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天空城】

顧淮早上醒來的時候，鬧鈴已經(jīng)鬧了第三回。前一天晚上回來得太晚，他倒頭就睡了，此時也仍然昏昏沉沉。他坐起來，揉揉眼睛，十五秒之后，又到在枕頭上。他決定犧牲早飯時間，讓自己再多睡片刻。

只是他的起身動作已經(jīng)被坐在一旁轉(zhuǎn)椅上的小C捕捉到。小C啟動了笑容，和煦明媚，又站起身，給顧淮倒了一杯溫水，端到床頭?！耙野岩r衫取來嗎？”她俯身問顧淮。

顧淮又勉力睜開眼，看見一張瞇著眼睛、笑得很溫柔的臉——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笑臉，但又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這是小C第一次主動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一句都不需要他吩咐，自然流暢，可見是智能記憶已經(jīng)起到了作用。

顧淮坐起身，用雙掌掌根按壓太陽穴，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點。

“要我把襯衫取來嗎？”小C又問了一遍。得到肯定答復(fù)之后，小C從柜子里取來藍色的襯衫，一邊遞到顧淮手上，一邊問：“要我把昨晚的通話留言給你講一下嗎？”

“昨晚你替我接聽通話了？”顧淮一愣。

“是的?！毙點點頭，看上去思緒很單純，“昨晚你的通話很多，我接了后面幾個。”

“你怎么接的？你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小C。我說你不在，請對方留下留言?！?/p>

顧淮一聽，心就有點慌了。他一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一邊著急想看昨天的通話記錄?！白蛱於加姓l來電話了？”他問小C。

“我只接了最后幾個。先是你的父母。然后是你大學(xué)宿舍室友林奇。然后有一個通話，沒有說話，我問了幾次都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就掛了。”

顧淮完全明白那是誰，慌亂地拿過通訊器，撥通雨霏的號碼。他的心已經(jīng)快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只希望雨霏能快一點接聽，讓他早一分鐘澄清自己?？墒峭ㄓ嵠骼镆恢笔敲σ?。重復(fù)的嘀聲一聲一聲敲擊他內(nèi)心的焦躁。

小C已經(jīng)給他把牙膏和水杯準備好了，提醒他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顧淮洗漱的時候一直在等，最終看看表，還是掛斷出門了。

小C的眼睛藍光熄滅，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整個早上，顧淮做實驗都有些心不在焉，幾乎是數(shù)秒等著午休時間到來。

顧淮今天的工作是進行能量循環(huán)的模擬，嘗試優(yōu)化能量利用效率，探索能量層級放大的可能性。顧淮的專業(yè)是能源與環(huán)境，最初學(xué)這個專業(yè)的時候，目標方向還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環(huán)保和效率，沒想到?jīng)]過幾年，就被突然而至的全球氣候災(zāi)難，逼到了他從未預(yù)料的拯救地球的責(zé)任位置上。

“結(jié)果怎么樣？”導(dǎo)師古明哲從他的身后出現(xiàn)。

“……嗯？?。　鳖櫥从幸稽c如夢初醒，“哦……我還在等，程序還在跑。”

“你怎么了？不舒服嗎？”古明哲問。

“哦，沒事。沒事。”顧淮有一點不好意思，“我就是……在想問題?！?/p>

古明哲沒有繼續(xù)探問，點了點頭：“有什么新想法嗎？”

“我在想，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地球更高效地輻射掉多余能量。而現(xiàn)在的溫室氣體成為屏蔽層，阻止能量釋放。那我們就是要找到一條能量通路，讓大氣里的輻射能量穿透出來，而且，是不是有可能通過云層之間的電勢差，形成諧振腔，讓能量擴大釋放……”顧淮調(diào)出來電腦里的兩張計算圖片，給古明哲展示。

古明哲微微頷首，表示鼓勵，又提了一些小問題，提了兩點改進建議。

“那我就按這個思路先繼續(xù)算算？”顧淮試探著問。

“先不著急。你先來算算這個事。”古明哲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很薄的圖紙，給顧淮攤開，“這是咱們空間站的平面圖，現(xiàn)在有三個太陽能能源中繼站，中心這里還有一個核能發(fā)電站。你現(xiàn)在看看，什么樣的方式能最有效率增加能量供給。前提是不從地球額外調(diào)用資源?！?/p>

“為什么要增加能量供給？”顧淮聽了，莫名有一點興奮，“空間站要擴容了嗎？”

“也不一定。耗能的地方很多啊?！惫琶髡苷Z焉不詳，“越來越多的實驗?zāi)M、數(shù)據(jù)存儲，都需要耗能，目前我們的生活用電也不是很夠?！?/p>

“您是不是聽到了什么消息？是要擴容吧？”顧淮還是不死心。

“沒有什么確切消息?！惫琶髡苷f。

午餐之前，顧淮迫不及待又給雨霏撥了電話。但還是沒人接。他忽然想到，此時應(yīng)該是雨霏時區(qū)的深夜，于是沒敢再撥，默默抓了一個仿牛肉三明治，坐在窗邊悶頭啃。想到雨霏可能誤會自己了，他心里就堵得說不出的難受。

古明哲也拿了一個三明治、一份沙拉、一塊櫻桃派和一杯咖啡，坐到顧淮身旁。古明哲永遠有胃口，即使所有都是素食簡餐，也不影響他怡然自得的享受。他看顧淮的吃相不雅，一臉愁云，默默遞給他一塊餐巾紙，指了指他的嘴角。

“怎么啦？一早晨就看你失魂落魄的。跟女朋友吵架啦？”古明哲喝了一口咖啡問。

“也不算是?！鳖櫥磭@了口氣。

“年輕人哪，吵吵鬧鬧很正常?！惫琶髡芤呀?jīng)四十幾歲了，“別太要面子。有什么事讓著點小女孩，多哄哄就好了?！?/p>

“不是啦。”顧淮說，“只是打不通電話?！?/p>

古明哲笑了，像是說“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拍拍顧淮：“晚上接著打?！?/p>

顧淮點點頭，又悶頭吃，眼睛失焦地盯著桌腿。吃了幾口，突然想起來，抬頭問古明哲：“古老師，您實話告訴我，我保證不告訴任何其他人?？臻g站是不是有擴容的計劃？”

古明哲這次沒有直接否認：“你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嗎？”

“沒有?！鳖櫥吹男拟疋裉?，充滿期待，“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念我女朋友了。什么時候才能讓我把她接過來？”

“小顧啊，”古明哲緩緩地說，“有些事，我本來不應(yīng)該在這個階段跟你說，但我也明白你現(xiàn)在的心情。人之常情。我就跟你說一點點，你自己考慮一下?！?/p>

“您說?！鳖櫥醋R相地放低了聲音。

古明哲的聲音也越發(fā)低了：“小顧，你自己算了這么長時間，心里可能也有數(shù)了?，F(xiàn)在的地球，該淹的都淹了，該毀的都毀了，大氣還是湍流，接下來可能更嚴重。這不是一時能解決得了的問題?！?/p>

“我不是今天早上設(shè)想……”

古明哲抬起手，打斷了顧淮：“你的想法挺好的。不過這是個系統(tǒng)性問題，不是多一條能量通路就能解決問題的。地球這幾個圈，巖石圈、水圈、生物圈和大氣圈，全都出了問題，那就不是簡單的升溫降溫的事。那是系統(tǒng)性紊亂。復(fù)雜系統(tǒng)有混沌現(xiàn)象，相互影響還會放大，現(xiàn)在看起來，想恢復(fù)正常太難了?！覀?，恐怕回不去了?！?/p>

“回不去了？這是什么意思？是說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穩(wěn)定氣候了嗎？”

“嗯，這是一方面?！惫琶髡苷f，“另一方面，我們可能該開始考慮……除了地球以外……還有沒有其他適宜居住的地方了。”

顧淮大吃一驚，倒吸一口涼氣：“您是說……是說……我們有可能不回地球了？”

“我沒有明確說。”古明哲特意澄清道，“我只是說，有可能需要想一想其他路了?！?/p>

“這不行啊！”顧淮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可地球上的人還在等我們，我們怎么能放棄他們，這是不負責(zé)任的……”

古明哲連忙用手勢示意他壓低聲音：“你先別激動。還沒有任何確定結(jié)論，你先別讓人知道。冷靜點，冷靜點。……小顧啊，我跟你說這些，是咱們師徒這么多年，我拿你當家人。你就是心里有數(shù)就完了，千萬先別說?！抑皇窍胱屇阕鲎鰷蕚?，如果有什么變動，及早申請把女朋友接來?！?/p>

說完這幾句，古明哲就站起身歸還餐盤去了，不再給顧淮時間發(fā)問，留下顧淮一個人在桌邊疑竇重重。

顧淮愣在原地，心如蛛網(wǎng)纏繞。即使古明哲一再否認有確定消息，但從最后一句話判斷，古明哲是在提醒他，未來可能需要放棄地球、進發(fā)宇宙，那讓他早做打算，帶女朋友同行。如果這個推測是對的，那么這個決定基本上已經(jīng)是八九不離十了。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事？為什么會這樣？難道因為天空城是在天空漂浮，就不再對地球上的人負責(zé)任？可他們的任務(wù)明明是拯救地球。是地球上的人送他們上來的。這樣是不對的啊。

整個下午，顧淮都無法進入工作，頭在云霧里繚繞，百爪撓心。

晚上，顧淮還是沒能撥通雨霏的電話。他有一點慌了，不知道雨霏是生他的氣了，還是遇到什么意外情況了。之前還從來沒有這么久都找不到人的時候。

他一方面是想著雨霏，另一方面想著白天古明哲的消息，心里越來越慌。他從沒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想知道地球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了。

小C似乎看出他的神情不快，給他倒了一杯水：“你怎么了？不開心嗎？”

“我打不通雨霏電話?！鳖櫥凑f。

“我可以幫你撥電話，在后臺持續(xù)撥打，直到她接聽。”小C說。

“嗯，試試吧?！?/p>

“你要不要躺一會兒？”小C上前要扶顧淮躺下。顧淮搖搖頭，只是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水也沒有喝。

小C在床沿上坐下，坐在顧淮身旁。她用手輕輕扶住顧淮的手臂，顧淮側(cè)頭看她一眼，本想把她的手拿開，但看到她的面孔，猶豫了一下又沒有動。

“我可以為你做些什么嗎？”小C問。

顧淮又搖搖頭：“你不懂。”

“你可以教我?！毙說。

“愛是教不了的。”顧淮說。

“但我可以記住?！毙說，“記住得越多，也就懂得越多?！?/p>

顧淮看著她的臉，那么柔和的下巴線條，潔凈無瑕的皮膚，比雨霏的皮膚還要好，眼睛鼻子都完美地復(fù)刻了雨霏的造型。他之前從來沒想到，3D打印的肌體效果竟然有這么好?！澳阋娴氖撬撚卸嗪谩鳖櫥床唤麌@道。

“你可以把我當成她?！毙說，“你把你們的往事都告訴我，我都能記住的。”

顧淮還是疲倦地搖搖頭：“雨霏接電話了嗎？”

“沒有。一直都沒有?！?/p>

“我有種預(yù)感，”顧淮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說，“很擔心很擔心的預(yù)感。我擔心我再也見不到雨霏了?！，你知道嗎，空間站有可能要遠離地球，去其他星球呢?！?/p>

“哦，什么時候？”

“不知道。其實現(xiàn)在還沒有準信，但我導(dǎo)師給我透露了一點消息?！?/p>

小C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這個消息，但既沒有透露出喜悅，也沒有流露出驚訝或憤怒。她甚至沒有詢問為什么。顧淮知道，即使小C再智能，她也理解不了這種事情背后的復(fù)雜的爭議。她的表情就是那么溫柔如水，靜靜坐在床邊，專注地看著顧淮，等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顧淮忽然有一點傷感。他知道小C完全不會懂自己，但是她可以心無旁騖地陪著自己。他很想和雨霏說話，因為他敢肯定，以雨霏的敏感和聰慧，一瞬間就能理解這個消息帶來的驚天動地的影響，一定能跟他聊很多。但與此同時，他又有點不敢和雨霏說話，他擔心雨霏會生氣，會把天空城的變故聯(lián)系到他的身上。面對具備喜怒哀樂的真實個體就是如此矛盾，理解的喜悅也在于此，擔心爭吵的憂慮也在于此。

顧淮聽著呼叫器里持續(xù)不斷的忙音，越來越疲憊，抑制不住困倦來襲。小C看到他皺著的眉頭，破天荒第一次坐到他的床頭，為他按摩太陽穴。她的手指柔軟卻又有力度，讓顧淮感覺極為舒服。小C又把顧準的頭和肩膀微微抬起來，靠著她的身體，顧淮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拒絕。

夜，就這樣沉沉地來了。

? ? ? ? ? ? ? ? ? ? ? ? ? ? ? ? ? 【陸地】

當雨霏終于接聽了顧淮的電話，她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如何說?？赡芫褪且驗檫@種茫然，她才下意識點了接通。

雨霏好幾天沒有接顧淮的通話請求了。還不僅僅是生他的氣，更多的是因為她心很亂，一片亂麻的狀態(tài)中沒有心思和他爭吵，而她又不知道該用什么態(tài)度與他說話。困擾她內(nèi)心的，是最近目睹的越來越變本加厲的生存斗爭，從藥物開始上升到水和安全的居住地，握有權(quán)力的人吃相越來越不好看，一無所有的人更是撕破了所有斯文。在一次兩個居住區(qū)的沖突中，她被夾在其中，幾乎被推倒踩在泥里?；氐剿奚嵊眯∨柘丛璧臅r候，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凈，她幾乎哭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沒有心思和顧淮吵架。

可是今天不一樣，她被下午聽說的消息震懵了，整個晚上人都渾渾噩噩，心飄在云里，當顧淮的通話訊號亮起來的時候，她機械地按下接聽，但接通幾十秒之后都還沒能聚焦。

“……嗯？什么？你再說一遍行嗎？“差不多一分鐘之后，雨霏才如夢初醒。

“我是說，霏霏，你別再生我的氣了，她真的只是機器人?！鳖櫥吹哪樤谄聊焕?，焦急得有點變形，“她只是長得很像真人罷了。其實身子還是硅膠的，……只是新系統(tǒng)的聲音很像真人。你千萬別誤會。你見到她的樣子了嗎？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只聽到了聲音，還沒見過她的長相？那你一定要看一下，看一下就不會誤會了。……小C！你過來一下！霏霏，真的，你聽我說，我們只是在飛船上，可以申請做一個機器人助理，幫助生活。……小C，你過來，”顧淮說著，一把把小C拉到屏幕前，“霏霏，你看，你看，我是照著你的樣子向工廠申請的，我太想你了，所以才……“

雨霏看到屏幕前出現(xiàn)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或者說，和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臉年輕、漂亮、充滿笑意，臉上光滑閃亮，有膠原蛋白一般的潤澤，幾乎看不出來是人造材料。而對比她自己，她下意識地摸摸臉，在高原的紫外線和凜冽風(fēng)中浸淫的自己，皮膚已經(jīng)粗糙得像月亮，有斑點，有傷疤，還有頭發(fā)絲里洗不干凈的泥土。她知道，屏幕里的女孩是不會老的。那幾乎是她自己的夢想，永遠留在二十歲那年的樣子。也許這也是顧淮的夢想。

雨霏的眼淚不知不覺涌出眼眶。她想把屏幕關(guān)了。但顧淮從屏幕里看到她的動作，大聲阻止道：“別關(guān)！我還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雨霏猶豫了一下，沒有點關(guān)閉，顧淮幾乎是撲到通訊器前面：“霏霏，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p>

”什么事？“雨霏猶豫了一下問。

”最近，你迅速申請一下，到天空城來。最近可能會有機會，這次千萬別耽誤了，要不然以后也許沒機會了?！邦櫥磾蒯斀罔F地說。

”為什么以后沒機會了？“雨霏問。

顧淮明顯猶豫了一下，雨霏不知道他在猶豫什么，但肯定他是有些東西不想告訴自己，這讓雨霏再次感覺氣餒。她和顧淮之間的距離，真的已經(jīng)這么遠了嗎。

“你就聽我的，沒錯的?！邦櫥丛噲D讓她確信，”上天的機會不容易，以后越來越不容易。這次機會你一定要把握住。你跟你們主任好好求懇一下，讓他幫你說說。霏霏，你快來吧，我真的太想你了。”

“你想我，那能不能回到地面上來？”雨霏問得有點突兀。

“呃……“顧淮明顯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這么問，而雨霏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是對此堅決拒斥的，“這……可能不行。還是你來天上吧。在地上……未來太不確定了?！?/p>

雨霏迷惑于顧淮的表情，于是微微試探了一下：”是啊，地上的未來……當然不確定。那你們在天上呢？未來很美很確定嗎？“

顧淮聽出雨霏話里的諷刺，像被噎了一下，囁嚅著說：“當然也不是，未來誰都說不好……只是我覺得，地面上還是風(fēng)險太大，兇多吉少。你如果有機會，還是到天上來吧?！?/p>

“你們不是說，要從天上拯救我們嗎？“雨霏反問道，“現(xiàn)在進展怎么樣了？”

“……都還在嘗試……暫時還沒有結(jié)果。有一些方案……”顧淮說。

雨霏越聽心里越沉，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天上的人并沒有做出任何成果。“是不是你們發(fā)現(xiàn)地面上的人根本無法拯救，所以就決定住在天上，不回來了？”

顧淮說： “霏霏，你別多想，我只是……很想讓你跟我來，過一點舒心的日子。我知道，你在下面太辛苦了?！?/p>

“是啊，天上的日子多幸福啊。干凈舒服，還有佳人相伴?！苯裉斓挠牿幸稽c咄咄逼人，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有點詫異。她只是心里不舒服的預(yù)感越來越強，她問顧淮的事情，他都沒給出正面回答，讓她越來越擔心，“你們要是打算放棄地面上的人了，就直說。就算是背叛，也總好過給人一個不切實際的希望?！?/p>

顧淮被她嗆得說不出話，只是無力地安慰道：“霏霏，你想太多了?！闵暾埖教焐蟻恚覀円娏嗣嬖偌毩暮脝?？”

“申請？”雨霏有點凄然地反問道，“我拿什么申請？拿命嗎？其實我們這邊早有消息說最近還有最后一批機會去天空城，你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爭的嗎？……我們總共就十來個名額，我們大領(lǐng)導(dǎo)，杜魁，直接從名額里拿出來一半給他自己的親信和親戚，底下人都快炸了。你沒看到前天下午院子里鬧騰成什么樣，三個實驗室的人全都出來吵，什么都顧不得了，簡直斯文掃地……還有村里，也不知道是誰透露了消息，聽說有去天上的機會，當時就炸鍋了。本來這次還只給科研人員名額，但昨天隔壁一個居住村里像瘋了一樣，先是自己廝打，然后跑來跟我們說，要是不給他們名額，就放火燒房子，大家一起死。他們這么一鬧，聽聞的人越來越多?！裉煜挛?，你知道他們都在說什么嗎？說天空城壓根就不是救地球的，而是一小撮人以后就住在天上了，不管地上的人了，說地上的人沒救了。這意味著什么你懂嗎？我們這兒最近本來就斷水了，這個消息是要逼死人的。……你讓我申請上天，我拿什么申請？你還是和你的小C一起好好過吧?！?/p>

雨霏按下了掛斷，痛哭不止。她說不清心里這種混合感覺，委屈、無助、氣惱、嫉妒、失望，對顧淮的失望，也是對天空城所有人的失望。她覺得自己最近這幾個月的救人變成了一種無謂的傻，反正災(zāi)難還是會加劇，所有人都會死，就像恐龍滅絕前試圖救助受傷的恐龍，最終什么都改變不了。而明智的人就應(yīng)該早早逃命，高高掛起事不關(guān)己，就像天空城的人。人類或許一直這樣，吉祥安樂的時候宣稱是命運共同體，在危難關(guān)頭卻是各自分飛，落得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

她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雨簾后蒼?；鸟さ拇蟮兀淼幕韬诠蠢粘鲞h山尖銳無情的輪廓，地上滿是積水的污泥坑，人的臨時居住棚像泥污中的破布一樣寒磣，不堪一擊。人類的脆弱在這一刻暴露無疑。她不停地流淚，想阻止也止不住。顧淮的閃爍其詞可以說從側(cè)面印證了她下午聽到的消息，她不知道人為何能如此涼薄。

她再也沒有接聽顧淮的通話請求，這一夜一直不停在亮。

次日清晨，雨霏醒來，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紅腫的眼睛。她用冰水洗了洗臉，又用浸了水的毛巾冰了冰眼眶?？醇t腫差不多消退了，她梳好馬尾辮，換了一件白色T恤，收拾了背包出門。

這一日她有兩個居住村要走，預(yù)計會處理四十多個病人的發(fā)燒、感染和疫病。她把水瓶放在側(cè)袋里，開始了徒步進程。路上，她遇到每一個人都露出微笑說：“就快好了！相信我！加油哦~”一邊說，一邊踏著泥濘的小路，向遠山跋涉。

? ? ? ? ? ? ? ? ? ? ? ? ? ? ? ? 【天空城】

在天空城公開決議大會召開前，顧淮仍然心懷忐忑地找古明哲爭辯了兩次。他眼前總是雨霏含著淚的臉龐，還有她對他們拋棄地球人的尖銳指責(zé)。他內(nèi)心慚愧，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墒窃诖髣莸膲毫ο拢植桓乙砸患褐φ境鰜矸纯?。

“古老師，咱們能再談一次嗎？”顧淮在開會前兩小時，又一次來到古明哲的辦公室。

“小顧啊，我都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古明哲的眼睛故意盯著屏幕，不看他，“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這個時候，你找我說也沒用啊。最后還得大會決定?！?/p>

“但是，我待會兒得答辯啊……我想跟您聊一下，我答辯的時候……”顧淮有點遲疑。

古明哲這下瞅著顧淮，摘了眼鏡，問：“你想聊什么？待會兒你不想答辯了？還是說，你準備在答辯的時候說方案不可行？”

顧淮沒有否認，只是用不太堅定的反問說：“我在想……在想……如果能量方案不可行，那是不是還有不走的可能性？”

“小顧，“古明哲嚴肅地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現(xiàn)在肩膀上擔著的，可不是一個人的事，也不是咱們小組的事，你擔負著的是整個天空城的命運。你是一個尊重科學(xué)事實的人，你應(yīng)該知道，科學(xué)里，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這樣，根據(jù)個人的好惡隨便說方案結(jié)果，這是科學(xué)的態(tài)度嗎？”

“可問題在于，”顧淮沉下一條心，也不管古明哲會怎么想，“我也不能只擔負天空城命運，我還得想想人類的命運不是嗎？我們就這么走了，地上的人怎么辦呢？當初是所有國家的人勒緊褲腰帶湊錢才建起來的天空城，說好了是要研究救災(zāi)方案才建起來的，現(xiàn)在說走就走，這算怎么回事兒呢。這件事我想不明白，就沒法老老實實算方案?！?/p>

“當初是當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古明哲微微皺眉，“整個過程你也全身參與了，咱們剛來時，不是沒有用盡全力測算，可是后來是觀測到整個氣候變化的幅度實在是太劇烈了，能量量級和大氣的紊亂程度都超過了咱們能干預(yù)的范疇，這才有了新戰(zhàn)略。人就是必須根據(jù)情勢做出決定，時勢不等人，適應(yīng)性一直是人類存活至今的最大的競爭力。戰(zhàn)略上的取舍和抉擇需要當機立斷，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我也給你說了好幾次了，你怎么還是這么軸呢?！?/p>

顧淮被古明哲說得一愣一愣的，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小聲爭辯道：“可是我之前的方案，我是說利用大氣層的能量通路做輻射的能量放大器的方案，還一直沒有做過真的模擬測試，說不準就能有用呢？我們還沒試過所有方案，就這么放棄，真的是合適的嗎？”

“我們試的起嗎？”古明哲問，“現(xiàn)在地上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差，不可能讓地面再提供多少能源支持，而天空城現(xiàn)存核能燃料是一定的，我們要想在地球上做這么大的實驗，耗能一定是極大的，萬一失敗了呢？萬一失敗了，咱們連飛到最近行星都做不到了，到時候所有人都坐以待斃嗎？……行了，你別說了。如果你待會兒不愿意發(fā)言，我替你匯報方案?！?/p>

古明哲說完，帶著點怒意又開始噼噼啪啪打字，再也不看顧淮一眼。顧淮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張了張嘴，把話咽回了肚子，退出了房間。

決議大會在天空城中心的大會場召開。

每次顧淮進入這個大廳，都會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大會場在天空城最核心的地方，多條樞紐都連接到天空城外的門廳，旋轉(zhuǎn)一圈的門廳給人一種輪軸的樞紐感，中間的大會場因此更有羅馬的感覺——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的建筑也以這樣的環(huán)形聞名。大會場頭頂?shù)鸟讽斒峭ㄍ傅挠袡C玻璃，只要太陽不直射，就完全打開遮蔽，高空逐漸稀疏的空氣呈現(xiàn)出深藍，即使是白天，也能看清遠處的一些星星。這穹幕如此磅礴，仿佛天穹直接覆蓋在頭頂，讓人倍感渺小。而地面上也有一周玻璃，雖然中間的主體部分是不透明的木色地板，但觀眾席的腳下是整整一周透明玻璃，宛若護城河，可以直接看到腳下云霧繚繞的地球。這樣頭上腳下的通透感，讓人有漂浮在宇宙里講話的錯覺，因此開口也更加需要勇氣。

顧淮坐在前排側(cè)面一個座位上，不斷翻看手里的平板顯示器，想要再把數(shù)據(jù)記清楚一點，為待會兒的答辯做準備。他看不進去，往前翻篇，又往回翻篇，一次又一次重復(fù)，手指繃得看得出骨骼，緊張寫在臉上，清晰可辨。

“這一頁你已經(jīng)看了三遍了。需要我給你讀嗎？”坐在一旁的小C輕輕問他。

“嗯？哦，不用。不用。”顧淮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的不安和走神，有點不好意思。

“你可以休息一會兒了?！毙體貼地說，“按照演講籌備指南上的建議，真的到演講前，就不建議反復(fù)看講稿了。這時候最好休息一下大腦和心情，可以閉上眼睛，想一想待會兒要如何上場，如何動作，心里走一遍預(yù)演。另外就是可以想一些放松的事情?！?/p>

“你不懂?！鳖櫥磽u了搖頭，“這不是一次演講。沒那么多講究。這是答辯?！?/p>

“答辯也需要演講的儀態(tài)風(fēng)度，才會給人留下好印象。“小C仍然天真地說。

“唉，你不懂?！鳖櫥从謬@了口氣說。

這時候，會場的觀眾席陸陸續(xù)續(xù)入場，已經(jīng)差不多坐滿了人，各種竊竊私語議論的聲音、站起和落座的聲音、會場播放的簡要注意事項，混合在一起，盤旋在大廳上空，陡然營造出緊張的氣氛。會議主席，世界科學(xué)共同體理事會理事長路易斯.韋伯先生已經(jīng)站在會場中央，等待全部觀眾落座完畢，就開始議程。難得看到所有科研人員都穿上襯衫或正裝，更增加了儀式感。

每個人面前的會議桌上，開始顯示出會議議程，議程用每個位置嘉賓的母語顯示。小C低頭閱讀，然后開始給顧淮朗讀?！翱茖W(xué)共同體理事會理事長路易斯.韋伯先生致大會開幕辭?？茖W(xué)共同體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長馬克.拉塞爾博士主持會議，第一議程：地球氣候的前景分析，發(fā)言人：基礎(chǔ)科學(xué)第一研究部部長、哈佛大學(xué)副校長莉莉.馬奎爾女士；環(huán)境與能源……”

顧淮是第四議程第五個發(fā)言，按時間會排到下午晚些時候。他有一點緊張，但更多的是矛盾和遲疑。他并不是擔心自己上臺會磕磕巴巴、臺風(fēng)不良，而是在心里做最后的心理斗爭：他下午要講的內(nèi)容實在是非常重要，否則古明哲和研究四部部長也不會讓他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角色在這么重要的場合上臺發(fā)言。他要講的是宇宙空間中的能量級聯(lián)放大機制，能利用空間輻射和飛船間的能量互動，干涉加強，從而以百倍效率為飛船帶來推薦動力。

這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遠征方案。

可問題是，人類到底該不該遠征呢？顧淮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也不希望讓自己的發(fā)言成為這場論爭中的籌碼?？墒撬呀?jīng)處在這樣的位置上。

他抬頭看著透明穹頂外浩渺的星空。如果在他小時候，有個人告訴他，人類可以去遠征，而他可以成為提出方案的關(guān)鍵人物，他一定會為其中的英雄感興奮不已。

可是現(xiàn)在，事情卻完全不是一回事。無論他怎么看，這次的遠征都像是逃亡。

他要背離地球，背離地球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轉(zhuǎn)頭看著小C，帶著一點悲涼說：“小C，在你的程序里，如果有一件事，計算的結(jié)果是一個樣，你心里想做的是另一個樣，你會怎么辦？”

小C用大眼睛望著顧淮，說：“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p>

顧淮說：“就是程序告訴你應(yīng)該做的事，你不想做，你怎么辦？”

小C仔細想了一會兒：“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p>

顧淮望著腳下那一圈地板玻璃，透過玻璃望著遠遠的地球，說：“我現(xiàn)在特別慌，我怕我再也見不到地球，也見不到雨霏了?！?/p>

小C微微一笑，輕輕扶住顧淮的胳膊說：“我已經(jīng)記住了你告訴我的所有事情，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可以把我叫做雨霏了?！?/p>

顧淮看著她依然輕快甜美的笑容，卻完全感受不到同樣的輕快甜美，他反問她：“如果，有一天，有另一個機器人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也記住了所有有關(guān)我的事情，你會把他當成我嗎？”

小C想了想：“會啊。我一定會的。”

顧淮嘆了口氣，又把視線盯住地板上的玻璃。小C試圖靠上顧淮的手臂，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很好，像雨霏一樣好的?！?/p>

顧淮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可能人世間的很多事，在抉擇的那一刻，都看不到未來吧?！?/p>

會議開始了。

顧淮機械地聽著一個又一個發(fā)言，其中的大部分內(nèi)容他基本上已經(jīng)心知肚明，此時此刻也只是看那些大人物走一個過場。直到第一議程的第六個發(fā)言人，宇宙和空間技術(shù)部部長、前歐洲宇航局局長勞埃德.布魯姆博士的發(fā)言，顧淮才突然心里怦怦跳起來。

“……當我們在抉擇一項大的命運變革的時候，我們不僅要考慮到當下的形勢條件和風(fēng)險，我們還要考慮到一百年之后的人類——如果那個時候還存在——會如何看待這項選擇。很多時候，作出選擇的人，他們肩上擔負的，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命運，也不僅僅是同時代人的命運，而是整個人類，從一百萬年前一路走來的這個叫做人類的物種的命運。人類存活至今經(jīng)歷了多少次磨難和危機，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以至于人類的親族物種已經(jīng)全部滅絕，只有今天的智人還存活于世。而這種存活本身是非常脆弱的，很久以前就有人說過，人類并不比其他物種特殊，不比恐龍?zhí)厥?，也不比其他動物特殊，人類也可能毀于外界?zāi)難、毀于內(nèi)部戰(zhàn)爭、毀于其他物種的競爭、毀于無法適應(yīng)環(huán)境，當然，還更有可能毀于自身的愚蠢。如今，我們就因為自身的愚蠢，走到了人類這個物種生死存亡的邊緣。

“所以，我懇請各位，在作出任何莊嚴決定的時候，能夠以一百年后的人類視角去考慮。如果我們希望人類物種還能存在于宇宙當中，如果希望以我們小小的虛榮心看起來能稱之為文明的一些東西還能存在于宇宙當中，那么沒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只有人類活下去，才能把千百年來積累的點點滴滴文明延續(xù)下去。這些文明果實對于宇宙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對于一個智慧物種而言，幾乎就是一切財富。所以我們必須要考慮的是，以什么樣的策略能讓人類的文明火光不至于徹底熄滅。

“因此，有的時候，我們就會面臨取舍。我們固然舍不得放棄原有的一切，舍不得放棄家園、故土、懷念的世界、手足同胞，但在面臨文明消亡的取舍面前，也許我們不得不放棄。諾亞方舟不是一個神話，它是一個寓言，它是告訴我們，當人類的愚蠢遭至天譴的時候，有遠見的人應(yīng)該如何將人類物種的延續(xù)扛在自己肩上，以一艘航船度過危機。

“這并不容易。這要求我們有遠航的勇氣、冒風(fēng)險的勇氣、承擔罵名的勇氣、以及生存的勇氣。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夠做出有擔當?shù)倪x擇?！?/p>

顧淮聽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被說動了，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被人類遠航的前景、被自身背負全人類文明延續(xù)的使命打動，激動不已，也為能貢獻力量而驕傲。但另有一些時間，他又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他的內(nèi)心深處似乎還是有一個聲音在叫他，叫他停下來，再聽一聽，再看一看，再想一想。

他又一次仰望頭頂穹廬上的星辰，很想站起來大聲嘶吼：“宇宙啊，你能給我一個聲音嗎？你能不能告訴我，地球的這場浩劫、人類的這次選擇，意義何在？出路何在？”

但是宇宙沒有發(fā)出聲音。

顧淮也只是靜默地坐著。

?? ? ? ? ? ? ? ? ? ? ? ? ? ? ? 【大陸】

雨霏看到了最后一批登船者的身影。

那天的天空格外湛藍，在雨霏的印象中，已經(jīng)很多很多日子沒見到這么湛藍的天空了。前日里的雨連續(xù)下了四天，雨過天晴之后，有短暫兩天有晴空與太陽的日子。飛船發(fā)射早就預(yù)定好在這一周，具體時間根據(jù)雨情確定，前一天晚上才定下來發(fā)射時間。

這一批登船的名額，比黃金乘鉆石的價值還高，不知道爭搶了多久才定下來。發(fā)射之前就有很多人知道，這是最后一批上天的機會，也是生死之間的區(qū)隔。但是知情人都不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因為一旦天下盡人皆知，那會引起所有人餓虎撲食，就連發(fā)射的地勤工作都不會再有人安心去做。于是，所有幸運獲得了名額的人，都在竊喜中保持沉默。

但即便是這樣，消息還是從唇齒的縫隙中不脛而走。真到了發(fā)射之前的登船時分，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從哪里涌來了大批大批避難的居民，有從發(fā)射場隔壁居住村里來的，也有從相當遠的居住地趕來的。雨霏從自己的窗口望出去，遠遠涌來的人群宛如烏云壓境。

她吃了一驚，出門去看，大批陌生人從門口呼嘯而過?？蒲兄行恼熊囎右グl(fā)射場，她于是登車跟隨。只見一輛輛破舊鏗鏘的車子拼盡速度，從他們身邊超越，他們?nèi)缤还鼟对谏胶槔锏乃槭?，在泥濘的路上顛簸?/p>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來？”雨霏驚詫地問身邊坐著的黃曦。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秉S曦說。

“你是說，這些人已經(jīng)知道……”

“是的。”黃曦點頭，“他們已經(jīng)知道，天上的人們要棄我們而去了。”

雨霏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略微吸了一口涼氣。如果地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將是何種恐慌與混亂，她不敢想象。

“他們是怎么知道的？”雨霏問。

“還能有什么新鮮的，不外乎就是哪個大人物想帶上自己的親戚，親戚又想帶上親戚唄。誰都說‘你千萬別告訴別人’，這事就告訴了千萬人了。”黃曦從車窗望向遠處，他瘦削的面龐近日里更加皮包骨，骨頭的輪廓像極了他的個性，咯得人生疼，這次黃曦也沒有獲得名額，“昨天我在檢疫的時候，就聽到有人竊竊議論了?！?/p>

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談話，在土摩托和小卡車的轟隆聲里，他們的聲音也幾乎聽不見。在洪水般的人流中，他們來到發(fā)射場外緣。

“我們是藥物補給車?！庇牿俗能囎拥乃緳C叫道。這一聲呼叫讓他們很容易從車流中脫穎而出，發(fā)射場的執(zhí)勤人員以電瓶車給他們開路。

兩旁擁擠的人群愣了片刻，看他們前行，但很快，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不能讓他們再把藥帶走啦！”于是其他人如夢方醒般涌上來，試圖堵住他們的去路。司機踩了一腳油門，向前沖過去，發(fā)射場的鐵門開了一道剛好容一輛車的縫隙，試圖讓他們擠過去，將其他烏合之眾攔在后面。

但場面很快失控了。有人以大功率摩托來撞雨霏坐的車子，把車子的軌跡直接撞歪了。車子很努力地控制平衡，把握方向，繼續(xù)前行，但就這一耽擱，其他車很容易就跟上了他們的軌跡。就在發(fā)射場外不遠的地方，混亂的車流追上他們，一同向發(fā)射場鐵門撞去。守衛(wèi)員見場面失控，立即想關(guān)上院子鐵門，可為時已晚。鐵門在閉合之前的一瞬間，被洶涌的車流撞開，一道裂隙很快擴大為決堤隘口。

雨霏看到自己坐的車子被身后源源不斷的車流推進空曠的發(fā)射場，如山洪泥石流向中心的發(fā)射飛船涌去。發(fā)射場一向警戒森嚴、秩序井然，從來不曾有如此多庸眾進入，所有守衛(wèi)和地勤人員都有一點發(fā)懵，一時之間沒來及做出反應(yīng)。等到所有人從耳機里聽到攔截闖入者的通告、行動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涌入的人群距離發(fā)射飛船不過數(shù)百米的距離了。

登船者正在登船。一直到此時，他們還保持著優(yōu)越的優(yōu)雅。女人拉著孩子小步走樓梯，男人手臂上搭著大衣，手里拎著箱子。不知道是誰對他們喊了一聲“快！快點登船！”，他們才赫然發(fā)現(xiàn)逼近的人流，突然之間，驚慌失措起來。

登船者匆忙加快了登船速度，喇叭里的催促聲越來越強，廣播說發(fā)射可能會提前，要求迅速登船。男人推著女人，女人拖著摔在樓梯上的小孩子往上爬。廣場上，執(zhí)勤車輛拉來了鐵絲網(wǎng)，試圖將逼近的車輛和人流擋在發(fā)射區(qū)域之外，車輛和鐵絲網(wǎng)發(fā)生劇烈碰撞。執(zhí)勤車被沖擊，幾乎退卻。有人從尚未合攏的鐵絲網(wǎng)中間縫隙穿過去，向飛船奔跑。這樣的行動有太強的激發(fā)效應(yīng)，迅速就有很多人跟隨前者的帶領(lǐng)，穿過阻攔，奔向飛船，將鐵絲網(wǎng)之間的縫隙越擴越大，局面越來越不可收拾。

八百米。六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經(jīng)奔到了飛船腳下。飛船的門開始閉鎖。但還有一小部分登船者沒有登上飛船，用身體扒住船艙門，拼命往里擠，后面涌過來的民眾迅速攀爬上樓梯，將登船者擊打到地上，試圖取而代之。飛船門口軀體纏繞，發(fā)生激烈斗毆，堵住門口，進出不得。而更多人還在源源不斷向飛船跑來，在飛船腳下形成黑壓壓的一條河流。

就在這時，地面控制塔內(nèi)傳來“預(yù)備發(fā)射”的口令，人群爆發(fā)出恐慌與憤怒的呼喝，人們更加速了涌向飛船船艙門。船艙門在強行關(guān)閉。

雨霏遠遠地看著這一切。遠處的爭斗驚心動魄，朝著悲劇的方向越走越遠。她恍然看見天邊有什么一閃而過，似乎有一顆白日流星降至地面，像是有什么事物從空中降落。但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人群仍然逼向已經(jīng)開始點火啟動的飛船。

飛船艙門還未緊閉，但已經(jīng)點火。珍惜生命的人開始退卻，圍繞飛船，形成一道真空的漣漪。已經(jīng)抓住飛船艙門，或者登上飛船樓梯的人不甘心放棄，仍然想從最后一道縫隙抓住升天的機會。隨著飛船底部火焰點燃，有人被人推落，有人被甩下，有人直接跌落火焰里，遠遠看去就像撲火的飛蛾。飛船火焰達到極盛，竄天而去，留下震耳欲聾的嗡鳴聲。所有人在遠方旁觀這一切，都被震住，許多人駭然無言。

隨著飛船遠去，有人爆發(fā)出哭泣的聲音，緊接著，這種聲音傳遍人群。沒有登船的人群開始被憤怒和絕望的悲傷籠罩。執(zhí)勤車仍然想用鐵絲網(wǎng)將人群驅(qū)逐出發(fā)射場，爆發(fā)出混亂的斗爭。雨霏向人群外退去，她不想卷進這樣的爭斗，甚至連看都不想再看。

她流著淚向發(fā)射場外跑去，一邊跑，一邊擦眼淚。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流眼淚。并不是因為失去了升天的機會，事實上，她從多日之前就知道了這個結(jié)局。也不是因為他們被遺留在地球上自生自滅，在她心里仍然還抱著對未來的渺茫希望。但她在這個上午旁觀的刺激之后，仍然想哭。她的眼前，始終是最后落入火焰的人的身影。

在發(fā)射場外不遠處，路上的一個泥水坑邊上，她一步?jīng)]踩穩(wěn)，踉蹌了一下，摔到地上。她跪在地上看著泥水，眼淚撲簌簌掉進水里。

就在這時，一雙手扶住她的雙臂，將她慢慢扶起來。她看到那雙手的骨節(jié)，異常熟悉。她心里一驚，抬起頭來。眼前的眼睛也異常熟悉。

顧淮將她扶穩(wěn)，問：“你怎么在這里？我正好要去找你?！?/p>

雨霏呆呆地瞪著他：“你怎么在這里？”

“我剛剛降落，第一時間想去找你?！鳖櫥凑f。

“你沒有……沒有……？”雨霏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了。

“是的。我沒去遠航?！鳖櫥凑f。

“為什么？”

“我好久沒回來了?！鳖櫥凑f，“我回來看看你?！?/p>

雨霏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顧淮幫她擦下去手上、腿上的泥水，扶她前行，兩個人在坑洼積水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走著。雨霏心里慢慢展開了。她好像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平靜了。她聽顧淮說著天上的變化，聽他說遠航的爭執(zhí)與忙碌，聽他說他是如何做出一個叫小D的機器人，替他去遠航，而又是如何申請了特批的飛船降落下來。他們聊地球，聊地球僅存的大陸和變化無端的海洋，聊地球的氣候和未來，聊他們在地球上剩下的日子。他們知道，也許地球上所有大陸有一天都會消失，但他們此時此刻，仍然可以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水路上。

那就這樣吧，雨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