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村里來了家下放戶。“咣里咣當(dāng)”地拉了一卡車的桌椅柜子壇壇罐罐，還有她們母女三人。

母親近五十歲的樣子，個兒不高，白白凈凈的，或許是走不慣鄉(xiāng)下的泥路，挪動步子來慢騰騰地，生怕被什么絆倒了似的。兩個女孩，大的比我略小一點(diǎn)，十一二歲，小的七八歲。生產(chǎn)隊(duì)在村前倉庫的一頭給隔了一間房，又在山墻邊上搭了一間偏廈做廚房，一家人就蝸居下來了。

記憶中，下放戶的大女孩扎著兩個小馬尾巴似的辮子，白皙的瓜子臉，癟癟的嘴，上唇還有一圈淡淡的絨毛。她的話不多，顯得很文靜。

她們家在村里初來乍到，舉目無親，老的老，小的小，麥蒜不分，農(nóng)事不諳，可想而知當(dāng)時的生活是多么艱難啦。我的母親是一個善良頗具同情心的人，一有空就去她家，幫助種菜，指點(diǎn)農(nóng)活，料理家務(wù)，給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每當(dāng)我的母親與她的母親一起做家務(wù)或拉呱家常的時候，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那女孩很少和我說多的話。也許是因?yàn)槲覀冞€處在于異性面前羞于啟齒比較封建的年齡吧。

從她和她的母親零零散散的言談中，我們漸漸地才得知她們一家人都姓吳，她的母親從不愿提起她男人的緣故——她的丈夫犯了法被送去勞改，并連累了她們才被下放到農(nóng)村。嗨，難怪那女孩這么小的心靈卻有著如此慘重的創(chuàng)傷！我無法安慰她。我的父親是個教師，57年就因?yàn)橐痪湓挶诲e劃成右派。就是這頂“帽子”，壓迫了他幾十年，也株連和害苦了我們幾弟兄。我們在村里不知遭遇了別人多少白眼，連招工、升學(xué)、當(dāng)兵的權(quán)利統(tǒng)統(tǒng)給剝奪了。我們和吳家可以說是有點(diǎn)兒同病相憐了。

那時，雖然文革遺風(fēng)尚存，但因?yàn)樗齻兪浅鞘腥嘶驇熒恢齻兩硎赖木壒?，在學(xué)校里她們?nèi)匀皇青l(xiāng)里娃們矚目的對象，特別是她們講一口的城里話，能唱很多我們連聽都沒有聽到過的歌曲，還會跳很多很多的舞蹈，令我們咋舌和眼乞。而我們除了瞎哼幾句樣板戲，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及一些不成音律的歌謠之外，幾乎是一群白癡。老師就讓那女孩和其他下放戶的孩子教同學(xué)們唱歌、跳舞。一曲一調(diào)，一招一式，她教得很認(rèn)真，很投入，于是，學(xué)校里和村子中，才回響起了《希望的田野》《讓我們蕩起雙漿》這些新鮮美妙的旋律和歌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年秋天的一個傍晚，那女孩急急忙忙地來到我家說，她的小妹不見了。我們一家人連忙放下碗筷四處去幫助尋找。女孩的母親“清娃――清娃，你在哪呀？你不在了叫我怎么活呀——” 凄愴的悲號驚動了全村男女老少，鄉(xiāng)鄰們也紛紛四處幫助尋找。有的在柳塘四周用竹桿撈，有的打著電筒向村子外搜尋……就在這時，那小妹突然回來了，原來她與別的小孩玩耍竟忘了回家。吳母一把將小女兒擄在懷里生怕跑了似的，哭成了淚人。我看見了那女孩一臉的悲戚和無助。

平時，那女孩和妹妹放學(xué)后除了做作業(yè)外，幾乎沒有什么家務(wù)可做。有時，她們姐妹倆就和我們一起去剜豬草。田野里空曠遼闊，清新如洗，我們在蔥蘢的草籽、碧綠的麥地里穿行。她指著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草，問這問那，好奇得像外星人。我就一一說給她聽，這是黃花苗，那是地米菜，還有五月五……她似懂非懂地點(diǎn)著頭。高興的時候，她就唱歌，唱那些很動聽很婉約的歌兒。此時，我們的眼前只有藍(lán)天白云，只有莊稼上低掠的紫燕，只有燦爛明媚的晚霞。

不到兩年，她們家就返城了。當(dāng)她家返城的汽車哼著粗氣開出那個貧窮偏僻的鄉(xiāng)村時，我就一種預(yù)感：我還會見到她的。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從田埂上走了出來，又從小縣城到了人們仰慕已久的城市，更換了幾個地方，居然還是找到了她。在茫茫的人海中，在擁有百余萬人口的城市中，在僅有一線希望的信息中，能夠輾轉(zhuǎn)地找到她，是不是一種緣分呢？不得而知。簡單的一番通話，我仍聽出了三十多年前那女孩的聲韻，雖然她已經(jīng)更改了姓名，且已結(jié)婚生子。我敢肯定，她一定還清楚地記得在鄉(xiāng)下的那些日日夜夜，她一定不會忘記我們在一起時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她會想起那年淅淅瀝瀝的夏雨和飄飄灑灑的瑞雪，她會浮想鄉(xiāng)村春天的麥苗泛碧波，秋天的稻穗菽千重浪。

光陰荏苒，三十多年后我們又見面了。雖然時光能夠抹去兒時的痕跡，卻抹不去心靈的記憶。我提起筆來，侍弄這些文字，是作為對那些歲月的饗祭，可能勾起她對那些已經(jīng)忘卻歲月的回憶，也希望我們甚至我們吃“漢堡包”“麥當(dāng)勞”的下一代能夠更好地珍惜今天的美好時光。

作者：孫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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