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天中午，我們這一桌主要是老張在主持，老張能說能喝，但不太懂山東規(guī)矩，這首先體現(xiàn)在座次上不講究，大家隨便坐，沒有把主要的客人安排在相應(yīng)的位置上。

其次就是程序上不講究，沒有主陪副陪三陪四陪這一說，也沒有祝酒詞，亂喝，喝多了就一句話，“喝點，喝點，到西安了就等于到家了，誰不喝誰是龜孫”，大家都想笑，一開始還有些不適應(yīng)，后來覺得這樣也挺好，反正也不強(qiáng)求，龜孫就龜孫，只有老張、老李和我是認(rèn)真的，幾乎碰杯就干。

雖然喝酒方式略顯簡單與直白，但老張這頻頻舉杯也讓人受不了，一個小時過后，半斤白的進(jìn)去了，那天喝的是五十三度西風(fēng)，酒很綿軟，估計放了有些年頭，那時國營企業(yè)都很牛，食堂里會存一些年份酒。

又過了半個小時，酒席陸續(xù)有人撤了，身邊不斷響起桌椅板凳挪動的聲音，又半個小時過去，空蕩蕩的大廳里只剩下兩桌，我們這桌，還有東北片區(qū)的一桌。

說是兩桌，每桌也只有三四個人，我們這邊是我，老張，老李和老于，東北區(qū)那桌只有三個人，馬健和兩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

其實這會都喝不動了，但神經(jīng)特別興奮，人人都有一種傾訴欲，仿佛多年不見的親人久別重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張那會剛從青海回來，偷偷看了一個天葬現(xiàn)場，是一個小女孩的，正興奮的講經(jīng)過，這個故事我已經(jīng)聽過八百遍了，有些不耐煩，便起身去那一桌敬酒，過去一聊才知，倆中年漢子是哈爾濱電廠的，說起來老家也都在山東，得了，干脆兩桌合一桌吧，于是，“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zé)糁亻_宴”。

馬健是東北片區(qū)負(fù)責(zé)人，那會也就三十出頭，人長得很英俊，有點像《大宅門》里的陳寶國，老家齊齊哈爾的，考大學(xué)后留在西安，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東北話，聽起來很直爽，很有喜感。但據(jù)他說，東北話也不一樣，地域間差別很大，哈爾濱話最好聽，鐵嶺話最土，只是外人聽不出來。

那會東北比較亂，馬健每次出差回來，都能帶來一些悚人的聽聞，比如哪個地方出租車司機(jī)被殺了，哪個地方姑娘被強(qiáng)奸了，哪個地方的黑道大哥最厲害，哪個地方出了個神偷，專偷鐵路，一趟車下來，能擼走幾十塊手表，聽得我們目瞪口呆，特過癮。

后來，這些故事有些在孔二狗的《東北黑道風(fēng)云二十年》里得到印證，有些在東北新銳作家雙雪濤和鄭執(zhí)的小說里有所體現(xiàn)，這是后話。

馬健也是能說能喝的主，和老張倆人，一個東北話，一個河南話，插科打諢，把氣氛瞬間忽悠到高潮，又是一番觥籌交錯，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了。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失憶。

2、N年以后，老李因為得罪了單位里的一把手，被發(fā)配到了齊魯石化運(yùn)輸公司，干一個可有可無的閑差，再去那里公干，找他喝酒，老李便有些尷尬，找理由推卻，幾次過后，來往便淡了。

但逢年過節(jié)，總會打電話聯(lián)絡(luò)一下，知道他后來辦了內(nèi)退，提前過起了退隱生活。

2017年的春天，一個三月份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在書房里看書，心里突然莫名的煩躁起來，有一種到野外去撒潑的沖動，貓貓狗狗的春天來了，莫非我的春天也來了？

世界這么大，我要去看看，不能蝸居一室之內(nèi)，任外面姹紫嫣紅開遍。

如果非要選擇一個地方，我會去哪里哪？

起身，凝視墻上的世界地圖，對地形像一條扁擔(dān)擔(dān)著兩個籮筐的越南驀然發(fā)生了興趣，這個國家在短短的一百年之內(nèi)，分別和三個世界常任理事國發(fā)生了戰(zhàn)爭，不論勝負(fù)如何，僅僅這份勇氣就讓人佩服，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有著一個什么樣的民族？

我要去越南，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瞬間就決定了。

3、立刻打電話給旅行社，對方說可以隨時報團(tuán)走人，先飛到昆明，然后乘坐大巴車到東興，從那里入關(guān)。

一個人去有些孤單，畢竟是去異國，語言不通，丟了都沒人知道，可身邊的朋友都在上班，腦子里突然蹦出了老李，他剛退休，應(yīng)該有空。

給老李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老李很興奮，好久沒聯(lián)系了，聊了幾句后，我問他最近在忙什么？老李笑呵呵的說，女兒剛生了二胎，在家伺候姑娘，我說姑娘還用你伺候，不是還有嫂子嗎？他說，干點跑腿買菜的活。

我說，有個出去玩的機(jī)會，想不想？老李說，太想了，在家煩得要命，去哪？我說，去越南，老李一時語塞，頓了一下說，這么遠(yuǎn)？我說，遠(yuǎn)是遠(yuǎn)點，但坐飛機(jī)，而且是跟團(tuán)，不用操心吃住，老李問多少錢？我說也就五六千塊錢，七八天時間，老李繼續(xù)沉默，我說，反正我是去，你要去的話咱倆作作伴，一路還能喝個小酒，看看越南姑娘，實在不能去就算了。過了一會，老李說，等我電話吧，我得和老伴商量一下。

第二天一早，老李給我來了電話，說，行，我說，嫂子同意了？老李說，你嫂子不同意，但姑娘挺贊成，還要給我出路費(fèi)。老李的女兒在臨淄某個機(jī)關(guān)上班，高高的個子，挺漂亮，有次去老李家里我見過，看來老李有福了，女兒孝順。

就這樣，我給老李報了名。

4、出發(fā)的那天是個上午，十一點的飛機(jī)，我和老李約好九點在遙墻機(jī)場候機(jī)大廳見面。

再次見到老李我有些驚訝，只見他走路一顛一顛，左腿比右腿明顯短了一截，相貌倒沒多大變化，頭發(fā)依舊濃密，只是兩鬢略微斑白了一點。

寒暄過后，我問他，腿咋了？老李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喝酒喝多了，騎摩托車回家，撞警車上，腿給折了，去醫(yī)院沒接好，后來就這樣了。我說，那得追究醫(yī)院責(zé)任，讓他們重新接，老張說，那不還得再敲斷一次嘛，不受那個罪了，都這個歲數(shù)，無所謂了。

我又問，咋會撞警車上哪？膽子不小啊，老張訕訕的說，警車閃著鏡頭，停在便道上，他以為是信號燈哪，我一下無語了，這得喝成啥樣啊，真服了。

下午三點多，飛機(jī)順利降落在昆明機(jī)場，一出大廳，便感受到高原陽光的炙熱，記得從濟(jì)南出發(fā)時，氣溫也就十幾度，我還穿著絨衣，這里幾乎快三十度了，趕緊和老李打開包，倒騰衣服，換了件短袖穿上。

按導(dǎo)游指定的地點集合，等人到齊了，我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老年團(tuán)，三四十號人里面，絕大多數(shù)年齡在六七十歲，只有兩三個小年輕的，而且都成雙成對，像我和老張這樣兩個半老不老的孤身男人，結(jié)伴出來的，絕無僅有。

從昆明坐大巴到東興，路上用了三個多小時，到達(dá)東興已是傍晚，這是我們倆久別重逢后的第一頓飯，和導(dǎo)游說了，不吃團(tuán)餐，自己找地方喝點，。

5、中央四臺有個欄目叫《遠(yuǎn)方的家》，我非常喜歡，他們把中國的好山好水用“邊疆行”，“北緯三十度中國行”，“百山百川行”，“長城內(nèi)外”等串了起來，讓人們足不出戶，便可以飽覽祖國大好河山。

其中“邊疆行”節(jié)目，出發(fā)地就是東興，從這里按順時針方向，沿著邊疆線，由廣西而云南而西藏而新疆等，繞著中國走了一圈，一共一百期，非常精彩。東興的這一期，里面有專門介紹海鮮大排檔的片段，記得是在一個夜市上，檔口擺滿了各種魚類，蟹類，貝殼類等，都非常鮮活，記者要了幾樣一鍋燴了，吃起來那陶醉的樣子，讓我隔著屏幕都要流口水。

也因此，到了東興后，我對老李說，帶他去吃海鮮，老李很高興，問我，以前來過？我說沒來過，在電視里看過，老李對我有一種無端的信賴，我們倆問了一下賓館服務(wù)員，得知步行也就半小時，便沿著門前的那條小巷，往東邊走去。

東興是一座小縣城，以前一直寂寂無聞，這些年得益于與越南的邊境口岸貿(mào)易，以及旅游熱的興起，逐漸發(fā)展起來，城區(qū)蓋了許多新樓，我們住的賓館就是其中一座，五六層高，有著拱門，小圓窗，浮雕，羅馬柱，奶白色墻飾等典型法國建筑的特色，這也難怪，越南以前是法國的殖民地，稍微精致點的建筑幾乎都是法式風(fēng)格，而東興顯然也受其影響。

我們住的地方挺繁華，位于兩條馬路的交匯點，一條是南北向主干道，馬路上騎電瓶車，摩托車的人特別多，和汽車混行，喇叭聲響成一片。另一條是條小巷，巷子口有一個菜市場，其中有一個賣鹵肉的攤子，鹵好的豬蹄，大腸，口條等擺成很奇怪的造型，讓人印象深刻。

我和老李沿著這條小巷往東走了有四五百米，熱鬧便徹底隱去了，周圍都是些低矮的兩三層小樓，破破爛爛的，行人也見不到幾個，寂靜的瘆人，似乎這一片是老城區(qū)，燈光昏暗，道路狹長，七拐八繞后，終于走出去，來到一條大路。

路口一對中年夫妻在擺攤，我問他們海鮮大排檔還遠(yuǎn)吧，正在忙著往爐子上放砂鍋的女人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有些敷衍的隨手往前一指，說，不遠(yuǎn)了，正要繼續(xù)走的時候，老李隨口問了一句，還得走多久？女人說，大概半個多小時吧。

聞聽此言，老李不走了，畢竟一顛一顛確實費(fèi)勁，我也有些泄氣，黑燈瞎火的，再走下去說不定還會迷路，看來，這次和東興的海鮮大排檔注定無緣了。

于是，我們倆重新回到賓館門口，從門前巷子口的鹵肉攤買了點豬頭肉，又從別的小攤買了幾樣小涼菜，去超市提了一箱啤酒，回到房間，兩個人光著膀子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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