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記事——擰釘兒
又是周末。早飯后,照例跟著奶奶去手工作坊擰釘兒。
院子很大,門口拴條黑狗,臥在一堆輕薄柔軟的玉米內(nèi)皮兒里。熟人,它見到我來,只是哼哼,叫都懶得叫,自管曬著晚秋和暖的太陽。
水泥方磚的地面,散曬著剛脫粒兒的金燦燦玉米。四圍幾間薄鐵皮簡易房,木板搭的簡易長工作臺,兩邊坐著幾個60多歲的老太太,面前分類堆放些黃的白的鐵零件,每批跟每批的都不一樣,有8個零件一組的,有12個一組的,簡繁不一。工序越復(fù)雜,工資越高,可也沒幾個錢。
把零件組裝起來,裝盒子,數(shù)數(shù)兒,賺幾個手工費——釘是論分計算的。像我這樣手快的小姑娘,刨去吃午飯的功夫,滿滿一天干下來,能掙10幾塊。干完一批幾十斤的鐵釘?shù)煤脦滋臁?/p>
最膩歪干這樣的活兒,可能掙零花的活兒不常有。
小小的圈,帶齒兒的片,黃的閃金光,白的閃銀光,各有各的組合規(guī)則,各有各的安裝竅門,有的需要在一個30厘米長的釘木條的廢舊輪胎皮上滾幾下,才能擰緊,蠢的靠手?jǐn)Q,非磨爛皮不可。我手上還戴個線手套,總不能為賺個零錢搞壞手,小小年紀(jì)磨出老繭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太太們多穿著半舊小碎花的棉襖,或是半新不舊的厚毛料衣服,也有穿閨女或兒媳淘汰的新式樣棉服的,朝前杵著脖子和頭,戴花鏡,盱著眼兒,倆昏黃的眼珠聚光到釘釘上,用枯干皴裂卻靈巧的手一個接一個對上。
以十件套為例,先放一個亮晶晶的套圈,安個墊圈,中間一個螺絲,四周立著插入四個2厘米長的,5毫米寬的小黃鐵片,再套一個圈括住上部,然后用一個鑷子樣或手指頭樣上小下大中間空的套筒工具,使勁往下一壓,就卡牢了,然后按一個墊圈,再擰上一個螺帽,在舊輪胎墊上滾幾滾,成功!
也有領(lǐng)回家做的,地里有活兒就去做,沒事兒了,回家邊看電視,邊擰釘,類似于溫州人在家里做皮鞋??上Ю麧櫶?,小到忙活一天,只能掙十塊八塊,僅夠買饅頭燒餅吃。很枯燥的工作,沒點兒搞笑的故事聽聽,簡直坐不下去。
旁邊干瘦的老太是老拔兒的娘,留著花白短發(fā),本來個子就小,老了骨頭壓縮,蜷縮在小板凳上,人更不顯盤堆兒。這人干活比較乜,別人說話不耽誤下手,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低頭,連說帶笑,表情生動,農(nóng)婦們多年養(yǎng)成的大嗓門,說的風(fēng)生水起。她不行,一搭腔就得停工,正眼看著說話人,怔怔的,目光有點呆滯。別人擰幾百個了,她的只有一小堆兒。還可能把零件順序安反,被收件的驗貨發(fā)現(xiàn),只能拆了返工。
那情形,正如一個趕羊的和一個砍柴的在山上相遇,嘮半天嗑兒,太陽落山,羊吃飽了,放羊的趕起回家,砍柴的兩手空空。
老撥兒的娘要在場,為照顧人家這點小情緒,也為多出點兒活計,很少有人開腔。清冷的棚子,淡漠的空氣,人人都繃著臉,閉緊嘴,飛快地擰著,偶爾傳來小鐵片碰撞的脆音。
這樣的場合,總是叫人郁悶的。雖然不喜歡教室——天冷,不開窗的屋子,5、60個同學(xué),空中常彌漫著劣質(zhì)球鞋、旅游鞋加上多少天不洗涮造出的臭腳味兒。不過看見這些老太太干活兒,覺得還是上學(xué)好些。
老豁的娘來的晚,這女人吃的賊胖,一張黑紅的大臉蛋子,隱約有些老年斑,水甕一樣粗的腰身,花撲撲的裝扮,一搖三晃的進來。小時候見她就這樣,幾年下來,我長大了,她還這樣,基本沒啥變化。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奶奶也這樣說,這嫂子除了頭發(fā)是染的,她幾十年基本沒啥變化,永遠一副半彪子相。講真,屬于那種從30歲到60歲一定型恒久遠,30年永流傳老少不變的模樣。
記得那次在門上二哥家坐席,一盤肘子上桌,老豁娘一筷子下去,多半拉都進了她的盤子。剩下肘子皮,也不管宴會正在進行中,人家從兜里摸出個塑料袋子,“沒人吃吧?裝回去喂俺家類狗!”
上魚,四喜大肉丸子,照樣搶,吃一半裝一半,等新郎新娘過來敬酒,各盤子空空如也。幸好有一盤灑著白糖的炸花生米,她假牙咬不動,手下留情,大伙兒才不至于干瞪眼兒啃筷子。私下說起,本來隨的禮錢連一半本都吃不回,再跟這沒涵養(yǎng)的人坐一桌,那個大花包肚,有多少菜夠她一人包圓連吃帶劃拉?
然而這花包肚似乎有話要說。
屁股下坐的小馬扎,彎腰弓背,窩不下她那長著幾層游泳圈的油肚子,干了一會兒,伸伸腰,說起玉米價錢來?!敖衲臧舻慕殄X?”本地人說“多少錢”時,總是連在一起,類似于問“幾個錢”,連起來是“介錢”。
“還沒賣類!誰知道?!崩蠐艿哪锎盍饲弧?/p>
“剛剛見三馬車從恁家巷子里出去,拉著一車?!?/p>
“誰家賣類?”
“那個巷子里,除了恁家,別人都是在地里打下來就拉路上新院子里晾,你說是誰家類?”說的人那張大嘴撇的,能塞進去一個燒餅。估計見是誰賣的,只是嘴里不好說出來。
老撥的娘有一點點驚慌,忙著收拾好眼前的東西,“我回去看看,來的時候還在房上曬著呢!家里沒別人吖,誰給賣了?”
見多識廣的周三奶奶在一旁笑著說:“別是糴棒的類見家里沒人,上房偷的吧?”
“咋能!晴天白日,誰能這么賴?!闭f歸說,玩笑歸玩笑,手有點抖。
“咋不能,那回聽說有個山里老婆兒自己在家,幾甕麥的裝走,剩下個底兒,糴麥的類叫她下去掃掃,撮上來。沒想到,進去剛彎腰開始掃,那個男的挪過來石頭甕蓋,一下給蓋住,然后人家開起拖拉機拉著麥子就遠遠類躥了,上千斤糧食一分錢沒給她?!?/p>
三奶奶家的地早被工廠給占了,說好一年準(zhǔn)準(zhǔn)兒的給雙千斤,隨行就市,可因為工廠停業(yè)破產(chǎn),一畝地大概兩千來塊的收入沒了消息。她為人最勤快,年紀(jì)雖大,卻一時不肯清閑,養(yǎng)羊,喂兔子,農(nóng)忙時到處撿麥穗,瀏玉米,多少地走過去,拾回的糧食也有幾大袋子。
她家老爺子下崗后,又是跟工友們聯(lián)絡(luò),又是上訪,補交了一年的養(yǎng)老保險,好不容易爭到手退休金,可沒拿幾年省心錢就去世了。留下她,靠公家給村里60歲以上老年人發(fā)的那不到一百塊養(yǎng)老錢過活。又要強,不肯跟兒女們要,閑了就來擰釘兒掙錢。夏天市外房地產(chǎn)撂荒,一大片野地結(jié)滿草籽兒,她就開著自家的小電三輪,飄著稀疏發(fā)黃的白發(fā),起大早去割,回來賣給藥店或是自己榨油吃。能說啥呢?做活人就這做活兒的命。
看著老撥的娘那小小的身影走遠,三奶奶問:“豁的娘,你真沒見是誰賣她家棒的類?”
“還能誰,她小子和秀的唄!算算賬,早騎電車兒拿著錢開了。”秀的,即兒媳婦。
一時大伙兒議論紛紛,都有點不平。老撥的娘一年到頭就這么點地里收入,還指望拿這錢和前邊兒留下來的那個孫子過冬呢!今年村子里統(tǒng)一煤改天然氣,安管子,買壁掛爐,買天然氣灶,換配套的暖氣片,她家老頭兒留下的那點積蓄,前一段存在私人手里想掙高利息,沒想到遇到的是個非法集資的,幾萬塊都灰兒了?,F(xiàn)在這個兒秀的,人家有自己前邊的孩子,結(jié)婚證都沒扯,還不在家住,誰肯理當(dāng)婆的類!這不,賣賣棒的,拿拿錢就沒影兒了。
這幫老太太,一說起話就長,前三輩子后五輩子的,婆婆媳婦說起來沒完。誰有耐心聽她們的!有本事別生兒子,別給兒子娶媳婦兒,花幾十萬又買車又蓋房又答應(yīng)以后在縣城買樓,都未必能娶到手,誰叫現(xiàn)在村里大閨女少呢?沒見面,先得給介紹人打50元電話費。
聽的人心煩,等不及趕完活兒結(jié)算,埋頭擰一會子,從奶奶手里要了5塊錢,趕緊買零食吃去,出來好半天,家里的手機該充滿電了,看看上有同學(xué)扣我沒。(小說小說,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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