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遙望大雁南飛，都會寄上對父親綿綿的思念；每當(dāng)遠(yuǎn)看白帆從海上駛來，恍如父親遠(yuǎn)道而來。父親離開我四十八年了。當(dāng)年，沒有與父親作最后的道別，這是我永遠(yuǎn)抹不去的痛。

父親臨終前，用沙啞的聲音囑咐家人：不要讓阿寶（我的小名）回來，他馬上要畢業(yè)了，不要耽誤了學(xué)業(yè)。我是家里的獨生兒子，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他是多么渴望在彌留之際見我最后一面啊，但為了我的前途，把思子之情埋在心里，留下不盡的遺憾，閉上了眼睛。

我有兩個姐姐。父親30多歲才有了我，那時，他是多么的躊躇滿志，心滿意足！我自小被嬌慣，直至上學(xué)，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讀了一年書，大字不識幾個。一天放學(xué)，父親問我：“書讀得怎么樣？識了多少字 ？”我天真地回答：“我不識字，老師都給我記住了?！笨次衣收娴臉幼?，父母都笑出了眼淚。

父親和祖父在市里做小生意，積累了不少錢，在家鄉(xiāng)添置了十幾畝地，蓋了五間大瓦房。嚴(yán)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闶且髮嵢思?。每次從城里回來，他總會站在場地上，對著瓦房默默地欣賞。

我小學(xué)畢業(yè)，跟隨父親到城里求學(xué)。一天夜里，父親無奈地對我說：“現(xiàn)在搞公私合營，城里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我要回鄉(xiāng)下去。家里有十多畝地，不會吃不上飯的。今后，你就一個人在城里好好讀書。錢我會給你寄來的?！笨吹轿倚⌒∧昙o(jì)，就要一個人在城里生活，他很不放心，但也十分無奈。父親的眼里有些濕潤，我反過來安慰他，說自己會照顧好自己的。

父親回鄉(xiāng)下后，每月給我寄生活費(fèi)。我不知道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假期到了，思念心切的我，匆匆回到鄉(xiāng)下?？吹礁赣H的臉又黑又瘦，屋里掛著一排排的魚鉤。父親坐在小矮凳上，兩手不停地磨魚鉤，肩膀一聳聳的，背脊隆起，透過黑黑的皮膚，能看到枯竹般的形狀。母親告訴我，家里的十多畝地，都成集體的了，家里人一年忙到頭，根本分不到什么錢，只能放魚鉤捕魚，賺一點零碎錢，供你讀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雖然辛苦，但很滿足。他通過捕魚，能賺到供我讀書的錢，感到生活充滿了希望。一天深夜，我從夢中醒來，聽到客堂里傳來磨鉤的聲音。我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父親還在昏暗的油燈下磨鉤。我說怎么晚了，明天再磨吧。父親說，魚鉤不磨尖，鉤不到魚，還剩最后幾個了，天亮后一定要放到海里去。第二天中午，看到父親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手里提了兩條很大的回魚。他洋洋自得地說，鉤磨快了，就是能鉤到魚。這兩條魚換來了好幾塊錢。父親高興地計算著：再過幾天，我的生活費(fèi)又能湊齊了。

回到城里后，每次收到家里寄來的錢，我就仿佛看到父親深夜里磨鉤的情景，那聳起的肩膀、隆起的背脊，黑瘦的臉時時在我眼前浮現(xiàn)。此后，我養(yǎng)成了節(jié)約的習(xí)慣，舍不得亂花一分錢。

記不得是那年那月了，我沒有收到家里寄來的生活費(fèi)。我又窘迫，又擔(dān)心。父親怎么了，這個月沒有捕到魚？正當(dāng)我焦慮萬分的時候，母親從鄉(xiāng)下趕來，交給我一枚金戒子，一只銅制的茶壺和一只銅制的痰盂，讓我去賣了，貼補(bǔ)生活費(fèi)。她告訴我，父親生病了，這個月沒有去捕魚。她還告訴我，我家房子里面的墻壁被拆掉了，堆放在家里的木料和拆下來的磚塊，都被生產(chǎn)隊拿去派其他用了。我想，父親也許是被氣出病來的。我安慰母親，生產(chǎn)隊也許有難處，我們犧牲一點，就算是為集體作點貢獻(xiàn)吧。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取了外地的一所大學(xué)。父親送我到火車站。我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是老了。原來身強(qiáng)力壯的體型，變得瘦骨伶仃，臉色越來越黑，腰總是拱著。五十多歲的人，成了一個干癟的小老頭。臨別時，他囑咐我，好好讀書吧，家里全靠你了。他一直站在車站上，直到火車離開視線。我忽然覺得，父親好像一匹病弱的駱駝，馱著高高的一堆東西，在干旱的沙漠里行走，總是走不到盡頭。

暑假里，我回到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病倒了。看到我回來，他非常高興，干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媽告訴我，父親得的是癌癥。為了供我讀書，他不停地磨魚鉤，天天到齊胸的海水里去捕魚?，F(xiàn)在病得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我一陣心酸，眼淚怎么也禁不住，沿著臉頰，滴落到地上。我對父親說，以后再也不要去捉魚了。

晚上，隱隱聽到父親的房間里有抽泣聲。我顫顫地走過去，聽到父親在嘆氣：“唉，我的病來得太早了，再過兩年生多好，現(xiàn)在阿寶讀書怎么辦？”我走到父親的床前，看到油燈下，父親的眼里噙滿了淚花。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我哭著對父親說：“爹，你不用操心了，我可以申請助學(xué)金，不需要家里寄錢了。”父親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用枯槁的手，慢慢地擦去了眼淚。

就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我接到家里的來信，說父親已經(jīng)去世。臨終前，他反復(fù)叮囑，千萬不要告訴我，千萬不要讓我回去。他閉眼時，眼臉上掛著兩滴眼淚。那淚水，包含了多少心酸和無奈。

畢業(yè)后，我急切地來到父親的墳前。我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對父親說，可父親在地下，再也聽不見。我告訴父親，我回來了，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我沒有讓你丟臉。父親的墳頭，長滿了小草。小草上有露水。我感到，那是父親的眼淚。

父親去世后，我最怕看到大男人的眼淚。每當(dāng)腦子里浮現(xiàn)父親的眼淚，我的心就會針刺一般的痛。我希望，我們的后輩，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眼淚。

2012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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