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 頂 “農(nóng) 家”

蔣 立 周

家住八樓，因樓建在高處，左首那棟間距不足十米的十八層高樓之頂，恰在腳前。唯我家離那頂最近，立于陽臺，樓頂所為，一清二楚，有人說話，三清四楚。不過，那防水措施處理過的樓頂，不白就黑，大同小異，沒引起我多大興趣。

誰知深秋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推樓頂門而出者，不再是幾位常抱衣盆晾衣曬褲的老太，乃一位個不高、背個篾簍的老頭，換主人了？我開始注意起來。推開陽臺玻窗細(xì)看，猛然發(fā)現(xiàn)樓頂變了顏色。半人高圍墻下排著一溜篾筐舊盆，里面裝滿褐色泥土；西面靠房墻用殘磚斷塊砌成半尺高土臺，十余平方，褐土平整，細(xì)而濕亮；之間一條小道，把褐色分成東西兩塊。何時干的？哪來泥土？如此褐泥，城里難找。我驚訝了。想來，定是隨車搬家，遠(yuǎn)郊捎來，費(fèi)了多少力用了多少編織袋？那么，養(yǎng)花？種菜？我的興趣驟起。

是時，“秋老虎”余威未減。這日清晨，老農(nóng)提桶而出，望望晴空旭日，緩緩走到土臺，輕輕朝土灑水，且灑且走，均勻適量，不見磚縫溢水，末了，轉(zhuǎn)身朝篾筐舊盆灑上一陣，再望蘭天，眉頭一皺。飯后，他戴頂草帽、提幾個小塑料袋緩緩出門，站定小道，望下東升烈日，嘴動了動，伸手其中一袋摸出什么，彎腰撒向土臺南段，接著，再掏另袋，繼撒北段。撒出之物似有重量，沒有飄飛，呈顆粒狀，不是粉末，不是細(xì)沙，不像化肥，莫非撒種？那么，他是種菜？種自食菜？種秋季時令菜？我驚疑良久：如此大都市，巴掌大地皮，能種多少菜？不如養(yǎng)花，農(nóng)民本性啊。

左樓有位朋友，我一打聽，老農(nóng)果然遠(yuǎn)郊搬來，夜里運(yùn)上樓頂，付了十元電梯費(fèi)。(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四天后，褐土轉(zhuǎn)綠，細(xì)秧覆蓋，密密麻麻。何種菜苗？難以分辨。慢慢，嫩苗由綠轉(zhuǎn)青，梗桿長高，葉片伸大。幾乎每到早晨，老農(nóng)都要灑水，拔草松土。有時不用手澆，用只舊碗舀起，再灑成扇形，沒有化肥刺鼻氣味，不是臟水就是尿了。久之，我亦慢慢辨出，南段葉小纓短呈齒狀的乃白蘿卜，北段葉大無梗乃腌榨菜之青菜，而篾筐舊盆則是蓮花白。全是順應(yīng)農(nóng)時的冬季菜，味美實(shí)惠的“進(jìn)口貨”。想到寒冬之日，從熱氣騰騰的肉片湯鍋，夾起滴著淡油清湯、白嫩無渣的蘿卜白菜進(jìn)嘴，咀嚼之際，渾身熱酥爽快，我饞涎欲滴了。

轉(zhuǎn)眼，秋去冬來，菜地愈益喜人。白蘿卜慢慢冒出土，裸露白而渾圓的頸脖，一天高于一天，一束綠葉短梗作傘當(dāng)帽，亭亭玉立，頗像一群少女。只是后來，滾圓胸部露出良久，不變細(xì)腰，反倒越圓越大，懷崽一般，直到后來鼓腰慢慢縮小尾根露出，哦，原是無渣“沙罐”蘿卜。蓮花白不愿與“沙罐”爭高挑，喜歡闊綽，四棵占據(jù)一個篾筐，東南西北，各霸一方，橫向發(fā)展。圓盤腰伎，外凸內(nèi)裹，狀似“飛碟”。

此時，寒意料峭，隆冬將至?！疤}卜上市，醫(yī)生無事”之說甚囂，市場里飯桌上，蘿卜蓮白大方登堂。一天，“菜農(nóng)”倆口穿著羽絨厚裝，龍鐘老態(tài)，他背篾簍，老太提刀，姍姍出門。左看右看一陣，老頭看準(zhǔn)一個半裸的大蘿卜，捏住其頸，稍一用力，拔出全身，果然潔白如玉，少泥少須，足有斤半，大如碗口。老太用刀削去梗葉，隨手一甩，白光一亮，飛進(jìn)篾簍。如此這般一陣，選下同樣大小十來個，“菜農(nóng)”開口了，原來中氣十足，聽來很清楚：“不砍了，夠了?！?/p>

“十八樓還有七家人呀。夠嗎？”老太聲音也不小。

“蘿卜最好當(dāng)天吃，免得空心，不好吃。一家送一個，想吃再來?！?/p>

“商場八角一斤，賤得很，一個你拿得出手？”老太笑笑。

“心意嘛。我們的蘿卜沒用化肥，放得心?！?/p>

哦！原來他們是送給同樓五家鄰居，共嘗鮮味，厚道，“菜農(nóng)”！

過了幾日，老兩口出現(xiàn)在菜地間時，后跟一位老太，我認(rèn)識她，左樓住戶。

她大聲稱贊：“哎喲，眼見為實(shí)。聽說你種菜長得好，我還不信。硬是嘛。”老太指著一棵蓮花白，大若臉盆，“這棵好大，怕有四五斤吧？”

“菜農(nóng)”頗為自得：“差不多。張媽喜歡，就砍去吧?！?/p>

“哎喲，啷個要得？你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崩咸Σ[了眼，手卻蠢蠢欲動。

“菜農(nóng)”從老伴手里拿過刀，左手扳斜蓮花白，右手朝露出的粗根飛起一刀，白圓盤倒在“菜農(nóng)”掌心。他撕去老葉，露出白嫩葉片，削短粗根，遞給老太：

“拿回去煮肉片湯鍋，包你吃得出汗?！崩咸舆^，一步一點(diǎn)頭，進(jìn)了樓門。

老伴說：“你給兒子打個電話，喊他拿些去吃。這么多，我們吃不贏?！?/p>

“他當(dāng)老板，吃你白菜？進(jìn)餐廳還忙不過來哩?！?/p>

“我是怕爛，”

“菜農(nóng)”道：“不得爛。留在土里，霜打過的蓮白又脆又細(xì)又甜，最好吃了?！?/p>

“我看你是留下做人情?！崩习樾Φ?。

“我有退休工資，又不打麻將。我是閑不住，找點(diǎn)事做混日子?！?/p>

我的心一熱。原來是退休老人，多有意思的退休生活。

春暖花開，樓頂菜地冬菜收罄，重露褐色，平整的如同耙過，“菜農(nóng)”開始春播。一日飯后，旭陽初露，直照樓頂，紅光溫柔。“菜農(nóng)”手執(zhí)短把鋤頭，背一蘭色塑料大桶，一步一頓，走出樓門。桶里不輕，左右晃蕩，顯然液體之類。他將背簍緩緩放在半人高的磚混圍欄臺上，喘口氣再端下。他開始在南段土臺挖窩，一行一排，筆直均勻。接著掏袋下種。想來，應(yīng)該是夏季菜，番茄扁豆茄子苦瓜辣椒之類。播完，他望望四周，慢慢旋開塑料桶蓋，趕緊舀水逐個淋窩，動作之快，埋頭之低，時而瞟眼身后，做賊一般。果然，晨風(fēng)送來一股怪味。

我很快聞到餿味尿臭，但沒化肥刺鼻，定是殘湯剩飯和尿漚成的有機(jī)肥料。幸好樓頂，很快散去，若在地面，樓上遭殃矣。可我們樓很近，依然難逃“百味”。

“乓”！我趕緊關(guān)閉陽臺玻窗?！安宿r(nóng)”聽到聲響，朝我這邊望望，見我盯他，憨厚笑笑，表示歉意。我想笑，臉上笑不出來，心里卻笑，你怕是該送點(diǎn)產(chǎn)品，補(bǔ)償我們喲。

“菜農(nóng)”很快淋罷，逐窩蓋上淺土，臭味少了。他直起腰來，再看看我，發(fā)現(xiàn)我還在，點(diǎn)頭再笑，深表歉意了。

不出所料，細(xì)苗半尺高時，我握鏡望去，土臺乃番茄南瓜紫茄，籮篼破盆乃絲瓜苦瓜扁豆。不知他從哪里找來竹棍木椏，插在籮篼四周，讓扁豆絲瓜苦瓜苗尖靠住竹棍，任細(xì)藤攀爬。磚混圍欄西北轉(zhuǎn)角處，橫擱幾根裝修用的方木條于兩方圍欄上，再讓立棍與橫木條連接，于是扁豆絲瓜苦瓜苗可攀上橫木條，任它北行西走，形成瓜蓬菜架，疏朗透光通風(fēng)，緣木開花結(jié)瓜。此后，“菜農(nóng)”常常戴草帽著白衫，弓身綠苗蔓藤間，拔野草，鋤地皮，澆肥水，理藤芽。烈日下，躲在瓜蓬下乘涼，頭碰絲瓜，手提紫茄。一白一綠，白動綠搖，生機(jī)相依，頗有意境。

陽光雨露，汗水耕耘，碩果累累?！安宿r(nóng)”最先摘下紫茄扁豆絲瓜，其次番茄辣椒苦瓜，量雖不多，種類不少。這天早晨，他邊摘邊朝我看，見我正在，笑了笑。我沒細(xì)想。剛 吃完早飯，門鈴響了，我一開門，“菜農(nóng)”站在門外，依然聲音不小，道：

“老師，對不起，臭倒你們了。菜不多。嘗嘗新鮮?！?/p>

我忙說：“不要，不要。我們買得到?！?/p>

“曉得你們買得到。我這是‘放心菜’，莫得化肥農(nóng)藥?！?/p>

我動心了，接過塑料袋，原是一袋茄子一袋扁豆幾根絲瓜，足有五斤。我下意識摸出十元錢，真誠地說：“謝謝了，老同志，……”

他一見，轉(zhuǎn)身跑了。

我羨慕他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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