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乘著《心靈奇旅》重新在B站上映，我也重新發(fā)布這一長評，希望大家喜歡。

《心靈奇旅》已經(jīng)上映很久了，但是依然有很多可以說，畢竟是2021年的奧斯卡年度長動畫獎。在本文當中，我將從一些更廣泛的話題來討論這部電影。一方面，我想談論什么是藝術，特別是當《心靈奇旅》開始討論很抽象、很學術的問題的時候，需要使用什么樣的方法才可以讓這部電影超越科教片和紀錄片，成為藝術呢？

另一方面，我想討論“商業(yè)藝術”這個形式，就是老生常談的影片商業(yè)性和藝術性應該怎么去平衡，事實上當人們談論起皮克斯工作室，甚至談論起喬布斯，我們都會想到一個詞“平衡”，這種平衡感是如何形成的呢？

最后，留下一個小甜點，我覺得《心靈奇旅》和很多年前的《Angel Beats》很像，從這一點我想談談東方和西方人是怎么將“outer world”（世外世界）具象的，為什么東方人和西方人的想法不同呢？

“藝術是將感性從抽象形式進行具體化的理性活動”

有些讀者可能會認為，藝術是一種感性的活動，以至于很難用理性的方式去理解和學習它。想到藝術，人們想起男人留長頭發(fā)，女人不留頭發(fā)，LSD和各種有毒的顏料。恰恰相反，現(xiàn)代的頂級建筑設計師中的男性都留短發(fā)，當代的人們用近乎理性化的形式“制造”藝術感。而《心靈奇旅》的拍攝本身就向我們展示了藝術是如何形成的，以及藝術過程是什么樣的過程：它是充分理性的結果，是人們?yōu)榱苏宫F(xiàn)抽象的內(nèi)容和心理而進行的建造活動，有跡可循，也可以被復制。而不可復制的，僅僅是我們初次遇見某個藝術時的那種心動和感動罷了，這也是藝術留給我們的最大價值吧。

說到《心靈奇旅》，我就想起學術研究，想起怎么進行學術創(chuàng)作的關鍵在于找到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因為就這部電影而言，它或明或暗的采納了許多的學術概念，提出和試圖解答了很多學術問題，這些概念和問題如果用文字的形式來展現(xiàn)會變得非常抽象（或者說，非常有抽象的樂趣）：我們的性格是先天形成還是后天賦予的？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的閃光點的機制是什么？存在主義、無政府主義和虛無主義是一回事嗎？我們的靈魂是什么？世界上存在高維的智慧體嗎？有轉(zhuǎn)世這一回事嗎？我們過去在哪里，未來在何方？

心理學、教育學、哲學、神學……這部影片野心非常寬廣，也試圖在跨學科和跨文化的語境下討論這些問題，這本身就是富有深度的有價值的行為，相信這些問題拋出之后，也會掀起許多人的思維風暴。但是對于一部影片而言，如何進行視覺傳達設計，才是問題被認知和回答的關鍵：首先要讓觀眾用眼睛看到問題，然后引導他們用眼睛和自身的經(jīng)驗回答問題。非常幸運的是，皮克斯工作室做到了用人們?nèi)庋劭梢?，并且富有藝術性的方式展示了這些可愛的思想。

皮克斯工作室的思路很簡單：比如我們需要討論人們思維的抽象形式（也就是靈魂），我們不是要討論靈魂嗎，那么靈魂應該是什么模樣呢？我們首先搜索全世界最好的思想家和藝術家對靈魂的看法，抽取出一些重要的共同點，然后把靈魂用我們的方式畫出來吧！就算是畫不出來沒關系，我們用技術的方法渲染出來。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和有趣的事情，也很像是在做學術研究。比如我們在學生物的時候，會有很多的示意圖，但這些圖片并不是說它們就是我們身體里那些生命該有的樣子，而是人們?yōu)榱诵蜗蟮恼f明問題而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這些都是需要想象力的工作，但是我們的思考和創(chuàng)作方法卻是非常理性的：提出一個問題，收集相關資料和文獻，然后去用理性的方法解決它。

我是怎么樣有這樣的想法的呢？是我在觀影的時候看到了影片在刻畫量子態(tài)智慧體的時候，采用了類似于畢加索畫作里出現(xiàn)的形象，這讓我受到很大的啟發(fā)。抽象派本身就是作畫流派中一種非常泛化的形式，但同時它也是很理性的，它不要去描繪客觀物體的外表形態(tài)，而是把客觀物體引入繪畫，從而將表現(xiàn)具象的物體本身和表現(xiàn)抽象的結構形態(tài)綜合起來。這個借鑒是非常有魔力的，也非常有藝術感，能看出來制作人并不是閉門造車，而是在“巨人的肩膀上”重新發(fā)現(xiàn)。

但對于我來說，《心靈奇旅》的另一驚喜之處，在于它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重構和再造。我和朋友觀影之后都有一個感覺，“你知道你在看動畫電影，但是你卻覺得你看到的畫面是那么的真實，就好像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拍攝的一樣”。讓人不禁感嘆，這才是“造夢的工作室”。相反的，我們很多時候看到一些故作聰明的作畫和CG，明顯感覺到制作人的“良苦用心”，卻很明顯的發(fā)現(xiàn)它們和現(xiàn)實生活的撕裂，甚至是“媚俗”。關于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一段時間，還是想用一句老話來解釋，“藝術高于生活，但首先它要源自生活”。當《心靈奇旅》的描繪落回現(xiàn)實生活，精妙之處恰恰來源于制作人理解了生活的本質(zhì)和細膩。

我甚至沒有想到，《心靈奇旅》最后的線索，是一片從天空旋轉(zhuǎn)落下的葉子，它長的樣子很奇怪，也沒有絢麗的顏色，但是當主角最后掏出這片葉子的時候，人們還是感到非常感動——因為這種細節(jié)太可怕了。什么時候，我們能夠忘記所有的事情，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店的時候，看著這街道里的景象，然后去體驗人生呢？我們可能沒有時間，但別忘了，電影院是有這個魔力的，在那兩個小時里，生活成為了藝術，當你戴上了3D眼鏡之時，瑣碎的生活，抽象的問題，全部被重新的視覺化了，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這生活是多么的美好——這或許才是藝術的本質(zhì)吧。

藝術下的套路：“陪伴套路”可能恰恰是好萊塢影片平衡感的來源

經(jīng)常看好萊塢“雞湯”電影的人會發(fā)現(xiàn)，電影里往往是兩個主角（可能有一個人是次主角），然后兩個人會互相影響，最后完成劇情的升華。這套路用得太多了，但是吊詭的是每一次都可以奏效，達到效果。《心靈奇旅》也沒有“落俗”，使用了這個套路，但是效果根本不差，因為這部電影的重點根本不是在劇本上的創(chuàng)意，而是故事要講的足夠深刻。我相信好萊塢的劇作家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所以多次套用即可。到底是什么原因，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相聲，發(fā)現(xiàn)我們的老祖宗早就發(fā)現(xiàn)了，本來就是只需要兩個人就可以講好故事：相聲是一個逗哏一個捧哏，一個人丟出去的包袱需要有個人來接。只要能夠講出一個好故事，兩個人就可以形成正向的回環(huán)，把故事完成和升華。

事實上，故事的復雜程度和人員的數(shù)量不是正比，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增長，按照“組合”來計算，三個人之間有三段關系，四個人就變成6段了——以此類推。所以群戲本身是一種非常難的劇本設計形式，因為想要講好在短短兩個半小時梳理出那么多段關系，形成社會網(wǎng)絡是很難的事情，而恰好國內(nèi)的劇作就喜歡這么做：擺出很多人設，卻很少優(yōu)化人物關系（如果要舉個例子，比如《流浪地球》里的妹妹，有人記得她和所有人關系的深度嗎？這個角色的一些行為就缺乏了動機），殊不知關系本身就是在電影里塑造人物的關鍵點。

說實話，作為《心靈奇旅》這類將視覺效果作為亮點的電影，本身不能將劇本的信息量增加，因為人在一段時間內(nèi)的信息的接受程度是有限的，如果視覺過于華麗，劇情又復雜，就會讓人疲勞，沒有辦法完全理解信息。除非拍續(xù)作，有戲可做。細細想來，在這樣的基礎下，使用“陪伴套路”是最安全，也最有效率的辦法，況且這個模式已經(jīng)證明是很好的傳遞情感的模式了。

但是相反的，如果在其他地方?jīng)]有亮點，那么劇本必須成為那個亮點，在這個情況下“陪伴套路”是不夠用的，需要把劇本或者情節(jié)打磨到更復雜，甚至動用更復雜的模式。恰恰相反的，一些影片在簡單（甚至簡陋）的框架和細節(jié)下還是使用“陪伴套路”，那就是真正的淪為套路化了。

《Angel Beats》和《心靈奇旅》：反抗和重現(xiàn)是東西方的差異

講起《Angel Beats》，是因為我看《心靈奇旅》的時候就覺得劇情的機制很相似，相似到讓我覺得非常神奇：在《Angel Beats》里，大家需要“反抗” “outer world”里的一切（其實就算是反抗立華奏），才可以不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里繼續(xù)承受痛苦，而在《心靈奇旅》里，22同樣用自己的“反抗”阻止著所有人讓自己成為人，從而繼續(xù)留在這里。而兩部影片最后的結局，也非常相似（為了不劇透我還是不說下去了）。寫這一段，主要是想考察一下這兩部影片的一些設定，從這當中我們或許可以看出東方劇作者和西方的區(qū)別。

我感覺在麻枝準的眼里，“outer world”是一個同時存在內(nèi)/外部矛盾的地方，外部矛盾是立華奏的追擊和“outer world”的無趣，而內(nèi)部的矛盾是各個角色自身無法完結的過去和即將到來的未來的矛盾。矛盾帶來反抗，這造成了麻枝準劇本的一切動機，但也是一個很完備的動機。而在皮克斯工作室眼里，“outer world”似乎不存在這樣激烈的內(nèi)/外矛盾，同樣也就沒有械斗一樣的反抗，因為這里的“outer world”里存在著“神”一樣的人物，而主角們沒有試圖懷疑“outer world”的存在本身，甚至是自以為是的認為自己參透了“神的意思”，僅僅是在這樣一個系統(tǒng)里像貓鼠游戲一樣“利用規(guī)則躲避自己的命運”，卻最后反而成全了自己的命運；主角們也更多是面向自我，在“outer world”里尋求屬于自己的答案。

這或許暗示了東西方對于“神”和“科學”的看法：至少對于東方的年輕人來說，他們認為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既定的規(guī)則，也不該有什么控制一切的神明。這種激烈的矛盾，不是在一部東方的電影里出現(xiàn)，也不是兩部電影里出現(xiàn)，而是今后還會有這么“中二”的設定出現(xiàn)在各種創(chuàng)作中?？雌饋頄|方人反而很吃這一套，也就是所謂的“先破再立”?？赡芷た怂垢嗟拿嫦虼蟊娨裁嫦虺赡耆耍@一套并不是那么合適，所以“先立再破”可能合適一些。

最讓人奇怪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兩個不同的創(chuàng)作團隊，居然會想到一起去，真是讓人覺得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這種“outer world”劇情在創(chuàng)造矛盾的方面看來是很讓編劇受用的。

說起來，《心靈奇旅》里還有很多可以考慮，包括爵士文化在其中的滲透，劇中人物是如何完成劇情升華的等等，但是我還是想從我更感興趣的方面去寫作，因為皮克斯的這種兼顧藝術和商業(yè)的平衡感讓我作為一個商科學生印象非常深刻。也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天能夠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作品，或者再次體驗到這樣奇妙的作品。

很感謝各位可以看到這里，也希望各位進入電影院親臨《心靈奇旅》，給大家?guī)矸浅Ｆ婷钣指袆拥挠^影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