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河上的秋
幼時與奶奶生活在一起,每逢初秋,尤其是第一場雨落時,她必會向我念叨起馬尾河來。她說這時的河水極其清甜,可以直接拿來喝。若是再多添些心思,揪幾片河畔兩岸新鮮的楓葉子,跟茶葉攪泡在一塊,香氣撲鼻,百病包好。
對于這話我一直將信將疑,但入秋后,馬尾河的清美卻是無可爭議的。
大多時候,只要聽到搶先飄掠過的那陣西風,馬尾河兩畔的楓葉子便開始不安分了,在枝頭嘩啦啦的響著,葉脈也隨之褪綠,漲紅了臉。
繼而天色漸涼,云層打了個“噴嚏”,倏然就抖落下一片秋雨,淅瀝深長,宛如點點流螢自上而下地飛逝?!坝杲z瀟瀟地連天”,初秋的雨向來是不孤獨的,它剛一墜地,馬尾河也似受到感召般的,水面不再平靜了,而是泛起了諸多的波紋,深深淺淺,倒與奶奶額頂?shù)陌櫦y有些許的像。這些波紋被風推著,層層相接,迭出不窮,好似這時光般的,看似不曾止息,卻又在倏然離逝。
“一場秋雨一場涼”,這話著實在理。秋雨一落,馬尾河上冰涼的水汽也多了,莊稼人的呼吸牽動著它們四處流蕩著,很快就飄到了老房子里,添了幾分涼颼颼的意味。然而這于我是無憂的,我只消在瓦檐底下歡躍地蹦踏幾步,身體便就重又回暖了。可奶奶卻做不得,這時她多半已經(jīng)披上了大衣,整個人裹在了厚重的棉花里。她先是抬頭望望這雨,口中念叨著幾句,再蹣跚個身影走入廚房,去捯飭著瓶瓶罐罐。我一見此便心知,她必是去取白糖與碗筷的。這是她的老習慣了,每逢入秋轉涼之際,定要溫上一碗熱乎的白糖水來驅寒。然而這糖水她往往是不喝的,她多只是斜靠在黑漆的木門旁,手中捧著熱瓷碗,任其自然涼去。
不遠處就是馬尾河,雨絲刷刷地墜入水中,她靜靜地望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待她手中白糖水涼盡時,秋雨也幾乎消歇。馬尾河上清靜著,些許水霧來不及散卻,便又給河面披了層薄薄的紗。遠了望去,河面上好似氤氳著煙云般,煞是好看。這時有陽光穿過,它轉而又成了面迷似的鏡子,變幻著諸多不同的夢幻般的景象:奔馳的馬兒、耕地的老牛、在田地間來回跳躍的螞蚱......
這是馬尾河最惹人流連的時候,河畔兩旁的楓樹林下會站著許多的人兒:有下雨天也歇息不住的農民,有永不知疲的孩子,有散步著的退休干部,有下了學路過的青年學生……馬尾河養(yǎng)育了這些人,亦洗滌了這些人。河畔偶爾也會停駐著三兩名愛作畫的年輕人,他們擺弄著素白的畫板子,蹙緊了眉頭,凝望河面許久,畫板最終卻仍是素白的。馬尾河的美是縹緲的,每個人沉浸在其中,只能敞開了心扉去體會,卻無法將其具象出來。似乎一沾上筆墨,眼中的美就又變幻了種模樣,始終捕捉不盡。
往往是等人兒散去了,奶奶才愿意到河畔上走走。如她說的,自個兒越是上了年紀,就越不好往人多的地兒去湊熱鬧了。“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這道理奶奶懂得透徹。她拄著根掉漆的拐棍,行在濕潤得已有些許泛黃的青草上,步子邁得遲緩,放得謹慎。我若是動靜大了,被她發(fā)覺到,定是要受到責備的。她不愿見青草們的剩余不多的夢遭受叨擾。
然而歲月就是一場夢境,年輕時,人兒沉浸在其中,酣睡著、期盼著;年老后,又不得不睜開眼,醒來再看看這世界。
馬尾河兩畔的楓葉子即是如此。秋雨過后,它們依次從枝頭跌落,當日的青澀也漸漸消散去,受歲月催促,鋪就了一層絳紅色的花火。而這花火,與馬尾河的夜、夜上的月是極襯的。尤其子時入后,白日的喧囂落定,馬尾河靜得純粹,夜的魅力這時才顯露無遺。“月光浸水水浸天”、“山月朗朗楓樹長”,夜色融入了馬尾河,馬尾河亦以楓葉子作點綴,反哺著這夜色。它在靜謐中逸散著安詳?shù)臍庀ⅲ刈o著這座渺小的村落。
然而,即便是深夜,人們都睡去了。仍舊是有一束目光,它嘆息而堅毅,穿透了深沉的夜,緊緊地貼在馬尾河的身上。
這目光靜靜,守望在窗檐邊。
任夜風拂掠,額前的銀發(fā)被吹得散亂,她卻只是沉靜地望著同為沉靜的馬尾河,眼中余著清瘦的淚,嘴角卻在微笑著。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落兮雁南歸”,歲月流過馬尾河,青草們都憩息去了,她卻醒在了馬尾河最深沉的夜里,不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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