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張嘴

舊社會，為了能填飽肚子，挺過饑荒，在吃的方面，姥爺確實個不折不扣的另類。

姥爺家世代貧苦，解放前，家無寸土可耕之地，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走南闖北，冒著多如牛毛的土匪和層層官卡，舍生忘死販過私鹽，還參加過赫赫有名的豫系軍閥吳佩孚的大刀隊，身負(fù)重傷之下，隨部隊攻陷過上海的十里洋場，我小時候就親眼目睹過古稀之年的姥爺閑暇之時操練大刀，我的一把玩具木刀讓他老人家舞的團(tuán)團(tuán)生風(fēng)，呼呼作響，令人眼花繚亂。

姥爺負(fù)傷返鄉(xiāng)，別無長技，因為有從軍經(jīng)歷，只好扛槍為本村大地主看家護(hù)院，勉強混個半饑半飽。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河南大旱，日寇兵匪更是橫征暴斂，明奪暗搶，導(dǎo)致民不聊生，每年青黃不接時，姥爺家斷糧斷炊，為了活命，姥爺每天天麻麻就起身跑到莊稼地里四處尋覓果腹之物，像螞蚱，蜥蜴，蛤蟆，田蛇，老鼠，甚至屎殼郎在他眼里都是如獲至寶。

起床早，是因為清早還沒有拾糞的人，路旁容易碰見大便，運氣好的話，就可以在大便里掏出一個個屎殼郎，也能在莊稼地里發(fā)現(xiàn)黑老鴰刨食老鼠窩，他也可以循跡在老鼠窩里發(fā)現(xiàn)些囤積霉變的糧食和來不及逃竄的小老鼠?；丶液?，就把這些得之不易的食物分給家人孩子，當(dāng)然，他自己總是吃大家都不愿意食用的屎殼郎。

有次，姥爺絮絮叨叨給我白話時，我好奇地問姥爺：“大便那么臭，屎殼郎好吃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姥爺聞聽瞇起眼像是在回憶殘留的味蕾，頓了頓，他說：“那東西頭太硬，洗干凈后，火堆里烤熟了，掐了頭吃，味道還可以?！?/p>

還有一次我問他：“姥爺，你說那時候滿地的野狗吃餓死的人，你為啥不逮吃野狗呢？”

姥爺笑笑說道：“傻孩子，整天餓得眼冒金星，走都走不動，哪有力氣逮野狗?！?/p>

后來，家鄉(xiāng)鬧革命，姥爺思想覺悟了，不再給地主扛槍，他干起了走村串戶替鄉(xiāng)親們殺豬殺羊的買賣，事后，鄉(xiāng)親們給他一些豬、羊下水，一家人也能開開洋葷。

姥爺?shù)耐涝资炙囄以H眼見過，記得，我小時候，有一回，家里養(yǎng)的一條大黃狗莫名奇妙地口吐白沫突然死去，媽媽怕它是外面吃了毒物毒死的，不敢食用，想要扔掉，姥爺執(zhí)意不肯，只見他脫掉外衣，捋袖拿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兩腿騎跨在死狗身上，從頭頸處下刀，像庖丁解牛一般，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黃狗剔得干干凈凈，剝過了狗，姥爺棄了可疑內(nèi)臟，大鍋煮了肉，他狼吞虎咽地先吃了一條狗腿，證明一切安全無虞，然后全家人才分而食之，那次，滿滿一大鍋狗肉，大家隨意大口吃，是我兒時吃肉吃得最酣暢淋漓的一回。

姥爺還給我講過，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鬧饑荒，他吃野草萋萋牙、吃棉籽殼、吃楊樹葉、吃榆樹皮，夜里餓得睡不著，睡著餓醒了就撕了被蓋，吃食里面的棉花，結(jié)果，這些東西吃多了屙不下來，痛苦萬分，同村一位爺們和他一樣，兩人私下里就互相幫忙，這位爺們撅起屁股，姥爺給這位爺們一點一點掏扣肛腸，姥爺張著嘴，面對屁股觀察進(jìn)展時，這位仁兄忽然狗竇大開，稀黃之物一下噴薄而出，弄得姥爺滿嘴滿臉，臭不可聞。

姥爺冬天喜歡穿個綠大衣，蹲靠在墻角呼喇著山羊胡子一聲不吭曬太陽，有時候，我想起他，就跑過去，伸出小手向姥爺要錢，說：“姥爺，我想看電影了，給一毛錢管不？”

姥爺聽了，手伸的比我還長，笑瞇瞇地說：“我哪里弄錢去，你給我錢管不？”

有時學(xué)精了，跑到姥爺跟前這樣說：“姥爺，我餓了，你給我一毛錢，買個燒餅管不？”

姥爺聽了有時就會掀起綠大衣，揭開一層層衣裳，從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毛錢，遞給我，說，快去，快去吧，甭吃完，讓我嘗嘗。

姥爺暮年時，我家經(jīng)濟(jì)狀況已好轉(zhuǎn)，隔三差五能吃起豬肉了，但姥爺仍不能徹底解饞，他會用媽媽給他的零花錢買些那時非常便宜的豬羊下水，一次，他偷偷買了一大盆豬鞭羊鞭和豬蛋羊蛋，煮熟了，除了自己偷吃之外，還悄悄拿給我吃。

我嫌它們臟，不愿吃，姥爺就當(dāng)場津津有味吃給我看，以身說法，言傳身教，我抵不住誘惑，試著吃了，豬蛋羊蛋入口即化，雖然姥爺弄得不干不凈，有些騷氣，但確實美味可口；豬鞭羊鞭沒煮透，騷味更濃，吃到嘴里撲撲楞楞像橡皮條咬不爛，我和姥爺正大嚼特嚼和豬鞭羊鞭較勁呢，姥姥進(jìn)屋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氣得當(dāng)面說落姥爺，說，你自己吃也罷了，還榷孩子，你這個老東西沒點正經(jīng)行！說著，端起那一盆姥爺藏在床下的豬鞭羊蛋憤憤然走出家門，撂到家后的大坑里去了。

我沒事，時值一九八六年，八十三歲高齡的姥爺卻因這次偷吃引發(fā)腹瀉，住院二十多天不治身亡 ，死前，姥爺笑著對悲傷萬分的母親說，你不要難過，人死如燈滅，我這一輩子啥都吃過，也值了。

世界以痛吻你，你卻報至以歌。

作者：虞城倪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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