娜。
“外婆你真的不用?”
“外面也有椅子,沒事你坐吧。”愛紅走過去朝美娜擺了擺手。
房間外面是陽臺,愛紅走過去,冬天暗得早,路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她站了一會兒看見樓下許阿姨和張阿姨朝她招手。吃完飯她刻意沒看時間,但現(xiàn)在她知道是遛彎的時間了。她有點想下去走上幾圈,跟她們說說自己。今天莫名其妙就流了眼淚,如果說得出口倒是值得一說。但她又擔(dān)心兩個孩子單獨留在家里。兩個孩子都快三十了,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擔(dān)心什么。她準備出陽臺,又覺得自己剛剛來回踱步,已經(jīng)用完了今天的鍛煉份額,忽然腿上就沒什么勁了。
她把頭轉(zhuǎn)向不斷敲打鍵盤的美娜,洗完碗的小小羅也搬來電腦做到了她身邊,他們的中間是剛剛切的那份水果,兩根牙簽筆直地插在最上面的蘋果上,還沒有動過,愛紅有些失望,把頭又轉(zhuǎn)回窗外。張阿姨已經(jīng)準備拉許阿姨走了,看見愛紅重新看向她們,又把手伸起來揚了揚。
下個星期就是過年,這兩天可能就是年前最后一次散步了,愛紅知道,但她忽然就沒了聊天的心勁兒,這個年還不知道怎么過。她看向樓下,輕輕地搖了搖頭,也不管張阿姨和許阿姨有沒有看見她的回應(yīng),拉上了窗簾。
“這是你的房子,你想做什么都行。”
小小羅幫愛紅調(diào)到??吹碾娨晞☆l道,對愛紅說。要不是小小羅堅持,愛紅連新聞聯(lián)播都不想看。
“不會影響到你們嗎?”新聞聯(lián)播是一回事,八點檔的電視劇又是另一回事了。
“沒事,外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泵滥日f。
愛紅笑了笑,表示她無所謂。她并不喜歡這句話,不喜歡別人告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就是她的家,她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知道是因為房間多了兩個人還是因為沒能坐在習(xí)慣的新聞椅上,愛紅總覺得不自在,看完新聞聯(lián)播,記下第二天的天氣,她想回自己的房間,被小小羅叫住。
“繼續(xù)看啊,我知道你還要看電視劇的,別因為我們就打擾了你的正常生活?!?/div>
愛紅心想可能不打擾嗎?但還是停住了腳步,重新坐回了那張不太舒服的椅子。她知道如果自己堅持回房間,小小羅會感到內(nèi)疚,會覺得自己是那個打擾者,她不想這樣。
“這是你的房子,”愛紅聽見小小羅這么跟她說,小小羅沒有說這是你的“家”,愛紅也沒有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早在兩年前就沒有了。
黃老師去世之后,忙完一系列的事,兩個女兒就攛掇著愛紅搬到新房子里,房子之前就買好裝修好了。老房子住了快二十年,而且產(chǎn)權(quán)在學(xué)校,總不如自己的房子好。那會兒縣城的房價還沒漲上去,黃老師兩口子出了一半,兩個女兒出了一半,裝修好了沒第一時間住進去,一開始說是吹吹甲醛,后來又說習(xí)慣了老房子,反正沒人趕他們,日子還長,也不急著搬。
黃老師一走,所有事都落在了愛紅身上,愛紅更不愿意搬了。但也沒能住多久,小半年之后,中秋節(jié)前的周末,校領(lǐng)導(dǎo)提著一盒月餅上了門,上門是少有的事,客套完之后他們開了口,說是現(xiàn)在房子緊張,今年招進來的新老師都還在自己租房子住。領(lǐng)導(dǎo)沒往下說,愛紅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黃校長是老校長,住著沒什么問題,現(xiàn)在他不在了,自己不過是個老教師,老教師可多。
愛紅給雙方都保留了顏面,沒讓領(lǐng)導(dǎo)把話說下去,問了一句房子學(xué)校什么時候要就送了客。之后的一個周末就聯(lián)系兩個女婿,跑了幾趟,搬來了這里。
到了這個年紀,不再有什么讓她割舍不下,或者什么都讓她割舍不下。所有的房子生來都是空蕩蕩的,需要用歲月將它慢慢填滿,也許她還有歲月,但她已經(jīng)沒有了填滿的力氣。其實跟地球一樣,人的一生也在走一個類似的軌跡,到了一定的時候,人看到了所有的風(fēng)景,他會往回走,一直走到止步為止。愛紅早已處在了最后的階段。
小小羅不明白,對于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電視劇只是打發(fā)時間的工具,他們不像年輕人一樣,一定要重頭開始看,上個廁所也需要把視頻停住,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對于愛紅來說,從哪一秒進入故事都一樣,她毫不關(guān)心。
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四十分鐘,一集電視放完了,下一集的片頭開始之前會有一系列廣告,聽見廣告小小羅站了起來:“外婆,你每天都看天氣預(yù)報?”
“對啊?!?/div>
“那萬一你哪天有事,錯過了怎么辦?第二天怎么知道天氣,怎么知道穿什么衣服?!?/div>
愛紅一瞬間愣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黃老師在的那會兒會有雙保險,他專門從實驗室拿了溫度計,一目了然。但那個在搬家時被當(dāng)作廢品扔掉了。怎么穿衣服,自然是憑借著幾十年的經(jīng)驗。但要說起來,其實也很少有錯過天氣預(yù)報的機會。
“外婆,我給你裝個軟件,以后你什么時候都能看?!?/div>
“復(fù)雜嗎?我不一定會用?!睈奂t說是這么說,但還是把手機遞了過去。
“不復(fù)雜的,”小小羅把手機接過去,“你看你手機里自帶了這個軟件。”
手機被展現(xiàn)到外婆面前,愛紅假裝懂了似的點了點頭。小小羅收回手機,手指不斷往下滑,手機沒有反應(yīng),他一瞬間明白了什么意思。
“外婆你手機是不是沒網(wǎng)?”
“我不知道啊,你姨夫幫我弄的?!?/div>
尷尬露在了小小羅臉上,看來是不行了。小小羅意識到大人們讓外婆用手機僅僅是為了打電話用。雖然按一個按鈕就可以讓手機連上網(wǎng),但要辦網(wǎng)費套餐什么的又太麻煩了。話費不是由他來充,這次之后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來看外婆。小小羅掩飾地笑了笑,決定還是不節(jié)外生枝了。
“這個可能用不了,有點復(fù)雜,要不您還是看電視里的天氣預(yù)報吧,中央臺的還精準。”
愛紅接過手機放進口袋,接受了“復(fù)雜”的說法,“好”,她告訴小小羅。這當(dāng)然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就是她的生活之道。
電視里開始放保健品廣告,小小羅坐下來,愛紅沒有。愛紅注意到這兩年她看電視,總能看到保健品廣告、補鈣的藥物廣告以及老年人健步鞋的廣告。之前湯姆還小那會兒陪他看動畫片時,還會放奶粉和玩具的廣告。小小羅告訴她這叫精準投放,這些廣告是專門放給她看的。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做到的,但沒接著問下去,她知道這個廣告結(jié)束后,下一集的片頭就會開始播放。
她走到了電視機側(cè)面,按下了開關(guān),房間一下安靜了。
“外婆你不看了?”
“放完了,”她看見水果碗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把碗端了起來。“我先去洗澡了,你們早點睡,別搞太晚?!?/div>
愛紅走出去,反手帶上了門。
過了第一天的生疏,第二天就習(xí)慣一些了,對彼此,以及彼此的生活習(xí)慣,只可惜習(xí)慣不了多久就又要分離。陌生到熟悉到分離,然后到再一次相見的生疏,循環(huán)反復(fù)。也許愛紅年輕時能適應(yīng),但現(xiàn)在的她早已厭倦了這樣的循環(huán)反復(fù)。
“我們明天就要走了?!毙⌒×_對愛紅說。
第二天愛紅倒是坐上了自己的新聞椅,舒舒坦坦地看完了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在第一集電視劇播完之后,小小羅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關(guān)上了電視,朝愛紅指了指門的方向。愛紅不解地看過去。出去嘛,邊說小小羅還輕輕推著外婆。光是出去還不夠,小小羅把愛紅推進了隔壁愛紅自己的房間,愛紅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來,小小羅反身把門掩上。他告訴愛紅,臨時有些事,就是明天了。
“我爸之后幾天要開個會,只有明天有空,說是明天中午來接我們?!彼言蛴纸忉屃艘槐?。
“明天啊,明天挺好的。”愛紅把訊息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她以為自己會感到一種大戰(zhàn)結(jié)束的輕松,她能想象到明天小小羅和美娜揮著手跟自己告別,又有些遺憾這場戰(zhàn)役這么輕易就結(jié)束了。
小小羅不再說話了,但也沒出門去,而是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愛紅知道他有話想說,她不想尷尬地等下去。
“你爸媽最近怎么樣?”
“我爸媽?”小小羅沒想到愛紅會問這個。
“對,你爸媽最近感情好嗎?你媽還經(jīng)常發(fā)脾氣嗎?”
“應(yīng)該還好吧,我媽最近挺忙的,也不常在家里吃飯,”小小羅撓了撓頭,“我之前一直在學(xué)校,也是剛回家。”
“哦。”愛紅把音調(diào)揚了上去,“挺好就好?!?/div>
“對了外婆,我今年過年可能不來這兒了,要去美娜老家過年,我倆說好一年隔一年來?!?/div>
“你爸爸告訴我了,只要你倆協(xié)商好就行?!?/div>
“那您呢,我聽說姨夫也會去省城看小湯圓,要不——”
“我沒事,”愛紅沒讓他把話說完,“我在這兒也有朋友,到時候看吧,不就是過個年嘛。”
“說到那幾個奶奶,這兩天您怎么沒跟他們?nèi)ド⒉桨??!笨赐馄趴跉鈭詻Q,小小羅也沒往下說。
“這些天啊,”愛紅年輕時就不大會拒絕,每次都得想好再說,“這些天冷了,冷了就沒人出來了?!?/div>
“是啊,天氣冷,外婆你要多保重身體啊。覺得冷了空調(diào)不要舍不得開,您會開吧?!?/div>
“會,會,”愛紅點著頭。
“外婆,”小小羅又叫了一聲,“您這些日子還好嗎?”
愛紅看了一眼小小羅,先是疑惑,而后又有點擔(dān)憂,總覺得他除了邀請自己去省城外還有什么事瞞著自己,但即使那樣也并不奇怪。黃老師去世快滿一年的時候,女兒也問過這個問題,她當(dāng)時問的是“媽你最近還快樂嗎?”當(dāng)時愛紅一下就生氣了,“一個寡婦有什么可快樂的,說出去像什么樣子?!奔词顾琅畠翰皇悄莻€意思?,F(xiàn)在小小羅當(dāng)然也不是,但她可以對女兒這樣,對外孫卻不行。
愛紅搖了搖頭,“外婆老了,沒什么好不好的,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們好就行了?!?/div>
小小羅并沒有關(guān)注愛紅說什么,他把頭又低下了,“外公,他,我很,”他的眼淚忽然就流了出來,一句話都說不完整,“我很想他,我。”
他似乎想說的很多,卻完全哽咽了。愛紅下意識掏了掏口袋,口袋里是自己用的手帕,現(xiàn)在年輕人早就不用這些了。她想過去拍拍小小羅的腦袋或者肩膀,但她最終還是沉默不語,等這一刻過去,人總是要釋放出自己心中的情緒,好像是連續(xù)劇里說的,她不記得了。
其實愛紅床頭柜上就有面紙,只不過誰也沒有看見。站著哭不僅丟人,而且累。小小羅用衣袖擦了擦臉,把鼻涕吸進鼻子。
“去給外公燒燒香,讓他知道你來看他了?!笨此靡恍┝?,愛紅領(lǐng)著小小羅去了隔壁的房間。
隔壁要小上很多,當(dāng)中是黃老師的遺像,遺像前的桌子上擺著香爐,再前面是一個蒲團。愛紅把香和打火機的位置告訴小小羅,“磕四個頭,點三支香?!?/div>
小小羅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從香袋里取出三支,點燃,深深地插進香爐,香爐愛紅一周就清掃一次,會不會堆滿,也不會讓香插不住。小小羅跪下來,長久地磕了四下。
磕完第四個,愛紅把外孫扶起來。他還想說些什么,被愛紅阻止了,“我都知道?!睈奂t告訴他。
即使新房子有浴霸,但愛紅還是不習(xí)慣天天洗澡。但今天不同,她決定把身子好好沖一沖。
衣服一件一件從身上脫下來,熱水打開,水溫正好,小小羅在外面敲了敲門,“外婆,要不要美娜進來幫你搓澡。”
“不用,不用,”她趕忙回話,愛紅現(xiàn)在連女兒都不會放進來,遑論外孫媳婦。
她往下看去,兩個乳房下垂到了肚皮,肚皮則松松垮垮墜著一層肉。剛剛應(yīng)該順勢問一下他倆什么時候領(lǐng)證的。她知道年輕人不喜歡被催婚,但小小羅都問自己了,她順著問一下應(yīng)該無可厚非。但總還有機會,愛紅不那么遺憾。
愛紅已經(jīng)沒什么遺憾了,她的身體可以證明。她哺育了兩個女兒,兩個女兒又分別養(yǎng)大了一個兒子,她和黃老師教了三十年的書。她已經(jīng)為這個社會和國家貢獻了太多,即使重來一遍,她也很難做到更好。
水從身上一點點流下去,如果這幾十年科技進步對她有什么影響,愛紅覺得還是想洗澡的時候就能有熱水,不用像年輕時拿著熱水壺去水房打水,熱水壺還特別容易碎,一碎,外單內(nèi)膽一地雞毛。如果重來一遍,可能跟女兒們會處得更好一些,她不知道。
如果重來,她剛退休絕不會去幫小女兒帶小湯姆,但愛紅也說不好這帶來了怎么樣的影響。那會兒大女兒獨立,小小羅自己帶得不多,現(xiàn)在反而疏遠了。小女兒則成天埋怨自己,小湯姆也從小難搞,這些年過去,興許是自己有了孫子,小女兒開始跟愛紅站到了同一條戰(zhàn)壕,小湯姆也時不時帶更小的湯圓來看老外婆。而小小羅則是第一次來,接到電話那會兒,愛紅自己也嚇了一跳。
跟許阿姨張阿姨聊天時,他們總是更喜歡大孫子,他們說爸爸媽媽喜歡老幺,爺爺奶奶寶貝頭孫子,好像也是句俗語。但愛紅不一樣,愛紅自認為沒有任何的偏愛,一碗水要端平,給湯姆多少,小小羅理應(yīng)得到多少。
洗完澡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回到房間,愛紅從柜子最里面找出厚厚的裝滿錢的信封和一個本子。這半年湯姆十月來了一次,十二月來了兩次,自己給了多少錢,愛紅算出一個數(shù)字,從信封里取出這么多張,平均裝在兩個紅包里,裝完在本子上記上一筆,大寒,小小羅美娜,后面寫上一個數(shù)字,現(xiàn)在配平了。
大寒,愛紅一下意識到,自己好像錯過這個節(jié)氣了。
黃老師和愛紅家都不種田,但同樣對節(jié)氣特別敏感。年輕時候日子苦,得靠一個個節(jié)氣才能把日子挨著過下去,二十四個都熬完,就是過年了。后面日子好一些了,物資寬裕了,他們就開始按節(jié)氣吃東西。立夏吃雞蛋,立冬吃羊肉。再到現(xiàn)在,無非就是吃個習(xí)慣,吃個念想。
但這些平日里都是黃老師在看,偶爾不記得什么節(jié)氣吃什么,報紙上也會講??墒屈S老師去世之后,報紙也不再訂了。
大寒吃什么來著,愛紅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想得腦仁有些疼,她放棄了。小小羅在黃老師身邊讀書那會兒挑嘴,但被黃老師影響得嚴格按節(jié)氣吃東西,只要黃老師說今天立春,無論喂什么,小小羅都會吃下去。
她一瞬間有些內(nèi)疚,覺得對不起小小羅,說不定他就是挑著大寒那天來看外婆的。冬雪雪冬小大寒,這是一年最后一個節(jié)氣,她徒勞地捶了捶腦袋,沒辦法了,是真的想不出來。愛紅只能從信封里又抽出了十張,五張塞進了這個紅包,五張塞進了那個。
做完這些愛紅心中好受了一點,她還是個有用的人,并不是誰的累贅,即使她想不起來大寒要吃什么。她往本子上小小羅那欄加了一千,合上了本子。
把箱子推到門廊,帶的兩個書包疊在箱子上,小小羅看了看手機,說下高速了,再有十分鐘就能到。時間緊,還得趕回去,怕是接了人就得走。
“好,下次有空再來?!睈奂t這時候才把昨天晚上準備好的兩個紅包取出來,背手藏在身后。
這個畫面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上學(xué)那會兒每兩周放一次假,初中生活艱苦,小小羅又是城里孩子,期待放假父母來接他再正常不過。每周五是他最快樂的一天,同時也是黃老師最沮喪的一天。他總是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好吃好喝伺候著,就是留不住外孫的心。愛紅倒是看得開,但她從來不勸黃老師,不勸他也不嘲笑他。她有時不能理解黃老師,再怎么樣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而且當(dāng)年自己的兩個女兒上大學(xué)也沒見黃老師這樣。那會兒不明白,現(xiàn)在倒是有點明白了。
錢故意被留到了最后,愛紅寧愿這樣,她不想孩子們一來,自己就積極地拿出紅包,仿佛自己跟張阿姨一樣,用錢才買來了接近外孫的入場券。
“這是給你們的壓歲錢,這是你的,這是美娜的,你們收好。”
美娜推了推:“外婆,這不好吧,也太多了。”
“壓歲錢有什么不好的。”愛紅執(zhí)意往前送,紅包才被兩人收下。
這不是她第一次給美娜了,第一次是帶回來見那次,那次收了。第二次給的由頭是零花,推脫了半天,最后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美娜收了,小小羅的那份沒有要。第三次又給補了回來,之后則不會再推脫。
“快謝謝外婆?!毙⌒×_對美娜使眼色。
“謝謝外婆。”美娜鞠了一躬。
愛紅知道那天夜里聽到的事要出現(xiàn)了,昨晚小小羅沒說,開口的則一定會是美娜,她一直在等這一刻。
她知道讓她住過去會是大女兒的想法,雖然大女兒跟他不親,但倒是繼承了她的一些東西。當(dāng)時所有人都勸她搬到新房子里時,只有大女兒跟她有同樣的想法,反對愛紅離開老房子,仿佛離開老房子就跟勸愛紅拔管的醫(yī)生一樣,抹煞了黃老師的存在。
大女兒一定也知道愛紅一個人能過好,來城里自己未必照應(yīng)到,甚至不如一個人在縣城舒服自在。但也正是意識到這一點,讓她感受到內(nèi)疚。在城里不會有這樣的問題,老人獨自居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在縣城不同,這里的每個人都會提出質(zhì)疑:你不是有女兒嗎?兩個女兒都不接你去過年嗎?愛紅不會說這是她的想法和意愿,沒人會聽。這也是為什么愛紅只跟幾個寡婦一起玩。大女兒是從縣城出去的,她懂,愛紅當(dāng)然也懂。
但她從來不這樣想。
也許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去帶湯姆,但如果要求她去帶湯圓,應(yīng)該是不會了。二十年前她還有用,現(xiàn)在她沒用了,同時她不愿被反復(fù)提醒她沒用了這個事實。
美娜感受到了小小羅的暗示和催促,“外婆,這兒也挺空的,要不你跟我們?nèi)ナ〕前?,明年。?/div>
“明年?你們不去上學(xué)了,在家陪外婆?”愛紅早已想好了水來土掩的方法。
“那,那今年過年過來唄,姨夫過年也要去看小湯圓,這兒就留你一個人,我們也不放心。你來省城,彼此有個照應(yīng),一家人也團團圓圓?!?/div>
對愛紅來說,那個遙遠的早晨過去后,就不再有團團圓圓了。她忘記了準備好的說辭,但作為長輩,拒絕終歸不難。她伸出了手張開五個手指,輕輕搖了搖。她想表達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想都別想。
美娜還想再說些什么,被小小羅攔了下來,下面的汽車喇叭聲響了起來。愛紅看他們一點點把行李搬下樓,搬上車。
把車窗搖下來,小小羅的腦袋從后座窗戶里探出,“外婆,我們走了。”
愛紅看著小小羅的頭,忽然想起來了,大寒是一年最后一個節(jié)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糯米。
汽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愛紅跟著車跑了兩步,“跟你媽說,讓她給你們做糯米飯,你外公說的?!?/div>

“好。”聲音從遙遠的前方傳過來,黃老師的話小小羅從來都聽,就跟多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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