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云，步青云
（一）
日，已上三竿，懶起畫峨眉，輕施粉黛，淡抹胭紅，梳個落塵髻。執(zhí)起銅鏡，細(xì)細(xì)看，仍是青絲明眸，櫻唇皓齒的佳人。
我轉(zhuǎn)過身，問翠衣，翠兒，今日可是上元節(jié)？
翠衣掩嘴淺笑，小姐當(dāng)真是糊涂了，竟連上元佳節(jié)也忘記了。
我嘆了口氣，拿起織帕，又繡了起來，日日呆在這繡閣之中，哪還管今日是何日，上元中秋不都是一樣在過。
小姐說的也是，這繡閣確是悶得緊，不如趁老爺外出，晚上便去逛逛上元燈會解解悶，說不定還會碰上個才高八斗的姑爺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臉上便飛上了胭脂紅，追著翠衣，你個壞丫頭?？谏想m是著么說著，心里卻也懷起了小小的期待。
才子佳人的故事聽得不少，今日可輪得上我？
（二）
終是，熬到了天黑。
京都上元，果是熱鬧非凡。
我一身粉衣，任風(fēng)撩起裙裾，搖起輕羅小扇，淺笑嫣然，引得無數(shù)行人注目。
我細(xì)細(xì)賞起花燈，燈謎自是無意去看，只看些詩詞雅賦。也顧不得一旁翠衣的萬般聊賴，便打發(fā)翠衣自己去玩，看她蹦蹦跳跳的，可真像一個孩子。
我自顧自的賞起花燈，纖纖素指劃過一個又一個花燈，卻是找不到易安詞。果然，團(tuán)圓的時刻哪會有人去找酸楚呢，我不禁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
轉(zhuǎn)過身，買了個花燈，寫下幾行娟秀小字。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寫好，便掛了上去，路人見是易安詞，就透也不回地走開，自賞那月嬋娟，人團(tuán)圓去。
易安詞，果是不該出現(xiàn)在團(tuán)圓時候。搖搖頭，便要去把花燈收下，藕臂將將舉起，還未取下，卻聽人吟起，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下眉頭上心頭，相思，果如毒藥。
我尋聲望去，只見一個男子佇于風(fēng)中。身及八尺，面如冠玉，高冠束發(fā)，明眸皓齒，似若天人。
我趨步上前，福了福身子，公子也是很喜歡李清照？
是啊，易安詞婉娩而不失豪情，李清照不愧是一代詞宗。他淡淡笑著，嘴角微揚(yáng)，天真無邪。我看得癡了，他一笑便傾了我的城，再笑又傾了我的國。
就這么站了一會，他似夢方醒，揖首道，姑娘，在下還有事，便先告辭了。
說罷，揚(yáng)長而去，留下一個背影，和我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待到翠衣叫我，已不知是多久，我提著花燈，喃喃，怎地走得如此匆忙，也未曾問他身世，名姓。也不知，可還有緣。
也不知，可還有緣。
我想，有吧。
（三）
如我所想，我和那公子注定有緣。再見，是在爹爹宴請及第進(jìn)士的宴會上。翠兒嫌無聊，便要拉我來堂前看看，我便隨她，穿廳過廊，來到廳后。撩開垂簾一隅，探頭窺看，只一眼，便看見了他。
一襲白衣勝雪，手把折扇，把玩著。我的眼便再難離開他的身，也顧不得那些談笑風(fēng)生，意氣風(fēng)發(fā)的才子。
爹爹顯得甚是高興，坐在太師椅上，笑得很是開心。我水某何德何能，手得如此多得意門生，真是快哉快哉啊，哈哈哈……
這時一位公子站了起來，丞相客氣了，誰不知，當(dāng)今天下全靠丞相扶植，又何謂無德無能？
堂上的人便都附和起來，逢迎之聲不絕于耳，令人作嘔。惟有公子，只自顧自地嘬著茶，微笑不語。
爹爹便又笑了起來，捋捋胡須，頷首點頭。
父親看著那公子，說道，程公子的一篇《民賦》，字字珠璣，堪比韓柳之文，令人佩服啊。不知明日殿試，可有信心？
承蒙丞相夸獎，青云自知才疏學(xué)淺，又怎比得上古圣人之文，不過于今時今日，卻還是不懼當(dāng)世如此文章。在下還有事，便先告辭了。
說罷，一拂衣袖，揚(yáng)長而去。堂上眾人便發(fā)起怒來，大罵青云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爹爹的臉也是一陣紅一陣白，萬般尷尬。
程青云，果是不同于那些扭需拍馬的小人。
（四）
酒席還在繼續(xù)，前堂仍是聒噪。待到筵席結(jié)束，已是日將落西山之時，我坐在畫廊邊上，欣賞廊邊池塘。
荷葉連天碧，芙蓉染落夕。大朵大朵的火燒云在天邊，天葉同綠，云花一紅，格外的好看。
我想起青云，果是個剛正，正直的敢為之人。哪像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見風(fēng)使舵，逢迎拍馬，我嫁便定是要嫁如此的人。想到這我的臉便紅到了耳根，像是火燒云般滾燙。我摸摸臉頰，不禁吃吃笑了起來，我知道我已認(rèn)定今生，必要嫁給程青云。
不知何時，爹爹已經(jīng)站在我的身后。萍兒，何事如此開心？
我轉(zhuǎn)過來，站起身，福了福身子，請了個萬安，道，也無甚大事，只是今日偶得一首小詩，是故失態(tài)。
哦，我萍兒今日怎有如此雅興，快念來為父聽聽。
是，爹爹。
千金易得郎難尋，嬌人粉黛石榴裙。一生兩人三世情，不戀富貴戀青云。
爹爹的臉便黑了下來，萍兒你該不輝曬看上了程青云那個小子。
不錯，不蠻爹爹說，我已決定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不行。
為什么？
萍兒，你是當(dāng)今丞相之女，多少王公貴族，排著隊來提親，你都不肯，我便也依你，任你?？墒侨缃?，你看上那個程青云卻是萬萬不可。我承認(rèn)他是十分有才華，人也是儀表堂堂，可他一無身世，又太過狂妄，注定成不了大事。
爹爹，我愛的是他這個人，前程身世又于我何干。他若是當(dāng)今權(quán)貴，我愛的是他，他若是長安街頭乞討的叫花，我也照樣是愛他。
我不會同意，你便死了這條心吧。爹爹甩下這句話，一拂衣袖，氣呼呼得走開。
我楞在原地，徘徊在眼角的悲傷，化作一汪清泉，流了下來。
爹爹，我對不住你，我注定是要嫁與青云，我的愛情我必須做主，不需要任何人的決定，也，包括你。恕孩兒不孝，爹爹，這次我要逆你的意了。
（五）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終日以淚洗面，飯食不進(jìn)。
娘在門外，敲打著綺戶，哭咽著說，孩子就吃點吧，算是為娘求你了，你不吃，你不吃，這身子可怎生受得住啊……
隔著窗戶，我也能看見娘拿著絲帕在擦淚，她一定很痛苦，因為我是她的心頭肉，我是她的掌上明珠。我糟蹋自己簡直比殺了她還讓她難受，這我知道，可是沒辦法，誰讓我愛上了青云，為了他，我顧不得會傷害哪個人。
翠兒站在床邊，輕輕揩著眼角淚水，小姐你這又是何必呢？你為了程公子，竟連老夫人也不顧了嗎？
翠兒你不懂，這就是愛情，她是很自私的，我承認(rèn)我不是個好女兒，可是我實在是情難以堪。
小姐，如果你是真的喜歡程公子，就不該如此，你可知，就因你忤逆老爺，老爺在殿試之時，極力打壓程公子。饒是程公子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也得不到皇上賞識，雖得個狀元名，卻也只是落個代郡參軍。以后，便要駐守邊疆，與北方賊夷作戰(zhàn)，他一個書生，又怎么熬得住。
我發(fā)瘋似得從床上爬起，抓住翠兒雙肩使勁搖。翠兒，你說得可是真的？
沒錯，她說得是真的。門開了，爹爹背負(fù)雙手，站在門邊。萍兒，我要讓你知道，忤逆我是沒什么好下場的。你不是有愛情嗎，愛情在這時候，還有什么用？
爹爹，你難道真要把我逼到死嗎？
女兒，爹爹又怎么舍得你死？可你若是執(zhí)意要與爹爹作對，那便也怪不得爹爹了。
那好，我今日，便要隨青云去代郡。
你敢！你要是敢出這個門，今后便不要再叫我爹。
爹爹，你為什么偏要逼我呢？
爹爹輕輕嘆了口氣，女兒啊，不是爹爹逼你，是你嫁與程青云不會幸福的。你可知，爹爹雖然是權(quán)傾朝野，可是皇上漸大，再有幾個月，便要行弱冠之禮。而我看得出來，當(dāng)今皇上有雄才大略，他若執(zhí)意除我，我是沒辦法的。我死沒什么，可我不能連累你，所以我必須為你尋條后路。
爹爹，你的意思是，只要青云得皇上欣賞，官及群臣之右，便允我嫁與他嗎？ #p#副標(biāo)題#e#
當(dāng)然，只要他保得住你，我又有什么不同意呢？
那為什么你還在殿試是大力打壓他？
孩子，你太天真了，皇上對我早就不信任了，我推薦的人即使他任用，表面上很信任，其實都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反而我所排擠的，只要稍有寸功便會加官進(jìn)爵。
我終于明白了爹爹的良苦用心，我的眼角噙著淚水，撞進(jìn)了爹爹的懷中。那爹爹，我可以和程青云見見面嗎？
你呀，怎么這么候急，青云就在前廳，你去吧。
（六）
我提起裙裾，穿廳過廊，來到前堂。青云，依然是一襲白衣，正在品著上好的西湖龍井。一邊品一邊自顧自的言，果是好茶，以茶尖露水配山澗清泉，泡出這西湖的雨后龍井，露，泉，雨皆是活水，如此泡出的茶，甘香醇美，不同凡品。
我看他那樣，不禁吃吃笑道，不想程公子也是懂茶之人。
他側(cè)身，輕施一禮，小姐過獎，在下對茶道不過粗通皮毛，怎敢言懂。
公子又何必過謙，公子既是懂茶懂詞懂情之人，正與小女子志趣相投，不如，出去聊聊，既是為公子送行，也當(dāng)是我出去解解悶。
小姐有命，在下焉敢不從。
呵呵，公子怎地如此拘禮，莫要一口一個小姐的叫著，不如便叫我萍兒罷。
是，萍……萍兒，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看著青云，不想他七尺多的漢子，竟也會臉紅，雖是淺淺的一抹，可我看得那為我升起的紅，嘴角便了揚(yáng)起來。
無數(shù)燈籠如同無數(shù)個太陽，把長安點照得亮如白晝。
在長安，白天會有許多的才子，在“品墨軒”拼比詩文，談古論今。到了晚上，長安街邊站著無數(shù)妖嬈的女子，扭動腰肢，拋甩著絲帕招呼過往行人。出沒如此煙花巷的還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他們一擲千金，青樓買醉，得一個青樓薄幸名。
我和青云走在護(hù)城河邊上，楊柳尚只有幾根嫩枝，在夜風(fēng)中顯得有些無力。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折一枝青柳，插在渡頭，對著青云說，早去早回。
萍兒。
恩？
，你……愿意等我嗎？青云，停住腳步側(cè)著頭問我，眼角盡是取代，黑亮的眸子夜空下散發(fā)出光芒。
我，愿意。即使蹉跎一生，我也會天天在城樓上等你回來，直到我死去那一刻，我都會等你的。
青云聽著我說，便笑了起來，笑容是那么好看，像，我兒時的夢一般，甜蜜。他輕輕把我摟入懷中，喚我做，萍兒。我將頭放進(jìn)他寬實的胸，我甚至可以聽到他左邊那在跳動的東西，“噗，噗，噗?！币幌乱幌拢臀业男腋Ｍ?。
（七）
青云出發(fā)的那天，我也去了。青云騎著卷毛青鬃馬，行在隊伍最前頭。
我一路上都在囑咐青云，定要注意照顧自己，莫要逞能。
快出城門時，青云，望著我，只說一句話。萍兒，你放心，有你，我不敢這么早死……
我趕忙踮起腳，捂住他的嘴，莫要胡言。青云笑了笑，對我點點頭，然后，領(lǐng)著幾十人的隊伍望北而去。他終究沒有回頭，我知道，他是怕一回頭，便沒了再走的勇氣。
我一直望到那一騎揚(yáng)塵，從遮天到消失，才不舍地離去。
坐上油壁車，我揮揮手，示意車夫可走。車緩緩行在長安大街上，我坐在車中，也可聽見這長安城近乎奢靡的繁華。光是想，我也可以想出那個，酒旗飄飄，車水馬龍的長安城。
不知為何，幾日前我還感嘆，長安的三千繁華，今日，卻是萬分的厭倦。細(xì)細(xì)想，終于發(fā)現(xiàn)，沒有青云，三千繁華不過是過眼煙云。此時此刻，我有生以來最深切的感到，什么叫，情深意切。
回到府中，我便開始為青云繡《萬樹桃花錦》，因為母親告訴我桃花，代表平安。于是，我決定，每日為青云繡一朵桃花，直到，他回來。
放下繡繃，我便去到城樓，向北張望，當(dāng)北方在我的期望下，出現(xiàn)的卻是一張我不熟悉的臉時，我就告訴自己，下一個回來的肯定是我的青云，那個著一襲白衣，高冠束發(fā)，騎青鬃馬，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云。
剛開始，城下會聚集無數(shù)行人。有人說我是被人拋棄，有人說我是神智不清，我懶得解釋，也毋須解釋。我的，眼中心中，只有我的青云，其他，又與我何干？
漸漸的，也沒人會在城樓下絮叨，誰會為一個天天出現(xiàn)的傻姑娘，沒完沒了的說。
終于，我盼來了一份八百里急報，代郡守軍在參軍程青云的奇謀下大獲全勝，斬敵無數(shù)，收復(fù)失地千里。我聽著縱馬疾馳的使者，一邊飛奔一邊報喜，不禁喜上眉梢。
青云，你不愧是我的英雄！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無論從軍行文，你皆是難逢敵手。
（八）
我終于明白“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笔侨绾我话阋馕叮瑑商庨e愁，怕是青云，也在念我吧。李清照，我終于明白，她如何寫得出那些愁腸滿腹的詩詞。只因為相思，只因為相戀。她與趙明誠，怕也是這樣一種愁情罷。
桃花，已經(jīng)繡了326朵，我不知，那一方絲錦上，還承受得了多少桃花，多少思念。
我依舊，站在城樓上等待，那個白衣男子——程青云。可是我沒盼到，盼到的卻是我父親被判罪的消息。
株連三族，家產(chǎn)抄家。惟有我和翠兒，依舊安然。父親，戴著枷鎖從我身邊走過時，嘆著氣說，萍兒，我早就料到今天，我死已無畏，而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你無恙我便放心。記住，不要怪青云，你和他好好過日子罷。
我跪在父親腳邊，號啕，青云，這件事和青云有什么關(guān)系？
父親又深深嘆了口氣，便往刑場走去，毅然而決絕。我還想上前，卻被壯實的衙役擋住，我只有看著父親，蹣跚地想死亡走去。
我不知道，這和青云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皇上賜親，我再次見到了青云，依然是那樣俊秀，依然是那樣的好看，可是我卻覺得別扭。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老太監(jiān)，拿著圣旨，宣讀起來。當(dāng)青云謝恩時，他抱起我，在我耳邊低語，萍兒，我終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這個場面是那么溫馨，可是并不甜蜜，我知道，他是拿我親人的鮮血，換來了我和他的廝守。
我掙脫了他的臂彎，問，你到底做了什么？
萍兒，你要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不想聽，我只想知道，你對我父親做了什么?。课野l(fā)瘋般大聲吵鬧，我現(xiàn)在只是想聽答案，想知道真相。
好吧，我告訴你。你爹權(quán)傾朝野，這幾十年可謂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樹大招風(fēng)，皇上早就想除掉他，只是苦于手無兵甲。于是，他找到我，他讓我接近你，我們收買了你的貼身丫鬟翠兒。一切都很順利，你爹果然排擠我，我便有機(jī)會到邊疆，建功立業(yè)，收買軍心，軍心永遠(yuǎn)比虎符有用，只要有軍心，就有兵權(quán)。于是，圣上得以順利鏟除奸佞，鞏固政權(quán)。
奸佞？真是可笑的說法，我爹為官雖不算清廉，卻也是奉公守法，如何成了奸佞？你們不過是以奸佞的帽子，來殺一位阻礙那個什么皇上親政的人。
萍兒，我和皇上也是迫不得已，自古權(quán)利斗爭都是如此，勝者王侯敗者寇，不惜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我和皇上……
夠了，我不要聽，你為什么不殺了我，你接近我不是為了殺我爹嗎?，F(xiàn)在我爹已死，我還有什么價值？
萍兒，我一開始確是要利用你，可是我最后發(fā)現(xiàn)，我是真的愛上你了，所以，我用性命在圣上眼前保你一命，這足見我對你是真心的！程青云死勁抓住我的手，我看到我白皙的皮膚變紅，然后又變白。
我掙開他的手，冷冷的笑，真心？這世上還有真心嗎？我最愛的人欺騙我，害死我爹，那叫真心？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為了錢出賣我，那叫真心？我再也不要相信，什么真心，什么真情。
我拿起繡繃旁的剪刀，輕輕在手腕上劃下去，鮮紅的血和著眼淚成股望下流，血冰冷，冷澈心扉……
《萬樹桃花圖》最后一朵，被我用鮮血染紅，妖艷而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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