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雜志上的外籍模特,在北京群租房里蝸居

他們用金發(fā)碧眼,滿足東方幻想
我們想象的外籍模特是什么樣的?
身著光鮮亮麗的衣服,活躍在秀場、雜志拍攝現(xiàn)場的時尚寵兒?還是電商櫥窗里身材比例完美的衣服架子?抑或是即使在三四線城市的戶外大屏里也常常出現(xiàn)的高級臉?
他們仿佛是高品質生活的代名詞,但現(xiàn)實中的他們可能蝸居在6人一間的三室一廳;像大學宿舍一樣的上下床;或者沒有窗戶、堪堪只能放下一張床的隔間。





攝影師黎曉亮在2015年偶然看到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那時他為多本在時尚和藝術領域富有影響力的雜志拍攝封面,合作過的名人名單包括李安、成龍、讓·雷諾、蘇菲·瑪索......一個個面容精致的外籍模特也是他常常打交道的對象。但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在模特經(jīng)紀的手機中看到一位模特在北京的居住環(huán)境,黎曉亮才發(fā)現(xiàn),他對她們一無所知。
《北京公寓》系列的拍攝計劃應運而生,從2015年開始,黎曉亮陸續(xù)進入到外籍模特的生活現(xiàn)場,捕捉卸下時尚外衣下的他們的真實狀態(tài),還原他們作為鮮活生命體的喜怒哀樂,也主動揭開了行業(yè)殘酷分級的遮羞布。
柔軟的禁錮
這些模特大多住在朝陽區(qū)廣渠路沿線的百子灣、蘋果社區(qū)等地,一公里外就是北京國貿CBD,中央電視臺等知名地標,大大小小的傳媒公司在此扎根,也吸引眾多處于職業(yè)上升期的演員、導演、經(jīng)紀人及網(wǎng)紅模特居住在其輻射地帶。
這里毗鄰眾多商圈,有著最繁華便利的都市生活,大牌明星住在至少10萬一平的金茂府,出門散步便可走到合生匯。但他們卻被經(jīng)紀公司安排在其中狹小逼仄的廉價住所,一間臥室里往往要擠下2-6個人。
語言不通、私人空間有限、身份缺失,種種問題使得這些外籍模特幾乎隔絕于本地生活圈之外,也導致一種難以消解的孤獨彌漫在這些精致漂亮的面孔上。

暫居的外籍模特還沒有選擇室友的權力,她們往往被中介公司隨機分配進空缺的房間。有時候她們需要在一個公寓中男女混住不同臥室,還可能會遇到有酗酒或精神問題的室友。

走進這些公寓,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熟悉、簡陋的北京出租屋里留下了許多異域訪客的痕跡。略顯年代的墻面上往往會留下各種筆跡的外語文字,有的寫著對自己的激勵,有的寫著對家鄉(xiāng)的思念。

墻后的涂鴉是上一位曾在這里居住的外籍模特寫下的,上面寫著“Always smile and just be happy”,她還在旁邊畫了童趣的云朵和小貓,似乎代表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

“Love this sucking place”,愛這個糟糕透頂?shù)牡胤健?/p>
有位來自巴西的模特還在墻上畫了一張里約熱內盧基督山上的救世基督像,足足有一米高,黎曉亮至今也忘不了初次看到這幅畫時帶給他的震撼。

這位女孩喜歡在業(yè)余時間畫畫,畫完后會發(fā)布在國外社交平臺上售賣,也會在朋友圈發(fā)布,每張畫都記錄著自己的不同階段的情緒。

女孩的柜子上貼著許多時尚攝影的照片,黎曉亮為她拍攝時發(fā)現(xiàn)右下角的一張就是自己拍的,女孩回答:“我知道的,我很喜歡?!?/p>
女孩的眼睛很特別,是異瞳的。



她們也會在墻上貼很多照片,有的是自己或家人的照片,更多的是從時尚雜志中裁剪的照片。

狹小空間里同時擺了三張床,健身球還擺在床上,模特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國家。

疫情期間,這位模特沒有來得及回去,被困在沒有電視,沒有社交的房間里,她用自拍桿把手機固定在床前,來看自己喜歡的電視劇或電影。
脆弱的盆栽
外模往往來中國工作只能擁有兩三個月的簽證,短期內他們會進行大量的拍攝,賺足夠的錢,然后再“漂流”到泰國、韓國等其他國家,繼續(xù)做外調模特。
他們就像脆弱的盆栽,根植于隨時漂泊的土壤里。
黎曉亮在每次拍攝時都會問他們一些標準的問題,比如:“從哪里來”、“在中國多久了”、“之前還去過哪些國家”、“為什么想當模特”,問題的答案趨于一致,他們大多來自東歐國家的小鎮(zhèn),很多人連英語都不會說,更沒有拍攝經(jīng)驗,就被草草拽入這個名利場。
黎曉亮就在這里遇到搬到中國第二天,完全沒有經(jīng)驗的“素人”模特,“她在拍攝中很明顯就處于一種防衛(wèi)的姿態(tài),整個人都很沒有安全感?!保词故沁m應了工作節(jié)奏,有些模特還會懷疑自己。


她們還需要日以繼夜地奔走于拍攝和面試之間,有時候經(jīng)紀公司會給他們安排拍攝工作,但大多數(shù)情況她們都需要參與大量的面試為自己爭取工作機會。
一位模特告訴黎曉亮她最不喜歡的城市是杭州,這令他十分驚訝,因為在他的印象里,杭州擁有西湖之美,是一座十分宜居的城市。但對這些模特來說,杭州標志著電商發(fā)源地,意味著無休止的工作。
她出差去這里拍產(chǎn)品廣告,十幾二十小時都在重復做一件事情,就是換衣服拍攝。中途休息時間過長就會被客戶投訴,因為她的報酬是按時薪算的,即使時薪有1000到1500塊,但經(jīng)紀公司要分掉一半以上,她覺得自己就是流水線上的工具人,但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在冬天,這些外籍模特經(jīng)常需要在寒冷的天氣中穿著短袖、泳衣進行反季節(jié)拍攝,遇到的拍攝團隊往往也只說中文,拍攝現(xiàn)場的更衣室更是是幾塊反光板的隨意拼湊。這樣的情況下,“暖寶寶”成了模特們的工作必備,而眼神和手勢交流則是工作中常見的溝通方式。
可以說,她們扮演著時尚消費的標準化樣本,但是卻在無休止的勞動中成為了這個行業(yè)的邊緣人群。
而在這種邊緣漂泊的狀態(tài)下,大多數(shù)人模特把自己無法言說的態(tài)度紋在了身上,這些紋身代表喜好和信仰,它是穩(wěn)定的,不可磨滅的。


上面手臂上紋的是衣架,伸出來觸摸掛在墻上的十字架項鏈;下邊腳踝處是英文單詞MUSE,代表古希臘中為藝術家提供靈感的文藝女神繆斯。


女孩手臂上紋著維納斯的經(jīng)典肖像,現(xiàn)實中的她與朋友合租房間,脫離了群居的逼仄空間。

女孩的手臂上有無數(shù)自殘后留下的傷痕,這些淺白印記完全背離時尚行業(yè)要求的“身體維護”,也是對這個行業(yè)赤裸裸的嘲諷。

這位從巴西來的模特坐在自己的床上,身后是大大小小的玩偶,她特意從家鄉(xiāng)帶來,是唯一與過去有關的私人物品。她剛剛做完一個紋身,左手邊上的薄膜還沒取下。

這是一位黑人模特,她沒有經(jīng)紀公司,自己租了一間公寓,左邊的畫是朋友為她專門畫的肖像。
我們對某種西方生活的想象,是她們在這里的原因
從2015年拍攝至今,項目逐漸成型,黎曉亮對這一社會議題的想法也產(chǎn)生了變化,最初他被外籍模特與破舊公寓之間的張力所吸引,想要還原她們在光環(huán)之下生命本身的質感和光澤,后來他開始思考,為什么我們需要這些外籍模特?
“這傳達的其實是審美的問題?!崩钑粤琳f?!霸谌粘5臅r尚攝影和商業(yè)活動中,我們普遍在消費這些外籍模特的面孔和膚色,未來幾十年,這種狀況是會一直存在的?!?/p>
模特家里的墻上掛的是世界地圖,左邊是一張鮮艷的國旗。

女孩剛為黎曉亮打開房門的瞬間,衣服上的俄語和門上的對聯(lián)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北京公寓系列的記錄片《VALADA》中,黎曉亮貼身跟拍了一位在北京工作的俄羅斯模特瓦拉達。黎曉亮跟隨著她一同參與面試,拍攝,也走進了她的家中記錄了工作之后的生活狀態(tài)。
在面試現(xiàn)場,一群女孩就像被商品一樣被挑選,客戶對她們的身高、比例、面孔做出對比,但往往瓦拉達會聽到客戶說“我就是看臉挑的”,而如果被選中,模特的名字不會被特意提起,而是“灰領的,第二個?!?/p>
瓦拉達想去旅行,想學心理學,想照顧自己的家人…這一切都意味著她需要不斷地攢錢,她知道27歲對于模特行業(yè)來說已經(jīng)不再年輕,可是她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需要等待,需要做出一個對自己和家人都有利的決定。
當黎曉亮問她“你會在年底返回家鄉(xiāng)嗎?”瓦拉達猶豫道“我不知道..但我認為我應該回去了”。她也表示過,這些由不得她。??她的簽證、她的生活方式、交流方式都注定她只是一個短暫的拜訪者。
在瓦拉達回到家鄉(xiāng)后,黎曉亮很快在拍攝中又遇到了另一位瓦拉達,她來自白俄羅斯,同樣五官立體,光鮮亮麗。
“一直會有新的瓦拉達?!崩钑粤琳f。她們的面孔迎合當下中國式的審美,是國產(chǎn)品牌走捷徑快速塑造高級感的時尚密碼,更能激起消費者的美好認知和更強的購買意愿。
我們的市場需要這些西方面孔,但是作為視覺商品,這種審美也被快速地消費著。女孩們來了又走,即便如此一年中仍有成百上千人待在北京。?
黎曉亮記錄下她們如候鳥般短暫停留在京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之后他計劃以十年為單位再去拍她們,在世界另一個角落的生活、在家中的樣子、或者成為母親養(yǎng)育孩子的畫面等,延續(xù)《北京公寓》這個系列。
黎曉亮將自己的思考、感受注入到了這些影像畫面中,而為什么需要外籍模特?他在展覽的現(xiàn)場留下了一小句話:“我們對某種西方生活的想象,是她們在這里的原因?!?/p>
作者 廢橙??|??圖文??程漁亮??|? 編輯??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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