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二叔是我的本家,和我家住一屋兩頭,他家東頭,我家西頭。
二叔生的濃眉大眼,個兒不高,精瘦,不喜穿著,有些邋遢樣。常常低著腦袋,手持旱煙,在黑燈瞎火處,呼啦呼啦的吸著煙,火星在黑暗處一明一暗,怪嚇人的。別人吸煙,往往用一根細小竹筒抑或磁制煙斗,而他則摸出煙葉,含在嘴里,呼呼直往外猛吹一頓,那焦了的煙葉就有一些和軟了,然后就用那煙葉裹了拇指大小的煙卷,含在嘴里點著,呼啦猛吸,大口的煙霧便從嘴里噴出來,在空中打著旋,而后飄散。惹得那些同輩婦女們一頓訕笑,二叔只是嘿嘿兩下,不再理會,依然我行我素。這是中年時期的二叔。
那時候,農村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雖說經(jīng)濟有些困難,但是生活卻過得有滋有味,兩糙飯(一半大米一半雜糧做的飯)還是滿足的。二叔家里四姊妹,兩弟兄。哥哥結婚便分了家,一家人的重擔就落在他身上。全家都比較節(jié)儉,幾年下來便有了些結余,于是修了幾間木屋。后來二叔接了婚,又生了兩個兒子,小日子過得還是滋潤。
我那二叔娘,也長得精瘦,模樣一般,很是和二叔搭配的。她家畢竟挨著鎮(zhèn)子住,膽子大,說話一套一套。她嫁給二叔,竟然覺得有些虧欠。為啥虧欠,我也不太明白。據(jù)媽媽講,我們村缺水,出了名的干燒地。但我又想,我們這兒比鄰村的后塘要好得多吧。后塘的人,一到冬天,就下我們這兒挑水呢,一來一回兩個小時的路。我就覺得奇怪了。我們村有山有水有樹,還有大塊的田土,咋就不好呢。你二叔娘咋就覺得虧欠呢。于是,我就對二叔娘有些恨恨的。
二叔娘嫁給二叔的時候,穿了件花衣服,扎了雙小辮,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見了我,直呼我的名字,這叫我很不爽。雖然我是小輩,在我們村,老輩子見了小輩,是可以直呼其名??墒?,好歹我也是一個教書的,從年齡的角度來看,我比你小不了幾歲呢。況且我也是個文化人,村里紅白喜事,我還給鄰里鄉(xiāng)親寫幾幅對聯(lián),盡管不太有書法味,也還耐看。更讓我不爽的是,她還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在沒經(jīng)過我的應允下喊來相親。我看那姑娘,模樣還耐看,就是那眼神,沒有一點靈氣。你不想想,我也是在城里混過幾年的,見過多少美人胚子,那腰身,那卷發(fā),那眼神,多迷人呀。你不是在蒙害我么。當然,后來我不再怨恨她了。
二叔其實就長我兩歲而已,仗著他是老輩子,也舉雙手贊成這門親事。我說,就你二叔那眼神,怪不得就娶這個二叔娘了。二叔瞪著眼說,媽的狗日的,你怎么跟老子說話的。我們村就這個習俗,老輩子見了小輩,罵幾句也很正常,誰叫我我是小輩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叔背著灰不溜秋的書包上學的時候,我很是羨慕不已。天天吵著要去讀書??上夷挲g不夠,讀書的板凳還要自己帶,板凳都拿不動,怎么去讀書呀。我們村離學校有五里地,上一坡,還要下一坡。若是遇上下雨,稍不注意就會四仰八叉,弄得屁股和雙手一片稀泥,。二叔讀書回來,把書本放在桌上,看著那些花花綠綠插圖和文字,讓我在夢里也想去讀書。
等到我五歲時,便跟著二叔去了村小。爸爸給我去了個書名,怕我忘記,就告訴二叔,說你記住了,不要把侄兒的名字也搞忘記了喲。于是我跟在二叔的后面,屁顛屁顛去了學校。一路上,二叔念念叨叨,生怕把我的名字給忘了。我想,就你這個記性,怪不得讀了兩個一年級呢。
我和二叔一屋兩頭,由于家里人口多,我和二叔都住在二樓的樓板上。上面用谷草鋪了,再鋪上一塊竹篾席子,外加一床破棉被,就是我們的床鋪。這個比較實用,不怕滾下床來。只是有些時候,睡到半夜被凍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滾到了旁邊的樓板上,覺得很搞笑的。
二叔讀書,就是個呆子。明明讀得滾瓜爛熟,一到考試就差勁,常常被老師批評。但是他依然讀得很是響亮。每天天還沒有亮,他就在那頭嘰哩哇啦讀起書來。那聲音響徹在山村的上空,打破了夜的寧靜,且還拖得老長老長。吵得我不得不聽他讀書。很幸運的是,他在那頭讀,我在這頭聽。他還沒有背得,我就背得爛熟了。我非常感謝二叔的這個好習慣,是他改變了我睡懶覺的惰性。
有一次放學,我在樓下等他,老不見他下樓。我就上他們教室去找他。從門縫里看見他趴在桌子上,嘴里含著筆頭一副焦急的模樣,估計是被老師留了下來。樓板上傳來咚咚的聲響,原來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從辦公室出來。那個老師看見是我,笑瞇瞇說,你怎么不回去呀。我們學校就那幾個老師,因為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就常常給老師抱作業(yè)本去辦公室,老師們都認識我。我說等我二叔。老師說他(指我二叔)還不能默寫課文呢。我說是哪課呀,二叔都背得的,我都能背呢。那個老師說,你真的會背。老師一臉的疑惑。我點了點頭。然后老師真的叫我背了,我一字不差的背了下來,還得到那個老師的表揚呢。我到是得到表揚,可我呢二叔就吃虧了。被那個老師狠狠地幾個竹板子,打得二叔歪著嘴巴,眼淚直流。
我跟在二叔后面,灰溜溜的回了家。從此,二叔看見我就恨恨的,根本不搭理我。
二叔依然在那頭讀書,讀得更加起勁,更加賣力。我依然在這頭聽書,暗自高興。可惜,二叔的這個好習慣,被我爸爸媽媽當做典型案例,總在我面前嘮叨、數(shù)落。二叔看見我被爸媽數(shù)落的時候,心里那個痛快呀,估計跟吃了蜂蜜似的快活。他哪里知道這個秘密呀。我常常在期末考試拿了獎狀回家,張貼在門前的板壁上,也常常因此得到鄰居的夸獎。老師也常常到我家里家訪呢。那時,有老師到家里來家訪,是一件很榮耀的事。當我上臺領獎的時候,臺下掌聲一片,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老師也不知道這個秘密,只是常??湮沂莻€“神童”。我是什么神童啊,我心里自然明白的。
后來二叔不再那樣恨我了,還常常請我給他做數(shù)學題呢。他很感激我,有了好東西,也常常留給我一點點。我們一起放牛、割草、打柴。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干盡了壞事:偷柴、偷梨子、偷桃子……總之,除開糧食、衣物、錢財,什么東西都去偷呢。那個年月,總是餓饞饞的。關鍵是,那果子過了季節(jié),便不曾見過蹤影。我們偷技高超,讓別人防不勝防。怎么防得過我們嘛,別人看果子,我們蒙頭大睡,等他們進入夢鄉(xiāng),就是我們下手的最好時機呢,也因此屢屢得逞。
一個夏天,正是楊梅成熟的季節(jié)。那些有楊梅的人家,為了防止偷盜,往往將長滿刺的植物用竹篾捆在樹干周圍。即便這樣,也逃不過我們的魔爪。后來干脆將鋪子搭在樹下,讓我們無從下手,只好望梅興嘆了。別無他法,二叔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有一片林子,那林中有一棵楊梅,估計快黃了。我說二叔,怕不怕。二叔有點狡黠的樣子。我們有的站崗放哨,有的和主人家拉家常打掩護,有的就去偷楊梅。我們在一片林子里分吃了楊梅。其實,那楊梅還不怎么黃呢。我們把偷來的楊梅在樹叢里吃了個精光,結果回家連飯都吃不下。害得我至今看到楊梅,就會覺得酸痛了牙齒。
長大了些,二叔就小學畢業(yè)了。二叔的脾氣溫和又倔強。那時候,爸媽每年就給我們買一雙“解放鞋”,不到半年,鞋底就磨得光光的,不到一年,就又變成了“拖鞋”。所以,二叔很是節(jié)儉,每每買的新鞋,都舍不得穿,干活都赤著腳。有一次,二叔一邊哭著,一邊罵,一邊氣沖沖的回了家。提著一把二錘出了門。我尾隨在他身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一邊哭一邊罵,一邊使勁砸著一塊石頭。直到將那塊石頭砸的稀爛才放了手。原來他的腳趾頭被那塊石頭給踢得出了血。二叔砸累了,就癱坐在地上,還不忘了罵娘。那樣子滑稽可笑。我勸他,二叔這下該解氣了哈。二叔抹干淚水說,你跟老子,嬉皮笑臉的,沒搞在你腳上吶,搞到你腳上還不是一樣的。我提起右腳,一邊跳,一邊轉圈,嘴里大叫媽喲媽喲,痛死我了(我們村里有個習慣,痛的心慌就喊媽)。二叔由哭轉笑,只是我被他狠狠踹了一腳。事后,我常常跳著腳喊媽的時候,他就知道我在奚落他,笑嘻嘻的說道,跟老子,沒老沒少的。搞得旁人莫名其妙。
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二叔就結婚了。然后就有了兩個兒子。有時候,我就當著二叔娘的面,將二叔小時候偷雞摸狗的事抖了出來。二叔娘笑得前仰后合。二叔就瞪著眼睛,媽的,又鏟老子的丑事哈。說完嘿嘿大笑,就摸出竹筒裹了煙,呼啦呼啦,冒出濃濃煙霧??茨嵌宄闊煹膰逑啵揖驮诔抢锝o他買了一個銅制煙斗,亮晶晶的。二叔開始還極為喜歡,后來就說,日媽這個東西安是安逸,就是麻煩。
有一次,我回了家,仍然看見二叔用那個竹筒抽煙。我說二叔,你的“耕牛”(我們村管煙桿叫耕牛,意思老是不見,如牛去偷吃莊稼一般)跑哪兒去了,該不是又害人了。二叔又是嘿嘿嘿嘿大笑,說不曉得被哪個龜兒子給拐去了。
二叔的溫和善良,使得家庭和睦。日子就這樣在平平常常中度過了好幾年。
村里的年輕人便外出打工去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從遙遠的城市飛了回來。二叔二叔娘看見那些鈔票,心里癢癢的。特別是看見那些穿著花花綠綠的男女回鄉(xiāng)過年,很是羨慕不已。
除夕那日,鞭炮雷動,響徹在山鄉(xiāng)上空,縈回不絕。二叔就盯著空中爆炸的絢爛的煙花久久出神。
過完年,二叔和二叔娘就背起背包,丟下我那兩個哭著鼻涕的弟弟,出了遠門。于是,我那兩個小弟弟,就成了留守兒童,跟著他爺爺奶奶過日子。沒人管的小弟弟,讀書就混著日子,還沒有進入初中就輟學了。在家里,爺爺奶奶也沒有辦法,只好任其自然。
過年的時候,二叔和二叔娘回來了。包包鼓鼓的,說起話來很有底氣。二叔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洋氣的樣子。二叔呢,穿著一件黑而發(fā)亮的皮夾克,腳登著一雙皮鞋,盡管那皮鞋上蒙上一層灰垢,仍然給二叔增添不少光彩。只是他身體的有些消瘦,頭發(fā)給人一種亂蓬蓬的感覺,稀疏胡子茬,黝黑的臉龐,簡直就像一個小老頭模樣。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二叔只有一身力氣,人又老實,在外面就只能干著苦力活計。盡管很是辛苦,二叔和我交談的時候,也感覺很快樂、很自豪。他說起掙錢,也讓我這個老九有些無地自容。二叔仍就用竹筒抽煙。偶爾掏出香煙,也只是裝給我這樣的客人,而他則很少抽香煙。我知道二叔不易,上有二老,下有二小。生活的壓力讓他的脊梁有些彎曲。見慣了高樓大夏的二叔,也想修一幢鋼筋混泥土的樓房,這就是二叔很節(jié)儉的原因吧。舍不得吃,使不得穿的二叔,雖然辛勞,仍是很快活,只是一年一年的略顯蒼老。
好幾年了,二叔和二叔娘沒有回家了,這讓我很是惦念。每當我回家鄉(xiāng)過年的時候,就常常想起二叔來。
又過了一年,二叔回來了。樣子有些憔悴,面色蒼老。我喊了聲二叔,就遞過一支香煙給他。二叔接了煙,大口大口的猛吸,神情有些寡歡??此悄?,就知道他有心事。我猜想著,也不便問他。就轉開話題,順便就問了聲,二叔娘呢。只見他轉過臉去,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我說二叔,有什么大不了的嘛,男子漢,要提得起,放得下。他囁嚅著嘴唇,欲言又止。
他說,去我家,我們喝酒去。我跟著二叔,去了他家。
離過年還有好幾天時間。家家戶戶都殺了年豬,房梁上掛著一排一排豬肉,肥肥的。這幾年,外出務工的人員增多了。在家里的人們,專撿那些土質好,水源好的田土耕種。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幾年,一憧憧漂亮的黔北民居,從那些青山綠水間冒了出來。一條條山鄉(xiāng)公路,不斷延伸著,伸到房前屋后。
二叔一大家子,十多人口,圍桌而坐。桌上還擺滿瓜子花生。全家招呼著我這個很少回老家的人,我們拉著家常,談著豐年,也談著外面的世界。只有二叔默默不語,不停的叫我喝酒,偶爾笑一下,勉強而又沉重。事后,我才得知,二叔娘嫁了別人。我也不便問他是什么原因。
后來二叔帶著兩個失學的弟弟在外打工,掙了不少苦力錢。他為了實現(xiàn)他的夢想——修一間漂亮的房子而奮斗著。
最近一次回家過年,兩個弟弟已然長大。這次還開著一輛面包車回家了。二叔開朗了很多,只是偶爾站在院墻外的高坡上,遙遙的望著遠方??炻渖降?a target="_blank">夕陽,將二叔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2017年12月30日于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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