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的饅頭
一九三六年的饅頭
何 鄭
那一天,馬塢鎮(zhèn)外四周山坡上菊花溢金流銀,我父親踏著幽憂的花兒調(diào)來到這里趕麥場。那是一九三六年家鄉(xiāng)大旱,麥?zhǔn)涨耙粓霰?小的像核桃大的如雞蛋,樹葉都砸光了,地里顆粒沒收;保長又催稅租。我父親只得帶我去馬塢趕麥場。從家鄉(xiāng)茨芭到馬塢的二百里豬腸子似的山路,像根繩子勒我雙腳發(fā)硬氣喘得緊。臨行前,父親把妹妹寄養(yǎng)在姑姑家。父子兩人半夜里從姑姑家偷偷的起身走了十幾里路遠,滿臉淚水咽咽哭著的妹妹追上我爺倆,她光著腳丫死活纏著不離我們,兄妹二人都哭成了淚人。當(dāng)時,父親的臉上充滿悠悠的哀傷。父親從懷里掏出半個苦菜饅頭,遞給妹妹,說:“娃呀,不去趕趟麥場全家都得挨餓,聽話,回去吧?!甭動嵶穪韺ふ颐妹玫墓霉美∶妹玫氖植环?。妹妹爬在地上一手抱定父親的小腿,哽咽地說:“大,大,你扔下我,把我不管了?”父親手捧著半個苦菜饅頭仰頭看天。我看不清父親臉上的表情,只見他拿著的苦菜饅頭的手在顫動。一九三六年的半個苦菜饅頭呀……
我和父親到馬塢當(dāng)麥客沒幾天,街上就住滿了紅軍。
父親和我吃著紅軍發(fā)的饅頭,在胃腸里反芻著可親的聲音和親人般的容顏。父親拉住一個紅軍戰(zhàn)士的袖子,問道:“你們?nèi)ツ倪_?”
紅軍戰(zhàn)士說:去抗日唄,東洋人占了東北快大半個中國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停住咀嚼的嘴巴,眼睛盯住了他帽子上的紅五星。
父親抓起幾個饅頭揣進棉襖里,摸著我的頭發(fā),布滿溝壑的臉面朝茨芭方向的遠處凝視著,承受風(fēng)的輕撫,風(fēng)的手撩得父親淚流滿面。我看見父親顫抖的胸膛就像父親離別妹妹時拿半個苦菜饅頭的手顫動的一樣,我的腦海里不由浮出妹妹啼哭抱定父親腿的模樣。父親一把抹去臉上溝壑里的流著的淚水,一摔手掉到地上成了顆顆珠子,一老一少的麥客子就跟上紅軍走了。
幾個月后,父親當(dāng)上了班長。我給父親當(dāng)兵。有一天,父親找到我,看著我說:“革命真?zhèn)€是簡單,從馬塢過會寧,又從會寧走到寧夏,現(xiàn)在又來到環(huán)縣,不到一年,不管走到哪達,從子彈縫里鉆來鉆去,嘿,還活著呢,肚子也填飽了?!?/p>
父親說:“這里有一個饅頭,幾塊咸菜,你吃去吧?!蔽铱粗z頭和咸菜,又看看父親,父親面頰雖清瘦卻閃著剛毅。從此以后,我與父親再也沒見過面,連在睡夢里也沒見過,很遺憾,直到解放后我當(dāng)上了縣長,努力想也想不起來,父親是啥模樣啊。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去了環(huán)縣南邊的曲子鎮(zhèn)營部。過了三年,一顆炮彈尖叫著滿巷子炸開了花,火光,塵土,驚叫……彈片擊中了父親,父親的胸口噴出鮮血,手臂一舞就犧牲了。經(jīng)歷戰(zhàn)火的父親的戰(zhàn)友掩埋了他,革命唄,一條命就是一捧血。五十年后,我才在老鄉(xiāng)的莊稼地里找到了父親的墳?zāi)?父親變成了隴東曲子鎮(zhèn)的一塊石碑。
后來,我在那座著名的寶塔下的教導(dǎo)營當(dāng)班長,喝著小米湯,望著潔白的云如婀娜的白蓮淡淡的綿長,聽到山下響起嘹亮的歌,河岸的谷子正在抽穗,玉米也吐著綠纓纓,,嘴里反芻著米湯的清香,想著一九三六年馬塢鎮(zhèn)頭的饅頭的香味,又想到那年妹妹抱死父親不理父親那半個苦菜饅頭的手以及顫抖的饅頭和手時,我幼稚的臉上充滿自信,彈拂去軍帽上的野草。
七十多年過去了,我吃著白面饅頭,吃著,想著。
太簡單了,革命就這么簡單,父親一拉我,吃了一個一九三六年的饅頭,我就去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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