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吳老
吳殿康先生是公路設計院老一輩工程師,一九八八年退休后回到成都老家。
吳老年輕時,多年從事川藏公路的勘察設計,六十多歲又一次進藏,實地考察墨脫公路,直至退休后還孜孜不倦地研究著西藏,研究著墨脫,于一九九六年寫下《墨脫公路方案研究》一文。
我們進藏,路過成都,特意拜訪了這位七十九歲的老前輩,一位實足的西藏迷。
他穿一件白短袖衫,神態(tài)可掬,豁達和樂觀的臉面泛著紅光,而歲月已將他鬢發(fā)染成花白,滄桑在他額頭上刻下明顯的年輪。他走起路來,腰板直挺挺的,兩腳鏗然有聲,早年的風范依然可以窺視。見到我們這些晚輩,就象遇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開心。話匣子一打開,西藏和墨脫的往事有如流泉涌出,除個別地名或人名需要用力去追尋外,他幾乎可以說半天而不歇氣??瓷先?,他并不象上年紀的的城里人那樣蒼老。沒法想象,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運動”折磨后,他的身心還如此健康。
文化大革命反思題材的文章已經(jīng)鋪天蓋地,在此我不想畫蛇添足,但是談及吳老,我又忍不住多說幾句。
他可算是一位資深的“右派”。四八年川大畢業(yè),帶著一股子桀驁之氣步入社會。不料,五七年,一頂沉重的“右派”帽子扣在他的頭上。此后,他的身影總是出現(xiàn)在群情激昂的批斗會場的前臺,面對臺下睽睽眾目,千夫所指,他不得不彎下腰、低下頭。充斥耳際的是憤怒的聲討檄文,是“東風吹、戰(zhàn)鼓擂”,是階級斗爭的鳴放;充斥于心的卻是一個偉大民族高八度的鼓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那段瘋狂的歲月,他一直扮演“牛鬼蛇神”的角色,直到七十年代末,他才掙脫噩夢,擁有正常人的生活,但為時已晚,失去的再也找不回來,至今他仍孑然一身,默默承受著晚年的孤寂。
華夏民族實在有太多的悲哀,其中之一就是“窩里斗”。特殊的文化背景孕育出中國人特有的意識形態(tài),由此意識形態(tài)孵化出堂而皇之哲學思想,可謂淵遠流長,根深蒂固。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所謂“一山不能容二虎”,所謂“攘外必先安內(nèi)”,都是這種哲學思想的體現(xiàn)。人們不僅接受了這種哲學思想,而且將許多反常形態(tài)視為天經(jīng)地義。余秋雨在贊嘆海南的女性文明與家園文明的文章中,反觀歷史,寫過這樣一段話“偌大一塊國土,反常形態(tài)嚴重飽和,尋常形態(tài)極其稀薄。事實上并沒有幾個人做得了圣賢和英豪,那就只能憑借爭斗來決定勝負;爭斗一旦開始,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更不會有尋常形態(tài)的存身之地了。結(jié)果,九州大地時時成為一塊廣闊無比的‘鐵板燒’,負載著一個個火燙的話題嗤嗤地冒著熱氣,失去了可觸可摸的正常溫度。”
前不久,聽人說:三個中國的諸葛亮合起來是一個臭皮匠,三個東嬴的臭皮匠合起來是一個諸葛亮。仔細琢磨,此話不無道理。關東軍打進中國來,竟涌出成千上萬的漢奸,甘愿當亡國奴,并助紂為虐,實在太可悲。
被譽為“國粹”的麻將,看起來只是一種普通的娛樂工具,但從玩的過程,則可以反映中國人的普遍心態(tài):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防止他人。而西方的橋牌,則講究配合的技巧。
論“窩里斗”的藝術,古人的表率作用實在功不可沒,而現(xiàn)代社會的文明人對這門藝術,領會之透徹,運用之嫻熟,恐怕古人也望塵莫及。
吳老只是“窩里斗”的千千萬萬受害者之一,許多憂郁的人無聲無息地倒下了,而樂觀的吳老還直挺挺地站著,象一顆屹立于陡崖上的老松,任風吹雨打,挺拔依然。
沒有趴下的吳老,仍然喜他所喜,愛他所愛。
說他是西藏迷,一點也不夸張。他的書齋,被雜沓地存放著的西藏文獻資料占去了大半,有報紙剪輯、相冊、刊物、書籍、圖紙、航片。書齋簡直成了一個小小的西藏王國,他儼然就是這個國度的孤家寡人,說的浪漫一些,他有點象童話世界里小人國的smallking。當同齡人在公園的林蔭下悠然舞動著太極時,或在僻靜的茶樓陶然品茗時,或三兩相邀鏖戰(zhàn)于楚河漢界時,或沐浴在橘色的陽光下?lián)峄ㄅB時,吳老先生正沉湎于他的書齋,陪伴青燈黃卷,神游于西藏高原的茫茫雪山和遼闊草原。
此次拜訪,我們最關心的當然是墨脫,乃問起他當年的墨脫之行。
八六年,他們一行四人走進墨脫,沒有任何裝備,甚至沒有帳篷和睡袋,每人只有一塊塑料布,既當雨衣又當床單,在沒有人煙的地方,石嘴巖洞就是他們的宿營地。餓了,啃幾口壓縮餅干;渴了,掬一捧清泉。他們走出墨脫時,蓬頭垢面,衣衫破碎,猶如乞丐。四位工程師就是在這種條件下考察墨脫公路的,他們提出的路線走向,至今仍然是最有參考價值的方案。
過了兩天,吳老興致勃勃地找到我們所住的旅館,鄭重提議與我們一同前往西藏,我一下愣住了,不,是被一種無畏的精神所震撼。一代梟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凜然氣魄就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的眼圈濕了。
我必須阻止他,不能讓他將一把老骨頭撒在西藏,于是好言相勸:“爬山涉水的事讓年輕人去做,您只要把關就好了。”但我還是深感內(nèi)疚,畢竟我沒能答應一位老人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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