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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 7 (4)

2023-07-07 18:42 作者:六月純RokugatsuJun  | 我要投稿

所謂奇跡

在初次接觸愛麗絲的那個傍晚,我再次見到了白洞。

那是一個在西歐少見的炎熱日子;天氣又干又熱,萬物如同枯萎,我仿佛置身于沙漠之中。好像在這種環(huán)境中多待一會,我們就會化身砂礫,土崩瓦解。我們驅(qū)車來到了情報中愛麗絲現(xiàn)身的舊倉庫。這里有著復(fù)雜的地形,易于隱蔽也易于伏擊。面對這種情況,格里默比以往更加積極,在車上向我講述了他設(shè)想的十三種行動方案,涵蓋了他能想到的全部可能情況。他確實聰慧過人、心思縝密,即使我對他漠不關(guān)心,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行動計劃考慮了方方面面。就在一天之前,我對這次行動還沒有放在心上;而當這一天的下午來臨時、當燒灼一切的陽光將露水蒸發(fā)得無影無蹤、將直射在皮膚上的疼痛感作為不可思議的宣告時,我改變了主意。

在這種灼熱的危險的令人不適的光線中,我預(yù)感到這里會有一場惡戰(zhàn)。正因如此,一向?qū)Ω窭锬弥焕?、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當做出格的表現(xiàn)欲而加以斥責的我頭一次聽從了格里默的建議,提前準備了三組先遣隊和七支預(yù)備隊,從五條不同的道路包圍了這座建筑。他們的每個人都埋伏在路邊,承受著太陽的直射。其中有的人來自中東,或許這種環(huán)境已經(jīng)讓他們習以為常。作為生物學家的薛愛文曾向我介紹道,中東的沙漠中有一種蜥蜴,滿身迷彩色,平時趴在沙漠里一動不動,當前方有獵物出沒時卻能爆發(fā)出極度的機敏,將壓縮起來的舌頭像子彈一樣彈射出去,一招致勝。我從來沒有去過沙漠地帶,在他說完后對于這種嶄新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一絲向往;而當與此相似的景象真的呈現(xiàn)在眼前時,我卻成為薛愛文的獵殺者了。

薛愛文,他會在這里嗎?

這里是范特霍夫,時空列車計劃的起源地,同時也是Nyantheland共和國和作為其秘密武裝的維爾納的中心地帶。我已經(jīng)知道了,支持薛愛文持續(xù)進行的人體實驗的正是維爾納、準確地說,是維爾納的其中一部;維爾納也并非是完全團結(jié)的??梢源_定的是,在歐洲國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歲月里,哈布斯堡的人沒有放棄薛愛文的計劃。他們借助見不得人的武裝組織,向更加見不得人的隱秘進行著支援。我想薛愛文恐怕不會在這里;他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如今的他像潛藏在地底的蛇一樣狡猾,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經(jīng)由數(shù)不清的地下暗溝逃到任何地方。我像是發(fā)怒的小孩子不受控制地打翻所有玩具一樣命令手下向著各個方向出擊,浪費了不計其數(shù)的子彈,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傷亡,仍然沒能掌握他的動向。這次也不會見到他的。

這樣的想法為我?guī)砹诵睦砩系念A(yù)設(shè)。當這種預(yù)設(shè)被打破的跡象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會產(chǎn)生比任何時候都大的驚訝,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的身體僵直了。我的手指震顫了。我后背上的肌肉凝聚在了一起,互相牽扯著讓我每次呼吸都感到疼痛,但這種疼痛卻被更加重要的感覺抑制住了。我的身體被穿透了,從我體內(nèi)貫穿的是仿佛發(fā)射于半個世紀之前的淺藍色的光。它繞著宇宙巡游旋轉(zhuǎn),花費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離我遠去,讓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它,但事實上沒有。就好像五百年前人們見到沿著大海西區(qū)的船只重新出現(xiàn)在東邊時的震撼,它也沿著時間的隧道漂流了一圈而來到了我的面前。什么東西都不會消失。它們會遠去。但總會回來。世界就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我們都是在貝殼的內(nèi)部爬行的螞蟻,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小小的圓周。

所以啊。

所以,就是現(xiàn)在,比夜晚的天空更深邃,比清晨的天空更淡薄,比望遠鏡拍到的天空更遙遠,比畫布上承載著扭曲成一團的星光更攝人心魄。像玻璃球卻沒有亮光,像古老的壁畫又并不暗淡,這樣獨一無二的見到一次就不會再忘記的令人無比向往的惹人懷念的淡藍色的眼睛,時隔半個世紀,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多么想維持在這種狀態(tài)。就好像喝得酩酊大醉、在冬天的夜晚穿著單衣露宿街頭的流浪漢,在睜不開眼睛、看不到東西、分辨不出正處于何種境地的狀態(tài)下,在眼前看到了一束光。它是那么溫暖明亮,如同他過去的家里的燈光,他也一定會希望這一瞬間能成為永恒。在這束光映入眼簾時,他的腦中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無數(shù)幻想,度過了遠比真實的時間長度要漫長的時間。他此刻絕不會想到當他睜大眼睛張開雙臂時會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是拋灑著煤灰的卡車,在下一刻他就會被卡車撞得粉碎。這世間就是充滿了這樣的慘劇。等在悲慘之人前面的只有更大的悲慘,等在罪人前面的只有更大的罪惡。而偏偏在結(jié)局揭曉之前,他們會被安排著產(chǎn)生幻想,將前方的東西當成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希望,然后在滿心歡喜中迎來最壞的結(jié)局。與他們相比,我還算幸運,因為當我看清楚時,出現(xiàn)在眼前的雖然的確不是記憶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卻也足夠令我寬慰了。

那是一個蒼白的瘦弱的滿身樸素的表情平靜的少女。但這絕不意味著她的平凡性。恰恰相反,她有一種奇妙的魔力。她像月亮。她能將身邊灼熱的空氣在一瞬間轉(zhuǎn)換為夜晚的海水,將稀薄變?yōu)闈獬?,將一切的輕浮驅(qū)逐殆盡。她仿佛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浮,水流圍繞她而行動。她想讓海流聚集,海水就會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簇擁;她想讓海水散開,每一股水流就會立刻俯首聽命前去她希望的位置。她甚至不需要開口;當想法凝聚在她的腦中時,周圍的事物就已經(jīng)被下達了命令。她是海水的中心、主人、所有者和主導(dǎo)者。

所以,她是怎樣現(xiàn)身、又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的呢?

我們提前設(shè)想了各種可能的情況。過去的書信中說貞德是深度參與到時空列車計劃里的天才,而當知道她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時我就明白了這是假消息,就連貞德這個人可能都是為了迷惑外人而編織的假消息。她是被綁架而來的嗎?是人口販運的受害者嗎?她會像處于應(yīng)激狀態(tài)的小動物一樣顫抖著哭泣著尖叫著嗎?她會被薛愛文的手下看守著押送著脅迫著嗎?可是并沒有。什么也沒有。當我們到達預(yù)定的位置時,當我們做好預(yù)定的準備時,不等我們采取進一步的行動,她就將廢棄倉庫的大門推開,仿佛走向應(yīng)許之地的信徒一般,像是舞蹈一樣高舉著雙手,流暢地華麗地自然地滿足地走了出來。

這是誰教給她的?我不相信九歲的小孩子能知曉自己的命運。她的表情動作就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沒有對未來的惶恐,沒有對過去的留戀;她毫無疑問正在邁向新的領(lǐng)域,走向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她全身上下沒有絲毫的不安。我想一定有人在背后安排,有人對她進行了深刻的洗腦??墒钱斘铱聪蛩难劬r,又不敢做出這種狂妄的猜測了。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看到過與之相同的眼睛,每一次都會為它和它的主人而折服。我的前半生全部被傾注給了有著這樣的眼睛的人,直到現(xiàn)在這種巨額的不可估量的不顧一切的奉獻仍然約束著我。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可是有著和那個人相同的眼睛的人啊。

在她的身影完全顯現(xiàn)的那一刻,太陽正好運動到了她的身后。我坐在車里,動彈不得,就連眼睛也無法移動,一刻不停地直視著她。燒灼一切的強光從她的背后射來,將我的視野全部照成了白色,唯有她小小的腦袋出現(xiàn)在正中。她的面龐在過于刺眼的背景下陷入了陰影,令人無法分辨,那雙眼睛卻不受影響,我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我敢相信,就算我閉上眼睛、就算我的眼睛瞎掉,在這個時候也能感受到她那雙眼睛里蘊含的魔力。七十年了啊。七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和薛愛文也是這樣相遇的。我曾用孕育萬物又吞噬萬物、為宇宙制造出生機又規(guī)定了其死亡的白洞來比擬那天與薛愛文的相遇;或許萬事萬物都注定要見到兩次白洞,而對我來說,這兩次的間隔實在是太長了啊。

沒錯。她是自愿走出來的。她自愿找到了薛愛文的組織,自愿加入了時空列車計劃,自愿成為人體實驗的受試者,自愿獻上自己的生命,又在我們找到她時自愿地走了出來。沒有人幫她介紹,沒有人對她脅迫,她全靠自己的意愿而做到了這一切。在接她出來時,我們將她想象成了人質(zhì),將維爾納當做了假想中的敵人,用大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我們是國際救援組織X,請維爾納的各位將人質(zhì)和平移交給我方」,可事實上根本沒有敵人。我們的三組先遣隊和七支預(yù)備隊從五個不同方向進入建筑,搜查除愛麗絲之外的一切生命體,結(jié)果一無所獲。這座建筑里,除了平靜地等在那里的愛麗絲之外,從一開始就沒有其他人。

奇怪嗎?我也感到奇怪,但我絕不是在奇怪愛麗絲為何會這樣做。我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不會懷疑她的所作所為了。她的所有行動都是出于理性;她有著絕對的理性,貫穿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最高的永恒的理性??傆腥苏f理性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關(guān)鍵;可我認為這說法不對。與她的理性相比,人的理性簡直不值一提,比相比于人而言的魚的神經(jīng)還要原始。在五百年前,人們還不知理性為何物,因而大家都是虔誠的信徒。而從某一天開始,有的人自詡為理性的擁有者;有了理性的人就不必有信仰,于是陸續(xù)地再也沒有人去信仰了??墒沁@樣不對。理性不是人的特權(quán)、不是人用于將神祓除的武器;恰恰相反,有神來給予,人才能獲得理性的千萬分之一。人何時有過理性?人與金魚從未有過區(qū)別。人愚昧、盲目,永遠被困在小小的貝殼里,而又自認為擁有理性的專屬權(quán),從這個角度來說,當今的人比五百年前的人更缺乏理性。這也是為何我決定信仰。我的一生中信仰過許多東西;在青年時將薛愛文視作信仰,隨后又將心中的聲音視作信仰,而現(xiàn)在我決定改信愛麗絲了。

我所奇怪的是,愛麗絲口中提到的另一個人。

她問我,留在建筑物中的那個人、那個穿著緊身禮服、戴著面具的紅發(fā)男子,他怎么樣了?

她說,是這個穿著禮服的男子將她帶到了這里,又是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將出口指給她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當然是薛愛文,可這個禮服男又是誰?

找不到一點痕跡。

我讓三組先遣隊和七支預(yù)備隊找了又找,對建筑內(nèi)部的每一?;覊m都進行了DNA提取,對周圍道路上的每一道車印都進行了輪胎比對,可就是找不到除了愛麗絲之外的第二人。薛愛文跑了,此事屬于意料之中;可那個禮服男是怎么回事?難道他也有跟薛愛文一樣的天才,也能設(shè)計出完美的不留痕跡的逃跑路線?我將手下的人一遍遍地送回現(xiàn)場,又因辦事不力懲處了四名小隊長和十七名成員,一遍遍地呵斥他們要趕快找。愛麗絲說了有便是有;她是我的信仰、我在這世間唯一相信的東西,容不得一點懷疑。可翻來覆去,總也沒有找到。

這群人都是些什么廢物。

我舉起了手槍??磥硪话愕膽徒溥€不夠,應(yīng)該要有些新花樣了。

不對。

這時的我突然意識到了,面對著被捆綁著跪在面前的小隊長,我竟無法按下扳機了。

在年輕時我曾自詡為和平主義者,而隨后的事實很快證明了這是天大的笑話。我是天生的罪犯、天生的暴君,以至于在短短一年內(nèi)就讓整個海森堡因我的名字而顫抖。構(gòu)成我身體的是罪犯的骨,手上沾的是混合在一起的罪犯的血。我曾經(jīng)將對人開槍視作絕對的禁忌,而一旦這種禁忌被打破,就發(fā)現(xiàn)了它是如此令人舒暢;我本應(yīng)享受這種感覺,就像現(xiàn)在這樣。按下扳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說,只要按下了就輕松了。我是在幫助我面前的受苦的人啊。這有什么不對的嗎?

不對。

為什么不對?

我的身上沒有一滴血是屬于和平主義者的。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細胞是屬于世俗道德者的。那么,為什么我會覺得不對?

原來如此。是愛麗絲啊。

我慢慢地將槍口放下。被捆著的小隊長據(jù)說過去有叢林屠夫的稱號,而他如今像是牲畜一樣驚恐地大口呼吸,停留在生還的僥幸中。他是永遠也不會理解我為何將槍口放下的。

于是我說,到此為止吧。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去搞襲擊了。不去策劃爆炸了。我們不要再犯罪了。

?

那么,傾聽我這漫無止境的錯綜復(fù)雜的支離破碎的冗長回憶的你,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嗎?有察覺到什么不對勁嗎?有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不自然嗎?

而事實上,我正是在回憶起這件事時發(fā)覺了不對勁的。這是因為,在見到愛麗絲的這個時候,世界上還不存在一個名叫「國際救援組織X」的組織啊。

這個名字是薛愛文起的。在我殺死薛愛文的那天、在格里默殺死愛麗絲的那天、以及在愛麗絲真正成為「永恒」的那一天。

你在因這種過于跳躍的轉(zhuǎn)折而感到驚訝嗎?不必驚訝,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錯綜復(fù)雜、不合邏輯、令人無法想象更不能猜測,盡是些離奇的偶然的組合。我說了我是個決定論者吧?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如果是真正的決定論者,相信宇宙遵從著與生俱來的啟示,就不會想要信仰什么東西了。人總是在自我猜疑啊。想要勸說自己眼前發(fā)生的東西都是早已決定好的,卻無法相信,無時無刻不處于后悔和困惑之中。我怎么會落得這種命運?難道我的價值就只配分得這樣荒唐的角色嗎?于是只好通過無條件的信仰來為自己開脫。事實是這全都是自我麻醉而已。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決定論、根本沒有命中注定。所有的東西都是混亂的隨機事件,理不出一點關(guān)聯(lián)。

就好像,你會覺得我們收留了愛麗絲之后,就會安分守己地成為照看她的組織嗎?

「追尋,引導(dǎo),保護」。你是否聽說過X的宗旨?它的對象當然是愛麗絲。可是,你會覺得在遇到愛麗絲后的我們有一刻盡到了這一職責嗎?

沒有啊。

我是決定不要去犯罪了。我是決定設(shè)法讓愛麗絲像童話中有著幸福家庭的孩子那樣度過平靜的時間。我是想要表現(xiàn)得像個討好評委的參賽選手一樣盡可能讓愛麗絲滿意。我是希望讓愛麗絲能多留在我身邊一陣子,使得我能長久地沉醉于遙遠過去的浮光掠影。可是就結(jié)果而論,我失敗了。

簡單來說,就像突然降臨在開放的陽臺上的小貓被收留后又在某個清晨抓破紗窗一去不返一樣,愛麗絲很快又消失了。

這一次她同樣是自愿的,與她自愿加入薛愛文的組織、自愿成為人體實驗的材料、自愿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一樣,這次她又自愿地離開了。她留下了一張便條,上面只寫著告別的話語。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格里默流下連串的淚滴,他的哭喊比見到教皇死亡時的我更加聲嘶力竭。我曾經(jīng)發(fā)著瘋想要用自己的拳頭讓他哭喊出來,在這場沒道理的較量中我直到身體脫力也沒能獲勝,而現(xiàn)在僅憑這一張字條就讓他哭成了這樣。他碎掉了。無論是怎樣的暴力、哪怕是讓他滿身青紫,都沒能在他的靈魂上打出哪怕是一條裂縫,而現(xiàn)在他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初愈,內(nèi)心卻已經(jīng)粉身碎骨了。

?

?

我是如此羨慕格里默,已經(jīng)到了嫉妒的程度。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在他以十年為單位的人生中不過是短短一瞬,與他跟隨我做學徒的時間相比也不值一提。就是這短短的時間,格里默卻已經(jīng)跟愛麗絲如此要好。他們整日都在一起玩;他們玩?zhèn)鹘忧?,后來開始練習打棒球;我給格里默教過小提琴,而格里默又將這種技術(shù)現(xiàn)學現(xiàn)賣教給了愛麗絲,不過愛麗絲則偏愛大提琴。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愛麗絲似乎看不清遠處的東西,于是立刻放下我交給他的任務(wù),跑到六個街區(qū)之外的眼鏡鋪給她定制了眼鏡,等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時已經(jīng)是黃昏。我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屬于年輕人的時代了。大半個世紀前,兩個青年人互相吸引,將對方視作人生意義的具現(xiàn)化;而當這些久遠的歷史即將遠去、被人遺忘時,又有兩個小孩子互相吸引,此時我已經(jīng)插不進手了。我能聽到過去的回響,但僅僅是回響而已;無論是水平再高超的小提琴手,恐怕也做不到配合著從七十多年前的宇宙遠方傳來的回聲即興演奏。這太難了。這是不可能的。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稍绞沁@樣,我就越是羨慕格里默。為什么他可以?他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他可沒有在令人窒息的絕美與絕望的夕陽與原野下跟那個人攙扶著走過,他可沒有在人造的黑夜中掀開一層層的帷幕目睹過那個人制造出的那般壯麗的光影。他根本不知道我跟薛愛文發(fā)生過什么、遇到過什么、約定過什么,為什么當那雙眼睛以愛麗絲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時偏偏是他走得更近?薛愛文說過,在東方有被稱為轉(zhuǎn)世的概念,有的人在生前未完成的心愿會由新誕生的生命繼承,可我的靈魂還沒有到體外去啊。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再次對格里默爆發(fā)出了恨意。

你在哭什么?這里有你什么事?你把愛麗絲當做了朋友,你覺得你與愛麗絲之間聯(lián)系深刻、親密無間,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深刻。你有什么資格哭?你有什么理由喊叫?等你接近百歲時再來做這種事情吧。那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根本哭喊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所有的東西都已經(jīng)死掉了。那時你會發(fā)現(xiàn)就連你也已經(jīng)死掉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可我沒有;我依然活在這里,堅定地受著這種折磨。我不僅活著,還有力氣在這里嘲笑你、謾罵你;不久之前我還在日日夜夜地毆打你懲罰你虐待你。有本事就來比試一下吧,看看我的預(yù)言會不會成真。一定會的,因為這就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實啊。

可是格里默仍然在哭。他完全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我又一次把他踢倒,他身上剛剛開始愈合的傷口又流出血來。我對他說,請你出去吧,我不想再見到你,然后將他推出了門外。我對手下說,之前的和平命令不作數(shù)了。你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也不會再對你們下達任何命令了。從今以后,你們就當沒有遇到過我;你們的所有行動都是出于自覺??吹侥莻€人了吧?那個叫愛麗絲的小女孩,她做的每件事都是出于自己的理性。既然看到了她,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吧?就該知道自己是多么愚鈍盲目弱小了吧?就該知道接下來要怎么做了吧?所以,都給我離開。立刻,當我倒計時數(shù)到零時,誰還留在這里,誰就會被子彈擊中。我聽到了人群的叫喊,他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最兇惡的犯罪者,然而這一刻他們每個人都嚇壞了。這不是來自我的威嚴。我敢保證,一個正氣得站都站不穩(wěn)的已經(jīng)快要入土的老頭子能有什么威嚴?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愿意,不出一秒鐘我就會被他們制服,然后他們就可以為了決定誰是接下來的首領(lǐng)而大打出手了??墒菦]有,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他們所有人都像被驚擾的鳥群一樣一瞬間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整座房間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真好。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就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我又該回到那個地方了:誕生一切、毀滅一切、給一切賦予生機、讓所有的物體開始運動、一刻不停地向著死亡奔赴的那個東西。什么東西都沒有了。它讓薛愛文降臨到我的身邊,讓愛麗絲浮現(xiàn)在我的身邊,讓這些犯罪者聚攏在我的身邊,又讓它們?nèi)枷Я?,一個不剩。就連這房間里的東西,墻上的壁畫和裝飾品,所有的家具,劫掠而來的戰(zhàn)利品,為了紀念愛麗絲前來一個月的花束,都被那些貪得無厭的犯罪者在臨走前劫掠一空。什么都沒有了?,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了。我只剩下孤身一人了。

這個時候,我意識到了有人正向我走來。

怎么還是你。

我躺在地上,朝著天花板,看到了那個青一塊紫一塊的少年的臉龐。他的衣服再次沾滿了泥土,他的頭發(fā)纏繞在一起,掛滿了碎石和枯枝。我叫他離開,一次次地呵斥他毆打他,然而這時他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格里默。我在問,怎么還是你。

幾乎沒有任何停頓,我隨即聽到了他的回答:

我是你的學徒啊。我的老師、埃爾斯納先生,我們再去把他們找到吧。愛麗絲、以及薛愛文,全都要找到。

我問,那些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就憑你和我,還能做什么?

他說,可以的。只要他的埃爾斯納先生還在,就一定可以的。

他說得沒錯。隨后,差不多花了半年的時間,憑著我們兩個人,真的找到了。在范特霍夫的地下,曾經(jīng)作為時空列車計劃最早的試驗場的地方,薛愛文和愛麗絲,兩人同時。只不過,就是這一次,他們兩人作為活生生的人類的故事畫上了句號。

?

嗯。

如你所說,終于要來到故事的末尾了。我與薛愛文的故事紛繁復(fù)雜、亂七八糟,記憶混在一起,糾纏不休,我對他的看法反反復(fù)復(fù),難以說清楚。可有一點是能夠確定的,也就是到這一刻為止,這個故事終于要畫上句號了。薛愛文的人生在這一年迎來了終結(jié);他曾經(jīng)向我抱怨,跨越海峽的隧道是如此漫長,它是那么昏暗,行走在里面會讓人犯起暈車病。他飽受這種病痛的折磨,直到生命結(jié)束時也是這樣,而我讓他解脫了。薛愛文死了,是我的子彈把他推下去的。在那天,我們鎖定了薛愛文的位置,知道了他正準備進行最關(guān)鍵的人體實驗,然后,我們兩人用自己的手為他和他的人體實驗送去了終局。

回想起那天的夜晚時,我的記憶里盡是無邊的黑暗。范特霍夫的地下結(jié)構(gòu)在靜默戰(zhàn)爭的年代晝夜燈火通明,在其中緊張地進行著與時空列車計劃有關(guān)的實驗,而這時已經(jīng)近乎廢棄。覆蓋整座城市的地下都市大部分在銷毀證據(jù)的過程中被炸毀了,隨后被從別處運來的泥土填充,像被注射到這座廣袤的跨越千年的亙古不變的無限接近于死亡的軀體里的凝膠一樣,被偽裝成了它與生俱來的一部分。剩余的空間斷斷續(xù)續(xù),失去了看守和維護,靠著應(yīng)急發(fā)電機勉強維持運轉(zhuǎn),成為了老鼠的天堂。薛愛文和他的殘黨寄居在那里,依靠殘存的設(shè)施推進他們的人體實驗。他們雖然隱蔽、狡猾,但終究逃不過有足夠決心的人的眼睛。我甚至覺得這段時間對他們的搜尋比過去更加簡單;看來只要冷靜下來,細心思考策略,就可以勝過他一籌,在此之前我們完全是因為如同胡亂發(fā)泄怒火般不講策略的搜尋而在原地打轉(zhuǎn)??傊?,我們鎖定了他的位置。

那是星光與月光完全無法滲透的被金屬的墻壁包圍的地下空間。古時的先哲認為,世間萬物受到星光的照射而被賦予天體的性格,循著星光的指引而受到神的啟示。我無法想象薛愛文在這里待了多久,他是否是因為離星光太遠而喪失了與世界的連接。一定是這樣吧,不然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呢?直到現(xiàn)在,我似乎還抱有著對他的同情,幻想著只要將阻隔星光的合金外墻破開,將他帶到能看到銀河的地方,就能讓他獲得遙遠的拯救??墒聦嵅⒉皇沁@樣的;他不需要拯救,或是說他需要的拯救并不是這樣的。他在隧道里游蕩太久了,這種游蕩本身就是折磨,無論見到與見不到星光都是一樣的。他已經(jīng)無法被拯救了。

我摸著黑,沿著散發(fā)著鐵銹和腐敗水草氣味的道路前進,每走一步鞋子上都會粘上新的泥濘。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嗎?

而當?shù)缆方K于來到盡頭時,我看到了。

我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了第一次來到薛愛文的辦公室時的景象。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飄蕩著的、深海中的水母一樣若隱若現(xiàn)的藍色光暈,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長久的黑暗和極度的安靜容易讓人產(chǎn)生白日夢,一時間也無法分辨眼前的究竟是真實看到的景象還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自欺欺人,但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再次看到了啊。時隔大半個世紀,過去的景象無數(shù)次以海市蜃樓的形式浮現(xiàn)在眼前,我每每想要抓住,它們就會散失。我無盡地懷念,不斷地回憶,一次次地祈禱,祈禱眼前重新出現(xiàn)的東西再久一點、再真實一點,可是神從未回應(yīng)我的祈禱。而現(xiàn)在,這種海市蜃樓再次出現(xiàn)了。我身邊的黑暗仿佛是第一次去拜訪他時環(huán)繞著身體的黑色帷幕,我只要做出撥動的動作,就可以在里面起舞。即使我已經(jīng)一大把年紀了,仍然不會放棄起舞的愿望。我旋轉(zhuǎn)著向前走去,想要距離夢幻般的藍色光暈更近一點,穿過了前方逐漸變得開闊的空間,來到了一處大廳。就算沒有燈光,閃爍的藍光也是如此遙遠,我卻仿佛仍然能看清周圍的一切東西。我仿佛看到了滿墻的魚缸,金魚在里面無聲無息地懸停著,水流沿著精心設(shè)置的管道無聲無息地循環(huán)流動。我仿佛能看到戴著圓形眼鏡的瘦弱青年靠在拐杖上,一邊盡力維持著重心一遍用鉛筆單手在筆記本上寫字。如果是這樣該有多好;我不會到海森堡去,不會去扮演可笑的軍官,不會做任何一件會讓自己折壽的事情。我不會去為日漸讀不懂的來信而擔憂發(fā)狂,也不會打破心中的戒律,去犯罪和殺人。薛愛文也不會,我敢肯定。所有這些事情都不會發(fā)生。我曾無數(shù)次為過去所做之事后悔,這也后悔,那也后悔,沒有一件事是不后悔的,就好像我的人生是一份永遠在犯錯的答卷,而其中最初的錯誤一定就是從范特霍夫離開。如果能再來一次的話,如果那個瘦弱的悲傷的對一切都充滿憐憫的同時又無比堅定的東方青年再次出現(xiàn)在面前的話——

這樣想著的時候,人影真的在眼前出現(xiàn)了。

可是,怎么是你啊。

他沒有凌亂蓬松的卷發(fā),取而代之的是柔順的直發(fā)。他不再穿著破舊的粗布衣服,取而代之的是體面的休閑裝和蓋在身上的平整的毛毯。他不再露出悲傷的神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覺得他仿佛在挑釁和譏諷。他仿佛在說,看啊,你期待著什么,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嗎?他仿佛要將結(jié)論用大字寫在紙上,用發(fā)光的油漆涂在墻上,用最大功率的揚聲器播放出來,恨不得直接傳遞到我的腦中。他大概想說,你看到這個輪椅了嗎?這是你送給我的,你會期待著在輪椅上見到熟悉的人嗎?那你就來看吧,來看看這里坐著的是誰!

怎么會這樣。

是啊,那里坐著的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戀語了。他是代號為庫拉的人體實驗推行者,是真名為薛愛文的邪惡罪犯,是我下定決心要親手了結(jié)的目標。如果他沒有坐在這架輪椅上、沒有出現(xiàn)在這種引人遐想的藍光中,自己可能還不會如此憤怒,會猶豫要不要再次弄臟自己的手,加重自己的罪惡。我又聯(lián)想起了教皇死去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坐在我送給他的輪椅上,將沾著血的袖口伸出車窗外。怎么偏偏就是抓住我送給他的輪椅不放?我可沒有叫他去做這些事情。這是公然的炫耀和羞辱,他是有意把我的記憶弄得粉碎。這樣的話。

我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fā)生了。我可不是什么和平主義者;我是不亞于他的不折不扣的暴徒。

就在這時,我意識到了,自己之所以要如此拼命地阻止薛愛文的人體實驗,并不是出于任何道德和倫理上的考量。它所基于的原因,與被奪走珍惜的玩具時嚎啕大哭想要將手邊的東西都砸得粉碎的嬰兒毫無區(qū)別。

我從未發(fā)展出過理智。而這樣的結(jié)果是——

砰。

而這樣的結(jié)果是,狂亂狀態(tài)下對著薛愛文發(fā)射出去的第一枚子彈,居然完全偏離了目標,在合金制成的墻壁上發(fā)出毫無意義的脆響。

怎么會這樣啊——

第二槍,第三槍,全都偏離了目標。那個我不再認識的人、那個和我一樣經(jīng)歷了大半個世紀的風霜,看似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又在相同的布滿罪惡的沼澤里重逢的人,僅僅是坐在那里,甚至沒有做出回避的動作,而我的子彈卻一發(fā)也沒能命中他。我大叫著,喊著他的名字,戀語,薛愛文,還有去他媽的庫拉,這些音節(jié)全都混在一起,我也不再顧及是否準確發(fā)出了每個元音。我最討厭薛愛文這個名字了,從未見過比它更拗口的詞,令人舌頭打結(jié),而我現(xiàn)在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如果能咬下來就好了;索性就像動物一樣張開血盆大口,將眼前的東西咬碎。我們這些大罪犯,還有什么資格裝作文明人?索性就撕下這種偽裝,回歸天性,一千萬年前誰不是靠著大嘴和尖牙捕殺獵物的?為了回歸天性,需要一種開關(guān),索性就讓我將舌頭咬下來而作為開關(guān)吧。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聞到血腥味了。

就在這時,輪椅上的人開口了。

他說,這之后就拜托了。

他在說什么?他怎么好意思說出這種東西?他難道不知道是誰造成如今的局面的嗎?他仿佛想要撒手不管,將爛攤子留給我,這怎么可以?這絕不可行。這沒有一絲一毫的道理。我是要親手了結(jié)他,可之后呢?之后的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如今他居然說什么之后,豈有此理?不如說,我恨不得與他一同下到地獄里去啊。

他說,他聽到我弄起了一個組織,他想給這個組織起一個名字。

他有什么資格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更何況,這個組織早在半年前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啊,是我親手解散的。我從未給這個組織起名,罪人不配擁有彪炳史冊的名字。它只需要沉到火藥和血腥味的灼熱地獄里去就好了。

他說,從今以后,這個組織就叫做「X」吧?!竾H救援組織X」,就叫這個名字吧。

他說,有一位東方的小說家將X用于給自己的作品命名。用這個字母來給組織命名,再合適不過。

啊啊,就由他吧。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動一動干枯的嘴唇,給已經(jīng)不存在的組織送了一個不會再被提起的名字。我已經(jīng)很累了,不想再做出任何的反駁了。已經(jīng)這么久了啊,已經(jīng)快要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在懷念、憤恨與后悔中翻騰著,在這些面前,一個名字根本就不重要。

他說,開槍吧。

等到聽到火藥的爆鳴聲和子彈從人體中穿過的聲音時,我才確認了從手指尖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感覺。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周圍的景象:他正通過輪椅站在一處高臺上,高臺的背后是不見底的深淵。與他第一次對話時,他將卡住他的拐杖的石頭坑比作深淵,悲嘆道深淵會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而此時他再次位于了深淵的上方。在子彈命中所帶來的推力下,他的輪椅開始緩緩向后滑去。這一開始是細小的難以被察覺的移動,而隨著輪子轉(zhuǎn)動的角度一點點增加,向后倒去的幅度也不可逆地增大。一座一旦啟動就會不斷加速、永無止歇也不可逆轉(zhuǎn)的引擎再次被啟動了。

就在這時,就在薛愛文的身體與輪椅一起向后倒去的同時,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看清了他的表情,看清了他嘴唇的動作。就在這時,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那雙獨一無二的、一邊是從宇宙中穿透而來的藍色月光、一邊是從歷史中穿透而來的黑色墨點的眼睛,與接近一個世紀之前并無區(qū)別。它從漫長的歲月中穿透,從我的猜忌和憤怒所升起的迷霧中穿透,再次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我跪在了地上,淚水像血一樣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

對了。就在這時,他似乎說了些什么。

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我能知道,他想要說些什么。這一刻,星光仿佛從混凝土和金屬板間穿過,照射到了他的臉上;在加速下墜的途中,我確信無疑地看清了他的口型。

「AU——」

他的身體開始移動。

「IE——」

他的臉開始旋轉(zhuǎn)。

「EN——」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了。墜入到無盡的黑暗里去了。復(fù)數(shù)的脆響傳來,是金屬碰撞、輪椅散架的聲音,接著是電火花迸射的噼啪聲,等到重歸于安靜時,我聞到了皮肉被烤焦的氣溫。

你這家伙,終于死了啊。

?

可是,你又在做什么啊,格里默——

?

沒錯,這天我與格里默同行。他是我唯一的同伴,只有依靠他我才能在這世間獲得些許的歸依。盡管我漠視他,嫉恨他,對他拳腳相向,辱罵有加,但現(xiàn)在我只剩下他了。所以啊,在我跟薛愛文對峙的同時,格里默在做什么啊。

我向著大廳的另一側(cè)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同樣跪在地上的格里默。他的身前是一個大小足以容納一個人的平放著的盒子,而他的手邊是一個開關(guān)。小女孩的聲音響起,她在向格里默發(fā)來勸誘。

她說,請按下這個開關(guān)吧。她已經(jīng)期待了許久;只要按下這個開關(guān),她就將成為永恒了。

不要。

格里默,不要按下。你聽到了嗎?你意識到你在做什么嗎?你還記得你是為什么而走到這里來的嗎?

她說,她將成為超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存在,將成為不朽的存在,將成為超越死亡的存在,將成為超脫人世間一切悲歡的存在。

格里默,你不要聽她說的??煜胍幌耄阍诎肽昵罢f過了什么?你對我說,要跟我一起去找到薛愛文、阻止他的人體實驗,你忘記了嗎?

她沒有再說話了,而我知道,事態(tài)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在她開口的那一刻,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她跟薛愛文一樣,有著不可抗拒的壓迫力,比任何人都擅長控制人心。她與薛愛文流淌著同樣冰涼的體液,他們的體液不是紅色的,而是像月光一樣寒冷的藍白色。沒有人不喜歡仰望月光。于是我知道了,她不必再說什么,而我再說多少話都不會帶來絲毫的改變。

在這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個罪惡的念頭。我重新舉起了手槍,指向格里默的方向。只要我按下扳機,只要子彈穿過格里默的心臟,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了。只要我在他按下開關(guān)之前殺死這位自己在世間唯一的同伴,只要這樣就好。

我的手指向著扳機處摸索,食指的第二關(guān)節(jié)開始積累力量。

只要這樣就好。只需要再開這一次槍了,之后再也不會用到這東西。只要一開槍,就都結(jié)束了。

做了一輩子懦夫的人,是時候下一次決心了。

?

就在這時,巨大的響聲傳來。那是比我聽到過的所有噪聲加起來都要大的聲音,比槍聲、飛機發(fā)動機的聲音、防空警報的聲音、火箭升空的聲音加起來還要大一萬倍,就好像是將三千世界里可能存在的全部聲音都重疊在一起。耳膜毫無疑問震碎了,內(nèi)臟是否還完好也不得而知。這聲音不是來自我手中的手槍;它確實發(fā)射了,但它的爆鳴聲相比之下什么都不算。就在發(fā)動的一瞬間,它就從我的手中飛出了;與它一同漂浮在空中的,還有包括我和格里默在內(nèi)的周遭的一切物體。我們?nèi)缤皇窡o前例的颶風吹起,在一瞬間被送到外太空,以某個天體為中心高速旋轉(zhuǎn),在巨大的引力作用下被擠壓。于是我意識到了,不可逆轉(zhuǎn)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我會死掉嗎?我會被這巨大的引力撕扯、掉進將我誕生的白洞為我安排的吞沒一切的黑洞里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啊。

?

可是沒有。當我們醒來時,只是重新看到了金屬構(gòu)成的墻壁和積著泥水的地表,我們?nèi)汲嗌砺泱w地躺在地上。我努力回憶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卻無法判斷它究竟是一場荒唐的噩夢還是確實發(fā)生的歷史?;鹚幍臍馕兑呀?jīng)無法聞到了;向著大廳角落的深淵看去,也無法找到任何東西??芍挥形以谂軄砼苋サ叵胍业叫┦裁?;格里默只是躺在地上,如同因為尚不足以感知身體發(fā)來的預(yù)警而過度玩鬧、最終體力透支的小孩子一樣躺在那里,用渙散的瞳孔望著透不出星光的天花板。

在見到他身上的所有傷口都離奇地愈合了的現(xiàn)實時,我終于確定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已經(jīng)不再是我們熟悉的樣貌了。

一個全新的、有著「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陌生的荒唐的野蠻世界,正赤裸裸地躺在我們面前。

?

你問在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格里默哭著哀求著我,讓我?guī)退舭伞N艺兆隽恕?/p>

再之后,格里默問我,接下來要怎么活下去?我對他說,去信仰吧,就去信仰一個名叫愛麗絲的少女吧。他照做了。

再之后,我在通往倫敦的隧道上遇到了一個來自合眾國的少爺,他說他見到了月光下的少女,而我跟隨著他再次見到了愛麗絲的現(xiàn)身。

再之后,這個傲慢的少爺說要給愛麗絲一點顏色瞧瞧,用從父輩繼承來的全部積累制成了后來被稱為「T方案」的東西。

再之后,再之后啊。

對不起,再之后的事情不能對你說,因為,因為她就要來了啊。

?

當自稱叫J·埃爾斯納的老人的話音落下時,包繞著Master與老人的白色空間破開了一個洞。隨著原本不具備上下左右概念的空間的瓦解,兩人占據(jù)的位置在一瞬間得以被重新構(gòu)成。地板從腳下升起,墻壁從純白的海洋中浮現(xiàn),在老人講述的故事落幕的多年后才建成的名為大阿托米的建筑標志性的七色光線重新填充進了二人之間的空隙。

「讓我聽到了一些新鮮事,這一點要向你道謝。不過,這之后的事情都是私密內(nèi)容了哦?!?/p>

不明來由的小女孩的聲音出現(xiàn)在了房間里。它仿佛是從宇宙另一側(cè)發(fā)出,穿過了萬千光年的距離,無視了一切阻隔,再從顱骨中穿過,徑直進入到了二人的腦中。

佩鐸愛麗絲。在一瞬間,Master就反應(yīng)了過來。而就在這時,她前方的老人,突然失去了平衡;淚滴再次從他的臉上滾落,就好像他的敘述中薛愛文死亡的那天晚上的再現(xiàn)。

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每時每刻都在構(gòu)思要怎么做才能接近作為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愛麗絲、怎樣才能將她從名為永恒的枷鎖中解救出來。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知道永遠徘徊在隧道中是怎樣的折磨。為此,他培養(yǎng)了格里默,縱容了馬蒂內(nèi)斯,將一切都當做棋子加以利用,放縱了格里默對Master領(lǐng)地的入侵,策劃了B3LYP的暴走,作為后備計劃又想方設(shè)法得到了愛麗絲想要拿到手的箱子,借助馬蒂內(nèi)斯的T方案,在大阿托米內(nèi)制造出了連時空變換的不動點都難以突破的純白空間,將箱子藏在里面,等著Master的到來。

他說,他策劃了二十多年,一步步走到了現(xiàn)在;而就在不久前他自己的一念之間,這二十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他說,他向神明祈禱,而神明在這漫長的一生中第一次回應(yīng)了他。

他說,就在得到了這個箱子之后,他便跟愛麗絲做了交易。只要他將精心爭奪來的箱子在展示給任何人之前送回給愛麗絲,她就會讓薛愛文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說,他只是對著空氣祈禱,將所思念之事嘟囔出來,愛麗絲的聲音就出現(xiàn)了。她是真正的神,是無敵的、不可忤逆的;人只能向她祈愿,照著她的心意行事。

他說,對不起,可是我無法抗拒神??;可這樣說也只是借口。他說,他做了一輩子的錯事,一生懦弱,從未做出過正確的選擇,直到現(xiàn)在也只能假借神明來掩蓋自身的軟弱。他痛哭流涕,雙手抽搐著,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卻望著眼前出現(xiàn)的東方人身影的海市蜃樓無法自拔。Master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確實也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人影;他坐在輪椅上,戴著圓形眼鏡,容顏與實際年齡并不相稱,看起來要年輕不少。他有著柔順的花白頭發(fā)和獨特的黑色眼睛,Master卻并沒有看到老人敘述中如同兩張臉拼接在一起一樣的異色瞳。于是,Master走向了跪在地上的老人,將手輕輕放在了他早已干枯衰朽的頭上。

接著,Master做出了結(jié)論:

「你沒有做錯,你的努力也沒有白費。當薛愛文出現(xiàn)在這里時,我就知道了?,F(xiàn)在,接近愛麗絲的概率已經(jīng)不再是零了。」

就在這時,不知是真實發(fā)生的事還是單純的幻覺,空中漂浮著的半透明的人影仿佛向著Master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睛。而名叫埃爾斯納的老人則猛地抬起了頭。可以確定的是,這位自認為罪惡深重的老人從這一刻開始,徹底地站在了Master的一邊。

?

新聞速覽

20188月的世界新聞)

「范特霍夫宵禁繼續(xù),切勿出門」

??????? ——低地廣播公司循環(huán)播報的節(jié)目

「哈布斯堡吞并歐洲引發(fā)合眾國不滿——戰(zhàn)爭在望?」

??????? ——《鑒報》

「愛普莉爾女王狀況危急——變革的機遇?」

??????? ——歐洲獨立運動發(fā)行的傳單

「我敢保證歐洲的愛貝莉爾女王像小兔子一樣健康」

??????? ——合眾國總統(tǒng)唐納德·特魯拉的twiber

「新生歐洲聯(lián)邦即將解體」

??????? ——《今日東歐電臺》

「快訊:范特霍夫多地傳來爆炸聲」

??????? ——《環(huán)宇時報》

「特魯拉總統(tǒng)升級對歐制裁:災(zāi)難的導(dǎo)火索」

??????? ——《圣路易斯郵報》

「關(guān)于維爾納在歐洲的殘余影響」

??????? ——呈送給唐納德·特魯拉的內(nèi)部情報

「關(guān)于維爾納反對派軍官團的動向」

??????? ——呈送給奧古斯都·C·哈布斯堡的內(nèi)部情報

「東浦海上機場——消失了?」

??????? ——東浦市交通廣播偶然談起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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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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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里時,已經(jīng)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

不要討厭薛愛文。

?

只愿該安息者能安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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