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暉
三春暉
我的生母，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二十四歲時生了我，二十六歲就去世了。對于她，我腦海中沒有一絲直接的記憶；有的只是用奶奶、姑媽、堂姐們的淚水和哭訴構(gòu)建起來的模糊的影像。她身材苗條，瓜子型的臉上有一對總是笑著的小酒窩；她勤勞友善，家里的活兒做得有條不紊，左鄰右舍有事，她不請自到幫忙一通，以致在她下葬時人們也不請自到為她送行。奶奶說我最不懂事，媽媽的遺體已經(jīng)安放在棺木蓋子上了，我竟然掙脫奶奶的手，拉開媽媽的衣襟，哭喊著“媽媽，我要吃奶······”。堂姐說我最懂事，送葬時我頭頂著長長的白布，蹣跚著走了三里多路，不要任何人攙扶，跌到了，爬起來再走，嘴里只重復著一句話：“我要送媽媽，要---送---媽---媽·····”我的這些舉動引發(fā)了親朋摯友和村里人們一陣陣嚎啕大哭。至今，他們談起來好像還歷歷在目。
我的養(yǎng)母就是姑母，在海濱城市當工人。在我送走媽媽的第二天，新婚不久的姑父母把我抱走了。我七歲時已經(jīng)有了兩個弟弟，那年九月初，阿媽送我去上學，我當然欣喜若狂，可是幾天后卻逃學了。原因很簡單：阿爸阿媽上班時，二弟在家玩摔傷了；我是老大，要帶好弟弟！那天晚上，阿媽說:”你好好上學去，我和你阿爸一人帶一個弟弟去上班?！薄拔也簧希∥乙偷艿茉谝黄?！”“啪—”阿媽第一次打了我的屁股，我驚愕地盯著她。她給二弟包扎傷口，眼淚汪汪地對我說：“阿永，你什么時候才能懂得阿媽的心呢？”此后每天一早，阿媽把熟睡中的二弟背在背后，拉著我的手一直送到學校再去上班，直到我九歲時三弟出生。一家六口，靠兩個普通工人的工資生活，當然捉襟見肘了。然而，每逢節(jié)日都能吃上餛飩和茨菰燒肉，每逢開學都能有新書包和文具，我心里樂滋滋的。只是阿媽紅潤的臉上一天天泛黃，時而頭暈，我心里老有一種莫名的擔心?！鞍?，你怎么啦？”“傻孩子，我沒事！”記得有一次回農(nóng)村老家過春節(jié)，我們放風箏，打雪仗，逛廟會，著實玩瘋了?；氐郊业牡诙?，三弟發(fā)高燒了。阿媽緊摟著他，叫我跟著，趕緊跑到醫(yī)院急診室?！鞍⒂?，你在這里請大夫給弟弟看病，阿媽去顧阿姨那里拿錢?！蔽艺J識顧阿姨，她是我們家鄰居，在醫(yī)院做會計。一會兒醫(yī)生告訴我，弟弟患的是急性肺炎，得趕緊打針輸液。我拿著藥方到會計室找阿媽。“向我借錢？沒有哇！”顧阿姨摸著我的頭說，“你阿媽又來賣血了吧？平時兩個月來一次，今天怎么突然來了呢？”阿媽賣血？！我頭腦里一聲炸雷，天旋地轉(zhuǎn)，呼喚著“阿媽------”，踉蹌著奔到抽血室。只見阿媽臉色蠟黃，平靜地坐在那里，殷紅的血正從左臂血管里被抽出來。我雙眼模糊了，心里顫抖了------仿佛阿媽的血是從我的心里抽出來的！那天的場景我是銘刻在心，沒齒不忘的！
第三位母親是我的繼母------我叫她“娘娘”。她和我爹生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小學畢業(yè)時，那個男孩夭折了。誰來傳宗接代？娘娘和我爹商量了兩年，最后還是把我要回去了?；氐竭@個陌生的老家，我學習更刻苦，成績也冒尖，每天還能幫家里做些活兒。娘娘也說我乖巧得很。母雞生了蛋，她煮兩個------我和妹妹一人一個；年前賣了豬，她買點布料，-給我和妹妹一人做一件新衣。初中升高中考試前一天晚上，她幾乎一夜沒睡，蒸糕煮粽子，希望我能“高中”。結(jié)果是她如愿以償了------我考取了省屬重點中學。她樂得逢人便說“我兒子考取省中了！”我爹卻眉頭緊鎖，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在為我的上學費用發(fā)愁。終于在一天晚飯后，爹爹對我說：“孩子，你還是在家種田吧。一年幾十塊錢呢，這個學我們上不起呀！”“爹，我也不想上學了，想跟著四老爹學耕田，好嗎？”我的話音未落，耳朵卻被娘娘揪著了。“學耕田？有什么出息？不行！你一定要去上學！”娘娘第一次發(fā)這么大的火，我和爹爹都驚呆了，無言以對，只好去睡了。睡夢中，我還覺得耳朵被娘娘揪著，下意識地用手捂起來，不料真的抓住了一只溫暖的手。我驚醒了，只見娘娘明明站在我床邊?！昂⒆?，起來。”她輕聲說著，點上罩子燈，把燈芯捻到最小，又拿來一把小鍬，把我領到她的房門口，指著門檻底下說：“挖吧！”挖了一尺多深，發(fā)現(xiàn)一個不小的甕子。揭開蓋子，娘娘從里面拿出了一副銀手鐲，一根銀項鏈，十多個銀元，又掏出十多斤銅錢?！斑@是我媽給我陪嫁的東西，埋在這里十幾年了，現(xiàn)在總算派上用場了。留一半的銅錢給你妹妹上學用吧?！彼龑ξ艺f，又像是自言自語。第二天清晨，娘娘拉著我到古鎮(zhèn)的銀行里賣了那些銀器和銅錢，留足了我的學雜費、伙食費，給我買了一雙白球鞋、一丈六尺學生藍布料和一斤半深紅色毛線。此后十幾天，她請人給我打毛線衣，自己則通宵達旦為我做了一套衣服、一雙單鞋、一雙棉鞋?？粗锬餆粝聦Ｗ⒍鴦诶鄣纳碛?，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感恩之情油然而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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