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一幫愛談閑天的村民站在村前的朝門口發(fā)表議論，說有人夜里醒來后睡不著，在被窩里勾著手指頭從村頭算到村尾，過了三十歲還沒討到婦娘的老單身公，村里竟然有50多個，年齡最大的老單身公，比如采芹，比如濤老倌，都60多歲了！這個統(tǒng)計報告令人吃驚，隨即在村里傳開了，有人搖搖頭嘆息，也有人不信，不過勾勾指頭確實有這么多。令我有點遺憾的是這里面包括了仁和哥，本來他不應該榜上有名的。

仁和哥住在村子的最前面，出門就是一口大池塘，池塘邊上栽著他家的幾棵老棗樹。小時候我們附近的男孩女孩最愛在他門邊的青石板上單腿玩一種跳井字屋的游戲，或者踢田螺殼串，或者踢雞毛銅錢毽子。夏秋的夜晚，我們常會端著飯碗坐在他屋子旁的青石條上吃飯乘涼，數(shù)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這個時候，仁和哥也會拿出一把矮凳坐在石板上，吃飯或者給我們講一些神話故事。

聽我母親說，我還在吸奶的時候，長得胖胖乎乎，招人喜愛，仁和哥最喜歡抱我。這話從仁和哥的口中也得到過證實，他說是看著我一點一點長大的。我的印象中，仁和哥總是一臉和善的笑容，衣服干凈整潔，從不曾看他發(fā)過脾氣。我母親說，仁和哥是村里的老高中生，有很深的文化，當然脾氣好。此話確實不假，比如我們有時爬上仁和哥的棗樹上偷摘棗子或者拿竹篙子打棗，仁和哥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像別人一樣拿小樹枝驅趕我們，他會說，快下來，別摔著了，別掉進塘里了。有時他甚至還會舉起雙手，把我們抱下樹來。

仁和哥一家有三口人，他母親和他妹妹。有段時間，仁和哥走婦娘運，來他家的媒婆不少，還有女子親自來查看他家境的，大都很滿意仁和哥?？墒?，仁和哥似乎不喜歡討婦娘，還是有什么原因，因為他母親常跟我母親念叨：“這個蠢子崽啊，給他說個婦娘，他就拿著本書不放，說不討，說急了，他就說你要討你討，你說急不急人?。俊?/p>

幾年后，仁和哥的妹妹也嫁人生孩子了，仁和哥還是沒有討婦娘，而往日給仁和哥做媒的人似乎也銷了蹤跡。日子就這樣平靜地溜走，仁和哥在勞作之余依然穿得整整潔潔，愛拿一條矮凳坐在門口的石板上吃飯看書和講故事。他的母親卻沒有他這么鎮(zhèn)靜，時常在背后扯衣角抹淚。

我在湘潭上學的那兩年，仁和哥好像是村里第一個買手搖電打魚機的人，假期的時候，我?？匆娝厍皰煲粋€小木箱子，腰里系一個魚簍，手持兩根通電線的長柄撈網，穿一雙長筒水鞋在田野江邊捕捉泥鰍魚蝦。他母親是個信佛的人，不愛吃葷腥，他的這些泥鰍魚蝦成了村里人來客時購買的好菜。多余的，仁和哥就每逢趕集拿到市場去賣。于是，他的身邊一般常有點閑錢。我在學校缺生活費時，我母親常臨時從仁和哥那里去借10元20元的。(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在村口碰見仁和哥，我們握握手后，我賀好話說：“仁和哥，祝你今年討個好婦娘?！比屎透缈嘈α艘幌?，說：“這話不說了，唉，水過八丘了。以前村里人也還年年過年賀我討個婦娘，現(xiàn)在都是賀我身體健康了，不提了。”

之后又過了多年。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村里的祭奠禮生小組安排幫手，要仁和哥和另三個男子去山上開挖墓穴，我很吃驚，禮生解釋說，近年來村里有白喜事，都是請仁和他們四個人去干這份差事，他們是老單身公，有后人的人不愿干這個的。我去請仁和哥說明來意，仁和哥微笑著滿口認承了下來。

如今仁和哥已蒼老了很多，滿面皺紋，我偶然回村，他依然那么和善地笑著給我打招呼。他的母親也還健在，白發(fā)蒼蒼。有一天下午，我路過他門口的時候，看見他母子二人在門口的青石板上各坐一條矮凳，望著遠山靜默無語，夕陽的余暉里，仿佛兩尊雕像。

2012年12月22日夜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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