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杯咖啡
窗外的雨還在下,很小的那種,絲絲絮絮,似停還落,仿佛是老天在哭泣。
雨絲就是老天的淚珠??!
我把玩著一只杯子。
杯子是一種紅,像燃燒的火焰一般囂張,更加映撐得我的手白皙嬌嫩,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雙女人樣的手,怎么的這些年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這時便細(xì)細(xì)注視起它來,忍不住“嚶”了一聲,杯子抓了放,放了再抓,那紅就在手掌和十指間盤旋翻飛,想起了一個和環(huán)境不相稱的詞:一捧血。
我已把玩它好久了,自從走進(jìn)這間咖啡屋,向一個臉蛋蘋果樣圓,未開口先閃爍炫耀長長睫毛的漂亮服務(wù)員,要了一杯咖啡,她款款搖擺著腰身端上來,甜蜜的說了聲,“先生,請慢用”后,我就開始把玩起來。這會兒,杯子的熱度已經(jīng)不燙手了,還是我的手掌適應(yīng)了杯子的熱度?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兩只手閑得慌,要有什么東西充實了它們。
我把目光從那副大得叫人難為情的落地窗戶玻璃上拔了回來,雖然玻璃上落雨像微型的瀑布一樣傾瀉而下,雖然我聽不見玻璃上瀑布流淌的聲響,但我知道,那邊一定有那種響聲,“噓噓噓”。馬路邊一株大槐樹,樹下是一柄黃色的傘,傘下是一個婀娜的身軀,三位一體吸引了我的眼球,看她雪白的靴子踏在落雨中,踩出朵朵浪花,平添了雨的風(fēng)姿和冷的靈動,看她從大槐樹下碎步走到一桿濕漉漉的電線桿下,停上幾秒鐘,再折了回來,這樣的來來回回幾趟,她還要飄搖,我的心開始著急起來,禱告她還是停下來吧,這樣的晃,我的眼睛要迷亂了。我的禱告應(yīng)驗了,在我喝下今天第一口咖啡時,一輛轎車停在了她身邊,車門是從里面打開的,她把頭先塞了進(jìn)去,圓圓的屁股就像氣球一樣飄在雨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汽車開走了,我不無遺憾的轉(zhuǎn)過了臉,把目光對著小桌的那一邊。
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那邊的人已用了異樣的口氣跟我說話,胖嘟嘟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燃燒的煙,從一個指間換到另一個指間,嫻熟靈動,煙靄輕輕升起。
“我再不想這樣活下去了?!?/p>
她說這句話時,幾乎趴在了小桌上,我的心懸空了,因為我擔(dān)心這么精細(xì)的小桌兒,能否支撐得起她的身子,已經(jīng)輕聲提醒過她三次了,每一次提醒時她還能稍微的抬一抬笨重的胖腦袋,一會兒好像就忘記了,整個上半身都堆積到桌面上,我只好不時的伸手去扶持桌面,真怕一個不小心,它真的塌了下去,要惹來老板的不高興,那時肯定要罵一陣子難聽的話。
這樣的坐著,不一會兒功夫,我的兩只胳膊酸痛起來,腰身也漸漸困乏了,只好第四次提醒她,不,這次是求她了。
“坐直了吧,小心桌子倒了摔著了你?!?/p>
她從眼目的縫隙里看見我額頭滾落的汗珠子,拿起剛還在她臉上頸項里擦拭的濕漉漉的毛巾,胳膊長長的伸過來,要替我擦汗了。
“你們這些臭男人。”她很不滿我躲開了腦袋,罵出了這樣的話。那聲音不像是從她那樣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倘若不看見她山壑丘陵樣的身體,只聽那聲音的柔媚,你一定會想入非非。
“你們這些臭男人。”她繼續(xù)賣弄柔媚的聲音,煙靄便從鼻腔里排成隊涌動而出,“這樣的地方,你們是經(jīng)常來的么?拿著老婆辛苦掙來的錢,花在這些小娘們身上?我看不出她們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不就臉蛋光亮一點,眼袋平滑一點,屁股翹一點,胸脯上矗一點么,除了這些,她們還有啥吸引男人的地方?”
她的意思好像不是她叫我到這里來,而是我請她來的。雖然我是男人,實在慚愧得緊,這樣的地方卻并沒有經(jīng)常的來。況且,不怕得罪她的話,我真想問一句,“除了這些地方,男人看女人,還要看什么呢?”
但我很快閉上了嘴巴,因為她接著說了一句叫我心跳急迫的話:
“自家老母豬餓得嗷嗷叫,還有心思來喂別人家的?!?/p>
她幾乎要站立起來,我害怕她連旁邊桌上的“男人們”一起抱怨了,忙用了大聲的咳嗽讓她安靜下來,叫來那個蘋果樣圓臉蛋的姑娘來添加咖啡。
她沉寂的二十秒鐘,等那姑娘走開,又以一聲嘆息繼續(xù)她的演說:“唉呀呀,想想當(dāng)年我們是多么的恩愛呀,我們在五泉山上,在黃河邊上,手拉著手,看月亮數(shù)星星,折了紙鶴放河水中漂流,多么的浪漫,多么的相愛呀?!?/p>
我心中開始有一點點的羨慕,等我看見她的那張臉,那一點點的羨慕就瞬間消失了,但還是配合似的說:“他年輕時很瀟灑的,當(dāng)然,你那時一定很漂亮,你們是金童和玉女?!?/p>
我吐了口東西。
我不知道我吐了口什么東西。
她眉花眼笑了,聲音高了好幾分貝,“那是一定的,瀟灑漂亮???a target="_blank">父親當(dāng)年嫌棄他是個鄉(xiāng)巴佬窮書生,雖然是我先看上他的,他還是為追到我花了不少心思。就為這份情,我鬧騰父親提拔他當(dāng)了秘書,再后來提拔當(dāng)了經(jīng)理?!?/p>
我繼續(xù)配合說:“你們愛得驚天地泣鬼神。”
她咯咯的笑,她的笑聲更好聽。
“你真會說話,你老婆一定是有福的,沒那么夸張也差不多。你說說,這些年了,他能有今天的身份地位,人前人后,臺上臺下,是不是我的功勞?他那樣的窮書生,這一切都是我給的,他應(yīng)該知恩圖報的,事事應(yīng)該順著我吧。可是他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心變壞了,整個兒人變得我不認(rèn)識了。家里撂開了手,地不掃一把,咖啡不替我泡一杯,以前說我做的飯香,現(xiàn)在筷子沒拿起就皺眉頭,我和他說話,十句話換不來他一句。哎呀呀,人前人后的,動不動跟我發(fā)脾氣,連那么難聽的話都能罵出口,我真應(yīng)該恨了他殺了他的?!?/p>
我應(yīng)付道:“夫妻間么,都這樣,打打罵罵都是愛?!?/p>
我想知道那么難聽的話是什么話。
她忽然瞪大了眼珠子,臉色跟窗外的天色一樣,吃驚的看著我,扯起嗓門喊道:“還有愛么?他都那樣了,他居然把她領(lǐng)回家里住了,看架勢是要我騰地方,你想想,我是誰?我的父親是誰?那房子可是父親給我的財產(chǎn)。在這個地方,我們家還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要不是父親去世得早,他敢這么欺負(fù)我么?你給評評理,你是他的同學(xué)朋友,你倆向來要好的,你的話他還是能聽進(jìn)去的。”
我的汗水再次淋漓而下,感覺連屁股都要濕了。
她說的他,是我初中而高中,高中而大學(xué)的同學(xué),一起從山溝溝里爬出來的窮學(xué)生,當(dāng)年一個鍋吃飯,換了褲子穿的朋友。然而自從畢業(yè)后我回到山里,他留在這座城市中,這么些年來,來往少了,漸漸要忘記了,直到我再次回來,聽其他朋友講他這些年過得紅火,職務(wù)一年年的升,私家車一輛輛的換,當(dāng)然,好像還喜歡跟年輕的女孩子來來往往。我想,這是沒辦法的事,他那樣的瀟灑干練,他那樣的喜歡顯擺闊氣,有一點點的改變,當(dāng)在情理之中,報紙上不是常講的么,環(huán)境改變了人性。或者,那些事是沒有的,是別有用心的人往他身上潑臟水。
“你還要向著他,我都親眼看見了的,在我家的小樓二樓那間靠里的房間里,連床都沒有,他倆竟然做了什么好事?!?/p>
說了這樣的話,她好像很惡心的樣子,往地上吐了幾次口水,那個蘋果圓臉蛋服務(wù)員過來提醒她注意衛(wèi)生,她要跟她爭吵,我忙攔擋住,真怕她排球樣大的拳頭揮過去,那個圓圓的臉蛋承受不起,開了花再惹了麻煩。
我也把一口咖啡噴到地下。
“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問道,我的意思是趕緊結(jié)束了這次莫名的談話,早早離開這里吧。
她卻耐心很好,再次以一聲心碎的嘆息開始,從他們見面的第一次起,一天天的往回倒著回憶他們的浪漫和幸福,她講了他們第一次拉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看月亮,也講了他們孩子的第一聲啼哭……
時間真慢啊,我開始瞌睡了,已打過了七八次哈欠,看她,卻眼縫里淚花伴著溫情緩緩流淌,一支煙在胖胖的指間升起絲綿一樣的青靄,服務(wù)員已換過三四次煙灰缸。我只好扭過頭去,看著窗外,雨絲在玻璃上輕輕拂過,輕柔得我身子骨里酥酥的癢,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惹來滿屋子的驚叫嬉笑。我喊來服務(wù)員,這次換了個高翹個兒的姑娘過來,棱角清晰,應(yīng)該是很漂亮的,可惜脖子長了點,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先前蘋果圓臉蛋的那個。
“先生,有什么要服務(wù)的嗎?”
她的聲音我也不喜歡,是雄渾粗壯帶著嘶啞的那一種,我趕緊交代換一杯茶來,打發(fā)她走開。她才轉(zhuǎn)身離開,小桌對面的那一位嚶嚶咽咽哭出了聲,她已回憶到了這幾年的艱辛歲月,鼻涕邋遢的說他把哪個女秘書領(lǐng)回了家,而她卻不在,二樓,小房間,沒有床……人說男人有錢就變壞,一點都不假。
“那么,你就跟他離了吧。”
話出了口,我就后悔了,這話不該是我說的,但已說出去了,沒辦法收回了,我只好低下頭喝茶,掩蓋了我慌亂的眼神。
她果然不高興了,抱怨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怎么說這樣的話,他今年才準(zhǔn)備提拔當(dāng)總經(jīng)理呢,離了婚,會影響了他的前程的,我想都不敢想,你居然輕巧巧的說出來,你怎么……唉唉,你還是他好朋友呢!”
我便無語的坐著,外面天色黑下來了,我想起家里的老婆孩子等我回去買菜。
“我不該這么說的呀,我還是愛著他的呀。唉唉,這就是我們女人的軟弱之處,嘴巴上恨不得殺了他剁了他,心里還是放不下,還是見不得他受委屈,哪怕是一滴汗一滴淚,也是流在他臉上,難受在我心里。我也不是請你來談離婚的,我只是想叫一個人來陪我說說話,這樣的話萬不能叫旁人聽見的,他有許多仇人,恨不能把他趕下臺,再踩幾腳。你是他的好朋友,自然不會散播他的壞話。我說了就輕松了,我不能跟他離婚。”
我又想換一杯咖啡了。
那個高翹個兒姑娘不耐煩了,看來老天是公平的,給了她那樣的嗓音,便配發(fā)了這樣的心腸。我只能連聲道歉,她才撅著嘴巴換了一杯來。
咖啡很燙,我還是很響亮的喝了一口,燙燙的從嗓子下去,一直燙到了胃里,燙得我第三次流汗水,幸好這次她沒伸過胳膊,想替我擦了汗。
她沉靜了,累了,深徹的嘆息了一聲,嘆息聲撞疼了我的心。
她說:“他不愛喝燙燙的咖啡,他胃不好,可他就是要喝涼東西,我勸說了幾次他不聽,那個女秘書說了一次他就改了脾性,唉,不是說女人都一樣的么,他是不愛我了,可是我……”
她再沒說出口,我明白她沒說出口的話,我在心里給她補上了,“可是,我愛他呀,因為他馬上要當(dāng)總經(jīng)理了?!?/p>
我敢肯定就是這句話。
我又大大的叫了一聲:“服務(wù)員,買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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