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過食“竹筒飯”

（1953年冬）

農(nóng)忙假了，我要回家去幫忙幾天。

我沿著峰市往上水的大路回家，過了牌樓石下，到了沙背岡轉(zhuǎn)入小路。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完全變了：原來這里是一片荒坡，現(xiàn)在正在開挖一塊地基，看樣子比我家大房子還要寬闊；不少人在那里忙碌著，打土方的，抬石頭的，鋸木頭的……各做各的活，一刻都不閑著。我還看見幾個人，手中提著長槍，在附近慢悠悠的走動，好像在察看什么。因為近兩個月一直都住在峰市街，這里的變化我竟然一無所知，那些小伙伴也似乎沒有提起過。這里到底在做什么呢？我?guī)е蓡柣氐郊依铩?/p>

晚上，我把路上所見和心中的疑問，一起對媽媽說了。

媽媽說：“聽說要在那里建一座倉庫?！?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問：“寨上不是有個倉庫嗎？以前，你經(jīng)常都要到那里去礱谷做米呢?！?/p>

媽媽說：“聽說寨上倉庫不好保管，那地方離大路又遠，運送糧食也很不便利?！?/p>

過了兩三天的一個上午，我和幾個小伙伴相約到那里去看熱鬧，比較仔細地打量起那些干活的人來。他們都是男的，年齡都好像比較大，衣著破舊，頭發(fā)胡子都比較長，每人身上都系著一塊小白布，寫著些字（那時不知道那是他們的標(biāo)記，上面寫有名字），干活時都不說話。后來，聽到一聲哨子響，一個帶槍的人說了聲“休息”，他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坐下，歇息，抽煙，但是還是彼此很少說話。過了會兒，又一聲哨響，他們又站起來繼續(xù)干各自的活兒。看了這情景，對那些干活的人，我心中由于好奇而自然生出幾分同情。

中午，我回去又跟媽媽說了上午所見，還問：“那些人都是哪兒來的？真乖！”

媽媽說：“傻孩子，他們是勞改隊的。他們以前有的做懷事了，有的犯法了，被人民政府抓起來，關(guān)起來?，F(xiàn)在讓他們勞動改造，有解放軍、民兵看守著，他們敢不乖嗎？”

媽媽還說，那些人天天都是排著隊來，排著隊走，每天的中午飯都有人給他們送來，在干活的地方吃。

說到這里，媽媽神秘地說：“你見過他們吃的飯是用什么來裝的嗎？”

我搖搖頭說：“沒見過?！?/p>

媽媽說：“他們的飯是用竹筒裝的。那竹筒削去了外層的厚皮，壁比較薄，米放在里面，添上水，放到大鍋里去蒸。蒸好的飯送到工地上，每人一個竹筒，誰也不要爭，還是很有秩序的?！?/p>

我問媽媽：“那飯好吃嗎？”

媽媽說：“是飯當(dāng)然就好吃。不過，那竹筒太難看。要是吃上竹筒飯，就會被人家看不起?！?/p>

哦，原來如此：做壞事要勞改，勞改就要食竹筒飯，食竹筒飯就會被人家看不起——這是一條多么可怕的鏈條??！

農(nóng)忙假結(jié)束了，我要回峰市讀書了。從那建倉庫的地方走過時，我正好碰上他們吃午飯。他們幾個人圍成一堆，一手端著盛飯的竹筒，一手往中間的大盆里夾菜打湯，吃飯動作也跟常人沒有兩樣，似乎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我雖然并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曾經(jīng)做過什么事，犯過什么法，但是我對他們的同情似乎也變得淡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幾分不屑和自警。

后來，我們這一帶大人教訓(xùn)小孩時總會說:：“你再去做壞事，以后‘竹筒飯’有得食！”“吃竹筒飯”成了勞改犯的代名詞。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勞改隊“食竹筒飯”并不是什么特別的歧視，而是有著特定的原因：一是解放之初，糧食產(chǎn)量并不高，勞改人員不可能比普通百姓更優(yōu)越而吃“大鍋飯”，必然是“定量供應(yīng)”，為避免開飯時爭搶，最好的辦法就是一人一份；二是當(dāng)時的陶瓷餐具主要是大碗小碗，用竹筒代替飯碗使用，既不易打碎，又容易制作；三是當(dāng)時的陶瓷業(yè)還沒有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飯缽，用竹筒代替缽盂，既節(jié)約成本，又可以應(yīng)急；四是蒸飯用大鍋(當(dāng)時還沒有用飯架)，大碗小玩都不好排放，竹筒整齊且占用空間小，便于在鍋中擺放。這樣看來，用竹筒蒸飯實際上是一種發(fā)明，它本身并沒有特定的政治含義。至于文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政治色彩，只是一種人們心中自然產(chǎn)生的象征。

201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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