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絕戀

文/宋昱慧

八十五歲的張金貴是真的不行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足足昏迷了三天，出氣多，進(jìn)氣少，連最權(quán)威的胡半仙都說是不中用了。兒女們準(zhǔn)備好了壽衣，輪流守在床前，不敢離開。

三天前下暴雨，張金貴不顧兒子的阻攔，硬是要看看松花江，結(jié)果上游發(fā)大水，松花江泥流翻滾、濁浪滔滔，裹挾著漂浮物，泛著泡沫，儼然第二條黃河。張金貴大叫一聲，栽倒在地。兒子和孫子急忙把他抬進(jìn)屋里，請大夫，說是不中用了。

可是，今天黃昏的時候，張金貴的呼吸漸漸地均勻起來，死灰一樣褶皺縱橫的臉突然有了紅暈，緊閉了三天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而且異常地光亮。更讓人驚訝的是，在兒孫懷疑和驚愕的目光里，張金貴坐了起來，并且掙扎著要下床。大兒子和小女兒急忙過來攙扶，他很用力地推開了。張金貴摸索著穿好鞋，先是扶床站著，然后竟然健步，不錯，是健步，在眾人錯愕的目光里往大門外走去。孩子們都不知所措地跟著出來，不知道老人要做什么？！

這是一座沿江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民居，磚墻院套，黑漆鐵藝大門，出了大門有一條半米多寬的青石小路直通松花江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張金貴出生在1932年，足足活了85歲，他家的房子翻蓋了好幾次，可門前通往松花江畔這條半米寬的青石小路卻完整地保留著85年前的模樣。這條小路不但記錄著近百年人世滄桑和風(fēng)云變幻，也同樣記錄著張金貴85年的人生歷程和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腳印。

張金貴又踏上了這條他從小到大走過無數(shù)次的青石小路，他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踉踉蹌蹌地沿著青石小路奔向江畔，仿佛是去見自己日夜思戀的情人一樣亢奮。

小路的盡頭是一塊表面光滑平整的江石，一塊張金貴從小坐到大的江石，這塊江石歷經(jīng)歲月的磨蝕，變成了青黑色。張金貴慢慢地彎下腰，深情地用青筋爆出、瘦骨嶙峋的老手輕輕地?fù)崦@塊江石，猶如撫摸新出生的嬰兒一樣小心翼翼，又帶著欣喜和溺愛。

張金貴很憐惜地坐在他坐過無數(shù)次的青黑的江石上，挺直了上身，深情地凝視松花江——他嬰兒時期的母親，孩童時代青梅竹馬的玩伴，青少年時代心里秘密的戀人，成年時期同甘共苦的妻子和最知心的患難與共的朋友，暮年時期要呵護(hù)的孩子，他一生最癡心、最珍貴的戀人，也是對他最慷慨的恩人，是陪伴了他一生的人，更是他用一生默默守護(hù)的人。

1932年夏季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松花江畔一個干凈整潔的草屋里，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猶如天空的炸雷很強(qiáng)勢地撕裂暴雨聲，沖上濃云幕布的夜空。接著一道閃電如利劍一樣劃破漆黑的夜幕，瞬間照亮了油燈昏暗的草屋。張金貴就這樣用他洪亮的啼哭開始了人生歷程。

然而也許是閃電和驚雷讓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張金貴受到了驚嚇，他一直大哭不止，張金貴的媽媽顧不得產(chǎn)后虛弱的身子，抱著他，不停地哄著，張金貴的爸爸在外屋里走來走去，滿頭大汗。干干瘦瘦的老產(chǎn)婆慢條斯理地端來一小碗水——松花江的水，這里人都是直接飲用松花江的水，用小勺盛了一點(diǎn)點(diǎn)喂到嬰兒大張的嘴里。張金貴立馬停止了哭鬧，還伸出紅紅的小舌頭舔舔嘴唇。產(chǎn)婆又喂了他幾口，他安靜地睡了。

張金貴出生的時候喝的第一口是松花江的水，吃的奶也是由松花江的水合成的，松花江就是他的乳母。滿月以后就被泡在松花江里洗澡，他快活地用小手在水里拍打，濺起亮晶晶的水花。整個童年的夏季，張金貴都是和小伙伴泡在松花江里，洗澡、丟石子、打水仗、摸魚……能想到的游戲一樣不落，松花江是他最親密的玩伴。

八歲的時候，張金貴就隨著爸爸駕著小船到江里打魚，那時候的江水真清啊，江底的卵石干凈得像被細(xì)心的少婦一顆顆地清洗過，可以清楚地看見游過的魚群。他們每天天不亮就到夜幕下閃著銀光的江面上撒網(wǎng)，在朝霞的萬道金光里到碼頭的集市上賣魚。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老百姓到處逃荒，顧不得種地。不種地就沒有糧食，就會挨餓。可是江里的魚不會因?yàn)閼?zhàn)亂就不生長，靠著松花江，張金貴一家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還能過著溫飽的日子。松花江像個慷慨的媽媽，無私、無怨、無悔地?fù)嵊蠼瓋砂兜娜嗣瘢喝藗內(nèi)粘５?a target="_blank">生活用水，大旱年頭的灌溉，饑荒時候吃的魚蝦，年節(jié)的美味，平日牙祭，統(tǒng)統(tǒng)來自松花江恩賜。松花江從不奢求任何回報，讓她的子孫能夠世世代代在這片沃野上繁衍生息。

青年時期的張金貴已經(jīng)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漁民，他對松花江的愛也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出江打魚前從不喝水和吃東西，怕在江上大小便。他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咱靠著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有一次，一個愣頭愣腦的漁民往江里撒泡尿，硬是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后，飛起一腳踹到了江里。成為好長時間漁民談?wù)摰男α?，但是，從此以后再也沒見誰公然做這樣的下做事。

那時的松花江真的好美??！一江碧波，兩岸旖旎。春天江畔綠草茵茵，花香淡淡，松花江宛若深閨的少女深情脈脈地注視著江上的漁人，江畔的游人。夏季的松花江是火辣辣的少婦，把貪涼消夏的人如嬰兒般攬?jiān)诰薮蟮膽驯?，用濕滑的手撫慰她的孩子?a target="_blank">秋天的松花江成熟而安靜，幽藍(lán)得仿佛是一塊被精心打磨的巨大的碧玉，又如剪一段晴朗的碧空貼在大地上，讓人忍不住留戀。冬天的松花江是裹在霧凇里的冰雪美人，高貴的猶如仙子臨凡，嬋娥現(xiàn)世，美輪美奐。松花江是真的美??！美得讓人心跳，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張金貴魂?duì)?a target="_blank">夢縈。

二十五年前這里開始搞旅游開發(fā)，兩岸高樓林立地建起，度假村、山莊、游船、采砂船輪番地對松花江進(jìn)行打劫似地開發(fā)和利用，打破了松花江千百年來的寧靜。這些本地的或者外來的投資人、游客沒有人在意張金貴“咱靠著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的豪言壯語，生活垃圾和生活廢水，或者也有工業(yè)廢水、廢物日夜不斷地傾注到松花江里。昔日風(fēng)情萬種、山清水秀，宛若少女的松花江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糟蹋得面目全非。

看著江面上泛著黃沫漂浮的垃圾，張金貴的心被刺痛、被撕裂、被刀割，他疼！他挨家挨戶、苦口婆心地勸誡，讓業(yè)主注意不要往松花江傾倒垃圾。然而，沒有人聽他的。他的聲音淹沒在促進(jìn)經(jīng)濟(jì)快速增長的繁榮里，微弱的猶如一絲頭發(fā)飄落，無聲無息。有一次還被打斷了肋骨，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料。

然而，張金貴依然不肯罷休，能下床了就開始上訪，旅游局、開發(fā)區(qū)、市委，不停地找。開始還有人接待，好言安撫，然后送走。去得次數(shù)多了，工作人員也很無奈，就讓他提供書面材料。張金貴不識字，當(dāng)然提供不了書面材料。但是他有辦法，他得想出辦法，他必須得想出辦法。

他讓讀大學(xué)的孫子幫忙寫，孫子非常不屑地對他說：“爺爺，你要是閑的慌，就打打麻將，溜溜鳥。這么大歲數(shù)，管什么閑事？！松花江污不污染跟咱家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你何苦得罪人？！爸爸媽媽為了這件事，在村里都成笑話了，你還嫌不夠？！還寫上訪材料！折騰什么？你是存心要讓村里人把我們家趕出去嗎？！”

張金貴聽了無語，吧嗒、吧嗒地抽了一宿老漢煙，然后買了糖果，守在小學(xué)生放學(xué)的路上，讓孩子教他認(rèn)字，認(rèn)一個字，就給一塊糖。半年過去了，他還真的寫成了“材料”！

他樂顛顛地把字跡歪歪扭扭的“材料”送到主管部門，工作人員不屑地瞥了一眼說：“研究研究。”然而這樣的研究一直持續(xù)地研究，一直都沒有下文。張金貴急了，揚(yáng)言不給個說法，就不走了。他還真就賴著不走，拿著面包、拎著水瓶子，坐在主管部門的大廳里，大吵大鬧，于是因?yàn)榉恋K公務(wù)的緣故被拘留了十五天。

出來后，當(dāng)?shù)嘏沙鏊鶉?yán)厲地警告村委會和他的子女要嚴(yán)加看管，不要再出來鬧事。村委會的領(lǐng)導(dǎo)輪番到他家里做工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循循善誘、軟硬兼施地讓他以大局為重。張金貴噙著頭，一聲不吭。第二天就“瘋了”，逢人就拉著說他那句經(jīng)典豪言：“咱靠著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庇谑谴謇锶艘娏睡偗偘d癲的他都繞著走，不愿意扯上關(guān)系。

有一次，一群小學(xué)生放學(xué)，有幾個調(diào)皮的男孩看見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就迎上去。張金貴一陣欣喜，剛想說：“咱靠著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焙⒆觽兙蛽屧谇懊妫瑦鹤鲃∷频貞蛑o著說：“‘張松花’，我昨天還往你的松花江尿泡尿呢！”然后，孩子們得意地大笑，哄然跑開。

張金貴的臉登時就綠了，彎腰撿了一條木棍，可是抬起頭，孩子們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

又是一夜未眠，張金貴吧嗒、吧嗒地悶頭抽了一宿老旱煙，做出個驚天動地的決定——駕著他那艘和他一樣又老又破的漁船到松花江里打撈垃圾！他不能容忍別人侮辱他的松花江，更不能看著他的松花江母親、恩人、玩伴、情人、妻子、戀人受到玷污。他要守護(hù)他的松花江。

這一干就是二十年，在別人嘲笑和戲謔聲中的二十年。他像極了螳臂當(dāng)車的螳螂和填海的精衛(wèi)，憑著一股子的憨勁、韌勁、猛勁、癡勁、恨勁去跟世界抗衡。他打撈出來的煙盒、廢紙、果皮、塑料袋、枯枝、敗葉、動物的骨頭、動物的死尸、包裝盒、衛(wèi)生巾、爛菜……足足拉走幾卡車。然而，他打撈不盡，更多的垃圾順著水流飄走了。

人們早已喝上了自來水，沒有人再用手捧著喝松花江的水，松花江的水也不能直接喝。松花江像一個極度虛弱的病人，依靠張金貴的呵護(hù)才可以喘息。

五年前，八十歲的張金貴真的干不動了，他的破漁船再也不愿意跟著他被嘲笑，不再聽他的駕馭。他就坐在青石小路下面這塊青黑的江石上，用長長的桿子做個撈網(wǎng)攔截飄過來的垃圾，日復(fù)一日。

再后來，他連用撈網(wǎng)攔截垃圾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就坐在青黑的江石上望著渾濁的江水裹挾著各種各樣的垃圾，嗚咽著、嘆息著、呻吟著、哭泣著流去，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衰弱得可憐、可嘆、可悲、可憫。松花江蓬頭垢面，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風(fēng)華，江水少了很多，冬日里可以露出裸露的江底，像突出的嶙峋的瘦骨。在采砂船日夜不停的采掘和垃圾日夜不停的傾倒里，江石被淤泥包裹著，農(nóng)藥、化肥的無限量使用，魚也少得可憐，大魚基本不見。2017年的一場大水過后，兩岸流失的水土都一窩蜂似地涌進(jìn)了松花江，松花江泥流滾滾，簡直就是黃河。

昏黃的夕陽打在昏黃的泥流里，泛著昏黃的光，回光返照的張金貴坐在青黑的江石上，心被野蠻地撕裂著。他一生的摯愛難道也像他一樣真的是風(fēng)燭殘年了嗎？！

“我要走了，我來看看你!我一生的愛人！我的恩人，我的母親，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真的要走了！我?guī)筒涣四?，我無能！我救不了你，我無能！可是，我真的舍不下你！我不放心！我真的、真的好愛你！我再見見你，我一生一世的伴侶！……”這個聲音在他心里發(fā)出，卻似乎在天際轟隆隆地作響。

這時，渾濁的水面飄過來一個煙盒紙，張金貴下意識地伸出手，卻僵在那里，他瞪著眼睛，伸著手，死了……

松花江在嗚咽，好像在祭奠死去的知己張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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