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情侣中文字幕电影,在线麻豆精品传媒,在线网站高清黄,久久黄色视频

歡迎光臨散文網(wǎng) 會員登陸 & 注冊

童年的歌聲

2012-08-24 15:25 作者:草苗  | 14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童年的歌聲

文/草苗

我的童年是一粒浸泡在淚水里的水果糖,既有甜蜜,又有苦澀……不對,我何曾苦笑過,要么愉悅地微笑、要么開懷地大笑、要么,嘿嘿,齜牙咧嘴望媽媽傻笑。不管生活有多苦,媽媽望見我總是微笑:“真是長不大的憨冬”。

憨冬冬,是媽媽給我取的外號。小時候我的腦殼生得又大又圓像個大冬瓜,身子細弱,摔倒地上爬不起來,晃著大腦殼:“媽媽,媽媽”要媽媽幫我,媽媽邊幫我邊微笑說:“憨冬冬,只長腦殼不長肉”。

不知你看過《烈火中的永生》沒有,里面有個叛徒叫甫志高,還有《紅燈記》里面也有個叛徒叫王連舉,我的人品和他們差不多,他們是大壞蛋,我是小壞蛋,告密的小壞蛋。小叛徒這個外號是玩伴給我取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憨冬冬,過來,”媽媽喊我:“今天又搗了什么亂?”“我投降”媽媽沒有批評我,我就招得一塌糊涂,誰,誰,誰叫我干的,“他們還干了……”讓媽媽和鄰里的阿姨阿婆獲得意外的收獲。

天麻麻黑,要吃晚飯的時候,鄰里的玩伴們罰的罰站、挨的挨篾片打屁股。個個朝我狠狠瞪眼珠,瞪得我心慌,怯怯溜走。

電影里的叛徒只有一個結(jié)果——不得好死,我當叛徒有兩個結(jié)果:一是他們不和我玩,我在地上哭著打滾他們也不和我玩,連我的親哥哥也不和我玩。二是媽媽給我好處,我是媽媽的小奸細,她給我分分錢,一分的、兩分的、伍分的,冰糕是四分、伍分、六分有點貴,小人書也有伍分、六分、一毛六一本更是貴得嚇人。我喜歡小人書,沒有玩伴和我玩只有和小人書玩。雞公糖便宜,一分錢粒,它有紅色的尖尖的小嘴巴,也是紅色的漂亮的雞冠子,身子是白色的,它的白不是那種皙白,也沒有光澤,捏在手里像捏著圓圓的石彈子,那時形容不出來,現(xiàn)在想來,是很有質(zhì)感的那種感覺,它的腳丫子是金黃色的,也有泥巴色和麻花色,我喜歡金黃色,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它的腳丫子,嘴唇輕輕去吻它的小尖嘴,或是舌尖小心的去舔它的小尖嘴,一直吻舔到小腳丫子,到指尖手心,吻舔蜜的味道、滿意的味道,甜蜜和幸福的味道在嘴唇、舌尖上融化,在心里融化,甜蜜的、幸福的歌聲從心里、從指尖飛出:雞公糖、鴨公糖,各人找到各人要……

省下的錢我買小人書,把買雞公糖和買早餐的錢都拿來買小人書,忍著嘴饞、肚子餓和我的小人書玩。用媽媽曬衣服的繩子拴在小樹枝上,把小人書掛成一排花花綠綠的小兒,勾引玩伴們,也想討好他們,引誘他們和我玩。“嗯!階級敵人的糖衣炮彈。叛徒、壞蛋的陰謀詭計無產(chǎn)階級、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絕不上當。”只有小燕妹妹來搗亂,二、三歲的小蛐蛐,拿起小人書在壩子上亂跑,你喊她:“還回來。”她越帶勁,嘿嘿嘿的舞動小人書,怕她弄壞,你兇她:“還回來!我打你?!彼骸芭?!敢?!边呎f邊把小人書拽在地上,還想踩,我趕過去抓住她。她哭,嚷:“小叛徒打人嘍,大欺小賴、賴格寶(蛤?。?,話都說不明還要吆喝。唉,小蛐蛐,不跟她一般見識。自己看小人書,自己在小人書里尋開心??匆粫?、盹一會、也想一會,不想書里的事,想心事,憨冬冬有心事,小燕妹妹不清楚、哥哥姐姐不清楚、媽媽怎么也會不清楚呢?你們不和我玩,我還不讓你們看我的小人書哩,你們求我,我也不肯,我要收錢,看一本一分,我有30多本,只看一遍有30分了吧,一分一粒雞公糖,嘖嘖嘖,天天有雞公糖吃嘍,每個人發(fā)一粒,看你們還和不和我玩。是不是貴了點呢?收五厘、三厘、一厘可不可以呢?用什么錢來找補他們呢?沒有比一分的錢更細碎的呀,要不他們用新的分分錢換我舊的吧,新的分分錢在太陽下可以把光的影子射到墻角和黑暗的窗子里,舊的分分錢黑糊糊的捏在手里老出汗。要是他們還不來呢,我用新錢換他們的舊錢,他們還是不來呢,我給他們錢,我不吃雞公糖,讓他們吃,我不要甜蜜幸福了,讓他們要……

有一次我告密落了空,就是經(jīng)歷了這次落了空的告密,我一下子長大了好多,我再也不告他們的狀了,不是怕他們,是心里不愿意了。有一天,是天,采摘嫩胡豆的時節(jié)。我見哥哥、小萍姐姐、笆籠、月亮、星星等,將柴禾捆綁成一小捆捆的,哥哥偷了兩匙鹽、小萍姐姐偷了兩砣豬油,其他的在村邊砍了幾支竹子分成一截截的。哦,他們是要去燒竹筒胡豆吃:將偷摘的嫩胡豆塞進竹筒里,加上鹽、放進油、用菜葉子封上口,再抹上厚厚的黃泥巴,先用小火燒,竹筒咝咝冒白霧兒,火慢慢旺,啪啪啦啦,竹筒子不能燒爆裂了,青變黃、黃變黑,火候拿捏好,可以敲碎黃泥巴了,可以撕開菜葉子了。哇!竹筒子、嫩胡豆清香撲鼻,真是要了命兒、丟了魂兒,人世間最美味的食物,吃一粒,要死都舍了,當叛徒都干,背叛媽媽都敢。我要去,我堅決要參加,不干,我告狀,讓你們也干不成,讓你們也吃不成。向誰告呢?大人上班去了,孩子們誰怕誰呢?哭,打滾,誰理你呢?攆,打回去,打小壞蛋,誰會不下手呢?親哥哥都下手。

我等大人下班,我盼他們比媽媽爸晚回來。我告他們,一家一家的告,告他們玩火、當小偷、打我……家家的篾片準備好了、晚飯也準備好了、太陽下山了、月亮星星露臉了,他們還沒回來。出事了,大人開始著急了,到村口去望他們、邀約著要去找他們……

暮色里他們回來了,一群傷兵、俘虜,東一個西一個衣衫破爛傷痕累累,最觸目驚心的是哥哥拄著樹子棒捧,光腳板上浸漬污血,一枚銹跡斑斑的鐵釘從腳底板穿透了腳掌,還掛著一小塊黑漆漆的木屑。媽媽的淚水流出來了,大人們慌了神,“送醫(yī)院,快送醫(yī)院?!毙∑冀憬闳咏o我?guī)灼z木板,哥哥遞給我一個黑不溜秋的竹筒子,是清香撲鼻的嫩胡豆,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倒出來數(shù),有二十粒,數(shù)出了二十粒清香撲鼻的淚水。

膠木板有用途,玩的用途。做打粑缺了它不得行,就是用廢書紙,最好是用電影的宣傳畫片,現(xiàn)在的稱呼叫銅板紙,不怕水浸耐用、耐玩,疊成方塊形,方塊豆腐干,大小要拇指和食指像彈珠子般卡得住,膠木板剪切成一樣大小,還要在石板上磨,磨出纖維絲絲來,再用漿糊、沒有漿糊用米湯或是稠稀飯也行,把它粘合到紙塊上,用砣平整的石頭壓住,慢慢陰干,粘合死了,就算做成功了。可以雙人玩,也可參人,三人、五人、七八人都行。玩的規(guī)矩要先訂好,大家認同。我們一般是這樣訂的:依次劃石頭剪子帕子包,先輸?shù)?,把打粑從三合土地壩上唰唰的滑出去,滑得越遠越好,它是靶子,然后依次去擊打它,靠近一手卡子,輸一張?zhí)羌?,打中了輸兩張?zhí)羌?,疊在上面了輸三張?zhí)羌?。要是糖紙輸完了,還想玩,輸了,兩個玩伴手拉手舉上頭,做成一道城門,你要從城門下穿過,他倆唱:“城門城門雞蛋糕,三十六蛋糕,騎白馬,舞彎刀,走進城門挨一刀,咣當!要風!還是要!”“要風?!彼麄z扯著你的耳朵,卟哧,狠狠吹口氣灌進你的耳朵里,嗡嗡直響腦殼都要爆炸。鉆第二次城門,只能要雨,他倆朝你臉上吐沫粒兒,哎呀,煩死了,你要趕快去尋水來清洗。第三次鉆城門,那就風雨交加侍候了。

膠木板是寶貝,它少,用錢都買不倒,要在工廠的大渣場去掏去刨,渣場在江邊坡很高很陡,他們就是在哪兒摔傷、掛傷、釘穿腳掌的。他們心里有我,給了我膠木板,給我留了好吃的竹筒子燒嫩胡豆,他們是怕我礙事,怕我被摔傷,怕我偷嫩胡豆被農(nóng)民伯伯捉住。他們是我的好哥哥和好姐姐。我發(fā)誓要和他們一頭,絕不再叛變他們了。

從此媽媽再問我:“憨冬冬,今天哥哥他們帶你搗蛋沒有?”“沒有,只是憨冬冬搗蛋了?!薄罢f,怎搗蛋的?”今天確實搗蛋了,搗了好玩的蛋;哥哥們把我們這些五歲以下的小男孩集合了起來,有七八個,一聲令下:“占領(lǐng)女廁所!”七八個小蛐蛐呼啦呼啦的沖進女廁所,一人占一個蹲位,靜靜地等候著,等小姐姐、大姐姐、小嬢嬢、大嬢嬢,年輕女子,她們一進來,“哇!”轉(zhuǎn)身往外跑。轟!哄堂大笑,有小蛐蛐跟倒跑,哥哥他們在廁所對面坐著,“回去,回去,沒有命令不準撤出?!崩^續(xù)等候,占倒茅坑不屙屎。阿婆來了,“滾出去!搗蛋小子?!边吅疬厑碜ノ覀?。火啦,火啦,扯風啦,一窩蜂撲趴連天往外跑,露著小屁股跑啦,提著褲子跑啦,快快跑啦,捉住了要打小屁股啦。

年輕的漂亮的女娃兒進女廁所,看見有小男孩在里面,她們要往外跑,那么她們肯定不敢進男廁所,媽媽敢不敢呢?肯定不敢,哏,逼我認錯、逼我當叛徒,害得哥哥姐姐不和我玩。我跑倒男廁所里,看你啷個抓我,看你拿我有什么辦法。

有一天,媽媽和哥哥在壩子里捏煤團。捏煤團先要滲進黃泥巴漿漿,和黃泥巴最好是添些米湯來增加粘性,要在大腳盆里用木棒使勁攪拌,拌成稠狀,這樣和進煤炭里,邊和邊揉,煤就有了粘性,你想把煤捏成什么形狀就能捏成什么形狀,媽媽和哥哥是把煤揉搓拍打成餅子,像黑色的太陽和月亮那樣的餅子,在太陽里曬,在月亮里陰,曬得梆硬、陰得梆硬,生火的時候要用柴刀砍,才能把它分成小塊,加進爐灶里,這樣的煤塊火旺,還熬灶。我在旁邊玩耍,一個人不好耍,我到媽媽背上去耍,去撩媽媽的秀發(fā),去扯媽媽的耳朵,去模媽媽的頸項,媽媽的頸項白皙柔嫩像凝脂玉般溫潤光滑,把媽媽惹煩了:“過去,邊邊去耍,去給媽媽和哥哥端杯水來?!倍怂?,我要去給你們端水,想得美。我去扯豬尾巴草,扯來撩媽媽的頸項、耳門心,剛一撩,啪!媽媽回手就給我腳腿一巴掌,“哎喲!”痛得跳。聽媽媽說:“到媽媽前面去,到媽媽的眼皮下去站倒!沒得媽媽發(fā)話不準亂跑。”我抹抹淚,咧咧嘴,扭扭捏捏地站在媽媽的對面,老實了一會兒,腳開始動起來了,手開始糙起來了:腳踢小石子,手比啥子呢?不知道,身子扭動小樹枝,嘴里唱出:“風箱擺在馬路兩旁,說唱:唬,唬,唬,爐子發(fā)燃了,打炒米生意旺,說唱:嘣!一鍋一角五,談起那烏黑的臉嘴,說唱:好妥呀,好妥呀(漂亮),就像那煤球閃閃發(fā)光,說唱:好射人,好射人,補鍋匠,補鍋匠祝你永遠找不倒對像,說唱:該背遭、該背遭、我歡喜……”媽媽卟哧一笑,抬頭:“真是憨冬冬,才挨了打,又鬧起來了?!币妺寢屝?,我的心野起來了,慢慢往后退,離媽媽越來越遠,膽兒壯了起來:“何三妹!何妖精!穿花衣服,羞,羞不要臉,小手指在臉上刨……”拚命往男廁所跑去,媽媽追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哎呀,平時尿急,一哈兒(會兒)就能跑攏的地方怎會這樣遠呢?心慌啊,跑不快啊,要被媽媽捉住,要挨打……在廁所的門口還是被媽媽捉住了后頸窩,媽媽裹著煤炭屑黑糊糊的手抓緊了我的后頸窩?!盎厝ナ帐澳悖 眿寢尯莺菡f?;氐郊遥罢l教你的,何三妹,何妖精?跑廁所,往男廁所里跑?”我望哥哥,哥哥伸了伸大拇指。我昂起頭:“憨冬冬,我自己?!薄白煊?!你反了!”媽媽沖進屋里,從床鋪下扯了一把谷草出來,“趴倒墻上?!被?!唬!唬!谷草打在我的屁股上?!鞍蜒澴用摿?!”我使勁攥緊褲子,媽媽手里的谷草抽在我的手上,我還是不松手,媽媽火了,抓住我的褲子剜,剜出我的小屁股,唰!唰!唰!“我今天將就這把谷草打斷!”我唏啦嘩啦地嚎哭起來,“媽媽饒命??!我錯了?!薄澳氵€喊不喊何三妹,何妖精?”“我不?!薄耙灰袔锱埽俊薄耙??!薄斑€要?!薄安?。”“究竟要不要?”“要,不,要,不,要……”我糊涂了啊,語無倫次,不知怎么回答媽媽才不打我了?!罢f清楚,是要還是不?!薄拔遗芘畮?,跑媽媽的女廁所……”媽媽停下了,蹲了下來,用黑糊糊的手抱著我,用她的臉來揩我的淚水,媽媽的臉上淌滿了汗水,媽媽的汗水是從她的眼眶里流出來的。

事后,我用媽媽打我的谷草去抽打小樹枝,嗶嘰嗶嘰的抽打,手都軟了,肚子也打餓了,可那谷草還是沒打斷。于是“將就谷草打斷”成了我童年最大的恐懼。媽媽也總是用這句話來嚇唬我,像孫悟空頭上的金匝咒,把我箍得嚴嚴實實、管得服服帖帖。

天要涼了,媽媽就要給床鋪添加谷草,先要將谷草在秋高氣爽的風里吹、在秋高氣爽的陽光里曬,把干爽的風、溫暖的陽光鋪在床上,罩上袒子,床鋪像吃飽了的小肚子圓鼓鼓的,跳到床上去,松軟泡和,谷草嚓嚓響,趴起,聽谷草里的風、谷草里的陽光……

用谷草打孩子,真是妙不可言,谷草在風里舞動,嘩啦啦的,聲勢浩大,嚇人得很。谷草柔軟綿實,不容易折斷,有時間的長度、泥土的深度、生活的溫度,最重要的是:谷草打屁股不傷皮膚、不傷筋骨、不傷孩子的心,是媽媽的,是媽媽打孩子特殊的方式。

媽媽是個美人兒,針線活兒好,給自己縫制的衣服總是端莊漂亮,她還會繡花,繡個小動物在我的新衣服上,讓小朋友羨慕死了。村子里、或工廠里有人家辦喜事,媽媽不送禮,他們自己帶布、帶花花綠綠的線來求媽媽給他們繡一對鴛鴦、一雙喜鵲、兩尾金魚、兩朵百合花……有一次媽媽繡了好大好大的一幅畫,布要從床的這頭扯到那頭,還要先繡上底色,繡了幾遍才完成;有天空、山水、天上有個粉嘟嘟的氣球,媽媽說是太陽;又長又尖的嘴巴和細長的腳桿桿有漂亮的白羽毛,媽媽說是仙鶴;彎彎曲曲麻麻雜雜長在巖石上的樹,媽媽說是松樹。繡這樣的畫,媽媽說先要在心里畫出圖,再把圖描在九宮格的紙上,還要在心里調(diào)好色,再用針線把顏色繡在布上。繡這幅畫媽媽從春天繡到了秋天,把一年里最溫暖、最火熱、最歡樂的日子都繡進去了。

這次挨了打,我成了哥哥的小英雄,好像我也有了許云峰、江竹筠臨死不屈的氣慨。哥哥說我是可愛的小羅卜頭。他們玩??偸菐е遥好~、撈蝦、搬螃蟹、捉青蛙,我在岸上吆喝;河沙壩翻筋斗、摔跤、操扁掛(武術(shù)),我當觀眾;下河游泳、打水仗,我守衣服;他們?nèi)ネ挡窈?,我照看背兜。有一次哥哥姐姐去偷木箱社(生產(chǎn)木箱的工廠)的柴,我在避靜的樹林里替他們看守背兜,最大的巴籠哥哥告訴我:“哪兒都不能去,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都不準離開背兜,少了一個我們就不和你玩了,你記住八個背兜一個不能少。”他們洗洗索索、偷偷摸摸,成傘形向木箱社鉆了去,一會兒東一個西一個鬼鬼祟祟的抱著柴禾回來了,哇!全是四四方方的木塊子,光光生生的,是生產(chǎn)木箱子用的。要經(jīng)過好多道工序才能形成這樣子,最少要經(jīng)過改、烘、鋸、刨,要流工人好多汗水?!盎貋睚R了嗎?”巴籠哥哥小聲問,“齊了、齊了……”大家小聲回??纯磻?zhàn)利品,每個背兜都只有半背。“等會我們分頭行動,從各個方向去偷,有了情況四散跑開,不要朝這兒跑,明白沒有?”巴籠哥哥小心安排,“曉得了?!贝蠹矣州p聲回。他們出發(fā)了,像八只弓著背的貓兒,輕手輕腳朝目標的各個角落摸爬而去,讓人想起周八皮半去偷雞,或者是松井的隊伍偷襲村莊。農(nóng)村和城市不一樣,在農(nóng)村可以去割草,砍灌木和枯死的樹子,城市里拾柴禾挺多是用鉤子去鉤一些枯萎的樹枝或者是撿拾飄落的樹葉子,家家的孩子都在撿拾柴禾,城里的燒柴真是個大難題,所以孩子們?nèi)ネ挡?,大人們都睜只眼閉只眼,甚或是默許?!白阶?!捉住!捉小偷!”工人師傅高聲喊,吡吡啪啪,嗦嗦啦啦,哥哥姐姐們像驚飛的麻雀,卟卟四散飛開,一瞬兒就沒了蹤影。工人師傅也不是成心要捉住他們,只是想把他們轟開。我心慌踮起腳尖從樹林里往外張望……“嘿嘿,哪兒有一個?!辈缓?,我被發(fā)現(xiàn)了。跑,八個背兜帶不走,不跑,要被抓小偷?!澳睦锒疾荒苋?,你的任務是守背兜”。先跑來的是個喝喝甕鼻子師傅,他沒得鼻子,長鼻子的地方只有兩個小孔,樣子挺嚇人,哥哥姐姐都怕他,他話說不明,哏哏嚨嚨的,一上來就抓緊我的小手,“跟、跟、跟我、餓、餓走?!庇謥砹硕⑷齻€工人,把柴禾勻了勻,背的背,提的提,把我和八個背兜全部帶到了廠子里。喝喝甕鼻子說:“你偷偷沒得?”“我守背兜,我沒偷?!薄八⑺?、他們是哪些,家、家、家住哪兒?”我學他:“住、住、住在村、村子里。”“知、知不、知、道,你們是破壞抓、抓革命促、促生產(chǎn)。”“不知道,家里沒柴燒,我爸爸喊我來偷的?!薄靶『⒆?,不準亂、亂說。哪個背兜是、是你家的?”我又學他:“都、都是我、哦、餓家的?!薄叭?,全部沒收。你,你各人回去,告、告訴他們不準來偷了,抓倒起,送公安派出所,關(guān)起。”“我不干,背兜和柴禾必須還給我?!焙群犬Y鼻子不理我了,他去干活兒了。我去往背兜里裝柴禾,剛把八個背兜裝滿,他又過來把柴禾倒在木堆里,來回了好幾次。他們下班了,喝喝甕鼻子叔叔過來抱起我:“走,我送你回家去?!薄安?,我不回去,要回去,把背兜都還給我?!薄澳慵业谋扯凳悄膫€?”“我指了指?!彼脕砦壹业谋扯当吃诒成?,又要抱我。我跑開,他追我,把我緊緊抱住。我又哭又叫,用手去抓他臉上的兩個小洞洞。他把我放在工作臺上,“不,不管你,讓你各人在這兒哭?!蔽矣媚緣K子木砣子拽他,他拿我沒法子,“好、好、好,背兜都還給你。不許哭了。”我破涕為笑,跑過去抱著他的腿,“好叔叔。”“哎!小、小無賴。”“好叔叔,喝喝叔叔,還有柴?!薄安坏眯??!蔽矣趾窟罂蕖ナ傲诵U棄木屑裝滿了我家的背兜,說:“回家吧,回家吃飯了?!彼芽毡扯到j起來橫在柴背兜上,手里抱著我,送我回家。我摸了摸他的小洞洞,挺好玩,喝喝甕鼻子叔叔咯咯咯的笑。到家了,爸爸在,趕快接過我放在地上,又接過喝喝甕鼻子叔叔背上的背兜。喝喝甕鼻子叔叔對爸爸說:“孩子小,工廠里不安全,以后不要他們來廠子里拾柴了,我?guī)砹藥讖埐窈唐?,兩毛錢,三十斤,用完了我給你們送來。”爸爸握住喝喝聾鼻子叔叔的手:“謝謝!快進屋,我哥倆喝杯酒?!薄安挥昧?,家里等我吃飯哩?!卑职终f:“那就下次,我們一定要聚一聚”。喝喝甕鼻子叔叔和我爸爸成了好朋友,他路過我家也常來坐一坐。有一天他還捉了一條蛇來,是烏燒蛇,說給我們家補補身子。爸爸后來告訴我你喝喝甕鼻子叔叔是捕蛇的能手,他能和蛇說話,對著蛇洞,嘰哩咕嚕的蛇就乖乖的從洞子里鉆到他的手上了,他的手臂上捆綁著三角形的木條子,不怕蛇纏他的手臂。在那個年代,那個生活艱難的年代,一個人擁有了生存的技能,他就擁有了情感溫暖的力量。

爸爸將喝喝甕鼻子叔叔送回來的柴禾全部分給了鄰居們,哥哥姐姐都表揚我,說我“忠于職守”任務完成得很好。他們不知道我家得了更大的好處呢,我哥可以不和他們一塊去偷柴了。

這年天,媽媽腆著個大肚子,說要給我和哥哥生個妹妹,提前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家不遠,過長江,坐兩道車,爬個坡就到了。外婆家是一個大院子,一座闊氣顯赫的莊園,長方型,上五步石階,跨過高高的門坎,庭院里的空壩比藍球場還要大,正房還要上三級石階,上面是一個臺壩,家宴這兒是主席,逢年過節(jié)還可唱大戲,兩邊的房屋左邊和正房一般高也要上三步石階,右邊的房屋與壩子差不多,只上一級石階,曾經(jīng)是一個大地主的莊園?,F(xiàn)在住了十來戶人家。外婆住在堂門口右邊的偏房里,一間窄小的房間。整座莊園建在山坡綿延下斷的龍脈上,后有靠山,面向開遠,山水走往兩邊,風水安好。生活在這兒的人們,他們的命運似否也如這座莊園的風水呢?現(xiàn)實里,人生的道路唯有艱難險阻,十之八九不如意,那只有一二的安好卻又是那么的無所適從。一年里白夜相等,無寒無暑安好的日子僅有兩天:春分和秋分。我的算術(shù)愚蠢,只好假設人的壽命為百年,能夠過上安好的日子也就是兩百天,其中有無折扣,你也可以算一算。

走進外婆的房間,黑暗潮濕,感受到一股陰森寒冷的氣息,這兒曾經(jīng)是外婆家長工居住的地方,地面結(jié)滿了半圓型的煤球或是黑色的水泡般的泥地圪瘩,這是生活的重量和困苦的足履反復輾壓踐踏出的形貌,也是黑暗的風雨沒有溫度的日月打磨雕刻出的形貌,外婆的容貌也與它們相似,她生活和生命的現(xiàn)狀也與它們相似。

坐在堂門口高高的門坎上,坐在初五夏天高遠的天空上那彎上弦月的臂彎上,涼風吹來,打望富饒的田園、平靜黛藍的地盤、遼遠的山川、熠熠輝芒的穹星……

我童年的心靈,圣靈般瑩亮,宛若熠熠輝芒的穹星,有了遠方的方向,有了媽媽的念想……一顆幼小的心靈有了萌芽的希冀,有了開花、結(jié)果的的渴望,有了獲得成長、獲得力量的想往。在外婆的眼里,我是一朵陽光、一朵火花、一朵云霞,滑落了陰森的小屋,滑落了黑暗的眼窩,令外婆時不時浮現(xiàn)出媽媽溫柔的目光、媽媽臉上芳香的山花。在外婆柔弱的臂彎里、在外婆蒲扇搖晃的搖籃里、在外婆整夜的咳嗽聲里,我怯怯的緩慢的進入了安好的鄉(xiāng)。

三個月后,外婆也進入了她安好的夢鄉(xiāng),這是她精心策劃的美麗的安好,是人世間苦難的命運最完美的逃亡,她逃離了批斗、屈辱、傷害、折磨、陰森的黑暗、孤獨憂傷。這座風水安好的莊園總算是保佑了它的主人,我外婆的安好,翻過這年年關(guān)初冬的第一場也終于即時飄落到了外婆的墳上。

這座莊園里的孩子也有許多,他們和我的童年一樣,都不知道我外婆殘留在房間里身韻的幽香,也不知道我的媽媽童年時開花的模樣。有一點不同的是,我的童年莫明其妙地安靜了下來,是這座闊氣顯赫的莊園和我江南的小屋不一樣了呢?還是從未離開媽媽溫暖的目光照看的孩子開始想念媽媽了呢?是哥哥姐姐不一樣了么?是的,不一樣了,一個本性天真頑皮的孩子,莫明其妙地安靜了,莫明其妙地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陌生的人,一個不和群的人,一個依賴陰森的小屋、黑暗的眼窩、咳嗽的外婆,總是跟在外婆的身后,總是依偎在外婆的懷里,外婆的淚水偶爾也會滑落在我的臉上……這顆幼小的心靈莫明其妙地有了情感的力量,有了要為外婆承擔苦難的想法。

在一次和院子里的孩子們玩耍中,這種想法終于爆發(fā)了,是夏天煩躁壓抑的雷陣雨猛烈暴戾般的爆發(fā)。

“地主婆的狗崽子!”我幼小的拳頭、搖晃的雙腳、我的頭顱、嘴巴、牙齒、骨頭、心臟一齊向他們撲了過去,像瘋狗、惡狼般撲了過去,向十余條瘋狗、惡狼撲了過去。這是洗刷屈辱的搏斗、捍衛(wèi)尊嚴和聲名的搏斗,是頭破血流生死倏關(guān)的搏斗。在這場搏斗里,我沒有哭泣,沒有掉一滴眼淚,用我的鼻青臉腫和頭破血流,打敗了他們。一條瘋狗、一條惡狼,打敗了十余條瘋狗、十余條惡狼,他們逃竄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場勝利的戰(zhàn)斗,這場戰(zhàn)斗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我還有另一個戰(zhàn)斗的計劃。

我躥至這座莊園最顯赫君臨的房屋背后,我不知道曾經(jīng)有一位高貴的婦人是如何尊嚴而權(quán)威地主宰和統(tǒng)治著這座莊園的世界,她的青春風韻光彩的人生是多么的絢爛奪目。這里現(xiàn)在是躍娃的家,是他的嘴里罵出的“地主婆的狗崽子”,我手里沒有火種,我心里的火焰渴望焚燒這座顯赫而君臨的房屋。

我看見屋檐下有一排壇壇罐罐是淹咸菜、盛潲水、裝雜物用的。我沒有任何思索,抱起石頭奮力地砸了起來,吡吡嚓嚓唏啦嘩啦,也不管清脆巨烈的轟響會驚動它的主人,我只管將它們?nèi)吭页煞凵硭楣恰R涣餆煹叵蛑吓芰似饋?,向著媽媽跑了起來?/p>

我跑到了車上,“哎,這是誰家的孩子,滿臉的傷?!笔燮眴T問我:“小弟弟,你要到哪兒去?”我感覺到了疼痛、感覺到了心慌、感覺到了心臟嘣嘣的跳躍,它要跳出身體、跳出車窗、跳出天空,滾落到宇宙里去,滾落到媽媽懷里去。我的淚水流出來了,它濕潤了我鼻子、嘴巴上凝固的污黑的血痂,腥咸的味道流進我嘴里,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的血與淚的滋味。人生的旅程奇怪得很,苦難和悲痛總是從一個瞬間的偶然開始,總是從一個童年不堪承受的心靈開始,而這一次開始的苦難和悲痛會陪伴他的一生,在他的一生里,他要學會體驗自己和他人的苦難和悲痛。他會成長起來,他會善良起來、他會堅韌起來,他會學會愛、學會思想,他也將提前告別自己純潔天真的童年,開始了他稚嫩而搖晃的擔當。

我們?yōu)槊恳粋€告別童年的生命祝福吧,祝??嚯y和悲痛對他們的洗禮。

祝福他們也是祝福我們,我們?nèi)祟?。人類是靈與肉所造成,我們的任務應該是使身心協(xié)調(diào)起來,過著和諧的生活。

轉(zhuǎn)了一道車,我來到了江邊,我望見了江南,江南的村莊,溫暖的炊煙在水的上面、在云的下面,空中的陽光,風吹動的浪花,氣笛的劃響,親呢地呼喚著我,是媽媽的呼喚嗎?“媽媽!”我用淚水回答媽媽的呼喚。嘩啦啦的江水像只孤獨的鳥兒,把它的哭泣飛上了天空,飛攏了媽媽的心懷。

我脫下了破爛和血跡斑斑的小褂,在流淌的江水里洗刷上面的污血、汗水、淚痕,我用雪山融化的冰涼的江水和小褂擦洗我的臉龐、我的小肚皮、我的胸膛上的傷疤。是要告訴媽媽我是一個沒有受傷的孩子?還是告訴媽媽我的心靈已經(jīng)不再畏懼傷害?我是媽媽眼里永遠歡樂的孩子,我是媽媽的憨冬冬,我永遠有雞公糖甜蜜幸福的笑聲。

走上浮在江面上搖晃的跳板,我要登上橫江的輪渡,曾經(jīng)每一次都是牽著媽媽柔軟安全的手掌,扯著媽媽漂亮的衣角,在她輕聲的叮囑里走過這搖晃而令人恐懼的跳板?,F(xiàn)在我要第一次赤著臂膊掛著傷痕,靠自己的膽量,自己的沉穩(wěn),登上輪船,橫渡長江:歸往江南,歸往故鄉(xiāng)、歸往溫暖。

“回去!回去!上岸去!又要跑到河對岸去洗澡?!笔沾钡氖迨灏盐肄Z下了跳板,把我趕到了岸上。是安全的岸上嗎?江北的岸上有家嗎?有媽媽嗎?

隔望洶涌的長江、寬闊的長江,我沒有風的翅膀、鳥的翅膀、陽光的翅膀,甚至浪花的翅膀,是一尾魚我也有游過長江的希望。

一位大爺放下?lián)釉谔迩靶?,他敞開衣衫,手撫額上的汗水,邊撫邊把汗水抖甩在涼爽的江風里。我把小褂子在江水里漂了漂水,擰成一股繩,揮動小手臂讓它在頭上飛快的旋,兜滿風、兜滿涼爽的江水,像哨子一樣在天上旋,旋出水花的火星,旋出陽光和我的笑聲。我走到大爺面前:“爺爺,給您,擦擦汗水?!薄把剑〉艿?,你身上的傷疤是誰打的?”“我自己摔的。”爺爺蹲下身體,接過我的小褂子,朝江邊走了去,唰唰唰,他有力的手臂把浪花掀開嘩啦嘩的跑向江心。他擰了擰小褂子,往天上一甩,水星子也飛往了江心,轉(zhuǎn)過身,啪啪啪,抖幾下,風和陽光掛滿了小褂子,他輕輕用我的小褂子,揩著我的小身子,“臉上還有血跡,肚子上也有,怎么全身都是傷痕?哎,痛嗎?快回去,讓媽媽給你擦藥水。”“爺爺,我的家在江那邊?!蔽矣檬种噶酥附瓕γ婺瞧:臉淞??!澳銒寢尳猩睹郑俊薄昂稳?,會繡花的何三妹,”“嗯,沒聽說,瞧你乖,我送你回去?!薄盃敔敗!蔽冶е鵂敔?shù)念i子,像親媽媽的臉一樣親爺爺?shù)娜鹱?。嗯,不好,不好,爺爺?shù)暮釉?。爺爺又擰了擰小褂子,又抖了抖小褂子,把小褂子蓋上我的頭頂,“涼爽些,光身子,要曬落皮”。

“下去,下去,小崽兒!”爺爺說:“我孫孫?!薄澳@個老人家,不是說你,娃兒啷個小,周身都是傷疤,還讓他亂跑?!蔽乙涣餆煾Z了進去,往廁所跑,拴倒起。聽爺爺喊:“小孫孫?!蔽依_門,“爺爺,我尿尿。”哈,哈,哈,屯船上的人笑哈哈哈,我也哈哈哈笑。

“船來啦,過河的船來啦!”我歡呼、我跳著歡呼。爺爺抱起我,上了船,“坐倒,不許亂跑,掉進江里要遭喂魚擺擺?!彼D(zhuǎn)身把擔子挑上船。我挪了挪身子靠攏了爺爺?shù)难鼦U。

“下船嘍!”我牽著爺爺?shù)囊陆窍麓瑖D。剛一踏上不再搖晃的沙灘,我親熱的沙灘,我飛了似的跑了起來,“慢點,爺爺送你。”一個五歲的孩子,當他看見了自己親熱的蘆葦、親熱的沙灘、親熱的樹林、親熱的家……當一只小雛燕看到了它的窩巢,它的媽媽哺育它的搖籃,你能夠讓他停下來嗎?這個世間有什么值得讓他停下來,不回家的誘惑呢?“爺爺!”我一揮小褂子,嗶嘰,摔在了沙灘上,柔軟溫暖的沙灘上,滾,滾,滾像歡快的小皮球在沙灘滾個不停,嗖,蹦就起來了。呀!身子細、肩膀窄、腦殼又大又圓的憨冬冬摔了跟頭不要媽媽拉他了,他長大了嗎?嗯,他長大了。他的身子輕呀,像風一樣輕、像浪花的聲音一樣輕、像樹林里升上的炊煙一樣輕、一樣的飄香溢熱的輕……

他真的會飛起來嗎?一只可愛的小鳥兒、一只可愛的小精靈。他的人生、他的世界也會和他的心靈、身子一樣輕嗎?一樣的飛翔嗎?這個需要我們關(guān)愛的孩子,需要快樂健康成長的孩子。我們需要一個純潔、天真、充滿愛、充滿勇于擔當苦難的人生,我們的世界需要這樣的人生。

“拉、拉,向拉西拉,向拉西拉索法索拉,多索拉,來米來多西拉索拉,拉——拉,向——拉——西拉……”清脆歡快的歌聲從童年的心里飛出。嗚!嗚!……嘹亮悠揚的笛聲從江心傳來,歌聲與笛聲劃破了盛夏的長空,仿佛是萬古的雪山汩汩奔涌而來的波濤駝起了歌聲的翅膀,引領(lǐng)它們飛越萬重青山,向著天際線那道藍色的山嵐飛去。天際線上親吻著山嵐的云兒,變幻出女兒般羞澀漂亮的臉蛋,夕陽也羞紅了臉龐,是為它一天的熱情和煩躁愧疚不安嗎?此時此刻它像悔罪般流露出血色的溫柔,溫潤天地山川,溫潤荷鋤暮歸疲累的身心;同時用它金色的光芒和絢爛的彩色勾勒、描畫、潑灑出天地山水美麗的圖畫,也勾勒、描畫、潑灑出這個世界美麗富饒的時光;在這個時光中生存和生活的人們是多么的幸福和幸運啊。我們的世界原本是如此的美好,它們的美好與塵世的現(xiàn)實和苦難無關(guān),然而它們卻依然可以分擔我們的現(xiàn)實和苦難,讓我們的內(nèi)心充滿了無限的想往。

“媽媽!”嘣咚!“哎喲!”我被關(guān)閉的家門彈了回來,彈了個仰翻叉,摸摸小屁股,爬了起來,唉,嘆口氣,我等媽媽爸爸哥哥他們??恐议T我盹會兒,一盹就進了夢兒。

這是我五歲的夢兒,我無數(shù)次穿越時空的隔離回去尋找的夢兒,它是那樣的朦朧飄緲沒有蹤影,然而它又是讓我如此的依戀,依戀它的溫馨、它的甜蜜和短暫。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個夢兒里畫上了無法回轉(zhuǎn)的句號。以至于今天、明天,無論誰問到我的年齡,我都會回答:“我五歲了”,甚或發(fā)生我在履歷表上年齡一欄填上五歲這樣啼笑皆非的事情,仿佛我的人生在五歲它就終止了,我現(xiàn)在的生命都是五歲前生命的重演,我永遠活在我五歲前純潔天真的童年里,活在童年歡樂的歌聲里。過了六歲,我就爬上了灶臺,我八歲的哥哥在灶下,我們開始了生火煮飯,為媽媽爸爸,我的不滿一歲的妹妹被媽媽的同事帶去幫忙哺養(yǎng)了。我細弱的身子,窄小的肩膀不但要擔負我又大又圓又重的腦殼,還要分擔這個不幸的家庭苦難的重擔了。我的媽媽起不了床了,她聽不見了,聽不見我們歡樂和憂傷的呼喚媽媽了,她生命的全部任務就是生病,就是和病魔斗爭。每每跪在媽媽的床前,趴在媽媽的身邊,有時媽媽的眼睛依然睜開,也不游離,就像兩粒黑色的珠子,有閃光、有晶瑩,只是沒有凝望、沒有溫柔的關(guān)懷了。清澈的山泉從媽媽的眼睛里溢出來了,我總是用媽媽生病前給我繡了一個雞公糖的小手絹去阻隔媽媽眼睛里溢出來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不然它就要流進媽媽的耳心里。我明白,要是讓這些清澈的山泉水流進了媽媽的耳心里,媽媽就會像鄰居的小女兒,聽不見聲音了,而且還會發(fā)出令人窒息的氣息。媽媽有時也閉著眼睛,那討厭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還是要從媽媽的眼縫里溢出來,媽媽的身體仿佛有流不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媽媽除了從眼睛里流出清澈的山泉水之外,這是媽媽最清醒的時間,她在默數(shù)著屋脊上的瓦片,時不時會報出微弱的數(shù)字,能聽清的大多是25和39。我也不知道媽媽有什要說的意思,以至于我念書的時候,總喜歡去做25加39的算術(shù),怎么也想不通媽媽想要的結(jié)果,我又去做減法,嘞,媽媽要數(shù)十二年嗎?媽媽要數(shù)4380天嗎?4380天要數(shù)完屋脊上多少黑暗的瓦片呢?怎么能夠算出來呢?媽媽也不清楚她數(shù)了多少片呀。但是媽媽清楚她數(shù)了多少天,這得感謝屋脊上那一片亮瓦,就是那一片白天的光芒和夜晚的黑暗,媽媽清楚她躺了多少天了,媽媽身體下的谷草也知道媽媽躺了多少天了,媽媽在谷草上打著結(jié)哩。

為了給媽媽治病,我家欠了好多債,有爸爸單位組織上的,也有鄰居家的,這些重擔都由爸爸一個人承擔了,一個石匠的兒子本身又是石匠的男人,一個長工的兒子,又是這個長工的主人家女兒的丈夫,他的力量足以承擔這個家庭的重擔。媽媽的病情也有斷斷續(xù)續(xù)稍稍穩(wěn)定的時候,我們會把媽媽攙扶到壩子里曬會太陽,呼吸新鮮的空氣,這時趴在媽媽的身邊,媽媽會用手來摸我,還會在我的手心里寫字,她說:“記好了,媽媽在你手心畫的筆畫,等會用棍棍在泥地里去畫出來。”我畫了半天,回到媽媽身邊,我把筆畫畫在媽媽的手心,媽媽說:“打手心,自己的名字都不會畫?!迸?,媽媽教我寫自己的名字。有一天媽媽又在我手心畫,邊畫邊落淚,媽媽不說她畫的是什么字。我練了好些天,把筆畫畫在媽媽的手心,媽媽說:“媽媽不是好媽媽,媽媽沒有照顧好你們,媽媽還要你們照顧。記住了嗎?你畫在媽媽手里的筆畫?!?/p>

我在媽媽的手心里學會了好多好多的文字,以至于上學的第一天,翻開課本,我就念出了第一課:毛主席萬歲。但是我永遠學不完媽媽的心里的字和媽媽的心懷。媽媽的心懷是泥土、是海洋,還是天空。

十二年后,這一天終于來了。我高中畢業(yè)了,帶著畢業(yè)證書,我要給媽媽匯報成績哩。哎呀!我的天也,我的天老爺開眼了哩,老遠我看見了我的媽媽站在壩子的樹子下,像一片樹葉一樣站在壩子的樹下。我掀掉了畢業(yè)證書,飛也似的奔了起來,像高速的列車、高速的飛機,在媽媽的身前緊急剎車,我愣住了,我悲喜交加的淚水涌出來了,是我的媽媽,她站起來了,她還扮了妝哩,她的面容雖然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然而她的眼神卻放射出無窮的精神和光芒,比絢爛的山花還要奪目,比燃燒的太陽還要耀眼。我抱住了我的媽媽,我把我的媽媽抱上了天空。我的媽媽是應該離開大地,離開這沉重暗無天日的大地,離開她的苦難、她的憂傷、她的痛苦。

媽媽說:“我只想再哺育你們十二年,我在床只想一個問題,我不忍心我的娃兒成為沒有媽媽的孤兒,成為可憐的孩子。我死不甘心啊?!蔽覌寢尪畾q生下了我,我五歲她剛好二十五歲,她三十九歲時從十二年的病床上站了起來,這是神的力量嗎?這是老天爺開眼了嗎?不是,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是母愛,是母愛拯救了母愛,是母親拯救了母親。

有一會兒了,可能我五歲時靠在家門板上的夢兒快做完了,我們還是回到我五歲時發(fā)生的事情上。

有人搖我,“爸爸,”我一下就撲到了爸爸的身上,差點把爸撲翻了,抱著爸爸我就哭了?!巴馄拍兀俊薄巴馄艣]來,”“噎,你翅膀硬了嗦,還能自己飛回來了?”“我不是飛的,是坐車和船回來的?!卑职挚┛┛┑男α似饋?,“哪來的傷!又打架了?”爸爸聲音大,我怯怯的不敢說自己的事兒。爸爸也沒追究了,用手來撫我臉上的淚水,不撫還好,越撫越弄疼了我的傷口,我忍著不說。爸爸的手有力量,他是石匠,握手錘鉆子打石頭,打高山的巖石的手掌?!巴床煌?,冬冬?”“不痛,爸爸我不痛了?!卑职直鹞遥凰Γ桶盐宜ι狭怂募珙^?!膀T馬馬肩嘍,我騎爸爸的馬馬肩嘍!”轉(zhuǎn)身就往街上走。騎在爸爸的肩頭,我怎么要高過我家的小屋頂了呢?天上的云兒好像也近了哩,伸手就能捉一朵,只是灰樸樸的,做衣服不好看,好看的云兒要在太陽出山或下山的時候,到哪時捉幾朵,媽媽做新衣服,一人做一件,穿身上,都漂亮。騎在爸爸肩頭上一會就來到了醫(yī)院里,在醫(yī)生阿姨的問話里,我講出了我所有的經(jīng)過,爸爸聽見了,我以為他要打我,打我的小屁股。卻只聽見他爽朗開懷的大笑,笑得我心里慌慌的。他笑什么呢?不知道?!靶〉艿芡磫幔俊卑⒁痰穆曇粝駤寢?,“我不痛,”“噎,腦殼上還有兩個餓筋包,還不痛。”阿姨用藥棉紗浸藥水水,又輕又柔又細心地給我擦洗完了傷疤,周身涂抹了紅藥水。告訴爸爸:“今天,別給他洗澡了?!卑职种x過醫(yī)生,又把我甩到肩頭上:“給阿姨再見?!背隽酸t(yī)院問我:“想吃啥子?”“我想吃雞公糖?!闭f完我的肚子真的餓了。“賣冰糕喲!白糖冰糕!豆沙冰糕!牛奶冰糕!”街上傳來了吆喝聲,爸爸給我買了一支,呀,是牛奶冰糕,奶白色,晶瑩的奶白色,像冬天的雪花,像凝了脂的牛奶,哎,真笨,本身就是牛奶,軟軟的、綿綿的,鮮嫩鮮嫩的奶香,化在嘴里、舌尖、心里、小肚子里,涼爽又香啊,連哈出的氣都有牛奶的香味。剩下冰糕棍兒了,我還含在嘴里,吮起玩。爸爸帶我下館子了,兩碗豆花面,一人一碗,爸爸來拈我碗里的,“不許,不許,各人吃各人的。”爸爸一會就吃完了,朝服務員吼:“來碗面湯!”我趕忙伸出兩個小手指“阿姨,阿姨,兩碗”。吃了面,喝了半碗面湯,實在是喝不下了,小肚皮鼓鼓的,像個壇壇,又像個皮球,摸了摸,不敢拍,怕拍爆了。嗯,打個飽嗝,出口長氣,真舒服呀,滿意心里滿滿的?!斑@會不騎馬馬肩了,”爸爸說。走幾步爸爸問我:“冬冬,你說說什么東西最好吃呢?”“雞公糖,”爸爸搖頭,“牛奶冰糕,”爸爸又搖頭,“竹筒子燒嫩胡豆,”爸爸還是搖頭。嗯,爸爸沒吃過,爸爸不是小孩子呀,爸爸也不是小偷,不怪他,世上哪兒還有比竹筒子燒嫩胡豆好吃的東西呢?我歪著腦殼,睜著探尋的眼睛,望爸爸。他說:“世上啊,最好吃的東西只有一種,”“是什么?快說?!薄斑@最好吃的東西呀,是什么呢?是餓,餓死鬼的餓。”“餓?餓?餓了肚子能吃的都好吃啊?!卑职中Γ靡獾男?,“冬冬,最不好吃的是什么呢?”我晃了晃腦袋,又摸了摸鼓鼓的的肚子,“飽,飽了什么都吃不下了呀?!鞭Z,爸爸大笑,手甩一甩的,身子搖一搖的,像個得意得擺來擺去的鴨子,竄得飛快?;剡^頭來:“我們走快點,趕上這班船,外婆等我們等慌了?!卑职直鹞遥职盐逸p輕的舉上了他的肩頭。等慌了,外婆為何要等我們呢?跑就跑了唄,等啥呢?哎,真是的?!鞍职?,我們到媽媽哪兒去,好嗎?”“嘿,媽媽才不愿意看見你這個小傷兵?!薄拔乙铮乙綃寢屇膬喝?,帶我去吧,爸爸?!薄暗葞滋欤瑡寢尳o你生了妹妹,回了家,你的傷疤也沒有了,爸爸來接你好嗎?”我們過了河,下了車,爸爸又把我甩上了他的肩上,大步流星般奔了起來,奔向外婆的家,搖搖晃晃,我怕掖摔,緊緊抱住爸爸的腦袋,哪也不敢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不敢看,路上有月光和星光,白晃晃的,樹影也晃,我們的影兒也在晃也,顛一顛的晃也,我和爸爸的影兒一起晃,晃成一個長長的,歪歪斜斜的人影兒。

老遠老遠的,爸爸就開始吼了:“回來了!憨冬冬回來了!”宏亮、渾厚、沙啞、還聲撕裂竭的長調(diào),劃破了月夜的光芒,劃破了寂寥的長空,抵達了望眼欲穿的守候,抵達了我外婆黑暗的眼窩:黑暗的方向。從外婆的方向,飛來了一個人影,一個飛奔的人影,他也在呼喊,他又像是在回答,在傳呼:“冬冬回來了——回來了,冬冬。”這聲音里的含義,用什么語言來詮釋呢?來詮釋天籟地籟的分量?來詮釋人的內(nèi)心情感唯一的、單一的、甚或是僅存的——愛的微光、火花呢?

這個瘋狂的飛來的人影是我的大姨。后來媽媽告訴我,他是我外公的警衛(wèi)隊長,是我外公器重的人,是我外公欽定的大姨爹,我外公是國民黨的軍官。

大姨爹把我從爸爸肩上拽了下來,橫撐裂枝的抱著我朝外婆奔馳,生怕我外婆多守候一秒鐘。外婆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她站在高高的堂門口上,她站了一個下午,從偏離中天的太陽,站到了月光灑滿了天地的淚花。我到了外婆的懷里,月光的淚花滑上了我的臉龐,抽泣顫抖的心懷,既溫暖又憂傷,像陰森的小屋、像黑暗的眼窩,像昏黃的油燈、像夢囈的安詳……

所有的親人都來了,來到了外婆的身旁;所有的親人都走了,離開了外婆的凄涼。陰森的小屋里,只有我依偎著外婆,依偎外婆柔弱的臂彎、蒲扇搖晃的搖籃、整夜的咳嗽……“唉,小砍腦殼的,一樣倔、一樣血性。”外婆自言自語,“明天我也要砍腦殼……”啪,我的臉上挨了一巴掌,涌出委屈的淚花。外婆一下把我攬進懷里。(我是想說,剃頭匠的夾子咣當響,爸爸就喊:“冬冬,把腦殼砍了”砍腦殼是剃頭。)這是外婆最后一次痛哭,哭聲彌漫了黑暗陰森的小屋。

她哭完了一生的悲愴。

那她為何要離開這個真實的塵世,去往縹緲的天堂,去和那個砍老殼的人攜手相愛,白頭到老呢?

天地孕肓了萬物,塵世在天地之間,我們的塵世盡管黑暗,但總是美滿的呀,人類生活在塵世和天堂之間,應該感恩啦,感到幸運、幸福、美滿呀。

那片歷史的天空,那片烏云密布的天空,怎么就輕而易舉的扭曲了人性、又摧殘和毀滅了生命?而且使乾坤倒置和翻轉(zhuǎn)的呢?

幾天之后,爸爸來接我,他臉上沒有笑容,和外婆說了會話,就喊我與外婆告別,外婆依然站在高高的堂門口上,我有些依戀外婆了,拉著外婆的手不愿松開,外婆像媽媽一樣微笑著望著我:“回去看媽媽給你生的小妹妹?!闭f完丟開了我的手,轉(zhuǎn)身,向陰森的小屋、黑暗的眼窩、整夜的咳嗽……陪著她的還有:生產(chǎn)隊、大隊、公社抓她去批斗,去忍受謾罵、毆打的屈辱。“外婆,再見!”我向外婆招手,她沒有回頭,她始終沒有回頭。她有精心的策劃,自己死亡的安排,她不會讓她的孫孫目睹她完美的死亡,也不愿意她的任何一位親人目睹她的死亡。她要離開這個真實的塵世,去往縹緲的天堂,去和那個砍腦殼的人攜手相愛、白頭到老。

我的這一次向著外婆背影的招手,成了告別外婆生命的招手。從此,我與外婆就隔了一層土,隔了天堂和塵世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再也無法無往不復了,永遠無法無往不復了,是永遠嗎?不是吧,人的生命都要去往天堂,這是生命終極的歸宿。

外婆你在天堂安好,生活美滿幸福,你在天堂守候我們。

媽媽身體一直沒有恢復,虛弱地躺在床上,有個阿姨喜歡妹妹,她的家境不錯,經(jīng)常帶著奶粉、糖果、營養(yǎng)品來看妹妹和媽媽,她想抱養(yǎng)妹妹。有一次,還給我買了一雙涼鞋,翠綠色的水晶涼鞋,小萍姐姐很喜歡,我心里并不高興,不是涼鞋不漂亮,是因為她想搶走我的妹妹,我朝她咧咧嘴,心里說:嗯,女娃兒穿的,別個是男娃兒。有阿姨陪著媽媽和小妹妹,我穿上漂亮的新涼鞋和哥哥小萍姐姐到街上去玩?!敖o我買顆雞公糖吧,”小萍姐姐說:“錢呢?”“我不管,反正要給我買,”他倆咕嚨了一會,“好嘛,我們用你的涼鞋去換,”“我不干,”小萍姐姐說:“等有了錢,我們又換回來,不就得了?!蔽疫€是不情愿,他倆見我不支聲,上來就把我的涼鞋脫了,拿起就開跑,邊跑邊說:“原地不準,動了就打誰。”過了會,他倆回來了,一個含支冰糕,給我也帶了支,當然還有雞公糖,我們邊吃邊走,走到館子里去了,哥哥去買了三碗川北冰粉,酸辣酸辣的還有香噴噴的芝麻漿香味,挺好吃?!鞍パ?!”哪來的錢呢?他倆該不是把我的涼鞋賣到廢品站了,我正想問。哥哥突然叫了起來,“不好了,快回家,爸爸要回來了。”我們趕急往家里跑,還是遲了,爸爸鐵青一張臉,聲音像打雷一樣:“跑哪去了!”我嚇怕了,說:“吃涼粉去……”話沒說完,爸爸一爪就把我抓過去,揮手就是一掌,啪!把我打趴在地上,巨烈的響動,驚動了媽媽:“石頭,不準打娃兒,”卟咚!一聲,爸爸轉(zhuǎn)身往屋里跑,媽媽摔在地上,昏厥過去了,爸爸趕忙抱住媽媽的頭,用拇指掐在媽媽的鼻子下面嘴巴上面,告訴哥哥:“喊陳伯伯,快叫救護車!”鄰居趕來了,陳伯伯見狀,飛也似地朝醫(yī)院奔去,此刻:雷霆轟鳴,暴雨撲來,天空崩塌了般。嗚嚕!嗚嚕!救護車來了,爸爸抱起媽媽往暴雨中的救護車跑去,“冬冬照家!”我怔怔的站在雨中,爸爸媽媽哥哥上車了,車門未關(guān),門里傳來比雷霆還要響亮的聲音,這是爆跳如雷的聲音:“冬!——回家!回家!”……

這是一個雷雨交加的長夜,漫長孤獨的長夜,驚恐萬狀的長夜,沉痛苦難的長夜,是我們家最凄慘的長夜,我的不滿一歲的妹妹離開了她的媽媽,離開了我們家,成為了別人的女兒。這個長夜延續(xù)了十二年,十二年后我的媽媽從病痛中站了起來,是媽媽的站立終結(jié)了這個長夜。

第二天,我的屁股腫脹成了吹了氣的肥豬的屁股,我的雙腿麻木了,我不能行走,不能坐,不能躺著睡,我趴在床上打望躺在床上的媽媽。爸爸走過來了,我躲開了他的目光,他討好的目光,我把雙眼埋進了枕下。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輕撫在我的屁股上,屁股的疼痛上,這雙手現(xiàn)在是如此的溫柔,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綿實深情。輕輕的風吹來了,是從爸爸的嘴里吹來的,瀝瀝的雨飄來了,是從爸爸眼眶里滑落來的,急驟的呼吸傳來了,是從爸爸的心臟傳來的……就是這風、雨、呼吸,我的人生從此就沒有享受過爸爸的巴掌了,哪怕他暴跳如雷、聲撕裂竭、氣急敗壞,哪怕他高高的舉起他打擊高山巖石的手掌,打下來的時候,不是打在自己的大腿上,就是打在身邊的墻壁上,或者是打在粗壯的樹干上,這只沉重有力量的手掌再也沒有打在我的身上、屁股上、心上。

現(xiàn)在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我也打過我的兒子,那是他兩歲多的時候,他不好生吃飯,攆著要爺爺喂他,不喂,他不吃,我把他帶到了我的房間里,脫下了他的褲子,用細木條打了他的屁股,啪!“哇!”一聲響、一聲哭,第二下,我就打不下去了。事后,我抱起兒子對他說:“對不起,爸爸打你,錯了,爸爸給你認錯?!蔽覂鹤訐u了搖他的小手:“沒關(guān)系,我也有錯呀”。

幾天前,爸爸住院了,是老毛病,職業(yè)病,肺心病:消不了炎、退不了燒。我到病房看他,我拉著他的手,貼著他的手心,握著爸爸枯瘦如柴的手,委泥如葉的手,布滿了衰斑的手,布滿了瘀血青烏的手,我的淚水忍不住滑落到了爸爸的手背上。聽見爸爸說:“兒子,爸爸老了,爸爸本想離開你們的時候,給你們認錯,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日子里爸爸打了你們”。我沒有搖晃我的手,我的手搖晃不動了;我沒有說沒關(guān)系,我也有錯呀,我說不出話了。我心里有砣石頭壓抑著,有一座高山壓抑著,壓抑著洶涌澎湃的波濤,它要噴薄欲出,要噴薄欲出了,我控制不了它了,我離開了病房,我向僻靜的角落奔跑,我終于噴薄出來了,噴薄出大海的波濤,是咕咕沉悶的波濤,比咆哮、雷霆、狂飆還要猛烈和喧囂……

我屁股上和心靈上的傷疤早已忘卻,而我爸爸心靈上的傷疤依然新鮮,他要帶著心靈的傷疤離開人間。

爸爸的手,雖然枯瘦如柴、委泥如葉,布滿黑暗的衰斑、布滿瘀血的青烏,但是,它依然保持著泥土的顏色:原始、質(zhì)樸、厚重、深沉,是土地的顏色有深度有重量的顏色,是父愛的顏色;爸爸的眼睛雖然滯疑、黃昏、老花、郁慮,但是,依然閃爍著暮色蒼穹深邃空曠遼遠的光芒;爸爸的心臟雖然緩慢、微弱、失頻、衰竭,但是,依然跳躍天地,上擂天庭、下砸大地。這是父親的手掌,這是父親的眼睛,這是父親的心臟:你可以縱橫馳騁、任性逍遙、從容徐生、怡然自得。還有他蹲下的卑微的身體,讓你沿著脊梁爬上肩膀,讓你腳踏大地超越高山觸及天堂。

水和泥巴不是一樣東西,男人和女人不是一個人。一旦泥巴和水,男人和女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發(fā)生了愛情——娑婆的世界就會香草青翠,香花馥郁,生靈悅樂地唱響愛的牧歌。

——拉、拉,向拉西拉,向拉西拉索法索拉,多索拉,來米來多西拉索拉,拉——拉,向——拉——西拉……

2012。6。5(初稿)

2012。8。22(改稿)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478463/

童年的歌聲的評論 (共 14 條)

分享到微博請遵守國家法律
金溪县| 桓仁| 师宗县| 家居| 房产| 淅川县| 玉山县| 大冶市| 息烽县| 繁峙县| 金溪县| 靖边县| 富民县| 宣恩县| 汪清县| 保德县| 和林格尔县| 紫阳县| 沁阳市| 襄汾县| 嘉定区| 秭归县| 八宿县| 饶平县| 巴彦淖尔市| 元阳县| 大连市| 新蔡县| 望奎县| 新乡县| 仁怀市| 江陵县| 邳州市| 大余县| 石门县| 宁南县| 景谷| 新宾| 蚌埠市| 远安县| 吉隆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