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沉 重 打 擊

上午，羅玉蘭陪丈夫出得后門，來到綠草如茵的河灘。這里，仿佛極樂世界：求佛，對岸有廟；跳河，涪江沒蓋；散心，花草繁茂，空氣清新，翠鳥低飛，淺水潺爰，寺廟在目，梵音繞耳，好個賞心悅目之地。所以，一遇煩腦，朱家多來此處。

羅玉蘭帶丈夫來此，自是讓他吸點新鮮空氣，散散心消消氣。本來，可由丈夫獨來散步，但怕他萬一想不開，找大河出氣呢？故而，暫離油桶油屜，寸步不離丈夫。

河還是那條河，廟還是那座廟。心境一變，人是物非。此時，朱舉人眼里，山和水，草和木，不無凄涼哀傷，不無嘲笑輕視。當初，你胸懷壯志，刻苦攻讀；你鄙視世俗，自恃清高；你修身磨勵，憂國憂民，而今如何？誰需要你報效治國？哪稀奇爾十載寒窗？你是庸人自憂！自作多情！你是空有學問無人用?。嵲跓o顏面對良妻美景。

雖是夫人陪著，仍然心情沉重，邁步乏力。時而，夫人扶著，時而，獨自走動。

“前天，我去拜訪了許監(jiān)督，”羅玉蘭說罷，看看他。朱舉人看著夫人，卻不問話。羅玉蘭補充：“我給監(jiān)督說，你生病了，病一好就來教課?！?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說啥子？”朱舉人神情專注起來，看來還是關心學堂。

“監(jiān)督很高興，他說曉得你要來授課，就沒有再聘教習了，修身和讀經(jīng)講經(jīng)，監(jiān)督代你教的。他要你好生養(yǎng)病，痊愈再去?？纯?，許監(jiān)督待你多好，仁至義盡，恩重如山?！?/p>

“你講我去成都的事沒有？”

“沒有。若講了，豈不是信不過監(jiān)督先生了？”

“怕啥子？實說。不是信不過他，是我信不過官府。朝令夕改，佞臣弄權?！?/p>

“繼宗，遇事你要多留根腸子，莫太直了，三思而行?！?/p>

朱舉人低下頭，實在感激妻子找個恰當?shù)南屡_理由。不過，他依然低聲說：“只是，無顏見監(jiān)督和同仁啊。”

“有啥子見不得？不是你不敢去考，也不是哪個不準你去考。更不是你沒考中，是朝廷變了，不開考了嘛，要怪，該怪朝廷。你的學識，你讀的書，你的本事，還在你肚子里，爛不了，跑不了，有用得很。你還在學堂教書，監(jiān)督都說你教得好，離你不得嘛。沒有哪個說你不行，沒有哪個敢笑你。你怕啥子？堂堂正正，理直氣壯，病好了，就去教書，莫把許監(jiān)督累夠了。”

妻子一席話，說到他心坎上。他不禁眉頭松開。他為妻子能說會道和見多識廣高興，更為妻子有主見有辦法振奮。他覺得妻子是他唯一依靠，是他“書呆子”的肩膀。

“朱太太，馬大姐來了?！眳菋屨驹诤箝T喊道。

“看看，大姑又來催了，要我快回鄉(xiāng)買菜油?！?/p>

朱舉人咕噥：“她就曉得賺錢?！?/p>

大姑快人快語。一見侄子，開門見山：“喲，不考好得很嘛，何必費那么大力？你想當官，哪里非要讀書嘛，聽大姑的話，捐錢。你要沒有，大姑出。嘿嘿，我那幾個猴兒不爭氣，不然，老娘早給他們捐官了?！?/p>

“那種官我寧肯不當！”朱舉人沖口而出。

“還不是一樣嘛！”大姑一笑，轉臉侄媳，“玉蘭，你好久回鄉(xiāng)？又該買菜油了?！?/p>

“明天，我和繼宗一起回去。”她想帶丈夫回鄉(xiāng)，一則解除家人掛念，二則散散心。

“明天我要去學堂?！敝炫e人道。他是借口，不愿參與生意。道不同，不與為謀。

“許監(jiān)督要你病好了再去，現(xiàn)今你還腦殼痛嘛?！绷_玉蘭道。

大姑也勸：“對嘛，對嘛，先回鄉(xiāng)頭耍幾天，不痛了再去學堂也不遲?！?/p>

大姑一走，朱舉人像小孩征求大人意見：“你喊我回鄉(xiāng)下，我有臉見父老鄉(xiāng)鄰？”

“繼宗，你讀呆了。不是你沒考中，也不是你怕考，朝廷不準考了，有哪樣見不得人？依我說，他朝廷不準考才好?！?/p>

“為何？”

“要是你考不中，你才無臉見父老鄉(xiāng)鄰?！?/p>

“我跳大河！”朱舉人漲紅著臉，吼。

羅玉蘭故意作個揖：“阿彌陀佛。喜得好朝廷不考了，要不然，大河要加蓋了。”

朱舉人苦笑。次日，二人帶上庚子重回鄉(xiāng)下。

槽門口，二爸一見繼宗，不解：“你不是赴京趕考去了嗎？”

朱舉人頭一低，淚水擁了出來。二爸一見，問：“不準你去？”

羅玉蘭接口：“有哪個膽大包天，不準他去呀？朝廷廢科舉了，從今不考了?！?/p>

“哦！不考就不考嘛。何必慪氣呢？”

“把他做官的路斷了嘛?！?/p>

二爸慢慢道來：“繼宗啊，你做事很認真，我佩服。但是，有句老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都是講命由天定。你該不該作官，早就給你定了，何必乞求？有句禪語也說，‘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算了，看寬些，當不成官就不當，我作如是觀，有何不可？”

二爸講起禪機佛語，很難收場，繼宗欲走。

二爸攔?。骸袄^宗，你莫嫌二爸話多。此時，我不可不多送你幾句。有副對聯(lián)于你，再合適不過?！x書縱未成名，究竟人品高雅；行善不期回報，自然夢穩(wěn)心安。’只要人品高雅，成名與否，有何異同？”

朱舉人眼睛一亮，蹙眉慢慢松開，說：“二爸，你說的好。只是，人品高雅，不容易呀。”

“二爸，你是下對藥了?！绷_玉蘭笑道，“黑娃子在么？”

“找他做啥子？”

“大姑喊我們回鄉(xiāng)來，再收一些菜油，運到涪州?！?/p>

二爸“哦！”一聲，說：“涪州吃齋拜佛的人多，是該運些油去，不然，廟里沒油了?！?/p>

走完長廊，朱舉人站立《禹王殿》前，仰望禹王菩薩良久。少小時代，他曾聽說，這尊禹王菩薩乃二爸的師傅敬塑，三人做了兩月。而今，端坐神壇高至屋頂?shù)拇笥硗?，還是那張大大的方方的胖胖的臉，似笑非笑，永不變?nèi)?，跟他見到的菩薩面容差不多。莫非神佛看空世間，作如是觀？抑或菩薩城府很深不露真情？還是匠人技藝差不多，都塑如此模樣？

朱舉人在此恭立無數(shù)次，從沒此刻感覺。莫非剛才二爸那番偈語觸動了他？

婆婆坐在西廂房門外太師椅上，目光呆然。庚子跑去喊聲“祖祖”，老人方才轉過目光。

“考中回來了？”婆婆張開嘴，半天合不攏，盡管糊涂，她未忘孫子求取功名。

朱舉人眼睛潮濕了，不知如何開口。羅玉蘭替他答：“婆婆，朝廷不考了?！?/p>

婆婆反倒高興起來，說：“不考好，不考好。不考就做官，少費好多力?！痹瓉砝先艘詾椴挥每季鸵龉倭?。羅玉蘭正想說，婆婆又問：“做啥子官呀？你公公托夢問我了。”

羅玉蘭只好騙婆婆：“喊我們再等一陣?！?/p>

婆婆不快：“等了這么多年，還等呀？我怕是看不到了?！?/p>

朱舉人的心一陣酸痛，淚水奪眶而出，趕忙轉開臉。

這時，漂亮媽媽拿把蒜苗，從竹林小路走出，驟見兒子兒媳，先是一愣，繼而笑開。羅玉蘭和庚子迎上去。朱舉人卻邁不開腿，一動不動，一臉憂傷。

漂亮媽媽問：“繼宗沒去京城趕考？”

“朝廷廢除科舉考試，不考了。”

媽媽反而“哈哈”笑了：“哎呀，不考才好嘛。你看他，為中舉人快讀傻了，要再為中進士，怕要考成癲子。好好！不考好得很！”

原來媽媽早有如此想法，只望兒子少病莫災，作官與否，僅在其次了。

然而，朱舉人聽在耳里，并沒減輕精神壓力。更沒想到，朱家老少全知他沒赴京考試之由時，非但沒責備他，反倒勸他寬心，莫再慪氣。

黑娃子嘴一咧，說：“大哥，當官有哪樣好？莫看那些狗官平時兇得很，只要我們“袍哥”弟兄抱成一團，碰見我們就笑瞇瞇的了，為哪樣？怕我們鬧事。大哥，你再看我，不讀書不為官，不焦不愁，想吃就吃，想耍就耍，想做那個，脫褲子就上床，三朋四友，悠哉游哉，安逸得很。當哪樣官喲，自找罪受！”

羅玉蘭笑罵他：“都像你‘黑天棒’，天下大亂了！快去買些菜油，多多益善?！?/p>

“去年給你們買了油，還沒給我選到小婆娘呢，不買！”

“你敢！”羅玉蘭故意大吼一聲。黑娃子大笑，說：“嫂子，我怕你。”

盡管家人不乏安慰，朱舉人依然嘆氣：“畢竟枉坐寒窗二十幾年啊。”

羅玉蘭說：“繼宗，我還是那句老話，‘書可讀，官可不做’，”

正巧庚子在旁，馬上改作：“書可讀，官不可做?！?/p>

“看看，庚子都曉得，官不可做，你為何非要做官不可？”

“我是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乃讀書人天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并非謀官為財啊?！?/p>

“你是一廂情愿。其實，二伯說得很有道理?！?/p>

次日，羅玉蘭陪丈夫回了娘家。泰山一見他們，明白大半：若赴京趕考，早該上路了。

“不去考了？”泰山輕松地問。羅玉蘭搶先說出緣由，還把丈夫為此何等傷感何等難過，有聲有色渲染一番。丈夫聽得臉紅，低下腦殼。

誰知泰山輕松一笑，一抹胡須，捋下長袖，看定他倆，徐徐道來：“廢除考試是遲早的事啊。我早有所料?！闭f到此，他見賢婿一臉驚疑，繼道，“當年康梁變法，就把這件納入顯要一項。只是，遭到一些老臣反對，西太后才斷然拒絕。但是，自西學東漸以來，雖然說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然而，大都在效法西方啊。變法圖強，大勢所趨，潮流所向，誰也阻擋不住的。故而，老朽早有預料，早遲罷了?，F(xiàn)今既已廢除，那是潮流使然，不必驚奇?！?/p>

“科舉考試畢竟歷時千余年了。”繼宗低聲說。

“不錯，確實有千多年了，我也恪守國學，因為它是祖?zhèn)飨聛淼膶氊?，國之脊梁。我亦不完全贊同立即廢除科舉考試，至少可以鼓勵學子刻苦攻讀，求得功名嘛。然而，科舉考試到底如何？老朽我再清楚不過。你中了，朝廷非要重用你么？沒有功名，沒有資格，不重用么？非也。銀兩一捐，照樣做官，照樣重用！往往是，正人君子苦讀寒窗，奸佞小人錢權無度。依我說，與其苦了正人君子，不如除掉他們重負，令書生們聰明起來，莫再讀呆讀傻。你該知道張之洞張大人嘛，他只中了舉人，屢考進士不第。然，此公若何？恐怕，大清朝廷，沒有幾個敢能望其項背，國之棟梁啊，大清有幸??！所以，我以為廢除科舉還是順應時勢的。要圖強，就非取洋人之長，補己之短，變革千余年的取仕用人之法。”

泰山說得激動，清癯的臉漲得通紅，稍停一陣。羅玉蘭乘機說：“繼宗，你看爸爸，滿肚子詩書學問，好多人趕得上？還是個秀才嘛?！?/p>

朱舉人眉頭松開。他知道，老人雖居鄉(xiāng)野，卻很關心時事，世外消息并不閉塞。老人常常通過往來重慶的船只，收集諸如《渝報》之重慶報紙，知曉天下大事。而他朱舉人雖居縣城，卻深陷“子曰”，沒如此關心，慚愧之至啊。

泰山話語一轉：“當然，朝廷應該有所新措，不辦科舉考試之后，如何選拔忠心報國之棟梁，如何斷絕買官鬻爵，如何選取真才實學之人，實在是廢除科舉后當務之急。所以，賢婿，你也不要過分傷悲，你年紀尚輕，詩書滿腹，傳道授業(yè)外，還有時機走上仕途的，還有為國效力之時。有古詩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銘撟屑氼I略其意。只是，賢婿，你還要記住先哲名言，“審時度勢”、“順勢而為”。成都武侯祠內(nèi)有句楹聯(lián)下聯(liá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就是講此道理。恰如常言‘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行到山窮水盡處，自然得個轉身時。不要硬起腦殼走到底啊，難道僅‘子曰’而無其它？”

羅玉蘭插話：“就是嘛。我給他說過好多回，官可不做，書不可不讀。他當耳旁風。”

泰山打斷女兒的話：“非也。書，要讀，官，也要做。根本是做何種官？官位如何謀得？賢婿，你說，是不是？”

朱舉人聽得出神，老泰山一問，方有醒悟，忙不迭地：“是，是?！?/p>

“其實，你當好教習，認真?zhèn)鞯朗跇I(yè)解惑，教好你的學生，教好你的子女，像庚子這么聰明的娃兒，令他們成為于國于家有用之材，何嘗不是為國效力？何嘗不是修身治國？”

與老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朱舉人紅著臉，一時不知再說什么，只顧點頭。老人曾是科舉的積極參與者，也是科舉的無情拋棄者，可是，他能夠跳出囹圄，看清時勢，悟到長遠，心胸如此寬闊，眼光如此高遠，令人肅然起敬啊。

此時，朱舉人長長呼一口氣，只覺得渾身輕松，心胸開闊，感傷消逝。

回來路上，朱舉人說：“沒想到爸爸早就預料要廢除科舉考試，沒漏一點，深藏不露啊。”

“他是怕耽誤你備考。繼宗，你應該學爸爸，看穿世事，莫那么認真。”

第二天，朱舉人非要返城，全家沒留，讓他先走。二爸同行，他應大姑之約，給大姑雕兩尊石獅子立在大門，鎮(zhèn)守馬家錢財。羅玉蘭和庚子留下，等黑老弟買好菜油，隨船回城。

二爸從不坐轎，朱舉人亦步行。二爸一路開導他。在龍王廟的石橋頭，二爸指著“字庫”說：“繼宗，你先講這四個字。”

朱舉人看著洞口右邊的一行，說：“上善若水。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意為最高之善行，如同水之品性，澤被萬物而不爭名利?！?/p>

“再說這四個字?！倍种钢筮?。

“厚德載物，語自《周易》中之卦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意為君子應增厚美德，容載萬物?！?/p>

二爸一笑：“對了，繼宗，你確實廣學博識。那么，何不仿此？增厚美德，容載萬物?！?/p>

朱舉人看著二爸，心動如潮。

第十六章 廢 考 之 后

回城當日下午，朱舉人正收拾亂七八糟書房，聽見吳媽喊：“朱先生，有客?！?/p>

“哪個？”他繼續(xù)整理書冊。

“朱教習，許某登門拜訪?！?/p>

原來是許監(jiān)督。朱舉人慌忙下樓，迎至門口，頭卻一低，一臉愧疚：“哦，哦，監(jiān)督光臨寒舍，不敢當不敢當?！闭f著，引許監(jiān)督至東廂。

“哪里哪里。朱教習生病，本該早來探望，而今才來，有過啊?！痹S監(jiān)督雙手一拱。

朱舉人亦雙手打拱：“言重，言重。有過者是我啊，明日我即去學堂，補償過錯。”

“你有何過錯？有你這等好學上進志向遠大之人，乃我學堂榮耀涪州大幸。去學堂么，莫急，最根本者，貴體痊否？”許監(jiān)督誠懇地說。

“本無大病，只為會試一事傷感過甚，以致神志不清，渾身癱軟，虛弱無力罷了，數(shù)日調養(yǎng)，現(xiàn)已痊愈。監(jiān)督百忙之中，親自上門關護，慚愧之至。”

“不必客氣。只要痊愈，許某放心了?！币桓睂W究面容的許監(jiān)督，愈顯蒼老了，“倘朱教習確可勝任，能去繼續(xù)教課，許某不勝感激。”

“能夠，能夠?！敝炫e人揮動幾下手膀，以示體力恢復，結果，臉色青白，虛汗直冒。

許監(jiān)督看在眼里，說：“看看，貴體尚弱啊，再養(yǎng)幾天?！?/p>

“不，明天定去。這些時日，鄙人心胸狹窄，上次告假掃墓，這次固執(zhí)赴省，給學堂給監(jiān)督多了難事，而今監(jiān)督還為我代教，勞累至極，我已感激不盡，哪敢在家養(yǎng)尊處優(yōu)！”

“朱教習不必多慮了。學堂不少教習佩服你之發(fā)奮和執(zhí)著，佩服你修身治國之志向和胸懷，值得我等仿效，哪能說是麻煩？本人為之代課，實在應該?！?/p>

“慚愧，慚愧。明天我一定去?！北O(jiān)督如此一說，朱舉人情緒好轉許多。

“教課進度，無大變化?！v經(jīng)讀經(jīng)’一點未變，‘修身’略有提前。但，你可依據(jù)你的理解和進度再講多講。修身者，依圣人之言不斷修煉自身道德人格也，不怕重復，勿慮贅言?！?/p>

“當然，當然?！?/p>

“朱教習授此課多年，經(jīng)驗頗豐，我多嘴多舌了?！?/p>

“說到經(jīng)驗，在許監(jiān)督面前，我班門弄斧喲?！?/p>

“言過言過?！?/p>

這時，吳媽端出一碗熱氣騰騰醪糟湯元，說：“許監(jiān)督，嘗嘗朱家醪糟?！?/p>

“哎呀，這如何是好？不用了，不用了?！痹S監(jiān)督馬上站起欲走。

朱舉人拉住監(jiān)督：“許監(jiān)督，這醪糟乃我媽手藝，很好吃，切莫嫌棄?！?/p>

“哦，朱舉人如此一說，我倒要領嘗令尊大人之高技。”許監(jiān)督重新坐下，先聞糟香，再舀一勺進嘴，品嘗一陣，贊不絕口，“哎呀，果然手藝高超，又醇又香，好吃好吃?！?/p>

慢慢吃罷，許監(jiān)督來了興趣，隨口念道：“真?zhèn)€是，糟香味美人自醉?！?/p>

朱舉人立即以對聯(lián)相答：“那么就，書重意深物亦輕?！?/p>

“哈哈，哈哈?！眱膳e人異口朗笑。以聯(lián)相會，心有靈犀。

次日一早，朱舉人拖著弱身去了學堂。眾教習一見，無不笑臉相迎，熱情之至?；蛱絾査眢w狀況，或給介紹補養(yǎng)藥方，或給他倒茶水，就是沒人提及赴京會試，仿佛事先商量一般。那幫學生見他步入課堂，馬上安靜下來，齊望著他，精神格外飽滿。

也許出于感激，這天，朱舉人口若懸河，講得尤為流暢尤為仔細尤為出力，學生尤為認真，效果超過往日。只是，到得下課，他已臉色慘白，虛汗淋漓。中午，學生陪他回家。

羅玉蘭下罷船，直奔家門，見丈夫滿面笑容，舉止沉靜，懸吊的心終于放下，隨意道：

“看看，你那么怕，沒人笑你嘛。”

朱舉人答得很干脆：“有！問我為何沒跳大河？”

明知說笑，羅玉蘭故意問：“你哪么答的？”

“我說大河加了蓋子?！?/p>

妻子狠狠償他一拳，二人笑成一團。

也許，朱舉人從此遠離考試，拋開科舉，不再白天“八股”夢里“子曰”，輕松許多，不覺之間，心寬體胖起來。羅玉蘭喊明理弟抓副補藥燉老母雞，買些枸杞清蒸王八，滋陰補腎，強身壯陽。明理抓回的補藥成色乃上等，當歸盡是頭，黨參沒有尾，狗腎個頭大，枸杞又紅又大顆。反正，明理拿出看家本事，為大哥壯身出力。于是乎，朱舉人虛弱之軀很快恢復，日漸氣血兩旺，面紅膚潤，以致，飽食人間煙火，一改往日總是妻子先上床等他之慘狀，變?yōu)樗壬洗驳绕拮又靡?。羅玉蘭原以為丈夫刀槍入庫金盆洗手，哪知依然善戰(zhàn)，不減當年。不久，羅玉蘭有了感覺，喜不自禁，輕聲告訴丈夫：“送子娘娘上門了?！?/p>

他明知妻子說懷孕，卻故意問：“為何我不曉得？”

“送子娘娘不送給你?！?/p>

“難說。離了我，就是燒香求佛，送子娘娘也不一定光臨?！?/p>

一向斯文慎言的朱舉人竟然說出此等俏皮話，妻子刮目相看了。

然而，他依然大志未滅，激情尚在，不作庸人，不可隨流。雖不再參加科舉考試，書還是要讀的。因為不受考試限制，他廣為涉獵各類書籍，凡能找到的書，盡可能弄來讀，離“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愈近愈好。他依然寫字練帖，帖，唐人懷素的草書《自敘帖》，一個出家高僧，超塵脫世，方才練出一手鐵劃銀鉤書品，筆，狼羊兼毫，筆觸紙面，若剛若柔，力透紙背，風骨俱存。與此同時，他開始走出書齋墨閣，觀注世面，參與社事，廣納朋友，談時議政，一改少言寡語之書生氣。他真?zhèn)€是“行到山窮水盡處，自然得個轉身時”了。

他的教習生涯如往，教授《修身》《讀經(jīng)講經(jīng)》，傳道授業(yè)解惑，日復一日，日勝一日。也許，他沒了考試的精神負擔；也許，跟孔孟圣言圣行神交已久，心有靈犀；也許，他以為學堂正是他喧泄志向震醒時人之最妙場所，此時才是他減輕傷感磨勵志氣之良辰佳際。他講起課來，不僅輕車熟路，得心應手，而且非常投入，幾乎忘我，往往達到如癡如醉手之舞之境地。對于走出感傷的他，實在難得。

他講《修身》，只要說到修身養(yǎng)性，克己復禮，最易動情，精神大振，引經(jīng)據(jù)典，廣證博取，左右逢源，幾乎句句不離孔孟圣言，時時難離修身有成之人。他一舉證，口若懸河，從遠古荊柯廉頗屈原到《三國》劉關張三弟兄和諸葛孔明；從《水滸》宋江林沖武松一百單八將到范仲淹岳飛文天祥曾文正公。講他們以孔孟圣言為準繩，修身養(yǎng)性，齊家治國，忠孝雙全，報國效民，為后人瞻仰祭祀。他尤其崇拜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己，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當眾隨口背誦《出師表》《誡子篇》，時而，興之所至，繪聲繪色講個三國故事，諸如初出茅廬，草船借箭，空城計，失街亭，六出祁山，七擒孟獲等等，成都武侯祠就是祭祀他。學童聽得津津有味鴉雀無聲。

他常常一課將畢，激動莫名，語調分外懇切，說：“各位學童，與其他人相比，讀書人高貴在何處？高貴在于除有衣食住行之欲望，讀書人還有追求，有大志大為，有修身之魂靈，有可貴之精髓，有齊家治國之志向，有揚善抑惡之膽識，更有做人之根本準繩。此準繩何也？孔孟圣言，儒家精髓，非此無它。舍此，弗能成為諸如孔明宋江岳飛曾文正公等等忠君報國之棟梁。為此，誠望各位，你們一生要做到‘三立’。何謂‘三立’？立德立志立功，做個留芳后世之仁人君子，方可不枉一生?！?/p>

余音繞梁，課堂肅穆。出神入境之學童清醒過來，大舒口氣，接著，你看我我看你，交流著欽佩和激動。有的學童遲遲不離座位，沉浸于激勵鼓舞中；即使離開，依然一臉振奮，難以平靜。

時而，講解孔孟圣言之余，他面對十多歲之學童，滔滔吟誦《岳陽樓記》《滕王閣序》，講得有滋有味，聽者入迷似醉。從此，只要朱舉人上課，無一缺席，少有分心，更有窗外旁聽。朱舉人教課優(yōu)秀，效果彰著，本縣首屈一指，名聲不脛而走，迅速傳遍縣城內(nèi)外。

一日，老同窗李安然再來拜訪。不過，上次身份乃執(zhí)帖跟班，這次卻是綢莊老板，與上次相反，這次不是索要銀錢，倒是送來一包綢緞，名曰“謝師禮”，共同之處，不是權就是錢，反正和李安然難分難離。然而，恰為朱舉人不恥。

來者有意。李安然二兒子乃朱舉人學生，李二公子如他爸爸，也不爭氣，學業(yè)較差，老子求朱舉人為兒子多教育多費心，說穿了，請高師單獨給兒子指點迷津。

待老同窗說完，朱舉人滿臉不快：“李老板，你小看我了。你之公子作我學生，本人高興，教好你之公子，令他修身正行，乃我為教為師天職，哪能收你禮品！”

“老同窗，你的為人，李某自然曉得，豈敢小看。正是看重你之人品，看重你之高才，鄙人方才上門叩謝，以表誠意，萬望笑納?！?/p>

“不能，不能，請李老板帶回禮品?！?/p>

李安然諂笑：“老同窗，你就為難我了。就算我不是求你指教兒子，作為老同窗，也應該送點綢緞，你和太太做件衣服?！?/p>

“李老板，綢緞衣服我們亦有，長的短的不缺，綢緞還是帶回去吧。至于你二公子，我認得，人夠聰明，但不愛學，像你當年。愚以為，既然他不喜歡讀書，就跟你做生意嘛。”

“老同窗莫揭我底子了。大兒子已跟我學生意了，老二不如老大，不是做生意的。再者，全家不可都做生意，該有個在外做大事的?！?/p>

“你家有錢，捐個官嘛。”

明知嘲笑，李安然臉不紅，說：“莫挖苦我，老同窗，兒子還是要多讀書，才有出息?！?/p>

“而今，科舉已廢，讀書為官走不通了?！敝炫e人苦笑。他乃受害者，至今耿耿于懷。

“就是，我也反對廢除科舉。所以想等二兒學堂畢業(yè)，送他留學東洋。若果他學業(yè)太差，豈不枉費老子一番心血！老同窗以為如何？悉聽高見?！?/p>

從心底講，朱舉人不大贊同出國留洋，中學為體啊，可如今出國已成時尚，他只好說：

“出國與否，你自定了，鄙人學淺，難言正確。至于你公子之學業(yè)，我定盡職盡責，不會二心，但貴公子懶惰，你為父親亦盡力管教他啊，‘子不教，父之過’嘛?！?/p>

“一定一定?！崩罾习甯又t恭，問，“朱太太呢？這段白綢乃本人親手給太太選的，正宗蜀錦啊，做件長旗袍，既高貴又合她身材，穿起來比白娘子還美貌。”

“哎，不必不必?！敝炫e人謝絕畢了，依然高喊，“玉蘭！”

吳媽應聲而出，說：“朱先生，太太說天快熱了，你一件綢衫也莫得，去買綢子了。”

謊言戳穿，朱舉人羞得無地自容，低下頭來。其實，并非說謊，他實在不知自己有幾件衣服幾種料子，平常穿衣全由妻子安排，給啥穿啥，穿過就忘。

李安然抓到把柄，非常高興：“看看，我就是看你衣服不多嘛，才專送你綢緞。吳媽，你把這包綢緞拿去，給朱同窗做件象樣的綢長衫?！?/p>

吳媽看著朱舉人，見他沒說話，以為認承，拿起桌上那包綢緞便走，待朱舉人發(fā)覺，她已出了東廂。李安然見狀，興之所至，滔滔不絕：“綠綢白緞，輕薄細滑，柔軟不皺，素靜色鮮，夏季做衫，輕若未穿，不吸光熱，涼快舒適，太太穿白，你穿綠衫，斷橋相會，白娘許仙，哈哈哈哈，好生可觀！”

“哈哈，李老板，你不愧是生意人，出口成章啊。”朱舉人半笑半嘲道。

“哪里哪里，朱舉人跟前班門弄斧了?！?/p>

李安然走不久，羅玉蘭空手而歸。朱舉人問：“沒買？”

“天一熱，綢緞漲價了，錢沒帶夠，下午再去。”

“是不是李安然綢莊？”

羅玉蘭點點頭，說：“還有哪家？夏季來了嘛，他豈有不漲價的?！?/p>

“你到其他店買嘛?！?/p>

“我都看過，雖然沒李家漲得多，可是李家的綢緞花樣多，各色齊全，做夏衣最合適。”

“人精啊?！敝炫e人嘆息一聲，告知李安然送綢子一事，末了，他說，“下午你給他退回去，我寧肯不穿綢衫，也不要他的。你也不要買綢子了?！?/p>

“要得要得，下午我退給綢莊。其實，你根本不該收他的禮?！?/p>

“他非要送，拗不過他?！?/p>

“他這個人，哪有平白無故送你禮！拿你的話說，黃鼠狼給雞拜年?！?/p>

初夏時節(jié)，送子娘娘神不知鬼不覺送給朱舉人一位公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極象鄉(xiāng)下漂亮媽媽。漂亮媽媽聞訊，趕來城里親手服侍，大概想起當年因為“板眼多”，才有如此兒子如此孫子，此時，她特別興奮特別得意，抱著孫子親了又親，而且，她細看羅玉蘭良久，莫非媳婦也“板眼多”？

因為朱舉人人緣好，送禮的特別多，學堂同仁和學生家長尤多，怎么也推卻不掉。

哪知，滿月那天，李安然大太太姍姍送來“滿月禮”：一籃雞蛋一卷綢緞。正巧朱舉人上課，只有吳媽接客。吳媽害怕朱先生又像上次原封不動退回，沒做一件綢衫。她說罷“難為你”，立即提禮品到后院，先煮三個荷包雞蛋醪糟給玉蘭端去，再把綠綢鋪上飯桌，比照朱先生的舊長布衫剪下左袖，邊剪邊笑：“這下退不成了。李老板賺肥了，不吃他吃哪個？”

李太太送掉禮品，如釋重負，走進北屋，自我介紹：“朱太太，我是李太太，就是李記綢莊大太太，來送‘滿月禮’。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p>

羅玉蘭坐在床頭，怎么也想不起。李太太忙說：“聽說你們菜油價錢合適，清亮，我跟周媽來買過兩回，你不認得我了？你們的油是縣城最好的?！?/p>

“哦！”羅玉蘭想起來了，這個人一來就夸油好，說個不停。

李太太繼說：“我看你是個厚道人，信得過，我喊周媽都來這里買油。老頭子怕你們又退回去，要我來送禮，我本來就想來。”羅玉蘭笑了，曾聽說，李家大太太老實規(guī)矩，三個太太中最實在，于是請李太太坐上床邊，抱嬰兒給她看。

受到破格待遇，李太太不無感動，接過嬰兒，搖頭張嘴，逗樂孩子。

“哎呀，娃娃笑了笑了，對我笑了，我有福氣了，眼睛又圓又亮，又白又胖，好標致，好俊氣，和我們英子好般配?！?/p>

“哪個英子？”

“我女兒呀，才五個月，也是又白又胖，牙齒大顆，天生一對嘛?！?/p>

羅玉蘭笑笑，以為李太太說笑話，毫沒在意。哪知二十年后，竟成事實。

如今，朱舉人三兒一女，反倒不覺麻煩，一改不理家事習慣，洗尿布誆奶娃，搶了吳媽生意。他給小兒取名云靈，大名朱仲信。仁義禮智信，五德之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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