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 ? ? 城市仿佛停留在昨天。紅綠燈還在有序地閃爍。斑馬線前轎車的門還打開著，她可以想象那位車主是如何被警方的飛行器當(dāng)街帶走。

? ? ? ? ? 而他的那輛老朋友，仿佛在等待主人去買個外賣就回來——但它大概要等上幾萬年。

? ? ? ? ? 到那時，它早被大自然分解為一堆有機物在回到原狀態(tài)的野蠻動植物內(nèi)輪回了無數(shù)次

? ? ? ? ? 將歸遠客已多年，難覓昔世如凈蓮。

? ? ? ? ? 染血真憂成赤縣，返魂空與闕黃泉。

? ? ? ? ? 蜉蝣身世桑田變，螻蟻朝廷槐國全。

? ? ? ? ?? 聞道輿圖新?lián)Q稿，向人青只舊時天。

??

她

? ? ? 我恰似蜉蝣，

? ? ? 于你平生，

? ? ? 飄浮不得入沉，

　 惟嘆生涯似那蜉蝣夢！ ?　 ?

??

? ? ?“別這么做！”

? ? ? ?渾厚的聲音從耳機傳來，對方顯然開了專用信道。

? ? ? ? 但她像聽不見似的，依然舉起了槍。

? ? ? ? 槍口下，一只柴犬蹬直后腿，善良的眼睛瞧著全身被防護甲密封的她，仿佛在懇求她庇護。才幾個小時的工夫，那只本被主人當(dāng)心肝寶貝供養(yǎng)著的小家伙已變得蓬頭垢面，像在郊野被遺棄了半輩子的流浪狗。

? ? ? ?“砰！”

? ? ? ? 在早上溫暖的陽光下，柴犬應(yīng)聲倒地。

? ? ? ? 十米開外，兩個隊友向她豎起了拇指。

? ? ?? ?她撿起地下血肉模糊的狗，從容地掀開防護甲背后的大罐子，把犬尸塞了進去，罐內(nèi)渾濁的液體立即溢了出來?！吧项^派我們來，不就是干這個的嗎？”她說。

? ? ?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耳機里的男子說。

? ? ? ? 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蓋上。

? ? ? “別做傻事，你知道后果的……”

? ? ? ? 不等對方說完，她在腰間的控制器一按，剪斷了余下的話。

? ? ? ? 她在廢棄的都市繼續(xù)前行。

? ? ? ? 頭盔玻璃上打出一行字，顯示她個人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根據(jù)事前的布置，她需要等到隊友都各射殺一只獵物，并完整地保存在隔離溶液罐，才能一起撤離。

? ? ? ??但她不想再拖了。

? ? ? ? 她操縱控制器切到新的對話框，文字像撲面而來的水花在頭盔面散開：“任務(wù)：獲取污染區(qū)的哺乳動物。操作：把動物尸體放在隔離溶液。注意：不能暴露在輻射空氣中?！?/p>

? ? ? 這種軟件界面設(shè)計跟上頭的作風(fēng)一樣：空洞、形式、官僚。

? ? ? ?她把界面切換到狀態(tài)窗口。

? ? ? 外界輻射指數(shù)——鮮紅色的“95”赫然入目，不時還會向上跳一個點。

? ? ? ? 剩余氧氣量——68%，就算她一直在這致命的環(huán)境中多呆一天都綽綽有余。

? ? ? ? 路旁有一堆瓦礫，可能是真空能粒子能源站爆炸時從高樓頂震下的混凝土塊。能源站距離這里有5公里，可見當(dāng)時沖擊波之驚人。

? ? ? ? 不過，破壞最大的不是爆炸氣浪，而是隨著狂野的帶電粒子一起被釋放到大氣中的輻射。操演了三十年的緊急預(yù)案終于啟用，20萬居民在凌晨時分被全部疏散，留下這座空無一人的廢都，一個新的封鎖區(qū)。

? ? ? ? 她繞過瓦礫，卻見到鋼筋水泥下壓著一具男孩的尸體，詭異的是，他頸部凸起——那個不到7歲的孩子，竟然在死后還長出了喉結(jié)。真空能輻射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時刻都在耀武揚威。

? ? ? ? 她假裝在瓦礫上絆了一下，大叫一聲。

? ? ? ? 那身合金防護甲是宇航員級別的裝備，但她出發(fā)前已經(jīng)扭松了氧氣接口，這時右手在接口上輕輕一拔，氣筒即時滋滋聲大作。

? ? ? ?無色的氧氣噴射而出，竟然在空中激起一團霧氣，如滅火筒一樣。

? ? ?? 她好像被這古怪的景象嚇呆了，直到隊友大聲提示，她才反應(yīng)過來，笨手笨腳地接回氧氣接口。但這時，頭盔上的氧氣量指數(shù)已經(jīng)下降到15%了。

? ? ?? ?她接通公共通信道，“呼叫隊長，我氧氣量不足，請求撤回?！?/p>

? ? ? 過了幾秒，隊長渾厚的聲音才從耳機傳來：“批準。其他人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你小心點?！?/p>

? ? ? ?“放心，氧氣要真是不夠用，我摘掉頭罩就是。反正，我們昨晚早已被訓(xùn)練室的模擬輻射煮透了?！彼_跟往地上一磕，靴底伸出兩排自動滑輪，載著她飛快地移動。

? ? ? ? 她穿過一座建筑物的陰影，暴露在陽光下。塌掉一角的真空能粒子能源站就在遠方，像只受傷的巨獸，背上似乎還飄著淡藍色的火焰。

? ? ? ? 那座能量站供應(yīng)著半個歐亞大陸的電力。盡管建造者們早知道一旦出現(xiàn)意外所帶來的風(fēng)險，但他們堅持認為這是值得的，因為它取代大量排放煙氣的火力發(fā)電站，光是有望逆轉(zhuǎn)溫室效應(yīng)這一點，就使得它備受稱贊。

? ? ? ?半個地球三十年的無煙生活，和一座被真空能輻射毀掉二十年的偏遠小城，究竟孰輕孰重？

? ? ? ? 頭盔上的界面閃起輻射警報。盡管有厚厚的防護甲，她似乎還能感受到真空粒子在汗毛尖上起舞。

? ? ? ? 忽然，背后的液體罐動了一下。

? ? ? ? 就像有只什么動物踢著罐子外壁。

? ? ? ? ?又一下！

? ?? ? ?她感到背后傳來一陣寒意。

? ??“他已經(jīng)開始活過來了……”私人通信道里，又傳來了隊長那低沉的聲音。

?

? ? ? ? 隊長站在下一個路口的街角，背著陽光，讓人看不清頭盔里的五官。

? ? ?“你來干什么？”她沒有停下來，“我要趕緊過關(guān)回安全區(qū)。”

? ? ?“他活不過明天的……”

? ? ? “你怎么知道？”

? ? ? “你昨晚去過婦產(chǎn)科診所。而那個診所在醫(yī)生疏散后，一直還通著電。”隊長停了一下，“我了解你?！?/p>

? ? ? ? ?她隱約感到下腹的傷口開始疼痛。

? ? ? ? 他與她并肩走著，“上頭派我們抓這里的動物回去做解剖，但又不要活的，你知道為什么嗎？高等生物的細胞在真空能輻射之下會產(chǎn)生劇烈的變異。它們就像座微型能量站一樣，會吸收真空中的能量?！?/p>

? ? ? ?她想起了剛才瓦礫下那個男孩。

? ? ?? 隊長緩緩說：“你不要魯莽，冷靜點?！?/p>

? ? ? 她踢開一塊碎石，“可我們，還有20萬居民，也曾經(jīng)暴露過在輻射之下！”

? ? ? ?“但那是個胎兒，它吸收輻射的能力，比成年人大得多。”他看了她背后的罐子一眼，“何況，他現(xiàn)在又跟一具接受了巨量輻射的動物尸體呆在一塊兒。你這罐不是輻射隔離劑，而是子宮營養(yǎng)液吧？”

? ? ? ?“那么隊長，”她驀然停下腳步，“你要告發(fā)我嗎？”

? ? ? ?隔著兩面球狀玻璃，她的臉，他看不分明?！凹词鼓惆盐铱闯蓺⑷朔?，我也要說：放下他吧。”

? ? ? ?“我不怕成為殺人犯，”她冷冷地說，“但我不能殺自己孩子的！”

? ? “他還只是個胚胎，不是一個新生命……”他低沉的聲音變得很軟，“你，你以后還有機會的！”

? ? ? ?“這話，你自己信嗎？”

? ? ? “我只能選擇相信，跟這座小城的每一個幸存者一樣！”

? ? ? ? 她冷笑一聲，“他們?yōu)槭裁窗汛蠹医y(tǒng)統(tǒng)趕到隔離營？因為他們知道，我們這20萬人是沒有未來的！”她感到背后密封的罐子晃得更厲害了。

? ? ? ? 他盯著罐子邊緣流出的兩行營養(yǎng)液，“如果他真能活下來的話，你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嗎？”

? ? ? ? 她抬頭看著灰藍色的天空，“我會陪著他一起成長，教他說話，教他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別人用什么目光看他?！?/p>

? ? ? ?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開口，“但他會經(jīng)歷什么你知道嗎？胎兒會像氣球一樣猛長，他已經(jīng)在虛空中吸收了足夠人類一生的能量，而且隨時會釋放出來。對他來說，任何一點輻射都會像火藥桶旁的火花一樣。誰也不知道這些胎兒出生后能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所以當(dāng)局才要強制給隔離營的孕婦進行流產(chǎn)手術(shù)。”

? ? ? “這就是我要把他偷運出去的原因！”

? ? ? “還有一點，”他走近一步，“他變異的肌體會在一天之內(nèi)就完成普通人的一生，由生到死！”

?

? ? ? ??她繼續(xù)趕路。

? ? ? ? 背后的罐子越來越重了，不遠處已是臨時關(guān)口，三排品字形堆放的集裝箱，像張大嘴的獅子等著她。關(guān)口兩旁伸出延綿不絕的鐵絲網(wǎng)，是當(dāng)局派軍隊連夜搶建起來的。昨晚爆炸一起，救援飛行器、工兵團的架設(shè)車便蜂擁而至，像事先就埋伏在城外似的。

? ? ? ? 她咀嚼著剛才隊長的話，時而恐懼，時而彷徨。

? ? ? ?但每向關(guān)口走近一步，信念反而更堅定一分。

? ? ? ? 越來越毒辣的陽光射穿玻璃，覆在臉上。她莫名其妙地打了個踉蹌。

? ? ? ?她盤算著：大概是剛才故意破壞氧氣接口時，污染從某個缺口滲透進肌膚；過關(guān)后得盡快打一支抗輻射針。

? ? ? ??一輛只有半米高的履帶車從身旁駛過，它頂上的輻射感應(yīng)器和紅外探熱儀發(fā)出滴滴的聲音。

? ? ? ? 罐子再次發(fā)出響聲，像要跟那輛無人車打招呼一樣。

? ? ? ?? 咚……咚……咚咚……

? ? ? ? 她看著探測車吱呀吱呀地走遠，這才反手輕拍罐子，節(jié)奏有如孕婦搓撫隆起的腹部。“你要亂動的話，待會兒過關(guān)就慘了！”

? ? ? ? 罐子的液體不住地搖晃。

? ? ? ?“乖孩子，聽媽媽的?！?/p>

? ? ? ? 話音剛落，只聽見身后傳來了沉悶的一聲——“媽媽”，便似有人在水底說話。

? ? ? ?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輻射毒性發(fā)作時出現(xiàn)幻聽。她又輕輕拍了罐子兩下，罐子隨即傳來音量和間隔相同的拍打聲，好像里頭有人在回應(yīng)。

? ? ? ?不是好像，因為頭本來就有人。

? ? ? “再耐心等等。安全過關(guān)后，我再放你出來好不好？”她柔聲說。

? ? ? ?? 罐子居然真的不動了。

?

? ? ? ??關(guān)口距離市中心很遠。輻射與距離的立方成反比，此地已下降到接近安全范圍。但守在關(guān)口的人仍如臨大敵，防護服把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fēng)。

? ? ? ? 安檢員頂著半截頭罩，“卸下那個罐子，接受安檢。”

? ? ? ?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X光機傳送帶上。

? ? ?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愿意讓自己的幼兒或者宮外胚胎放入X光照射，但她想，他承受過的輻射早比這臺滋滋作響的機器高千萬倍。

? ? ? ?不出所料，X光機沒有發(fā)現(xiàn)環(huán)形金屬暗格，屏幕上只顯示出浸泡在液體中的一條犬尸。安檢員揮手示意通過。

? ? ? ? 有個軍官上來給她噴灑輻射降解液體，然后把她拉到一邊，接通她腰間控制器上的數(shù)據(jù)接口，查詢授權(quán)狀況。

? ? ? ?“你提早了回來，為什么？”軍官問。

? ? ?“氧氣筒出了點問題，我已經(jīng)請示過上級。”她答道。

? ? ? ? 軍官低頭看著掌上屏幕，面無表情。

? ? ? “有問題嗎？”她用余光瞥向剛從X光機傳送帶上送出的罐子。每次接近各種輻射體，胚胎就會躁動起來，她祈禱這一次不會。

? ? ? “上級沒叫你們出發(fā)前別解開防護甲嗎？”

? ? ? ?“我沒解開過啊?！彼炖飸?yīng)付著，腦里飛快地將事情過了一遍：今日凌晨收到當(dāng)局的緊急撤離令時，她就知道所有孕婦都會被強制墮胎，而進入隔離區(qū)的女人不分年齡大小都會被安排做檢查。

? ? ? ? 于是她來到診所，讓醫(yī)生幫她把體內(nèi)的胚胎取出來，放在營養(yǎng)液中。她給了對方一個區(qū)塊鏈幣，請他撤離時不要斷掉人造子宮的電。

? ? ? “沒問題，反正再也不會有人追我們電費了……”醫(yī)生的語氣如此之憂郁，以致于他辦公電腦上的語音識別軟件自動給這句話加上了一個沮喪的表情符。

? ? ? ? ?后來，她被安排在全體居民撤離后跟隊長回到城區(qū)內(nèi)獵取動物標本回去研究。她只在兩個小時前再次去到空無一人的診所，把胚胎連同營養(yǎng)液裝入隔離溶液罐子的暗格時，才解開過防護甲……

? ? ? ? 天哪，她確實違規(guī)解開過防護甲。她感到心頭一麻。

? ? ? “對不起，按程序，你得在那邊先呆一會?！避姽僦钢粋€沒有燈的房間。

? ? ? ?“哦，我知道你說什么了。”她裝作恍然大悟，來到X光機終端那個罐子前?！拔覉?zhí)行任務(wù)時，打開過罐子把標本塞進去嘛。來，你檢查一下?！彼呎f邊扭動罐蓋。

? ? ? ?眾人齊聲驚呼：“別！有輻射！”

? ? ? ??但她已經(jīng)打開了罐子，一縷青煙從罐子的液面飄起。

? ? ? ?軍官看得心驚肉跳，趕緊退開幾步，直到后背貼著墻壁。“帶上罐子，趕緊走?！?/p>

? ? ? ?她露出乖乖遵命的樣子，合上蓋，抱起罐子就走。

? ? ? 經(jīng)過軍官身邊時，她微微一笑致謝。

? ? ? 就在此時，罐子砰地響了一下。

? ? ? 軍官睜大眼睛，“什么聲音？”

? ? ? 她回頭說：“里頭溶液晃動罷了。”

? ? ?但罐子馬上又傳來幾下密集的敲擊聲。

? ? ?軍官冷笑說：“怎么死犬還會晃動嗎？”

? ? ??她腳不停步。

? ? “站??！”軍官舉起槍。

? ? ? ?她啟動防護甲下的自動滑輪，飛快沖出集裝箱搭成的臨時建筑。

? ? ?? ?突然，她聽到背后一聲震響，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摔倒在地，頭盔都裂開了。那個罐子倒是結(jié)實，在地上旋了兩圈，完好無損。

? ? ? ? 軍官沖過來，用槍口指著她，喝問：“里頭到底裝了什么？”

? ? ?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后背痛徹入骨，氣力從體內(nèi)倒光了。

? ? ? ? 軍官走近表面沾滿塵沙的罐子，舉起槍指著它，仿佛槍能制止一個炸彈爆炸——這是軍官面對任何威脅時的本能。

? ? ? ?“嘭”一下，罐子的頂蓋沖天而起。

? ? ? ? 軍官的面罩濺滿了顏色古怪的液體，視線瞬間被遮住。

? ? ? ? 但他沒有受到襲擊，只聽到地面一陣淅淅沙沙的響聲迅速遠去。

? ? ? ? 他給面罩擦出一道痕，借助狹窄的視野，看見地上空無一人，只有安檢員在集裝箱后探頭探腦。

? ? ? ?“人呢？”他厲聲問。

? ? ? “有一只什么……好像是動物，把她給……給拖走了?！卑矙z員喉嚨梗塞，看起來也是被驚了一跳。

? ? ? ?軍官看著罐子旁那只卷毛狗尸體，“去了哪邊？”

? ? ? ? 安檢員指了指城內(nèi)方向。

? ? ? ?軍官看著地下一片血跡心有余悸，“聯(lián)系城里那隊同志吧?！?br/>

? ? ? ? ? ? ? ? ? ? ? ? ? ?他

? ? ? ? ?? 人生在世數(shù)蜉蝣，轉(zhuǎn)眼烏頭換白頭。

? ? ? ? ? ?百歲光陰能有幾，一片浮萍無多祈。

? ? ? ? ? 當(dāng)年祥盛今何在，昔日歡聲盡已休。

? ? ? ? ? 遇飲酒時須飲酒，青山偏會笑人愁。

? ?

? ? ? ? 爆炸聲中，她看到一個液體淋漓的肉團撲向自己。她眼前一花，整個人被倒著在地面拖行。她背上的傷口在大聲尖叫。 ??

? ? ? ?天上的灰云忽明忽暗，她的意識開始衰弱，迷糊間只覺得身體離開了地面，而不是被倒拖而行。

? ? ? ??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消毒水味從她鼻尖向大腦散開，她漸漸醒過來。

? ? ? ? 眼前燈影昏暗，墻壁雪白，旁邊的電腦屏幕還在發(fā)亮。這里正是昨晚來過的私人診所。

? ? ? ?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的防護甲被人解開扔到一旁。驚疑之間，一個淡黃色的影子掠到眼前。

? ? ? ? 原來是一個約摸兩歲的孩子，赤身露體，發(fā)頂升騰著水氣，正定睛看著自己。不知從哪里涌來一股力氣，她扶著輸液支架撐起上身，打量著那孩子，慢慢伸出手去。

? ? ? ? 孩子向后退了一步，他步伐穩(wěn)定，全然不像一個兩歲的孩童。他低下頭猶豫片刻，終于把干枯的小手伸了出去。

? ? ? ? 她心情一陣激動，猛地卻發(fā)現(xiàn)右手像握著一個微型暖水袋一樣，險些松開了手。

? ? ? “媽媽?！边@正是剛才罐子里那個聲音。

? ? ?“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她問題一出口，便覺得好笑，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怎么懂得說話？

? ? ? ? 旁邊的電腦屏幕閃了幾下，她說的這句話被顯影在屏幕上。那是一臺醫(yī)療記錄電腦，方便醫(yī)生邊操作邊錄入病歷，語音識別功能還未關(guān)閉。

? ? ? ? 醫(yī)生遵守承諾沒有切斷診所的電源，那臺電腦仍在工作。孩子好奇地看著電腦屏幕的幾個字，模仿剛才母親的語調(diào)說：“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

? ? ? ?“你……”她指指孩子，“我才說‘你’，你應(yīng)該說‘我’?！彼蛑謩萁忉尅?/p>

? ? ? ?“我……知道……你……這里……”這回，孩子用自己的語氣說話，童聲的音調(diào)頗高。

? ? ? ?“你知道我來過這里？你怎么知道的？”她說。孩子看看屏幕，又指指墻上掛的一幅人造子宮圖片。

? ? ? ?“我在那個東西里……就知道了……”看著孩子開口說話，她感到不可思議，但隨即想起上個世紀的學(xué)者就說過，語言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先天的語法結(jié)構(gòu)在這孩子還是人造子宮里的胚胎時就開始形成。

? ? ? ? 她不知道從關(guān)口到這里花了多少時間，但料來不足一個小時，這孩子已經(jīng)從一個胎兒長成這樣，那么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可能異于常人。

? ? ? ? 那臺帶語音識別的記錄電腦，正好提供了一個快速的學(xué)話工具。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話。開始時，孩子磕磕絆絆，但很快就流利起來。他身上的蒸汽越來越盛，像置身于桑拿間。

? ? ? ? 她開始有時跟不上孩子的說話節(jié)奏了，只好低頭想一想，再抬起頭時，卻覺得對方好像又長高了半寸。而他的說話風(fēng)格，也隨著稚氣的褪去迅速成熟。又說了一陣話，她已感到唇干舌燥。

? ? ? ?“媽，你失血過多，還是躺下來休息一下。我去找血漿來。”看著孩子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她感到有點好笑，就指指門口：“你到衣帽間找件衣服，還有鞋子?！?/p>

? ? ? ? 孩子應(yīng)聲轉(zhuǎn)身。她還想叮囑兩句，但孩子已經(jīng)走了出去。她實在感到疲累不堪，便閉上了眼睛。

? ? ? ??再次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病床上，手臂上插著輸液針，兩瓶藥水掛在支架上。她上身微微一動，便覺得后背劇痛無比。

? ? ? ?“別亂動?！币话亚謇实穆曇粼谏砗笳f。

? ? ? ? 她認得是隊長的聲音，“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 ? “什么？”對方驚詫地說，“媽，是我！”她回過頭，驚訝得合不上嘴，病床旁站著一個身高一米八的青年，眉宇間英氣勃勃。他穿著醫(yī)生白大褂和黑皮鞋，手里拿著紗布。

? ? ? ?“你……你……”如果不是看到對方臉上仍微微有蒸汽滲出，她實在不敢相信這就是剛才那個三尺小童。

? ? ? ? 青年說：“我發(fā)現(xiàn)原來電腦里有外科手術(shù)資料，就按著上面的介紹，幫你把彈頭從背后拿了出來。不過我不敢用太大劑量的麻藥，我沒有經(jīng)驗，怕你醒不來。你別亂動，傷口剛縫好?！?/p>

? ? ? ? 她這才想起背后的傷口，不過卻不怎么覺痛了，就是頭有點暈?！翱上г\所沒有抗輻射針，”青年面帶憂色，“你餓了，抵抗力不行。我去找些吃的來?！?/p>

? ? ? ? 他又走了出去。麻藥仍在起作用，她又閉上雙眼。?迷糊之間，她仿佛看到瓦礫下的男童尸體，那個喉結(jié)一動一動：“別睡了，醒醒吧，別睡了……”

? ? ? ? 她喝過去：“住口！”聲音從死去男童閉合的嘴里飄出：“不能睡那么久……時間寶貴……”

? ? ? ? 她掙扎著，卻全身上下都動不了。她猛然想，自己不會成了植物人吧？一驚之下，她用力睜開了眼睛。

? ? ? ? 立刻，她就看到了一絲蒸汽，一碟熱騰騰的面條放在床頭柜面?！?/p>

? ? ? ? 只能找到這個，微波爐加熱過，雖然營養(yǎng)一般般，但熱量還是夠的?！币粋€成年男人把她扶起。

? ? ? ? 觸碰到她腰間時，她覺得那只手的溫度跟普通人一樣了。她看看電腦上的時鐘，又看看那男人成熟的臉孔。

? ? ? “我命令你，”她搖搖頭，似乎想甩掉警隊的習(xí)慣口吻，“啊不，媽媽是想說，請別再離開我的視線。媽想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呆在我的身邊。”

? ? ? ?“媽，我是不是……”男人欲言又止。她猜到他想問什么，不由得心頭一黯。

? ? ?“對了，你第一次醒來時，以為我是誰？”他問。

? ? ? “我的隊長……”

? ? ? “當(dāng)我還在罐子里的時候，跟你說話的那個人？”

? ? ? ?“是的?！彼€在胚胎時便能聽到、并記住外界的聲音，對此，她已不覺得奇怪了。

? ? ? “他是我父親嗎？”她點點頭，雖然她不知道他怎么發(fā)現(xiàn)的，但她不想問，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她不想浪費一分一秒在無謂的話上。

? ? ? ?但她馬上想到，生活，除了無數(shù)“無謂”的言與事，還有什么呢？?

? ? ? ??只聽見他繼續(xù)說：“你怕我怪他？”她端起碟子，吃了幾口面。

? ? ? “父親只是想保護你。我和他……這一輩子最應(yīng)該做的事……就是保護好你！”他說起話來有時會帶些憨滯“

? ? ? ?“真巧，我也最想保護你！”

? ? ? “媽，這個話題，我們可以一直繞到天黑哦?！彼Φ?。

? ? ? ?下午的斜陽透過茶色玻璃，給他輪廓貼上一道銀邊。她心想，要是你三十年后才長成這副樣子，該迷倒多少姑娘啊……

? ? ? ? 忽然，男子扶著窗框警覺起來，目光有如獵鷹。他把母親扶到旁邊的椅子上，然后把帶血的床墊塞到床下，又翻出一張新的床墊鋪在病床上，下沿遮住床側(cè)，一直垂到地板遮住床底。他把藥水袋放到母親手里?！斑@是干嘛？”

? ? ? ?“他們正搜過來?！彼麄?cè)著耳朵聽了一下，“委屈一下吧媽媽，他們已經(jīng)到走廊了?！?/p>

? ? ? ? 他將一把金屬椅子砸向玻璃窗，力度奇大，玻璃中間被撞出一個大洞。他反手把椅子推往桌底，遮住砸歪的椅腿，一頭撞在玻璃框邊，即時鼻血直流。

? ? ? ? 然后，他迅速將母親塞到床底下。一系列動作干凈利落。她感到眼前漆黑，隨即聽到病床響了一下，顯然他已經(jīng)坐了上床。床板幾乎壓到她的鼻尖。

? ? ? ? ? ? ? ? ? ? ? ? 隊長

? ? ? ? 接到搜索任務(wù)后，隊長帶著隊員們直撲她家。但不出意外，那里果然空無一人。

? ? ? ?一個手持紅外探熱儀的警員提議分散搜索，但隊長不同意。他知道讓隊員們各自行動，事情就不好控制了。

? ? ? “真找到她，我們……”那下屬遲疑地問，“我們要……按照上頭命令？”

? ? ? “執(zhí)行命令就是?！标犻L堅決地說。

? ? ?“關(guān)口那邊說，她受傷不輕，還暴露在城區(qū)的輻射中，能跑到哪呢？”

? ? ? ?隊長突然眼前一亮，摸摸腰間暗藏的一支抗輻射針?！案襾怼！?/p>

? ? ? ? 一行人端著槍來到診所，小心翼翼地交替進入大樓，靠著墻面半米小步移動。隊長則按照平時的訓(xùn)練，在隊前開路。

? ? ? ?看著這兩年出生入死的伙伴一個個打開槍保險，隊長掌心出汗。

? ? ? ?他選擇的與其說是一步險棋，不如說是一次博賭，賭各自的命運……

?

? ? ? ? 突然，樓上傳來一下玻璃爆響。

? ? ? ?隊長幾個箭步越過所有隊友，首先沖進了診室。

? ? ?? ?只見一個三十來歲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滿臉鮮血坐在病床上。

? ? ?“怎么回事？”隊長大聲問。

? ? ? ? 醫(yī)生虛弱地壓著嗓子指了指窗外，“不知什么怪人，沖過來打了我一拳，從那跳下去了。”

? ? ? “你為什么不疏散？”

? ? ? ? 醫(yī)生搖搖頭，“就算出去，還不是被關(guān)在隔離區(qū)？”

? ? ? ? ?隊長走近一步，他能從醫(yī)生眼珠看到自己的倒影?！案鶕?jù)昨晚上頭的指示，不服從撤離令的要立即逮捕！”

?

? ? ? ?“我覺得你們還是先做更急的事吧?！贬t(yī)生下巴往破窗一挑。

? ? ? ? 那個手持紅外探熱儀的隊員推開窗，往下一望，這里才是二樓。下面一地碎玻璃。但他為人謹慎，還是將探熱儀在房間內(nèi)掃了一圈。除了病床那里有熱源之外，其他地方顯然沒人。

? ? ? ??病床那里的熱源圖像比較怪異，但床上坐著個醫(yī)生，旁邊站著隊長。除了紅外線輪廓有點變形之外，倒也不足為奇。

? ? ? ? 隊長即刻一揮手，“追！”

? ? ? ? 隊員們一個個縱身從窗口跳下去。他們下肢裝甲上有外骨骼緩沖器，從幾米高的地方躍到地面，膝蓋毫不吃力。

? ? ? ??診室里只剩下隊長和醫(yī)生四目相投。

? ? ? “警官，是要行使職權(quán)抓我了嗎？”醫(yī)生并起兩只手腕，遞到對方胸前。

? ? ?“我只是覺得，”隊長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還是隔離區(qū)安全。畢竟有充足的醫(yī)療設(shè)施。”

? ? ? ? 他伸手向腰間，想關(guān)掉頭盔上的微型攝像機和公共音頻信道，但按了兩下沒反應(yīng)，他才想起在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期間，視音頻信號是無法切斷的。

? ? ? ? 換言之，總部一班人正盯著眼前的場景。

? ?

? ? ?? 醫(yī)生說：“受了那么大的輻射，城里的居民其實都活不了多久了。上頭只是怕大家跑到外面感染其他人，才把他們送進隔離區(qū)罷了。唉，這樣的日子，未免也太難受了吧？”

? ? ? “說不定過幾個星期，人們就能研發(fā)出新的藥物。”

? ? ?“20萬人中，有多少能熬得過‘幾個星期’？”

? ? ? “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但隊長的語調(diào)表明，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話。

? ? ? “我只是不舍得……”醫(yī)生環(huán)視四周，“放心，我多呆一會兒，明天就過去?！?/p>

? ? ? ? 隊長視線在床沿下方停留了好一陣，但他頭不敢動，生怕連同攝像頭一起轉(zhuǎn)了過去。

? ? ?? ?再望向那醫(yī)生，隊長覺得對方剎那間年長了好幾歲似的，眼角爬出一道淺紋。

? ? ? ?他走過去扶著醫(yī)生，用桌面的紗布幫他擦拭鼻底的血?！澳愫孟裨诎l(fā)冷。”

? ? ? ?醫(yī)生勉強一笑，“我沒事?！?/p>

? ? ?這時，隊長耳機里傳來幾個下屬的呼叫：“下面看不到目標！”“到底是什么人，快到?jīng)]有發(fā)現(xiàn)蹤跡！”

? ? ? ? 隊長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人，只覺得胸口溫暖的血液在翻涌，“得把握好時間，”隊長忽地變得像位父親般啰嗦，“時間，是最珍貴的！”

? ? ? “我會的，放心……”他有些哽咽。

? ? ? ? 隊長覺得有千言萬語，每一句都很重要，到頭來卻不知該先說什么了。

? ? ? ? 況且，這個時候，說一句和說一萬句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 ? ? ?就這么猶豫一下，耳機里又有人催了?！瓣犻L，再不追來不及了！”

? ? ? ? 隊長拍了拍醫(yī)生肩膀，轉(zhuǎn)過身時，將一件東西塞到對方手中。他不敢再回頭，走向窗戶大聲傳令：“我們分頭去各個城區(qū)搜索?！?

? ? ? ?跳出窗之前，他聽到對方在身后低聲說：

? ? ?“爸……保重……”

? ? ? ? ? ? ? ? ? ? ? ? 蜉蝣

? ? ? ? ?她抬起頭，看著絢麗多彩的飄帶在夜空中揮舞。真像當(dāng)年在冰島看過的極光，她想，但不同的是，北極光遠在天邊，而城區(qū)空中的亮光就懸浮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 ? ?有個老人將一口針注射在她的手臂上，“媽，打完這次，你記得要在4個小時內(nèi)補針。”

? ? ? ? 從大樓天臺這里，能遠眺隔離區(qū)，那里燈火通明地連夜搭建臨時房屋。

? ? ? ? 真空能的爪子比核輻射鋒利得多，但又短得多。二十公里外，大批幸存者會在集裝箱和帳篷里度過余生，走運一些的應(yīng)該能享受到住進臨時房屋的福利。

? ? ? ? 而再往外，便是那個依舊正常運轉(zhuǎn)的世界——只不過會換一種供電方式罷了。

? ? “回隔離區(qū)太遠，我跑不動……”她搖搖頭，“來不及打下一針了……”

? ? ? ?老人扶著天臺邊緣的欄桿。夜晚的寒氣刺激著他的肺部。他咳了幾聲，白大褂下的傴僂身軀微微發(fā)抖。“媽，不用你跑，父親會來接你的。”

? ? ? ? “??？”

? ? ? “把已經(jīng)算好了我最后的時間，等我……消失了之后，他就會及時出現(xiàn)，把你接回去?！?/p>

? ? ? ??

? ? ? ?“你對他可真有信心?！?br/>

? ? ? ??

? ? ? ?“爸是個很愛你的細心的人。他臨跳出窗前，不露聲色就留下抗輻射針……我就知道?！?br/>

? ? ? “你倒是遺傳了他的聰明?！?/p>

? ? ? ?“還有件事，”一陣夜風(fēng)，帶著一道彩帶吹來。老人打了個寒顫，“媽你回去之后，一口咬定不知道罐子里的是什么。警隊就奈何不了你?！?/p>

? ? ? ?“為什么？罐子溶液里肯定殘留了你的DNA，他們一驗就知道?！?/p>

? ? ? “但他們永遠找不到我，沒有物證?！崩先税咽稚煜蚰堑里h忽的光芒，手指漸漸升起煙霧，像在極光中起舞。

? ? ? “媽，你還記得‘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瘑?？多么像現(xiàn)在的我呀，今夜我為將成為那蜉蝣而滿心歡喜……”

? ? ? ? 她看著他就像上午那樣，全身包裹在蒸汽中。她伸手在他頭頂，想兜住那些不斷散失的粒子，但蒸汽從她手兩旁升騰而過。

? ? ?“媽，別哭！”老人擦拭著她的淚水?！拔乙呀?jīng)很幸運，能跟你過了一輩子……”

? ? ? ? 她只覺得他的手有如冰刃，碰著自己的皮膚冷得刺痛。但她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把自己腮邊淚水擦干。

? ? ? ? “可是時間太短了……”

? ? ? ?“人總要一死的嘛?！崩先死赣H，仰望夜空?！案@茫茫的宇宙相比……比較起來……活一天和活一百天、一百年，根本沒有……沒有差別嘛……”他好像開始變得木訥。

? ?

? ? ?? ? ?她把他拉到一個臺階上，靠在自己懷中。

? ? ? “媽，我想求你最后一件事?！崩先颂撊醯酱瓪舛际掷щy。

? ? ?“你說，媽在聽，媽都答應(yīng)你！”

? ? ?“媽，閉上……眼睛，好嗎？我不想你……你以后……噩夢會看到……現(xiàn)在這個……這個樣子”他全身籠罩在蒸汽中，像個雪人在融化。

? ? ? ? 她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臉上滑落，穿過老人的軀體，直接滴在地上。她剎那間感覺時間就像往山谷流去的溪水一般，在胸前沖刷，把自己孩子的生命沖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 ?

? ? ?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 ? ?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 ? ?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 ? ??

? ? ? ?東方已經(jīng)亮起了微薄的白光和燦爛的紅霞，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到了黎明，天際也傳來了警隊救援飛行器低沉的引擎聲。她擦干了眼淚，往微升的太陽望去，仿佛望見了，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