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I 7 (3)
所謂背棄
我聽到佩鐸愛麗絲的名字的那段時間,靜默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
靜默戰(zhàn)爭如同一座巨石,壓在猩紅色的幕布上方,所有人都隱忍在幕布與地板的間隙。沒有人能想到這樣一枚任憑怎樣呼喊怎樣推搡都紋絲不動的巨石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就如同某種超人的力量一樣;從天幕的外側射來一束強力的激光,將這座看似千百年后都將存在的不朽的偉岸的鐵銹色石頭變成了夏季暴雨前后池塘邊氣味的蒸汽。歐洲國際消失了。防空警報不會再鳴響了。伴隨著最終防御計劃而橫亙在海森堡郊外的鐵壁也沒有出場的必要了。與此同時,時間列車計劃也走向了它的終局。
距離我淡出位于范特霍夫的中心已經過去了將近六十年。我在海森堡扮演著歐洲國際的軍官,靠著假扮成醫(yī)生的模樣而溜出去傳遞信件,在別扭地扮演了三十年后終于有機會徹底接納了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我為了讓薛愛文的畢生事業(yè)得以持續(xù)下去而跨過邊境線,而慢慢地薛愛文這個人、他所使用的名叫戀語的代號、那對總是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令人見到一眼就仿佛絕不會忘記的瞳眸都遠去了。我無法再在信件中找到與他有關的痕跡,信件的密度也在一年年降低。他們已經非常接近于成功了——華爾茲的出現(xiàn)是一個決定性的事件,從那之后我就知道時間列車計劃的成功只是在第二年還是第三年的問題??墒锹兀芡嘎督o我的信件也越來越少了。我每個下雨天都跑到海森堡市區(qū)去翻閱郵筒,這種天氣在冬春之交的海森堡非常常見,而結果每每讓我失望。郵筒總是空的,總也沒有信件了,無論是圣誕還是其他人,似乎都不再愿意寫信給我了。這豈有此理?我來到這里不是出于放逐,我從未做過任何對范特霍夫不利的事情,為何不把最新的情況告知于我?而在有限的通行中,出現(xiàn)的也盡是庫拉的名字。這不是我認識的薛愛文,我敢肯定。那么我認識的薛愛文到哪里去了?從那次戀語的來信之后,我仿佛再也沒有見到過戀語這個代號了。
我快要忘記了。我已經很老了,已經不能像年輕時那樣將記憶完整地保存那么久。如果戀語總也不來重新描繪他的身影,那么他的形象就要褪色了。每天睡前我都在心中默默地回憶一遍在范特霍夫時的經歷,回想一遍在第一次拜訪薛愛文的房間時他說的話語,恨不得將它記錄在日記上,盡管我知道在歐洲國際軍官的位置上記錄這些東西只會成為間諜罪的罪證。這一切都是為了不將它們忘記。我日漸理解了薛愛文說的時間流速是怎么一回事。他問我是否有些時候會覺得某些經歷足以匹敵一生的長度時,我想到了許多有價值的東西,但沒有一件有價值到那種程度;而現(xiàn)在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么了??墒钱斘乙庾R到這一點時,這些記憶卻正在一點點風化破碎。前一天晚上時我回憶起的薛愛文的眼瞳的顏色,和后一天晚上眼前浮現(xiàn)的不完全相同,每次會想起的他說過的話語也總有些詞匯上的偏差。經年累月下來,這些偏差已經到了讓人痛苦的程度。在來到海森堡的前三十年,我盼望著戀文的來信,只要有這樣一封信,我就可以延續(xù)無窮無盡的生命;而在這封信到來、卻再也沒有其他的來信后,這種希望卻成為了一種折磨。隨著記憶的日漸模糊,我也意識到了年齡的增長。這一定都是由于我變得年邁了。如果有一天記憶消失,我再也不能想起任何東西,也就到了我壽命將盡之時吧。
所以啊,薛愛文。你這可惡的家伙,怎么就是要置我于這種境地呢?
庫拉說他要推行人體實驗。
庫拉說他已經找到了志愿者,代號叫做貞德。
庫拉說實驗即將開始了。
盡是庫拉。庫拉、庫拉,到處都是庫拉。這是什么時候冒出的令人作嘔的名字、為何又在做這種令人膽寒的事情?我寫信去質問庫拉究竟是什么人,是如何頂替了薛愛文的名字,而在回信中范特霍夫的人似乎把我當做了精神失常。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無法相信庫拉就是薛愛文。但不由得我不信,因為所有人都向我證明兩者就是同一人,更是因為薛愛文、因為戀語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我轉而給庫拉寫信,對他回憶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品嘗了我?guī)淼钠【茣r的情景,不由地開始描述他面對苦澀的口感做出的有趣表情,在寫滿一張信紙時猛然意識到已經偏題而沮喪地撕掉重寫。我向他提醒,那時的他可是堅決反對人體實驗的,為何現(xiàn)在反而成為了人體實驗的最堅決推動者?而針對這一點,庫拉卻連回應都沒有了。
我轉而去問貞德的事情,這是一位怎樣的人?庫拉說,貞德是和華爾茲一樣的天才。充滿了聰明才智,精力旺盛,同時又果敢堅決。正是出于這些品質,貞德才同意將自己投身于時間列車計劃的事業(yè)中。我問庫拉打算什么時候進行人體實驗,他說快了;設備已經就緒,只差調試。這調試極為艱苦,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需要盡可能排除各種可能的干擾,為此就連月相和行星的位置都不得不考慮??墒侨绻銌栁疫@人體實驗最后有沒有做成,我卻不知道了。因為從那之后,就連與庫拉有關的信件都沒有收到了。
種種跡象之下,我只能斷定,戀語、薛愛文、那個存在于我的記憶中的有著無比清澈和孤獨的淺藍色靈魂的東方人,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就好像我記憶中一片片剝落下來的形象,只是存在于數(shù)十年前的幻影。靜默戰(zhàn)爭年代成長起來的人無法想象世界大戰(zhàn)前的世界,在他們眼中那些黃金年代同樣如同幻影。每個人在年輕時都愛做夢;我不過是做了一個綿長的、讓我回味數(shù)十年的夢而已。
我不得不醒來了。我的偽裝術早已在數(shù)十年的磨練中爐火純青,接著我用了永久性的化妝術,將我為自己的醫(yī)生形態(tài)設計的容貌固定在了臉上,將醫(yī)生的行頭用強力膠牢牢固定在全身上下。從這時開始,我就完全變成了醫(yī)生。我從這座銅墻鐵壁的軍事基地中逃開,在海森堡附近的森林地帶游蕩了一段時間。軍事基地指揮官失蹤的消息在歐洲國際境內秘密地流傳,而我對此已經不關心了。我是行走于歐洲國際和Nyantheland共和國邊境的游醫(yī)J·埃爾斯納,從不認識什么歐洲國際的指揮官。我收了個學徒,在我遇到他時他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迷失在了森林里。我沒能找到他的家人,便將他帶在身邊。沒錯,你認識他;他的名字叫S·格里默。我嘗試忘記與時間列車計劃、與范特霍夫、與薛愛文、與戀語、與庫拉有關的一切東西,專心地游走在森林與農莊之間,用半瓶水的醫(yī)術治療遇到的每個病人,偶爾也在奶牛和挽馬身上進行實踐。我一度接近成功,可就在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漫長而反復的夢境時,聽到了歐洲國際解體的消息。
?
時間列車計劃的初衷是在靜默戰(zhàn)爭中為哈布斯堡治下的Nyantheland共和國開發(fā)足以與其他超級大國抗衡的秘密武器,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沒有必要進行下去了。
那么,薛愛文呢?
傾注了畢生的心力的計劃,在無限接近成功時擱淺,此時的他會怎么想呢?
我的腦海中開始產生了這樣的問題。
薛愛文已經不存在了。隨著歐洲國際的終結而來的是一個時代的終結;我們生長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薛愛文是與我的青年時代相伴相生的影像,隨著它的落幕也理應逝去。本應是這樣的,可為什么我越是想要不去想這個問題,薛愛文的名字就越會出現(xiàn)在我的內心呢?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我時常聽到從內心傳來的聲音并與之對話。這個聲音已經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了,后來我知道那就是我自身。然而此時,這個聲音再度想起了,而我無法再控制它;薛愛文,薛愛文,薛愛文,它在不時地提醒我這個名字;每隔一個小時它就會問我一遍薛愛文現(xiàn)在狀況如何,在我給病人聽診時混在對方的呼吸聲中響起,在我陪格里默在街邊游玩時伴隨著汽車的鳴笛聲響起,在半睡半醒的夜晚更加響亮,將我從入睡的邊緣叫起來。我敢肯定再過個幾天我就會受不了這種不斷的叫嚷而發(fā)瘋。我翻出了過去與薛愛文有關的信件,將它們焚毀,幻想著這樣就可以切斷與青年時代的聯(lián)系,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終于,我決定主動去尋找與薛愛文有關的線索。
就在這一天,我撞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現(xiàn):透過海森堡郊區(qū)的一家照相館的櫥窗,我瞥見了那個令我無比熟悉的、被沖洗成咖啡色的坐著輪椅的背影。
他就在那里。
他怎么會在那里?
他的身邊無比的干凈,無比的虛無。他占據(jù)了整張照片,如同充滿了整個世界。光線從他的前方照來,被他的身軀擋住,留下暗色的輪廓,然而我務必清楚這就是他沒錯。他被固定在小小的紙片上,懸掛在照相館靠著街道一側的玻璃墻后,用后背示人。他乘坐的是我買給他的輪椅。這么多年過去了,居然也不換一輛。他的形象與青年時代的記憶留下的印記相比仿佛絲毫沒有改變。這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照片在這里的話,也就意味著他就在這附近嗎?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照相館的大門。老板是一個戴著方框眼鏡的中年人,又矮又胖,與薛愛文的形象相比仿佛位于另一個極端。我強裝鎮(zhèn)定問他櫥窗上的照片是誰送來的、什么時候拍攝的,而他環(huán)視了四周,然后拉著我走進了暗室。我的步伐幾乎失去了平衡;一半是由于照相館老板的拉扯,另一半是由于過于激動。與半個世紀前不同,這時的我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正站在命運的分界線上。我將重新找到與薛愛文的連接;我本可以抽身而出,而當我選擇不去這樣做的時候,就會有一些不可逆轉的變化發(fā)生。
好像。
我回想起了第一次進入薛愛文的工作間的那天。被黑色的布料環(huán)繞,阻隔了一切光亮的密室。我再次站在了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可是恐怕不會再有天藍色的光亮了。我聞到了用于沖洗底片的藥水的氣味,它與記憶不同,而這種區(qū)別反而讓回憶更加鮮明。照相館老板拉著我的胳膊,將我?guī)У桨凳业纳钐?,而我只顧著回想,甚至沒有發(fā)覺這有什么異常。從這里穿過,再向左邊走三步;我回想著那天是如何撥開重重的帷幕,走到薛愛文的近前的,這如同圓舞曲的步伐。我的耳畔仿佛有音樂在響起;薛愛文會彈簡單的鋼琴曲,而我是小提琴的專家。我從小時候就接受過小提琴的訓練,可自從來到海森堡之后就再也沒有碰過了。我始終遺憾沒能跟薛愛文合奏過,就連見他演奏鋼琴都是十分稀奇的事情??墒沁@時我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鋼琴的聲音。琴鍵聲磕磕絆絆,該是四分之一音符的地方被彈成了長音,力度也把握得不好,但它仿佛就是天籟。每當重音響起,我的腳步就會發(fā)顫,而當我立穩(wěn)時,節(jié)奏就變得輕柔了一些。我幻想著自己手中出現(xiàn)了一柄小提琴,這樣我能輕松地和上節(jié)拍。我沉醉于想象中的表演,竟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不是幕布拉開前的舞臺,而是被帷幕所遮擋的暗室。等到牽引著我行動的人終于停下,我才意識到,所有的音樂聲都不存在,它只不過是我內心的鳴響罷了。
我睜開眼睛,嘗試適應黑暗。盡管什么都看不見,我卻能感到周遭的事物在不停地旋轉。這時,照相館老板開口了。
「你的代號是?」
我沒有猶豫,將初石的代號告訴了眼前的人?,F(xiàn)在想來,這是何等的愚蠢,我甚至還沒有確認他究竟是敵是友。在軍事基地時我習慣將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當做潛在的敵人加以戒備,這種訓練本應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可我不知道為何這一刻我全然沒有防備之心。
「我的代號是「教皇」。那張照片是我親手拍的?!?/p>
教皇?好像聽說過這個代號。印象中是在華爾茲崛起后不久,與他一起推動時間列車計劃的重要人物之一。
自稱叫教皇的人將手臂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深呼吸了幾次,試圖恢復冷靜。當前我正在同可能是時間列車計劃的相關人員的人接觸,在他的身上可能攜帶了關于薛愛文、關于時間列車計劃的秘密,而我不能在迷亂中錯失這次機會。
「我開了這家照相館,將他的照片擺在櫥窗,就是為了吸引失散的前成員。其目的是——」
教皇的身子與我的距離愈發(fā)接近了。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不知不覺地我會用與薛愛文的接觸作為衡量不同人的標尺;在我與薛愛文共事的幾年間,他從來沒有離我這么近過。我想要把距離拉遠,然而教皇卻進一步靠近了,他的手臂像蟒蛇一樣繞著我的肩膀,將指尖送到了接近我的脖子的位置。
「對了。在交換情報之前,讓我們交換一下真名吧。這是獲取信任的必要手續(xù)吧?」
一股強烈的不適感突然涌向了我的全身。照理說,這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在我在范特霍夫期間,時空列車計劃的成員們彼此之間也是知曉真名的。在我來到海森堡之后,在書信中自然不會透露新入者的姓名,但想必在能每天見到的群體中交換真名也是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然而,在這一刻,我仿佛有了一種私人領域被侵犯的感覺。
可是,如果不在這里取得對方的信任的話,機會就會被白白錯過了。
于是我開了口,將自己的真名說給了對方。
讓我驚訝的是,對方的神情似乎并沒有不自然。我很清楚這不是由于光線昏暗,我沒能看出;我早就練就了一身能像顯微鏡一般覺察身邊人最微小的異動的本事,眼前的人情緒的絲毫變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然而,聽到我所說的真名后,教皇沒有驚訝、沒有疑惑、沒有猶豫;正相反,我能感受到他有一種長舒一口氣的感覺。
于是,我察覺到了不對。
下一刻,我的手和「教皇」環(huán)繞我肩膀的手緊緊地扭在了一起。如果我晚察覺哪怕是一瞬間的功夫,他手中的東西就會劃在我脖子的皮膚上。而幸運的是,在真實發(fā)生的劇情中我的關節(jié)技勝出了。他手中的形似紙片的東西飄落在了地上,而他本人的手腕已經脫臼,我順勢將他按在地上,使得他暫時失去了對我發(fā)動襲擊的能力。
接下來就不需要設法去博取他的信任了;我沒有吝惜使用自己在軍事基地里學到的審訊技能,接下來我只需做聽眾就好。
你問我為什么會發(fā)覺不對?因為我告訴給他的自己的真名,并不是埃爾斯納。那是在薛愛文的計劃苦于無法募集到其他同道者的期間,我用以伴隨著他的名字;而隨著第一個其他成員的加入,我就將這個名字隱去了。那時的我發(fā)了瘋般想要將過去的真名隱藏,為此銷毀了所有的證件,還托那位作為會議發(fā)起人的親戚幫我修改了身份記錄。就連我前去海森堡之前都沒有如此大費周章地篡改自己的檔案。這是為什么呢?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
也就是說,在時間列車計劃的相關人員中,那個名字本應是獨屬于薛愛文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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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確實是代號「教皇」的時間列車計劃前成員沒錯。他確實在嘗試調查時間列車計劃的更多內幕沒錯,他在這里建立照相館確實是為了吸引其他前成員、特別是為了吸引我,這一點也沒錯。
我問,他為何會對我感興趣,為何會知道我最初的真名,又為何會試圖對我發(fā)動襲擊。
他說,他對我感興趣是由于曾從薛愛文的口中聽到我的代號,會知道我的真名是由于他查閱了時間列車計劃檔案室最深處的記錄,對我發(fā)動襲擊則是由于他判斷這是從我口中獲取情報的最省事手段。
我問,你這樣的回答是否是對我的輕蔑,難道我會相信這種鬼話?薛愛文怎么會在離別幾十年后無端提起我,檔案室里怎么會有本應被銷毀的記錄,而他又為何會貿然發(fā)動襲擊,而將潛在的合作伙伴轉化為敵人?
他說,薛愛文的性格乖戾無常,檔案室里的機密早已被外人知曉,而發(fā)動襲擊純屬考慮不周。
他說,在他加入時,薛愛文的性格已經極度易怒,疑神疑鬼,幾乎每天都會責怪別人妄圖竊取他的成果。這與我印象中性情平和乃至木訥的瘦弱東方人形象截然不同。在我佯裝成間諜,與他分別的那天,他對我說我可以盡情地取走他的東西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的怨恨和不甘,那種平靜的、仿佛帶著微笑目送著命運的神情還在眼前。我很清楚記憶中的他已經是幾十年前的風化褪色的圖畫了;我不應該將青年時代的印象強加在幾十年后的他身上。在海森堡時期的書信中,僅憑轉述的只言片語,我也難以領會薛愛文究竟變成了怎樣的性格。所以,是薛愛文變了嗎?是什么讓他發(fā)生的變化,是來自哈布斯堡或是靜默戰(zhàn)爭的壓力?是來自別人的沾染?還是攝取靈魂的技術仿佛黑魔法一般侵蝕了他的靈魂?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金魚一般孤獨而隔絕的人會如何轉變?yōu)槲也徽J識的模樣,一定有什么外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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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有一天薛愛文的懷疑終于降臨在了他的身上。起因是他將一份檔案帶給了外人;在他看來這并無什么不妥,在時間列車計劃的組織內部有嚴格的保密等級,而他所帶出的檔案完全不屬于需要保密的那一類。只需要知道這份檔案里寫的是什么就可以理解了:這是一份菜譜!在一次薛愛文缺席的聚會上,擅長料理的成員用豌豆和奶酪烹調了一道令在座所有人都嘆為觀止的美味。他們吃了豆子,喝了特制的用特制的軟木塞封裝的葡萄酒,圍著圓桌一圈一圈地邊跳邊走,吟唱著拉丁文詩句。這是難得的釋放,在這一瞬間生命對他們仿佛是一種享受,這對于這群在靜默戰(zhàn)爭這樣的必須時刻緊繃神經的時代中站在沖突最前沿的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會。而這位自稱教皇的人,吃飽了,喝醉了,跳累了,睡醒了,隨后贊嘆于用定量配給時期充饑的食材制成堪比高級料理的美味的天才,將配方記錄了下來,帶給了隔壁的主婦。他說,在他剛搬進當前的住所的第一年圣誕節(jié),這家人將一只火雞腿放在了他的門口,而這時他打算回報他們對于隔壁的獨居者的小小善意了。而就是這個舉動,觸發(fā)了薛愛文的怒火。
他說,薛愛文手里抓著這份菜譜的復印件,將它貼到了他的眼前。他用枯樹般的手指指著檔案頂端打印上去的小字,將嘴巴湊在他的耳邊,在十五秒的沉默之后突然用足以讓桌子振動起來的音量在他耳膜的近前大吼著將這行標有「時空列車計劃專用檔案紙」的文字讀了出來。
他說,薛愛文沒等他的耳朵從轟鳴中恢復,就將這張紙撕得粉碎。在他的眼中,平安夜的香氣從這一刻起化為了泡影。
也對,在那個時代的人,怎么可能妄想著平安夜的香氣呢?這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是只會出現(xiàn)在小學生閱讀的繪本上的虛構童話??杉词谷绱耍匀灰欢认蛲?,幻想著在圣誕樹上的燈光亮起的夜晚他能和鄰居一家三口一起坐在同一張餐桌前,為陌生城市的幸運相遇干杯。而在這一刻,短暫的美夢破碎了。
薛愛文用整座樓都能聽到的聲音怒罵著。他的身體劇烈地顫動,似乎不足以支撐如此狂暴的怒火。等到筋疲力盡時,他終于癱倒在了輪椅上,胸部仍然在大幅度地起伏。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從不流動的水中缺乏活力的金魚像貝殼一樣微弱地張合的嘴巴中流露出的嘟囔聲:
「初石。為什么你們不能像初石一樣呢?」
「如果所有人都像初石一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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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測道,所以你是被薛愛文的暴戾性格所傷,轉而決心去調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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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否認了。他說,即使是這樣的薛愛文,身上仍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他多疑、易怒、極端的神經質,又患上了神經衰弱,每天要靠大量的藥片入眠。如果是一般人,這些特質足以令人感到畏懼,可他是薛愛文啊。從第一次見到時就被他吸引,就感覺到靈魂仿佛被他穿透了。他有一種能將周圍的空氣全部凝練成水銀的強大魄力,讓每個見到他的人心服口服。他能讓人發(fā)自內心地相信自己正在從事的是一種偉大的事業(yè),在此基礎上的猜忌與怒斥仿佛增加了他的吸引力,只會讓人發(fā)自內心地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做錯了什么。他是控制人的好手。
不過,要說是從那之后開始對初石這個名字有所留意的話,確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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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與他交手時,我就已經猜到了。他手中被他用作攻擊方式的紙片是合眾國中央情報系統(tǒng)(CIS)特有的武器,通過將高壓電儲存在比手掌略小的紙張里,在適當時機釋放來將敵人打倒。也就是說,面前的這位「教皇」是CIS的人。
而他所說自己曾參與時空列車計劃、曾與薛愛文協(xié)同工作、曾被薛愛文斥責、卻仍對薛愛文保持著敬意,這些事情有幾分真實呢?
我希望他不要保留秘密,將更多細節(jié)和盤托出,想聽聽他如何解釋自己與CIS的關系。而沒有想到的是,在我說出這番要求之前,他就主動提到了CIS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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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你的情況,是我通過CIS的情報網調查的。是的,我原本是CIS的雇員,但加入時空列車計劃完全是由于個人興趣,并非為了刺探時空列車計劃的情報而前來。這些情報不需要我去刺探。你或許不知道的是,從一開始CIS就在持續(xù)地對時空列車計劃進行滲透;大約在靜默戰(zhàn)爭發(fā)展到高潮時,時空列車計劃的一舉一動就已經能全方位地傳到圣路易斯了。包括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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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完目瞪口呆。難道在地球另一側的組織對時空列車計劃的了解,比我們這些為之傾注了一生的人還要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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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倒也不是,有些內情只有當事人才能知道,有些事情只有當事人才能做到。這也是他最終離開了薛愛文一方、以及最終試圖找到我的理由。
簡單來說,薛愛文的人體實驗做得太過火了,終于偏離了他能接受的范圍。而為了阻止有悖倫理的實驗的進行,他想到了薛愛文口中的「初石」。于是他來到初石可能活動的范圍,開了一家照相館,在櫥窗掛上了可能會吸引初石目光的照片,等待著目標的到來。他原想著被薛愛文懷念的人理應是時空列車計劃的狂熱分子,能夠潛伏進歐洲國際當上前軍官的人理應是危險的武裝人員,故而計劃著一見面就用CIS特制的裝置將其電暈后慢慢審問。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猜測有一半是對的——總之最終的情況變成了我輕易將他制服,接受審問的反而成了他的一方。于是,我不得不開始評估接下來對他應該采取怎樣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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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秒之后,我做出了決定。我將落在地上的紙片撿起;它的質地、大小、重量同一張名片沒有分別。在歐洲國際時我接觸過這種東西,依稀還能記得該如何使用。「教皇」被綁在椅子上,只有嘴巴能動。在他的注視下,我將這張承載著高壓電流的紙片向著他的臉越移越近。我觀察著他的神色從驚訝轉向驚慌;他大概沒有想到老實回答問題后仍然會得到被用自己帶來的武器還治其人之身的結局。他的嘴唇動了,似乎在嘟囔什么,我將其理解為哀求。接著,我手中的紙片終于貼在了他的鎖骨上。
他閉上了眼睛,似乎終于做好了承受這一擊的心理準備,盡管他的額頭上仍然不住地流下汗珠。
與此同時,我的手腕向下擺動,紙片從他的皮膚上離開,在觸碰到綁著他的草繩的同時,電火花將整個房間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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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目的是將我擊昏,這種電壓是否有些過高了?
「教皇」的呼吸仍然急促,我向他說了一句玩笑話來緩解氣氛。我不想深究他究竟是本就打算用致命的電壓來對我還是單純的技術失誤,因為我知道接下來他不會再襲擊我了。通過剛才的對話,我知道了四點:其一這個人心思算不上縝密,在壓力之下很容易驚慌失措;其二此人的性格中有著先天的仰慕他人的因素,他仰慕強者、被幻想中的「魅力」所折服;其三他與我有著共同的目標,即追查薛愛文和他的人體實驗;其四他的戰(zhàn)斗水準遠遠稱不上高強,哪怕我已經接近八十歲了,仍然足以化解他的襲擊。知道這四點之后,就可以判斷出他是可以接下來共同行動的人了。
也就是說,那時我并沒有發(fā)自內心地信任他。我將他當成了既不會對我產生威脅、又可以在共同的目標面前加以利用的工具。我可真傻。我的人生就是在一再地犯錯,面對薛愛文時也是,與他分別時也是,直到到了半只腳邁進墳墓的年紀,仍然會做出讓人悔恨的事情。要意識到這個事實甚至都不需要多久,因為就在差不多一周之后,我就目睹了「教皇」的死亡。
你不會知道的。我總是會從夢中驚醒,回想起那時的景象。我是多么希望我能患上老年癡呆的病癥,這樣或許會輕松一點。可是沒有。我的年齡是那么大,我已經活了足夠久了、不想再記住任何事情了。在我來到范特霍夫的第一年圣誕節(jié),我給在歐洲和在合眾國的親友打了一整晚電話,花費了足足相當于我一個月薪資的電話費。在放下電話時,我望向窗外,夜空里漆黑一片,空曠、深邃而寒冷。這仿佛提醒了我;我怎么就忘記了他!我料想他還在辦公室里,跑去敲開他的門,這時我聽到他屋里的掛鐘恰好敲響零點的報時鐘聲。而現(xiàn)在,圣誕節(jié)時我連圣誕樹都不會準備了。已經夠多了。我已經裝點過足夠多的圣誕樹了。在我上學時愛普莉爾女王第一次在電視上露面,她還不到隨從的一半高,而這時她的頭發(fā)已經白了??善婀值氖俏业念^發(fā)卻還沒有全白。好像從不知什么時候起我的年齡就停止了增長。我怎么會不知道緣由?薛愛文對我說是否會覺得某些時間的長度足以與一生媲美,是否會覺得從某些時刻開始時間再也不必流動。那時的我懵懵懂懂,而現(xiàn)在我完全明白了。我有著足以被拉長為整個壽命的回憶,除此之外,時間再不必流動一秒。
可是,這種回憶就要消散了。每當我覺得它令人沉醉時,就會有新的事情將其打破。上上次是關于庫拉的通信,上次是關于人體實驗的消息,而現(xiàn)在則是教皇的死亡。這全都是我的錯。教皇遭到襲擊時我不在他身邊;如果我在那里的話,或許。
或許,我就可以親眼見到薛愛文了。因為,殺死教皇的,就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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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紅色的日子。從天色變亮時開始空氣中就彌漫著紅色;這是從工業(yè)革命時代開始就彌漫在這片大陸上的厚重塵埃作用于太陽光的產物。那天這種迷幻的光線仿佛格外強烈,以至于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一度以為正身處黃昏。這種感覺比想象的要美妙,因為它仿佛意味著某種同一性。我已經見到過太多的日出日落了;我已經在燥熱和令萬物枯萎的下午讀過足夠長的時間了。所以我并不討厭黃昏。它溫和、平靜、富有包容力,更重要的是它與我契合。如果能持久地待在黃昏,似乎也不錯,唯獨夜晚不要來臨。格里默揉著眼睛抱怨著空氣嗆人,把我從恍惚中弄醒,接下來我想起這一天有預定手術。
接受手術的是一位獨居的青年。他的房間里沒有普通的家具,沒有沙發(fā)、沒有桌子、沒有床,墻壁不是白色也不是灰色,而是被深藍色涂滿,上面點綴著奇形怪狀的黃色,如同醉酒的人透過度數(shù)不合適的眼鏡看到的扭曲光斑。我給格里默介紹,這是一位生活在一百年前的這座城市的畫家的作品。青年整天端詳著他的畫作,模仿他的技法將它繪制在墻壁上,然后年復一年地對著它發(fā)呆?;蛟S是由于這樣的時間太久,他已經忘記了作為人要如何生活下去;他忘記了如何更換衣服、如何打理頭發(fā)和胡須;忘記了如何寫字如何說話,到最后就連呼吸和心跳也在一點點變慢,而右耳附近卻長出了一個腫塊。他的鄰居注意到異常,將我們叫到他那里;他神情漠然,還是同意了手術。我向他解釋說手術有兩方面的作用;它既可以切除腫塊,也可以作為一種刺激喚醒日漸沉睡的生命力,而他似懂非懂。到了手術的當天,我們再次來到他的住所;我讓格里默燒了開水給刀具消毒,燒出來的水霧沿著墻壁向上,潤濕了生長在星空下的奇形怪狀的向日葵,讓顏料略微向四周擴散開,使得輪廓線模糊了。我給患者注射了麻醉劑,他坐在椅子上陷入了睡眠,嘴巴張大著,眼睛卻沒能閉上。他放大的瞳孔一動不動,身子是如此靜止,以至于當我用手術刀割開他的皮膚時,竟產生了一種不真實之感。
暗紅的血液從他耳邊的腫塊處流出,沿直線向下流去。這流速似乎從不變化,與一動不動的病人結合在一起,仿佛石膏像流出油漆般的紅色淚水來。我的手不是被訓練用來切割石膏的;我不由地開始期待著病人做出某種反應,盡管我知道這是外科手術的大忌。明明一切都在按照原定計劃進行著;病人的生理結構沒有絲毫不同之處,簡直就是最標準的一般人,只要按部就班保準能完成手術??删驮谶@個時候我的心卻變得煩躁了。我想在手上用力,想要打破這種不真實的平靜;我仿佛正處于睡夢之中,只有用手中的刀刃奮力劃去才能將其刺破。可是這終究是不可能的;手術刀帶來的疼痛無論如何都不會作用在我的身上。被阻斷了全部痛覺的病人用散開的瞳孔望著我,這種空洞的眼神仿佛有某種魔力,將我的理智快速地吸走。我突然暴怒了起來:他媽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刀無論怎么切割就是感覺不到疼痛,我也感覺不到,你也感覺不到,那這世間還剩下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所有的東西都被吸收進他那渙散的瞳孔另一側了。這是多么可悲啊。我不由地哭了出來。格里默茫然地看著我:他一定無法理解為什么他的老師突然發(fā)起瘋來。手術刀掉在了地上,而我也蹲在那里,站不起來了。
許久之后,格里默告訴我,病人的呼吸已經徹底消失了。
我犯了罪。我用失控的手術刀害死了病人。但我的內心沒有感覺;因為從很久之前的某一刻開始我就不會再有感覺了。一切事情早就在最開始決定了。我是物理學家,一百年前所有的物理學家都是決定論者,相信著命中注定,一切都由最原始的種子萌發(fā)而來;在我和薛愛文的年代興起了用概率來解釋世間萬物的潮流,而我不以為然。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是堅定地決定論者;我一出生就是罪犯,薛愛文一出生就是要去做人體實驗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是啊,當然是這樣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真的理解不了薛愛文啊。
那天傍晚,我把死掉的病人丟在了那座被星空填滿的房間里。你可能會覺得我是道德敗壞的逃犯,這話沒錯,因為我已經不在意這些了。我早就該死掉了,能活到現(xiàn)在只是出于僥幸;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只不過是沿著從過去的某個時刻開始被決定的軌跡進行著決定論者最鐘意的運動。牛頓在天堂里看我順眼,就讓我永遠按照他的理論運動下去,不放我休息。薛愛文在那次空襲中停在了火車站的二層,呆呆地等著炸彈從天而降,在那之后一定也是懷著相同的感受,不然他的眼睛就不會如此吸引人。簡直就像片刻之前的病人一樣;他是不會死掉的病人,換言之他是活的死人,而如今我也成為了他的同類。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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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是教皇的照相館被襲擊了啊。
我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一天。他的能力并不算出類拔萃,卻深入到了最危險的事務之中。他游走在CIS、維爾納、以及其他各種勢力之間,調查薛愛文的動向,還跟我扯上了關系,我巴不得他早點死掉。我是什么時候變得如此邪惡的呢?就在幾天前我還覺得他可以作為我重新接近薛愛文的契機,而現(xiàn)在卻對他的遇襲無動于衷。我抬頭望見了血紅的天色,從高到低紅色愈發(fā)刺眼。我仿佛感受到了強大的重力;就連光線都無法逃脫這令人窒息的重力,被束縛在靠近地面處而凝結成深紅。這是邪惡而悲慘的一天,比我生命中的任何日子都更加令人墮落。我想起了斗獸場,為何斗獸場上的觀眾會如此沉醉于人的搏殺,或許就跟這種病態(tài)的空氣有關。想著想著,就再次冒起了怒氣;這是什么鬼天氣、這是什么令人作嘔的街道。如果我像剛剛死掉的那個病人一樣是個畫家,畫出這種東西的話,遲早要將畫布撕得粉碎。我突然開始羨慕起教皇;他大概已經從這片街道中脫身了吧。什么?沒有?他還在那座著火的破房子里掙扎?我的右手摸向腰間,要不就讓我來幫他一把吧。我忍不住也張大了嘴巴,令人墮落的悶熱空氣進一步充滿了胸腔。那個病人的嘴巴也是張著的,在我看來像是某種預言。這空氣填充在嘴巴里像棉花。
與此同時,我聽到了槍聲。
呼——哈。這下痛快了。
可是,我剛才在做什么啊。
籠罩著這座城市的緋紅天空仿佛一下子就被夜晚的紫黑色取代。我茫然地向四周看去,靜靜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格里默面對著我做出不解的神情。不遠處的房屋仍然在燃燒,在槍聲引發(fā)的振動下若干瓦片墜落到了地面上。我突然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與幾秒前仿佛不再身處同一個季節(jié)。是啊,我剛才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啊。我犯了罪、又看到了同伴遇到襲擊的現(xiàn)場,就在我眼前的建筑里有人開了槍,而我卻為此亢奮。怎么會這樣?我不是和平主義者嗎?我從小接受的不都是人文主義教育嗎?這就是我的人文主義。我可真行。我可真是地道的渣滓啊。
回憶到這種情節(jié)時,情緒激動的懺悔者可能會說恨不得了結自己以贖罪,可奇怪的是,我的右手明明正放在手槍上,我卻將它忘記了。偏偏在這種時候忘記,明明幾秒鐘前還想要將它拔出的。唯獨在這個時候我卻講起和平主義來了。
而正常人應有的反應,也就是沖上前去檢查同伴的狀況,卻是我涌現(xiàn)的諸多想法、采取的諸多行動中的最后一個。
沒錯。自稱代號教皇的人已經確信無疑地死掉了。救不回來了。我的手術刀不會再有贖罪的機會。他的面容已經被燒得焦黑,只能通過還未燒盡的衣服的碎片辨認出是他。在他的身旁散落著三枚銅制彈殼,是Nyantheland共和國出產的型號,并且與維爾納所使用的不同。于是我得出了結論,發(fā)動這次襲擊的是時空列車計劃的人,具體來說——
不會吧。
當從教皇的遺體處站起身來時,我通過映著火光的窗戶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的背影。
我與它之間隔著破窗。隔著快速遠去的距離。隔著夜幕。隔著汽車的后擋風玻璃。但我依舊能夠確定,那個背影的主人。
薛愛文——
為什么你會在這里啊。
為什么你會從襲擊發(fā)生的地點出發(fā)乘車遠去啊。
為什么你會像隨性兜風一樣將左邊的胳膊搭在車窗外啊。
為什么你的袖子上會有血跡啊。
你的手勢簡直像是在炫耀。你好像唯恐目擊者不知道這次的襲擊是你實施的。怎么回事,你還是那個弱不禁風的矮個子東方人嗎?那個時候我總擔心你會被自己微不足道的體重壓垮而摔倒,而現(xiàn)在我只覺得當時應該直接給你來上一拳。在大約一個小時前我確認病人因自己而死去時,我的內心沒有一點波瀾,這讓我覺得自己簡直是最惡劣的人,而當見到你殺了人時,我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憤怒,比驅使我殺死病人的無名火要強烈千百倍。
薛愛文。
我低吼著。我咆哮著。我大聲呼喊了出來??苫貞业闹挥腥紵哪緱l,它從我的頭頂?shù)袈浜笙?。開始有消防員趕來,七手八腳地搬水來滅火,他們毫無疑問在發(fā)出嘈雜的聲音,但我無法聽到。除了我的咆哮聲之外,我聽不到任何東西。
等到終于從震怒中緩過勁來時,我重新看向了身邊幾乎被燒成焦炭的尸體。在他的脖子上,好像有某種閃光的東西。是一個十字架的項鏈,用不銹鋼制成;當我嘗試將它撿起時,它突然彈開了,一張字條掉了出來。我想起教皇前幾天提到過他正在調查人體實驗的受試者的情況,想起他不久前曾經前往范特霍夫,從時空列車計劃廢棄后的地下建筑里挖掘情報,而這大概就是他的調查成果。
我想起了過去的通信中提到的貞德。循著它,或許我就能找到關于貞德的線索。
紙條上寫著的是一個名字。
「佩鐸·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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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之后,某些東西再次永久性地改變了。
當我和薛愛文第一次見面時,我沒有意識到那一天對于我的命運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而對于格里默來說,在那個猩紅的日子、在那個我成為了罪犯而緊接著目擊了犯罪的悲慘日子,他恐怕也無法預估這將會產生怎樣的回波。
他沒有進到著火的照相館里。我將他留在車上,呵斥他不要亂動。我向來是一個不愿呵斥別人的人;禮貌待人比什么都重要。在火藥的顆粒隨風彌漫、做錯一個手勢都足以引發(fā)毀滅人類的戰(zhàn)爭的年代,帶著微笑用禮貌用語講話或許就足以避免一次世界末日。我雖然也從未自命為決定人類前途的偉人,但也總把這種教條放在心上,直到靜默戰(zhàn)爭宣告結束也沒有從這種習慣中脫離。從撿到格里默以來,我也始終將溫和地對待他作為自己的方針。沒有孩子是不會犯錯的;更何況與絕大多數(shù)孩子相比格里默要聰明百倍。他只用了幾天時間就學會了如何幫我準備手術用具,又花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將常用藥的目錄倒背如流。他是得力的助手,天資聰穎,記憶力驚人,而且很懂得生存之道。我敢保證即使他不去學醫(yī),轉去做什么行當都不會有困難。我很慶幸是自己撿到了他;如果他被維爾納或者任何其他的危險勢力撿到的話,用不了一年我就會成為他的俘虜吧。
而這樣聰明的孩子,在那天會想什么呢?
當他看到自己的老師突然間雙手不受控制一般切開病人的顱骨時。
當他看到收養(yǎng)自己的人面對著火光咧開嘴角露出野獸般的神情時。
當他看到自己最依靠的老人滿身泥灰、近似于爬行著回到身旁時。
當他聽到向來對他溫和以待的人口中止不住的咒罵時。
他將手掌搭在了在車里縮成一團的老人頭上,可他一定料不到他希望安慰的老人下一刻就將他的手腕抓住、扭曲到接近脫臼的程度,然后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那個時候,我?guī)缀鯚o法思考,僅憑意識的火山噴發(fā)而行動。我做出了與過去的幾十年判若兩人的舉動,將排山倒海般的暴力施加在了眼前的小孩子的身上。薛愛文殺了人,他向我炫耀著,仿佛有意激怒我,他成功了;而我在做相同的事情。格里默啊,你之前挨過打嗎?我可從來沒有打過你,現(xiàn)在你知道這是什么滋味了嗎?這可是職業(yè)軍官的拳頭,再結合上半吊子醫(yī)生對人體結構的理解,打在人身上是無敵的。你感到疼了嗎?沒有?就像不久前的病人一樣?那這下如何?看吧,你也開始亂叫了,就跟剛才的我一樣。你聽到了嗎?那時我是怎么叫的,現(xiàn)在你也怎么叫,我們都是喪家之犬啊。
我想著整座巷子都得聽到他的哀嚎;不聽到不行,不聽到我就不會罷休。我的拳頭和他的聲帶總得有一個先服輸,相比之下我的拳頭顯然更加強大??墒菦]有;他輕聲地哭泣著,可就是沒有喊叫。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塊塊的淤青,將他潔白的皮膚侵蝕。像面包上的霉菌、潮濕的土地上蔓延的苔蘚,又讓我想起作為職業(yè)軍官時檢查過的機器。檢查機器時,要特別留意機器表面的銹蝕;只要銹蝕發(fā)生,它就會不斷加速,無論再怎么光潔的機器,一旦銹蝕,不出幾天褐色的鐵銹就會蔓延到每個部件,那時就全完了。我看著鐵銹蔓延,像隨著海浪漂浮舒展的褐藻。我想起了自己在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褐藻所占據(jù)的海洋,知道了那是名叫赤潮的災難現(xiàn)象。紅色的海面無比平靜,但在我眼中卻如同怪獸一樣,時刻想要從海平面躍出,擴展到通天之高,然后猛地撲下來。那時薛愛文正站在我的身邊;我心想,連我都如此恐懼,他應該也會瑟瑟發(fā)抖;而當我望向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興奮地睜大了眼睛。在這一刻我意識到他遠比我想象的更加勇敢;他看似是比我更加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但其實比任何人都渴望著災難、鮮血和破壞。而在幾十年后,他真正地成為了這些的開端。
可是,你不覺得我說這些是如此的可笑嗎?這是因為,當我在心中將薛愛文想象成嗜血的大暴君時,格里默卻真真切切地在我的拳頭下流著血。我在一瞬間認識到了這一幕的荒謬;想要笑出來,想要為這場自相矛盾的滑稽劇鼓掌,因為這樣就構成了第三重的矛盾;我既是出場人物也是觀眾,既制造了場景又對場景加以評判。我想知道導演在哪里,他躲藏在什么地方,他怎么會設計出這種劇情。我發(fā)誓如果找到這人一定要將他痛揍一頓,甚至想要將它作為所剩不多的余生的主要工作。但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一時沖動。我已經活了大半個世紀,卻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與薛愛文的距離越遠,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就好像我是他擅自出逃的影子,非得回到他那里去不可。在若干年之后,我會意識到那一天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在那一天我和他都殺了人,犯了罪,可是不光如此。這件事本身并沒有如此重要的意義,關鍵在于它成為了一個扳機點。一時的犯罪會產生深遠的影響。換言之,我們是建立在罪行上而成為人的。
等我和他兩人都平靜下來之后,我告訴格里默,接下來我們的身份和任務發(fā)生了改變。
我們將不再作為醫(yī)生和學徒而行動。我們的目標是將作為罪人的薛愛文找到,將他所主導的罪惡計劃徹底摧毀。為此無論造成多大的破壞、付出怎樣的代價都無所謂。
我將格里默按照打手進行訓練。在職業(yè)軍官時期練就的身手讓我可以輕易將基本的格斗術傳授給格里默,但更多時候我并沒有親自與他切磋。我沒有這種耐心,也不覺得有慢慢幫他練習的必要。只要將他扔進戰(zhàn)斗中就好了。我收攏了一批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yè);我不在乎他們犯過什么罪,將來又是否會犯下更多罪行,看中的僅僅是他們全都靠戰(zhàn)斗為生、全都熱愛骨頭碰撞的聲音。我佯裝他們?yōu)閾从眩屗麄兏市穆犆谖?,推舉我為老大;我知道他們沒人在乎人體實驗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告訴他們說在時間列車計劃的殘骸中埋藏著堪比一個國家的龐大寶藏。我采取了最為激進的態(tài)度,向潛藏在邊境線中的各種特務機關發(fā)起進攻,不講策略,也不分先后,與此同時將格里默扔進最激烈的戰(zhàn)場。這并非某種有意的培養(yǎng);我看待他與看待自己收容的其他打手沒有區(qū)別。他不會因為自己年齡幼小而得到特殊關照,也不會因為和我多待了一段時間而被重點培養(yǎng)。我將他們都當做了消耗品,就算被敵對組織抓住也沒有可惜的。我仿佛在跟過去的自己較勁;我在歐洲國際當了三十年的軍官,沒有殺過一個人,也沒有讓一個士兵走向無謂的犧牲,而現(xiàn)在我在做相反的事情,并且樂在其中。我樂于看到這些人殘破的身軀,覺得這是跟夕陽相配的絕美畫卷;我贊美他們的咒罵和呻吟,這似乎比世上所有的音樂都要動聽。我將交響樂大師的名作與他們通過無線電傳來的打斗聲配在一起,用廣播里的鋼琴曲為他們的爭吵配樂。我好像在意識模糊期間發(fā)過什么誓一般,將在生命中的前八十年我沒有做過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這里,將八十年的份同時傾瀉出來。
就像剛才跟你說的那樣,我對待格里默和對待其他人沒有區(qū)別。如果打贏了,沒有獎勵;如果打輸了,也沒有懲罰。他每次回來時都默不作聲,盡可能打扮得跟無事發(fā)生一樣,但我能感受到他有意讓所受的傷露在外面,似乎想要以此作為向我尋求安慰的線索。這是一種精妙的平衡,既設法讓人感覺到這個孩子是如此堅強,盡一切可能將自己重新包裝完好,而又有意留下一點瑕疵來等著人發(fā)現(xiàn)。我每次都裝作沒看見。這是一種露骨的漠視。我并不關心他,對此也不加以掩飾。
他每次都會更加夸張一點。第一次是從頭發(fā)的遮蓋中露出一點繃帶的針腳,第二次是洗得發(fā)皺的大衣邊緣的一點血跡,第三次這些血跡更加明顯了,和泥土混在一起,像燃燒的稻草堆。直到有一次他的衣服左上角被扯碎了,在肋骨上一道流著血的傷疤露在外面。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輕輕瞟向我,在我看向他時眼珠又轉走了。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判斷道他做得太過火了。我看他是想將傷痕作為邀功的工具,但在我這里沒有一枚勛章。只有純潔無垢的人才配得上勛章,而在我這里的都是一等一的罪人。我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躲躲閃閃,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他一定已經料到了我會發(fā)怒,不然他從一開始就大膽地把傷痕展示在我的面前了。我將他踢翻在地,又通過他只剩一半的外衣將他提起來。他發(fā)出了呻吟,幾滴淚珠滾落到地上,但他仍然咬著牙,不讓自己放聲哭起來。就在這時,他的外套無法承受反復的撕扯,再次從中部斷裂了;隨著他重新跌落到地面上,背上密集的傷痕顯露出來。鮮紅、暗紅、青色、紫色,簡直像是不會處理顏料的蹩腳畫家將各種顏料混在一起而產生的臟兮兮的調色盤。那時我還沒有遇到那個能一眼數(shù)出所有東西的數(shù)量的合眾國人,無法知道他的背上究竟受了多少傷。而等我認識那個馬蒂內斯時,這孩子的后背已經完好如初了。
這當然不是什么醫(yī)學奇跡;這全都是因為佩鐸愛麗絲。她是真正的神。正是在這段四方開戰(zhàn)的混亂時期之后、我與馬蒂內斯的相識之前,我們遇到了教皇在死前留給我們的線索中提到的那個人,那個名叫佩鐸愛麗絲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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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離奇的是,在找到關于佩鐸愛麗絲行蹤的線索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將會遇到什么。我的一生始終盲目。你已經聽到過無數(shù)遍了,每當我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都不會意識到自己正處于怎樣的境地。我比那些金魚更加無知。我曾經小瞧了魚類的神經系統(tǒng),而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guī)ьI手下的犯罪者們四處開戰(zhàn),同時與維爾納、CIS和歐洲聯(lián)邦的同行戰(zhàn)斗;在最多的那天我同時策動了八起爆炸案,又派出了十二支小隊襲擊了與自己所屬不同的九個據(jù)點。我甚至不知道敵人是誰、該聯(lián)合誰又該打擊誰,對于這些問題也不愿去想,滿腦子能想到的都只要打敗他們、擊潰他們、占領它們、再拷問他們。我已經說過了,在這些過程中我不講策略,只顧進攻,最終的結果就是人員的大量傷亡。我們成為了范特霍夫的都市傳說;面對哭鬧的孩子手忙腳亂的母親會指著路邊通緝令上我們的畫像,據(jù)說這樣立刻就能讓孩子安靜下來。我們幾乎是在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陷入瘋狂,以至于白白浪費了教皇給我留下的線索好長一段時間。我?guī)缀鯇⑺鼟佒X后了。我四處進攻的舉動就跟那個下午我給格里默施加的拳頭沒有區(qū)別;我甚至沒有想過要去追求勝利。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因為這已經是一個虛偽的懦弱的糊涂的自認為的和平主義者所能做的全部了。
在這個過程中,格里默報告他在與維爾納的人的交手中偶然看到了佩鐸愛麗絲這個名字。
我認為這是無足輕重的情報。我們每天都會見到許多名字,在報紙上,在電視里,在街邊的電線桿上和墻角,將它們全都放在心上只會空耗精力。當格里默來向我報告時,我只是把它當做了又一次的邀功,隨即斥責了他。我對他說,你怎么就這么想討好我?你覺得多報告幾個人名就會讓我對你高看一眼嗎?我大聲地對他喊道,你過去只是個學徒,現(xiàn)在只是個小嘍啰,距離出人頭地還早得很,如果不想挨打就快點去執(zhí)行下一個任務。他沒有做聲,快步離開了,但我能看到他眼角的淚滴,回想起了像個一邊嗚嗚叫著一邊卻不肯垂下尾巴的不服輸?shù)男」?。我承認,我是個很差的領導者。我無法體會下屬的心情,將他們當做呼來喝去的工具,像火山噴發(fā)一樣毫不留情地將自己的無名火傾瀉在他們身上??杉词故沁@樣,格里默還是堅持下來了。
等等,他剛才說的名字是什么?
我的心理活動突然停住了。
這就如同白熾燈的燈絲。就在上一秒我的內心還極端炙熱,處在熔斷的邊緣,不將這份沒來由的暴躁釋放出去就不行,而這一刻,仿佛被什么人按下開關一樣,所有的焦灼感一下子消失了。
這時我才回想起來,這正是教皇在生命的最后通過不銹鋼的十字架項鏈封裝的名字。我仿佛意識到了這個名字有些不同尋常,但又并不十分確定。格里默正在推門,我叫他站住。他戰(zhàn)栗著轉過頭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著比恐懼更豐富的神情。這時他可能已經猜到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我還半知半解。至少,他應該感覺到了我將他叫住這一點的不同尋常;他可能在期待著從我這里獲得比漠視更多的東西。
而如果他真的這樣期待的話,我恐怕讓他失望了。我只是對他說去查查這個人,僅此而已。他沒有因為提供有價值的情報而獲得格外的垂青,而我也只是覺得這個名字有調查的價值,卻不知道它將要改變我接下來的二十年。
很快,格里默交上了他的調查結果。是個小女孩,年齡是九歲,家庭情況不明,最后一次出現(xiàn)恰恰就在今天,位于范特霍夫郊外的一座廢棄倉庫處。
于是,我下達了指令。
穿過國境線,前往范特霍夫。如果她是人體實驗的志愿者,就將她帶出來。如果她是薛愛文的同黨,就對她拷問。如果她有威脅,就殺掉。
可是,當真的見到她時,我突然意識到了這段指令完全就是笑話。從她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我想那天我決定親自到現(xiàn)場去也是某種命中注定,是被將我們誕生出來的白洞安排的產物。如果我沒有去的話,說不定——不對。不論是誰,都不可能殺掉她的。因為她就是神啊。我們怎么可能殺得掉神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