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一座園林的心事

園園是我媽媽的小名,只因得我外公做了一輩子的看園人,平生沒出過蘇州,對園林有著深厚的感情。
七八十年代,他看管人民路上一座鮮有人問津的小園,游客來這一片兒,大多是為了一巷之隔的滄浪亭,只偶爾會有人踱過來,看看這附送的景點(diǎn)。論名氣,這園子在名園多如散星的蘇州,還真排不上號的。外公也樂得清閑,鎮(zhèn)日無大事,拂塵土,理花木,跟照顧自家園子沒什么分別。
直到一日,外公發(fā)現(xiàn),他管的是一座活的園林。
倒不是他太鐘愛這座小園林,到了將它視作活物的程度,而是有些難以忽略的蛛絲馬跡,讓他發(fā)覺了異常。
有小孩頑皮,從三層樓高的假山上掉下來,毫發(fā)無傷,只因前幾日,假山下剛好新長出一蓬厚厚的雜草,險險接住了他;園子里冷戰(zhàn)的男女互相避而不見,男的藏在柳樹下,女的躲在粉墻后,柳樹和漏窗一動,他們視線一相交,也就和好了;園墻倒塌壓翻黑心包子鋪之類,就略了不提了。
一開始外公還能將其視作巧合,但慢慢相似的事情發(fā)生得多了,便再難稱為巧合。盡管他嘴邊總愛掛著“園林是圈養(yǎng)的自然”“園林有靈”——他的至理名言,但如果園林真的活了,那是不能夠的。
外公本著不信怪力亂神的原則,裝聾作啞著,直到媽媽說,她那晚被誤關(guān)在園子里的時候,聽到了園林伸展肢體的聲音。媽媽彼時六歲,不上幼兒園,去學(xué)堂又太早,就每日在那座園林里放養(yǎng)著,虐待些蜻蜓螞蚱,倒也和諧。
前一日傍晚,外公急匆匆趕著去和人家搓麻將,照例鎖園子,忘記了女兒還在角落頭翻土,找西瓜蟲。
夜快了,看里外無人,只有一個相處日久的小女孩,這座園林不再端著,拋開白日里正襟危坐的樣子,樹根在地下舒展,瓦片在松風(fēng)里像海浪一般次第顫動。
它本想收斂些,但那幾日實(shí)在太熱,悶得它有些不耐煩,于是大開軒窗,地磚松動,爬山虎摩挲著酸痛的白墻壁,弄出的異響把媽媽嚇得扔了小鏟子號哭起來,連西瓜蟲都不要抓了。她滿臉眼淚鼻涕往園門跑,在婆娑的昏黃之中,她看見,園中的一切都活了過來。
卵石鋪就的地面波動起來,軟得像是綴滿珠玉的綢緞,大片荷葉興奮而神經(jīng)質(zhì)地交頭接耳,像是假日里人頭攢動,長廊如水蛇般扭動,吱嘎吱嘎。對著眼前的景象,媽媽看懵了,忘記了哭泣。
呆愣在原地,她并沒有花很長時間接受一個事實(shí)——園子是活的。在月還沒高過樹梢,她就整頓小小的心情,接納了活的園子,并將它同白日里的死園子一樣看待。小孩看萬物,本就比大人更包容,不帶偏見。
外公則花了更長的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shí)。麻將輸了三包煙,灰溜溜回家。路上,他才想起女兒還關(guān)在園子里。女兒一人在這黑黢黢的地兒待了有四五小時,打開門,卻不哭不鬧,只有淚與鼻涕的痕跡干涸在臉上?;丶?,卻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哭了大半宿。倒不是她后怕,而是外公不相信她說的,園子是活的這件事。小孩子晚上看見些奇怪的東西,大人總是不能當(dāng)真的。
本來女兒那晚說的話,會無聲匯入千萬句她異想天開的童言中去,沒人會當(dāng)回事。但外公不知怎的,越來越感覺哪里不對勁。明明已經(jīng)幾百次走過那寫著“四時風(fēng)雅”的門洞,熟悉的景象幾百次映入眼簾,他對園內(nèi)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但現(xiàn)在看它們卻有些陌生。
他傍晚把門鎖好,自己一個人待在園子里,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園子里,萬籟俱寂,靜得像個墓室。外公忽然覺著自己可笑,他怎么會聽信一個六歲小女孩的證詞呢?剛要起身回家,忽然人僵住了。
太安靜了。怎么可能連個蛐蛐聲都沒有呢?一座園子在夜里不可能沒有一點(diǎn)萬物的聲音,就如人不可能沒有呼吸聲,除非——那人屏息著怕被發(fā)現(xiàn)。
像是感知到了外公的顧慮一般,園子里欲蓋彌彰地響起了三兩聲蛙的呢喃。
外公心照不宣地在夜色里離開,心里對女兒的說法,已然信了六七分。
放暑假了,來園子里的學(xué)生多了起來,多是旁邊少年宮來寫生的。一個悶得遲遲不下雷雨的午后,外公細(xì)細(xì)勘察著園中有無變動,腦子被震耳的蟬鳴轟得嗡嗡的。他心里嘀咕,如果蟬鳴不是來自大自然,那一定會成為人類最痛恨的噪音之一。
鋪天蓋地的蟬鳴如同暑氣,熱油一般將他包裹,密不透風(fēng)。在這熱油之中,外公呼吸不暢起來,人昏昏之際,忽然只覺有一股清透的活泉水,汩汩流入他的耳道。
是有人在園里吹笛子。
外公尋著笛聲走去,看到層層疊疊的柳暗花明之中,湖邊的“之”字曲的小石橋上,坐靠著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他穿著一件寬大的文化衫,空蕩蕩的袖子隨著指法的節(jié)奏,有韻律地起伏著。滿池蓮葉殷勤地簇?fù)碇纳碥|,叫人看不真切。
少年的笛聲算不得熟稔,甚至都稱不上流暢,許多地方磕磕巴巴。但那笛聲,誠摯如璞石,自然無造作,仿佛他并不是在吹笛,而只是借笛子,讓萬籟聽見他自己的呼吸聲。從遠(yuǎn)處聽去,笛聲似斷卻從未斷,如一根在空山新雨后閃爍的蛛絲。他吹了一首又一首,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夏蟬已然齊齊噤聲,樟樹不再婆娑作響,竹露也凝神停了清響,生怕吵到他分毫。
園中的一草一木,一鳥一蟲,一磚一瓦,都在感受他的氣息。
這座園子聽得入神了。
它對這個碌碌世界的記憶,能一直追溯到近千年以前。曾經(jīng)它的身體里,達(dá)官貴人、歌伎樂師進(jìn)進(jìn)出出,奏過的曲子不可勝計?,F(xiàn)在,那些人都只不過塵土而已,他們聽過、奏過的曲子,卻是連粒塵土也留不下來。少年的笛聲和它聽過的笛聲有何不同,這座園林答不上來。它只知道每年春雷過后,舊泥里翻出來的新筍,與這笛聲倒是頗為相似。少年的笛聲,是從蘇州這座老城里生出來的。
接下來幾日,少年每日都來園中練笛子。他總是午飯后過來,晚飯之前走,漸漸和外公混了個臉熟。問他為何不去別的園子練,他只說這人少,貪個清靜。他總是來了就坐那個老位子,一遍遍吹著考級的曲子。外公覺得有趣,看起來那么淡泊的人,也是要考級的。
吹累了,他會在園中各處走走,去的都是角角落落的地方,不起眼的幾隅。他跟外公說,這座園子的美,在于不經(jīng)意之處。
于是園中,沒有他的笛聲到不了的地方。笛聲逗引,卻不討好,滑溜溜抓不住,弄得園子心癢,那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每一片苔尖,每一絲瓦縫,都流挲過那樂音。大太陽天,他來練笛子,細(xì)雨天,他也來練,笛聲摻了細(xì)細(xì)密密的雨絲,從善如流地淌向地面,然后被這座園子心滿意足地收進(jìn)湖水里。
此前這座園林覺得,樂聲是很脆弱無形的東西,留不下痕跡??纯此纳眢w里,水沖蝕石板會留下痕跡,風(fēng)拂過草木會留下痕跡,而樂音響過,什么都沒有留下。而少年的笛聲,不過一息之間,卻好似在它心上留下了比萬年太湖石的肌理還要古老的痕跡。
它喜歡少年的陪伴,少年也喜歡這座園子。這一人一園,似是有旁人看不透的默契,即使無言相對,也像是說了萬句話兒似的。有時,游人竟能看見少年對著空氣笑起來,以為他對面坐了個老友,再移過去看,竟是空空如也。
園子既了解少年,卻又看不透他,只好想方設(shè)法迎合他。有一次夜快,少年要回去時跟外公打招呼,玩笑似的說想看看園子里的古籍,外公說那可不能夠,翻壞了他要被辭退的。第二天少年來時,竟然手里拿了本泛黃的《浮生六記》,說是來時,在園外墻邊撿到的。外公悻悻接過,心里自然知道是這座小園子輕骨頭,上趕著送來的。
外公還發(fā)現(xiàn),園子里的假山石,在往少年吹笛的“之”字橋靠近,周邊的白粉墻也日漸長高,像是要將少年包圍,恐漏了一絲笛聲出去。
此前說過,這座園子似是能預(yù)見到未來的事故,然后悄悄做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第二天來幾人,來的誰,來做什么,它都心中有數(shù)。但這少年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不來,它似乎不甚清楚。
少年不來,這園子便一副懨懨的樣子,葉子都比平日里耷拉了些。有一日,媽媽記得很清楚,本來園中了無生氣,死水沉沉,因?yàn)樯倌甑搅藭r間還未來。傍晚時候,他竟然來了,園子里一時四溢出幽香,原來是滿塘的荷花,霎時都開了。但,似是怕太過殷勤嚇到少年,那些荷花開了一會兒,就又嬌羞地閉攏,迂迂回回像極了少女心事。
原來存在了千百年的園林,也會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面前驚慌失措。
或許喜新厭舊是少年人的心性,或許少年笛子吹得好了,不要清靜要聽眾了,他來得日漸少了。日日來變?yōu)楦羧諄?,隔日來又變?yōu)閮扇找粊恚詈蟾纱嗖粊砹恕?/div>
這座園子在緘默中等待著,認(rèn)真抽芽,認(rèn)真布苔,認(rèn)真泛起漣漪,認(rèn)真用雜草垂蘿補(bǔ)好墻上剛剛長出的裂縫。它把湖中的步石濯得干凈無泥,叫風(fēng)灌過透瘦的太湖石,借著云霧與濕氣將它里外洗凈。風(fēng)在太湖石的孔洞里曲曲折折地走,發(fā)出塤似的奇響,調(diào)子竟與少年那曲《關(guān)山月》有幾分相近。
但少年一直不來。
他的同學(xué)倒是偶爾來寫生。少年與他的同學(xué)們,關(guān)系似乎并不好,外公在湖對岸看見幾個男孩子談起他時,為首的會擺出一個夸張的吹笛樣子,眉毛飛得老高、故作陶醉,接著幾人輕蔑地大笑開來。外公似是懂了少年為何喜歡獨(dú)來獨(dú)往。
男孩子們的玩笑是出于惡意,還只是同伴間調(diào)侃,外公其實(shí)并不確定,直到那幾個學(xué)生老老在園中碰到倒楣事,不是屁股一坐下就被石凳子燙起了個泡,就是離湖邊好幾米遠(yuǎn),卻莫名掉進(jìn)水里,抑或是被園中的鵝追著咬。順帶一提,那幾只鵝原本溫順得很。目睹了這些啼笑皆非的事件,外公才確定這些學(xué)生真的在說少年的壞話,而這座園子聽得真切。
秋風(fēng)一吹,園里就結(jié)了桂子。外公拎著幾只別人送的紅膏大閘蟹,準(zhǔn)備早點(diǎn)鎖園,回家嘗鮮。他最后巡視一遍園子,確認(rèn)里面沒有其他人,或他的女兒。走過園子西邊的樹林,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林子自己從中間開了一個豁口,從中,可以窺見遠(yuǎn)處一座中學(xué)的鐘樓。那是少年的中學(xué)。
在園林構(gòu)景手法中,這叫“借景”。本來“借景”乃是人為,為的是把園外的景觀納入園中的視野,以形成獨(dú)有的意趣。這座園子,居然擅自主張,自己“借”起來了。
一座園林,居然還知曉園林造法的原理,簡直像人類發(fā)現(xiàn)了進(jìn)化論一般奇妙。只是這座白色鐘樓,自然是西式的,配上園中古樸地道的中式景致,落得個不中不洋的滑稽樣子,貽笑大方。這園子為了紓解對少年的思念,竟是連基本的審美也拋卻了。
這幾日,外公能感到這座園子日益焦躁起來。有時甚至在白日,它都會蠢蠢欲動,變換布局,都不怕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活的。
它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準(zhǔn)確說,它的布局越來越像拙政園了。但作為蘇州園林之首,人家拙政園足足有它二十倍大,這個小園子硬搬人家的布局,又出不來人家大氣疏朗的效果,看起來說不出的古怪。
外公對園子的作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忽然就想學(xué)拙政園了呢?難不成這座小園子,覬覦起了園林魁首之位,想篡位么?苦思日久不得解,他一拍腦袋,記起前幾日,寫生的學(xué)生們交頭接耳,說的正是最近總在拙政園看見少年。他現(xiàn)在笛子吹得可好,一大幫人圍著聽。
外公不由為這座園子惋惜,但他并不很擔(dān)心,因?yàn)閳@子既已立世千年,想必也很擅長告別罷。他更顧慮的是,園子近日變化太大,部分常來的游客已有所察覺。如果世人知曉了這小園林是活的,那會怎樣呢?
于是在沒人的時候,外公取了二兩黃酒,往坐春艫的石凳子上一坐,開始語重心長地開解這座園子。
講了半天,酒喝完了,也不知它聽沒聽進(jìn)去,外公起身往湖那邊走,一出亭子,回身,竟見亭柱子上的五言詩聯(lián)變成了七言。
這兒原來寫著,“客來細(xì)裁詩,水暖輕泛棹”。
現(xiàn)在變成了,“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于是方知怎么勸它都是無用,仰天大笑回家去了。
外公擔(dān)憂的事很快便應(yīng)驗(yàn)了。這座園林不再滿足于只是成為一個小號的贗品,而是往北邊膨脹、擴(kuò)張起來,那架勢,像是要吞并了幾里之外的拙政園。它好似一只巨大的穿山甲,把園外幾里攪得皮開肉綻。沿路幾乎都是老城區(qū)的破舊居民樓,這些老樓在娟秀白粉墻的傾軋下,倒塌的倒塌,解體的解體,還有數(shù)十人受了輕傷。
這可終于引起了上面的注意。規(guī)劃局和園林管理局的人過來,對著這野蠻生長的園子,不知從何下手,既怕傷了古建筑,又怕古建筑亂來。姑蘇區(qū)被搞得烏煙瘴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地震了。
就在兩個局的干部為了保大還是保小、保城還是保園爭執(zhí)不休時,外公走了出來,一五一十報告了他所知道的情況,其中當(dāng)然包括那個吹笛的少年——畢竟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這少年而起。
少年很快被找來了。得知了園林是活的這回事,他似乎并不特別吃驚。
果然,他一走到園子外東北角,粉墻的破土之勢就堪堪收住,不再前伸,明明少年不過一米七出頭,在白粉墻之下,顯得格外矮小,那墻卻像是海嘯碰到了一座峭立亙天的無形之山,觸到了一道不可破的威令,停下了擴(kuò)張的腳步。
看熱鬧的人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最里的一層目睹這景象,皆交頭嘖嘖稱奇,往外傳話,傳到最外一層,說法已經(jīng)變成了:這個男小官是從玄妙觀請來的小道士,法力高強(qiáng),灑一把香灰就鎮(zhèn)住了園妖。
園林管理局的官員給少年在人群中辟出一條路,人們夾道凝視著他走向那座園林的大門。
到了門口,官員們意思著想跟進(jìn)去,被少年一口回絕。他協(xié)助擺平這座園林的條件就是,只能他一個人進(jìn)去。
畢竟不知道這座奇怪的園子是否會傷害到少年,以及把這么一大座文物托付給一個毛孩子處理是否合適,外面的人眼睜睜看著他進(jìn)去,都干著急起來,官員們輪流擦汗,仿佛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座園林,而是一間產(chǎn)房。
在一片焦灼的氣氛里,沒人注意到,一個小身影呲溜一身竄進(jìn)了園門。
在四十五年后的今天,媽媽說起那日的景象,還像個小女孩一般,眼中流溢出奇異的光芒,那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景象。園中的每片葉子都在震顫,沙沙簌簌,這座園林終于等來了朝思暮想的人,它張皇戰(zhàn)栗,它不知所措地看著少年入它懷中——原來在相思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除了人,還有可能是一座園林。
少年望著園中各處,緩步走到游廊坐下,囈語一般笑說:“我還是喜歡你本來的樣子?!闭f罷,拿出懷中的笛子,閉上眼吹了起來。
時隔三月,少年的技藝精進(jìn)不少,原先那首磕磕巴巴的《關(guān)山月》,竟可以痛痛快快吹下來,不打一個冷嗝。媽媽那時,并不知道這曲子叫什么,但小小的她真的能感受到此中的月光,仿佛少年身后的湖石洞穴之間,已然是云霧漏出,月色流轉(zhuǎn)。園外躁動的人群也像是被潑了一舀清涼的泉水,不約而同住了嘴,凝神細(xì)聽起來。
這座園林在笛聲中,收縮,撤退,把侵占的土地讓了出來。園中,各個建筑物圍繞少年移動著,像是無人操控便自己挪動的棋盤。這座園林從仿冒的“小拙政園”,慢慢變回了原來的面貌。
外面的人聽到布局變換的巨響,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紛紛害怕了起來。
地動山搖之沉烈,少年笛聲之輕遠(yuǎn),交錯糾纏,仿若構(gòu)成了一幅可視的樂章。
媽媽抓緊了身邊的柱子,害怕自己被起伏的地勢帶進(jìn)低洼里。如此大的動靜中,少年只是閉眼吹笛,笛孔中流出的氣息未亂一絲,仿佛吃定了這座園林不會傷害他分毫。這座園林也不再壓抑自己滿腹的心思,少年所坐的游廊動了起來,像一條大龍,把他帶到了湖心的上方。媽媽后來說,那是園林在擁抱那個少年。
園中的藤蔓垂落,樹梢枝椏,什么凌霄花,什么爬山虎,連同忍冬、牽牛,全部蔓延出來,像翠色的風(fēng)暴,在少年身邊打旋,將他身邊的空間盈盈包裹。
其中的一支藤枝,小心翼翼地,伸出來,顫抖著想要去觸碰他,卻在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一個激靈,所有的藤蔓都瞬間縮回了原處,翠色的海洋刷地,如九天瀑布流瀉一般霎時消失,蔚為壯觀。
睜眼看到自己突然身在湖心上方,一伸腳尖就可以碰到湖水,少年并沒有被嚇到。他往湖中看去,湖面上清晰映出他朝氣的身姿。這口古湖,因?yàn)檫@年輕的臉龐而粼粼起來。
后面的景象,媽媽并沒有看到。一站穩(wěn)腳跟,她就拖著眼淚鼻涕,往園外跑去。她小小腦海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少年的指尖,輕輕點(diǎn)在湖心上,溫順的碧波蕩漾開來。
據(jù)外公說,少年出來以后,園林管理局問清了他園子里發(fā)生了什么后,當(dāng)即決定把湖水抽干。
干部們分析起來,頭頭是道:歐洲的園林,或說花園,都是以建筑為核心,用樹木、人工湖配合建筑;而中國的園林,則是以湖為核心,反而用建筑來配合湖。所以,如果這個園林有靈,那么一定是寓于湖水之中,這就是為什么它會把少年往湖心帶。
很快,抽水機(jī)就運(yùn)過來了,媽媽記得那個沉穩(wěn)的少年,要好幾個人拉著,不讓人們把園中的湖水抽干。他哀聲求著那些官員,清稚的嗓子哭喊到嘶啞??墒钦l會聽一個孩子的話呢?城區(qū)的平安穩(wěn)定重于一切。
在那個通訊技術(shù)落后的年代,這件小小的事故并沒有傳出蘇州城。水抽干以后,果然一切太平自此。這座園林跟別的園林再沒有什么分別了。官員們應(yīng)對危機(jī)有功,大多榮遷,去了省里。
若干年后,這樁舊事,大約也只有老蘇州知道些,年輕人幾乎沒有知道的。我也是媽媽在外公去世時,偶然說起,才知有此事。外公在世時,再也沒有見過這園子活過來,連一點(diǎn)細(xì)微的變化都沒有了。他心懷愧疚,因?yàn)閳@林是相信他的,是沒把他當(dāng)外人的,而他卻出賣了那座園子。他總覺得是自己間接殺死了它。這種愧疚在他彌留之際,也沒有徹底消散。
沒人再見過那個少年,有人說他考上好學(xué)校,到外省讀書去了,有人說他還在蘇州,但再也不吹笛子了,也不去任何一座園林了。
那天,聽完母親講完這個長長的故事,我莫名胸悶,想去外面散散步。已是夜色寂寂,月光打到柏油路上,片片玉碎。我無頭緒地漫步,一遍遍回想著那個故事,待到我發(fā)覺,自己已然信步走到那座小園門口。
這個時間,園子早已關(guān)門。我走到旁邊的值班室,燈還亮著。幾只蚊蟲飛蛾如無序的小行星一般環(huán)繞著那亮光。燈下,正在看手機(jī)的劉叔看到我,露出了微微驚訝的笑。
劉叔是外公的徒弟,現(xiàn)在是這座園子的管理人。我提出了進(jìn)園看看的無理要求,他答應(yīng)了,但要我十五分鐘內(nèi)出來。
走進(jìn)園子,看見隱隱約約的“四時風(fēng)雅”匾額,我略有恍惚。除了小時常常來這座園子,成年了以后,我似乎極少再來了。聽了剛剛的那一樁舊事,這座園子在我眼里,有了些不同的意味與深境。
往園心走,促織戚戚,蛙聲呢喃。園子很小,很快我就走到了湖心的之字橋上。隱隱有笛聲傳來,悠長,隱秘。以為自己幻聽,我略微有些發(fā)怵,直到我看見湖對面的石凳上,坐著一個禿頂?shù)闹心耆恕U撬诖档?。我往他那邊走,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停了笛子,回頭看看我,露出了一個略微窘迫的笑容。
“這么晚,您還在這吹笛子?”我好奇問。
“家里不讓吹,孫女要讀書?!彼约旱念^頂,謙遜地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安靜坐下,中年人重新拿起笛子,吹了一首《姑蘇行》。中年人的身材已然走形,指骨粗大,與手中的細(xì)竹笛一對照,莫名地不和諧。
本來想請問他是否會吹《關(guān)山月》,但想起與劉叔的十五分鐘之約,只好作罷。我站起來朝他稍稍一躬身,往園外走去。
笛聲漸行漸遠(yuǎn),門洞里,我忍不住往中年人的方向微微一瞥?!?,那一定是我的錯覺。
我看見,白墻上的漏窗,兀自動了。那漏窗悄悄移到他跟前,讓月光流瀉進(jìn)來,照在中年人手指間,小竹笛孔洞上。他似是看清了孔洞,更加歡喜地吹起來,笛聲清遠(yuǎn)。他背后的茫茫的夜色里,像是藏匿了一整個夏天的心事。
一人一園,相對無言,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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