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官稱的甬溫線特別重大鐵路交通事故的第三天，我獨在網(wǎng)絡(luò)上徘徊，遇見石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項余岸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項余岸生前就很看重先生的文章?！?/p>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撰寫的教學(xué)雜感，大概是因為往往沒有與時俱進之故罷，編輯大多貌似述而不作，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中，毅然為我作評點的就有他。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xiàn)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三十六人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dāng)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幾個所謂專家騷客的陰險的論調(diào)，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shè)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七月廿三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

在三十余遇害的生命之中，項余岸君是我的朋友。朋友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yīng)該對他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他不僅是“茍活到現(xiàn)在的我”的朋友，更是死于改革陣痛期的中國的中國的青年。

他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我以丁老爺子注冊到他的網(wǎng)站語文軒的時候；但是我不認(rèn)識。直到后來，因文本不會上傳，便求教于在線客服，這時他的頭像閃動了，細(xì)心教我，然而不知是系統(tǒng)出錯，還是我實在太笨，只好把論文傳給他、把密碼告訴他，由他代為上傳。后來文章發(fā)表，并且與百忙中的他深談之后罷，我心中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悉心教學(xué)，且在教研領(lǐng)域頗有建樹的年輕人，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傲氣的，但他卻常常傾聽著，口吻很溫和。每每發(fā)去論文、課件，他總不忘給我回復(fù)，并且道一聲謝謝。最后來因為忙著編一本成高輔導(dǎo)教材，就極少前去語文軒了，于是見面的回數(shù)就較少了，偶爾在上遇到，也聊上幾句，記得一次是我打聽其確鑿的生日，一次是他約我完成教材后送他一本。此后似乎就不相見?？傊?，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四

我在廿四日，知道動車的相撞，那時電視還在連篇累牘的報道挪威的事情，后來在網(wǎng)絡(luò)上得知小依依的不幸，怎么也不曾會把那一場人禍與溫和的項余岸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石君告訴我小依依便是項余岸君的女兒而項余岸已經(jīng)死去時，我對于這說法，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傾聽著的溫和的項余岸君何故也遭此橫禍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是他打不通的電話、永是黑色的頭像、再也不能回信的郵箱以及浙江友人的電訊。

但鐵道部就有令，從速掩埋車頭！

但發(fā)言人就能說，小依依只是個“奇跡”！

但接著就有主旋律，說是大災(zāi)見大愛。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主旋律，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魯迅之所謂“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p>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他，項余岸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旅游而已，蕓蕓眾生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結(jié)局。

始終溫和的友善的項余岸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為證。當(dāng)三十余個生命匆忙的死于自詡絕對可靠的科技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呵！

但是溫州的女記者卻居然昂起頭來，問溫總理“您對溫州人在這次救援中的表現(xiàn)如何評價？”……。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事故。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dāng)時用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但事故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并非“人禍”的天災(zāi)。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dāng)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dāng)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溫和友善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碧饶苋绱?，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鐵道部竟會這樣地急于通車，一是發(fā)言人竟至如此之無情，一是溫州的女記者獻媚時竟能如是之鎮(zhèn)定。

然而這一次沒有讓鐵道部完全自說自話的斗爭中，努力去挖掘真相并告知世人的勇士，讓人性閃射出了奪目的光華。倘要尋求這一次事件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項余岸君?。ū疚淖髡撸憾∮跈z）蕭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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