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破落的小院。小院的地勢其實并不低，只是因為四周鄰居咄咄逼人的高樓，才硬是讓小院感覺到自己正陷于山谷里。

小院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東屋。堂屋早在多年前，一場暴雨的瘋狂肆虐后不得不拆掉了。現(xiàn)在那寂寞冷清的地基上堆滿了柴禾和雜物。一株從地基的邊緣竄出來的灌木似乎并不嫌棄小院的卑微，蓬蓬勃勃地生長著，這才讓小院有了一點點兒生機。東屋也是很多年前用土呸砌起來的那種，低矮窄小，雖也算不上牢固但相對還算安穩(wěn)，總算能讓這位風蝕殘年的老人有個安身的窩。

老人年輕時也曾結(jié)過一次婚，還有過一個孩子。后來妻子莫名離家出走，不久，孩子又不幸夭折，從此老人便開始了漫長而孤寂的獨居生活。老人原本身體硬朗，一直跟著一家建筑隊干活，起早貪黑的，慢慢地也小有積蓄。堂屋的重建也在他的計劃之中。然而生命中的悲愴從未結(jié)束。在一次清晨的上班途中，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徹底改變了老人的后半生。從醫(yī)院里出來的老人已經(jīng)變得一無所有包括他的健康。一根從柴禾堆上撿出來的木棍成了他的拐杖。有時天氣好點兒的時候，他就憑借這根免費的手杖來到街口曬曬太陽。常常就會有經(jīng)過的村里人邊走邊狐疑地久久打量著這個形容枯槁的老頭，末了，他們總是大吃一驚地猛然駐足：喂，這不是劉來福嗎？!怎么成這幅吊樣子了？老人總是抬起.一只勉強還能睜開的眼睛無奈地笑笑。

老人的身體一天不比一天。生活也一天天拮居起來。他要計算每天的午飯是買新鮮面條呢還是要步履蹣跚地到遠一點的小賣鋪里買掛面劃算。他要計算一天必須燒幾塊煤球才能讓余下的熬過整個寒冷的冬季。畢竟他現(xiàn)在的生活只能指靠每月的幾十塊養(yǎng)老金了，能省幾個鋼镚就省幾個鋼镚。老人也許是這十里八鄉(xiāng)唯一不用洗衣機的人。以前手腳靈活的時候真不覺得沒多大不方便，但現(xiàn)在僅洗衣服這件事就已變得異常困難。老人越來越落魄起來了。臟兮兮的衣服看起來真讓人心生厭惡 ，特別是對老人的那位鄰居來說。老人的鄰居是位身材挺拔的老者，素有潔癖。不說在中央身居要職的兒子如何讓他常常自豪地在眾人面前口若懸河，就說他剛剛俊工的三層歐式小樓也已經(jīng)讓他在村里鶴立雞群了。那設(shè)計！那裝修！真真甩村里其他人好幾條街。鄰居和老人之間是從不用打招呼的，即使他們兩人就在家門口碰面。

一日天氣突變，呼嘯而至的北風讓氣溫陡然降了下來。傍晚時分，風終于停止了怒吼，雪卻不期而至，竟然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落起來。寒冷似乎從來都是對于那些老弱病殘者更具有威懾力。老人雖在被窩里卻也感覺不到怎么溫暖，倒是那條曾經(jīng)被傷害過的腿越發(fā)地感覺到痛楚起來了。其實讓老人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還有另一個原因：入夜以來，一直有一種奇怪的聲響，很微弱，當你屏氣側(cè)聽時卻又似乎什么也聽不見，而當你打算對它不予理會時卻又像是分明存在，那究竟會是什么呢？老人百思不得其解，想起身去查看又實在是懼怕外面寒冷的淫威。。。暮然，一個流浪者弱小的 身影閃進老人腦海 ，莫非。。。莫非。。。老人突然按亮了床頭燈，笨拙卻又急切地悉悉索索穿起衣服來。

流浪者是一只快要做媽媽的小哈巴狗，名叫貝妮，前幾日見它已經(jīng)大腹便便了。它本來是鄰居家用來看家護院的，也因此擁有自己舒舒服服的窩。只是隨著鄰居家高樓的掘起，它也隨之失了業(yè)也就跟著沒了家。白天，貝妮四處游蕩順便解決自己的一日三餐，晚上便棲息在緊閉的大門前，不離不棄。冰涼的水泥地也不足以讓它離棄原來的家去尋找一處溫暖。一旦覺得有可疑的人靠近大門，它仍然立即狂吠警告。盡忠職守得不見絲毫懈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人終于抖抖嗦嗦地來到了門邊，打開屋門的一剎那，一股強勢的寒氣立即襲擊了他。雪悄沒聲響地已經(jīng)落得白茫茫一片了，依然在紛紛揚揚地飄著。他幾乎立刻想趕緊重回到自己的被窩里。然而那絲微弱的聲響卻更加分明起來，這聲音莫名地讓他心焦。也許。。。老人不敢再遲疑，顫顫巍巍地出了門。

聲響把老人一步步引到了柴禾堆前，老人還是一下子呆住了。雖然早有預(yù)感，但眼前的一幕仍然讓他的心緊縮：大雪紛飛中，幾只剛剛誕生的小生命!它門本能卻又笨拙地爭著往母親的身下鉆。而那位身量很小的母親本應(yīng)該會因為寒冷而盡量地蜷縮起身子，此刻卻像夏天一樣地伸展著四肢，就是為了讓它的每個孩子都能從它身上得到一點溫暖。已經(jīng)融化的雪花把這位哆嗦著的母親打的濕漉漉的，仍然有更多的雪無休止地在它身上棲落。這位母親不時地勾回頭舔舐著它的孩子門 ，想用自己溫熱的舌頭拯救它四個可憐的小生命。此刻，這位幾乎要絕望的母親抬起黑溜溜的兩只眼睛充滿希冀地望著老人。。。時間真不能再耽誤了。老人不再猶豫，他借著墻勉強讓自己站穩(wěn)，再把從地上撿來的一段繩子束在腰上，然后吃力地彎下身子，把那幾個快要凍僵的小東西一個個拾到懷里來。返回屋的這段路程，變的更加艱難，雪已經(jīng)相當厚了。。。老人氣喘吁吁一步一停。。。

小屋的煤爐被徹底打開了，熱烈的火焰活潑潑地跳躍著，升騰著。本來簡陋的小屋一下子變得異常溫馨美麗起來，爐邊放著只泡著半個饅頭的小碟子，一只鋪著舊棉衣的紙箱。紙箱里安穩(wěn)地躺著那四個小生命。那位母親狼吞虎咽地吃完半個饅頭就趕緊地跳到紙箱里擁抱著她的孩子們。然而，沒有多少天，這位可憐的母親竟然突發(fā)高燒 ，最后竟然撇下它親愛的孩子們?nèi)鍪侄ァ?/p>

冬天來了，春天也就不會遠了。冬去春來，原先那四個羸弱的生命已經(jīng)漸漸長大，這真是個奇跡！你知道，正如你所想的那樣，老人并沒有足夠多的食物分給它們吃，盡管老人已經(jīng)盡其所能地 把自己的一日三餐盡可能多地給它們留下來 ，但這遠遠不夠。它們幾個日見增大的食量，真是讓人頭疼。后來，一個在學(xué)校做飯的老婦同意把學(xué)校的剩飯剩菜給它們留下來，條件是老人必須自己親自到學(xué)校去取。加上免費的陽光、空氣和風，就這樣，它們一個個竟然都長大了，并且都健康結(jié)實，精力充沛。它們總是在院子里撒著歡兒玩，互相假裝撕咬，翻滾，嘻戲。。。就像一群玩皮的孩子，讓這寂寞多年的小院一下子熱鬧起來。常常看到這位煢煢孑立而郁郁寡歡的老人一反常態(tài)，總是面帶笑容地注視著他們。

在天氣好的時候，老人要出來院子走動走動，這時 ，老人的身后便緊緊跟著他那些活蹦亂的孩子們。說實在的，他們幾個看起來像極了一家人。這家的成員都無一例外地同樣都穿著臟兮兮的衣服，但看起來同樣都毫不在乎，一點兒不會因此自卑。老人安閑自在地曬著太陽。而他那四個從不會閑著的孩子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項新游戲：它們每看到有車輛經(jīng)過，就突然興奮地大叫著奔跑過去，在車后面追趕著直至送出老遠，然后才心滿意足的折回來。而一看到又有車輛過來，它們就重復(fù)起剛才那迎來送去的運動。。。有很多人被它們突然的吠叫嚇一大跳，趕緊加快速度逃離！當清楚是幾個調(diào)皮的家伙在搗亂時，便都報以微笑，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了。很多人習慣了它們的把戲 ，連最初的驚嚇也沒有了，該怎么走還是怎么走，就像耳邊突然刮來一陣風般，一點兒也不在意了。

然而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寬容，有人對它們已經(jīng)深惡痛絕了。其中就抱括老人的鄰居——那位拽拽的老頭。因為或許在某個角度講 ，是這四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太不給他面子了吧。在一次他被吠叫著追趕后 ，咬牙切齒地賞給它們幾塊磚頭，便怒氣沖沖地來到了老人面前。老人本來在一塊低矮的石墩上坐著，鄰居就那樣居高臨下，聲色具厲地呵斥著老人：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養(yǎng)這些沒用的東西干什么！萬一咬著誰，你賠得起嗎?賠得起嗎？！告訴你，趕快把這些東西除理了，不然，我可給你敲死??！老人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沒有伸辯，沒有解釋，沒有應(yīng)諾。

其實，老早前，老人已經(jīng)開始給它們試著尋找新的主人了。他清楚自己不能更好地照顧它們。每當村里其他人見到他吃力地從學(xué)校給它們幾個找吃的時，都十分不解他為什么要喂這么多狗狗。他就抓住機會拜托人家?guī)兔φ蚁掠袥]有人愿意要領(lǐng)養(yǎng)了它們?nèi)?。可是，因為它們并不是什么名貴品種，所以也沒人樂意收養(yǎng)它們。后來，終于有一戶養(yǎng)豬的人家，要了一只去。這給了老人信心 ，他相信，終有一天，剩下的三個都能有它們自己的家。

然而。。。然而。。。突然有一天，幾個可憐的家伙突然口吐白沫，嘔吐不止，渾身抽搐，趕緊請來醫(yī)生，說是嚴重的食物中毒，卻已無力回天。只有其中一只僥幸留了條命?？墒沁@個幸存者再也沒了以前的歡快勁，再不會有興致去玩其它的游戲了。它也許會偶而懷念起從前的快樂時光。它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總是獨自低垂著頭禹禹獨行，有時，被雨水打濕了的長長的毛發(fā)覆蓋住了它的眼，泥水浸濕了它的身，似乎也一點兒也不想在意。有時，在某個清晨或者傍晚，竟像是再也無法忍受般，揚頭悲傷地嗚咽長鳴，如果你只聞其聲未見其形，你是絕不會相信這樣酷似人類哀傷時的嗚咽竟是一個非人類的生靈。老人稀有的笑容也已敗落。就像花期極短的花，才見盛開，轉(zhuǎn)眼就已調(diào)零。

小院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沉寂無聲。那株不知悲喜的灌木依然肆意地蓬蓬勃勃著，卻似乎再不能夠給小院帶來半點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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