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十一、十二章)蔣立周
第十一章 掃 墓 風 波
清明次日下午,朱舉人從學堂回家,見巷口站著兩兒子,三步并作兩步走去。
“爸爸,我們剛攏。哥哥姐姐都來了?!备优苋ビ?a target="_blank">爸爸,說。
“你明理伯沒來?”朱舉人擔心明理不來縣城或跟他爸去了重慶。
“來了。他和哥哥坐一副滑桿,我和姑婆坐一副?!备拥靡獾卣f。
“明理伯去藥鋪了。姑婆要在我們家吃夜飯,看我們是不是吃山珍海味?!?/p>
羅玉蘭常給兒女講,上桌莫挑食,有啥吃啥,莫光想吃肉,兒女已經習慣,飯食向來簡單。所以,今晚夜宵較為簡單,無非臘肉香腸皮蛋和稀飯,并非大姑笑他們吃山珍海味。
一見那桌夜宵,大姑不以為然,快人快語:“哪天有空,你們都去馬家,打個大‘牙祭’!”
朱舉人和妻子對視一眼。
他們清楚,馬家飯菜花樣確實豐富。馬家本是回族,不與豬肉沾邊,到馬姑爺這代,可能因為大姑姓朱,馬家開始與老豬結下緣分,除牛肉外,肚子里慢慢摻了豬肉豬油,老祖宗風俗丟一邊了。后來,因為大姑特別喜歡豬肉,牛肉不能解讒,且牛是農人耕田犁地之功臣,哪能卸磨殺驢?她以頑強斗爭方式,漸漸改變馬家習慣,飯桌再難見牛肉影子,全是老豬身首各處,有時天天吃餐餐吃,變著花樣吃,全不顧自己本姓朱,馬家徹底漢化矣。更有米行老板馬老大,秉承媽媽本領,拋開本業(yè),專攻豬肉,吃肉之多,超過不少漢人,北街遠近有名,青出于藍勝于藍啊。
大姑說一不二,說做就做,很少食言。這天,果然請侄子一家“打大牙祭”。朱舉人不愿去,妻子又勸又拉,他才去了。只是,“牙祭”名不符實,并沒打掉牙來祭祀,倒是讓牙齒又啃又咬又嚼,實實在在出力,肚子飽餐一頓。
八仙桌上,全是老豬身上東西,燒白、肘肢、燉豬蹄、粉蒸排骨、紅燒豬肚和香腸等,擺了一大桌。雞魚蛋不解讒,靠邊。
席間,大姑竟問:“如何?像‘大牙祭’嘛。庚子,你使勁吃,保你五天不想吃肉。”
朱舉人聽來很不是味,再看庚子,兒子果然一副餓相,大筷大口吃肉,很少刨飯。他臉不由一紅。羅玉蘭夸道:“趙媽手藝是好,弄出好多花樣?!?/p>
“她么?得跟我學,是我親自下灶房煮的。”大姑喝口酒說道,滿臉得意。
馬姑爺邊喝酒邊說:“你莫吹,別個趙嫂也弄得出來,是你想顯各人手藝?!?/p>
大姑反譏丈夫:“你弄得出來么?只曉得喝酒抽大煙,還曉得幫她說話?!?/p>
頓時,馬姑爺閉了嘴。
酒肉已是大半飽,筷子動作慢了。半醉的大姑突然心血來潮,笑道:“明理,聽說你吃肉很兇,你和老大比一比,看哪個先吃完一盤‘燒白’?”
“要得要得!”庚子立即附和,敲碗起哄。
朱明理故作謙虛:“大姑,我哪是馬大哥對手喲,不過,久聞大哥名聲,恭敬不如從命,見識見識也要得,如何?馬大哥。”
馬家老大不愛說話,點點頭:“聽媽的?!?/p>
于是,表兄表弟挽起袖子,把兩盤“燒白”端到各自跟前。每盤“燒白”十六片,每片長二寸厚三分寬一寸半,每盤肥肉一斤有余。馬上,你吃一片,我吃一片,一片一口,稍咬即吞,不敢細嚼。畢竟兩人已快吃飽,開初吃得還快,后來慢了下來,明理每吃一片,都要低頭吞下,不過,沒多久,明理還是先剩下空盤,而馬老大開始皺眉,咬嚼開始吃力。
庚子突然大喊:“看!二伯把‘燒白’丟給黃狗吃了。”
眾朝桌下一看,馬家的大黃狗伏在明理腳前,津津有味吞吃地上“燒白”的焦黃肉皮。
眾大笑。朱明理卻不臉紅,雙手一拱:“大表哥,我認輸了。”
馬姑爺憤然站起,拂袖離席。比賽結束。朱舉人想笑,沒敢笑?!把兰馈贝虻貌粴g而散。
哪知,這天收獲最大的卻是庚子,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竟然像當年爸爸,由腹脹而腹瀉,拉在褲子和被子上。當媽的氣不是笑不是。
朱舉人卻不無自嘲:“和老子當年一樣?!?/p>
羅玉蘭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從此,《齋香軒》熱鬧起來。大兒仲智和女兒仲英進了私立初等學堂,兩個娃兒懂事,同去同回,不用催促。明理去藥房當學徒,抓藥配藥,早去晚歸,吃飯方才碰面。他和仲智同睡一床,叔侄相互照顧,省了玉蘭心思。明理聰明,很有心思,后來,聽說他閉著眼找得準藥屜,順手一抓,不用過秤,不是三錢就是兩錢。有人不信,一看果然,再秤,不差。盡管如此,羅玉蘭非要他過秤,萬一出錯,人命關天。
羅玉蘭自然忙多了,照顧好丈夫子女衣食住行外,當日帳目當日清,不得過夜。她不讓丈夫操心半點家務,保他一心教書和備考,只是稍后,榨油坊開榨新油,撞擊聲驚心動魄,地皮顫動,難得安寧。
可是這日,朱舉人被許監(jiān)督傳到公事處,剛坐定,許監(jiān)督遂問:“朱教習,你給人講了實話?”朱舉人一時想不起所指何事,盯住監(jiān)督。
“你奔鄉(xiāng)掃墓,縣署知道了?!?/p>
朱舉人淡然一笑,小事一樁:“哦!我沒給任何人說。”
許監(jiān)督垂下頭,望著地面,為難地:“縣署查下來了,非要處罰你?!?/p>
朱舉人一臉怪笑:“嘿嘿!給祖宗掃墓有罪?”
許監(jiān)督面露難色,慢慢說:“那倒不是。說你休課回鄉(xiāng)掃墓,有損學規(guī)啊。那天,你告假回鄉(xiāng),我不是給你談過么,我們是朝廷辦的新式學堂,新學規(guī)尤多尤嚴,敢碰者極少?!?/p>
朱舉人聽著,方才意識到嚴重性。
“你的如此結局,在我預料之中。我一再給縣署說,下不為例,從寬處理。可縣署……你聽,”許監(jiān)督說著,突然停住。此刻室外操場上,正巧學生唱著《學堂歌》。
天地泰,日月光,聽我唱歌贊學堂。
圣天子,圖自強,除去興學無別方。
教體育,第一樁,衛(wèi)生先使民強壯。
教德育,先蒙養(yǎng),人人愛國民善良。
教智育,開愚氓,普通知識破天荒。
物理透,技藝長,方知謀生并保邦?!?/p>
兩人靜聽學生稚嫩歌聲,一時無言。
“莫非要我辭教?不難為監(jiān)督,我辭!”朱舉人說得一臉輕松。
“不是不是,只是要寫個悔過書,呈交縣署?!?/p>
“監(jiān)督先生,我不明白,給列祖列宗掃墓,有何過錯?我們不是訓導忠孝仁義?剛才唱的‘學堂歌’不是也倡導孝父母嗎?為何真要踐行,就錯了?我縱然停教兩日,亦愿補上嘛。區(qū)區(qū)小事,大做文章?!?/p>
許監(jiān)督取下眼鏡揩了揩,說:“朱教習,那兩日課程,我已代之,不必補了。至于,講究忠孝不能跟學規(guī)混為一談啊。身為學堂監(jiān)督,我實在為難。罰,不是,不罰,亦不是。看在許某面上,朱教習,無論為你,還是為學堂。還是俱書了結吧?!?/p>
“監(jiān)督先生,實請原諒,悔過書我不會寫的。倘非寫不可,那我朱某甘愿辭教,別無他途?!闭f罷站起,一臉冷毅。
許監(jiān)督直搖手:“朱教習,坐下慢說,辭教大可不必了。學堂情況你亦清楚,稱職教習委實不多,堂堂大清舉人,唯有你我兩位。望你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為重,切勿意氣用事。”
“本來,教育讀書乃經國安邦之大事,我朱某向來看重,毫不茍且??墒?,當今世人何以如此背離圣言?”
“朱教習,彼事非我等探討之范圍。我們只管教書罷了?;厝ミ€是寫具吧,不會傷你半根毫毛。”
朱舉人無言,稍頃,站立道:“我意已決,難以更改?!?/p>
許監(jiān)督站起,拍拍他肩膀:“老弟,識時務者為俊杰。幫我的忙,如何?”
“懇請監(jiān)督鑒諒?!?/p>
朱舉人回到家,悶悶不樂,妻子見狀,問:“有事?”
朱舉人本不想讓妻子憂心,可經不住妻子再催,方才道出。
妻子提醒:“你不是說,有個教習是李安然親戚么,是不是他曉得了,去勸學所告了狀?”
朱舉人大悟:對呀,朱舉人一向不恥李安然,豈不懷恨在心?還有那幫官宦子弟,豈不回家告知父兄?嚴查自然情理之中。不過,他不在乎何人告狀,所在乎者,孝忠先人。
“繼宗,若果是他所告,以后防備就是,莫記在心頭,跟他斗高低劃不著。別個抓到了把柄,你若再斗,錯上加錯了,吃虧的還是你,你寫個悔過書算了。許監(jiān)督是你恩師,莫難為他?!?/p>
“不難為監(jiān)督先生,可以。不與李小人斗高低,亦可。但是,慎終追遠,祭奠祖宗,有何過錯?”
羅玉蘭看著他,聲音提高:“你違犯新學學規(guī)了,都不遵守,學堂豈不亂了,你輸理了。莫看你是舉人,不懂情理,你再有舉人資格,也扳不過勸學所?!?/p>
“你不提‘資格’則罷,你這一提,好!我倒要讓他們看看,我一堂堂大清舉人,任人欺負?”
羅玉蘭反而笑了:“相公,你只顧臉皮,講骨氣,心高氣傲,不得行啊,我們一家人吃飯,還得靠你!”
“餓不死你!”
“餓死我,莫得啥子,兒女呢?你不好意思寫,我替你寫?!?/p>
“你寫?我撕了!”
“繼宗,你要三思?!绷_玉蘭帶著哭聲說。
“你少管?!敝炫e人幾乎吼道。
羅玉蘭無言了。她何嘗不知道,丈夫一旦認定死理,十條牯牛拉不回來,何況,她也不滿縣署那班賣官鬻爵之徒,遂不再勸。
此后,朱舉人一如既往,按時到校,按時回家,該做就做,無事一樣,后來,他竟然神情愈益振奮,仿佛未有任何事端。也許,他正以此展示其骨氣和亮節(jié)。
幾天后,羅玉蘭問丈夫:“催你沒得?”
“催了?!?/p>
“李安然哪個親戚看到你,臉紅不紅?”
“我才不理他。不學無術,酒囊飯袋,教課最差!”
“既然你這么看不起他,豈不告你?繼宗,雖不講見人三分笑,可你這么鋒芒畢露,早遲要吃虧?!?/p>
“我不怕!”
從此,每天丈夫回家,羅玉蘭總要看他神色,丈夫高興她松口氣,丈夫憂愁她提心吊膽。哪知這天傍晚,他的老同窗李安然竟然來到朱門。
李安然個子也不高,一身綢袍,搖白紙扇。在門外他看了看匾額《德惠龍門》,笑了笑。
跟隨他的家傭朝門里喊:“朱舉人在家嗎?”
羅玉蘭應聲而出,卻不認得二人,問:“請問,二位是?”
“他是我家老爺,縣署執(zhí)帖跟班李大人,前來拜訪朱舉人?!?/p>
羅玉蘭愣了陣,待她明白過來,頗感意外。不過,依然一臉笑容:“不敢當啊,李先生,請進請進?!崩畎踩怀跻娭焯?,頓時眼睛發(fā)亮,緊盯良久,全被對方迷住。
羅玉蘭轉開臉,說:“李先生請稍等,繼宗正在書房,我去喊他?!?/p>
李安然方才醒悟,雙手一拱,笑問:“如此閉月羞花,貌若天仙,想必是朱夫人了,果然名不虛傳啊。”說罷,李安然才落座東廂。
“不敢不敢,”羅玉蘭冷冷答道。本想站在巷道喊丈夫出來會客,可怕他說出難聽的話讓李安然難堪,便走進北睡屋。她壓低聲音,似笑非笑:“繼宗,不恥小人來了,要拜見你?!?/p>
“哪位?”朱舉人問得極快,頭也沒抬。
“執(zhí)帖跟班李安然。”
“他?賴痞,嘿嘿!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敝炫e人深感奇怪與不屑。
“哈哈!嘴巴閉緊點,少得罪他了??斐鋈??!?/p>
“你給他說,我沒得空。”
沒想到丈夫這樣,羅玉蘭急了:“莫裝瘋了,快去?!?/p>
“哪個裝瘋?我真的不去。”繼宗扳著臉說。
“我的先人,你的禍事還沒了結呀,你這不是仇上加仇么?!绷_玉蘭帶著哭聲說。
“我不怕,看他奈我如何!”
“繼宗,你不近人情呀,他是來拜訪你,不是喊你去拜訪他。你們總同窗幾年嘛。若果他是為那個禍事而來,正好請他說句話呀。你哪么想的嘛,我的祖宗?!?/p>
“我再求人,也不得求他?!?/p>
“先人,我給你跪下要得么?別個在廂房等你呀。”
“你跪下我也不見他?!敝炫e人眼一瞪。
“祖宗,我哪么給他回話嘛,”羅玉蘭哭了。
“隨你哪么回話,我不管?!敝炫e人轉臉看書,不再理妻子。
羅玉蘭知道,再說也沒用。她揩揩紅紅的眼睛,走出睡屋。見李安然不大耐煩,她陪禮道歉不迭:“李先生,實在對不起。繼宗宵了夜,就喊肚子痛,這陣痛的更兇,吳媽正在用熱蘿卜給他燙肚子。哎呀,實在對不起?!闭f罷,她眼睛看著地面。
李安然面無表情:“哦,既然朱舉人有病,那就不說了?!?/p>
“李先生若放心,可否告知鄙人,我可轉告?!?/p>
“也好,你家先生不是為休課回鄉(xiāng)一事驚動縣署了么,我亦為同窗抱不平,以為處罰不近人情。因此之故,本人愿甘冒風險,去知縣面前替同窗說情,免于處罰,重用才學之士?!闭f罷,盯住羅玉蘭。羅玉蘭忙說:“那多謝李先生了,我們朱家不得忘記?!?/p>
李安然猶豫一陣,終于說出:“只是,如今世風么,想必朱夫人知曉,空手求人,只有空手而歸。”
“我曉得,我曉得?!绷_玉蘭完全明白對方來意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安然一笑。
“過兩天繼宗肚子不痛了,我和他登門拜訪李大人,不得忘記先生一片好心。”
事已至此,李安然告辭。
羅玉蘭再回睡屋,給丈夫一說,朱舉人忍不住笑了:“看看,我早說嘛,黃老鼠給雞拜年沒有好心,勒索銀錢。休想!”
“我也看出來了,兩頭討好,兩面謀利,小人哉?!?/p>
“你該對他明說,我不愿見他,何必編說我肚子痛呢?!?/p>
“免得他下不了臺嘛?!?/p>
自然,舉人夫婦沒攜銀兩登門李家。
如此僵持兩月,許監(jiān)督沒再提起悔過書,終于不了了之。據說,許監(jiān)督在知縣那里說了不少好話,方免處罰。也有說,根本原因是學堂難離朱舉人之類真才實學者,他倘一走,乃學堂大損失,不少官宦鄉(xiāng)紳子弟正在學堂求學啊。不管如何,既沒動朱舉人之教習位置,又保住舉人臉面,難得。
羅玉蘭提醒丈夫:“你要多謝許監(jiān)督啊。”
“要我給他送銀兩?我才不呢,許監(jiān)督也不是那種人。”
“我是說,你要多為教書出力,為許監(jiān)督爭氣,他是恩師呀?!?/p>
“還用你說,賢夫人?!?/p>
第十二章 姑 媳 分 歧
時間一長,大姑脾氣日漸顯露,應了“遠香近臭”一說。
盡管,羅玉蘭不多言不多語,見到大姑就笑,依然發(fā)生了不愉快。
往常,每當收購油籽,大姑必到,說價付錢由她,伙計只管過秤記數,榨油匠只管守庫房收貨。朱舉人呢,晚上記記帳罷了,如此本也順暢。而今來了玉蘭,多了人手,本可減輕大姑擔子,可她依然不肯放心,倒不是怕從中弄錢,怕價格拿不準,農人占了便宜
那幾日,天氣正熱,太陽照在毫無遮擋的河壩上,熱氣烘人。農人穿短汗褂,挽高褲腳,光著腳板,挑擔新鮮油籽,“吱呀吱呀”,跑步般沖過《齋香軒》。卻不見大姑露面。
羅玉蘭站在店堂內,看著一擔擔油籽走過,暗暗著急,自語說:“大姑哪么還不來?”
黃伙計說:“現刻還不想買。”
“為哪樣?”
“嘿,你去問她嘛。”黃伙計直笑。
晚飯后,羅玉蘭果然去馬家。大姑正坐在西廂房太師椅上悠閑地抽著水煙,“咕嚕咕?!保曧嵱兄?。她忍不住說:“大姑,這幾天賣油籽的人好多,油籽黃亮亮的,榨油定多。”
大姑吐出濃煙,取出煙嘴,嗑去煙灰,說:“我曉得?!?/p>
“我們該動手收了。不然,后面他們都收完了,我們今年沒油籽榨”
“玉蘭,你不懂,我曉得!”
羅玉蘭莫名其妙起來。買油籽榨油,哪個不懂?說:“大姑,要是后面的油籽莫得前面的好,油就榨得少?!?/p>
“做生意急不得。清明我們回城,南壩三四十里,一路都是油菜,油籽少么?多得很,他幾爺子收得完?這條油坊街,哪個有幾個本錢,老娘清楚得很。嘿,等他幾爺子莫錢了,嘿,老娘再殺價買進,不遲!”
原來如此。不過,羅玉蘭覺得現刻的油籽價還是便宜的。一百斤不過三十或三十一二個當十銅元,按一百斤榨三十五六斤油,菜油可賣六七十個當十銅元,翻一番多,油箍又是好肥料,還可賣錢,賺得不少了。農人種油菜也苦呀。還有,那些常常賣給朱門的老油農,你也壓他們價?于是,羅玉蘭勸大姑:“大姑,有些是老客戶,也壓他們油籽價?”
大姑放肆笑了:“嘿嘿,玉蘭,做生意嘛,管不了那么多?!?/p>
此后幾天,店面只賣油,榨油匠只收拾庫房,冷清清的,毫無買油籽樣子。偶爾,一擔油籽在店門放下,朝里看看,問:“黃老表,你們今年不收油籽?”
黃伙計看看羅玉蘭,說:“你挑到前頭賣嘛?!鞭r人只好挑起,怏怏離開。
快到嘴邊的話,羅玉蘭不得不吞了回來,默默看著一擔油籽走過,心里非常著急。她也不好再催大姑,強忍著。她把此事告訴丈夫,繼宗笑著說:“你怕我看得慣?所以,才班你大駕呢?!绷_玉蘭擂丈夫一捶:“嘿!原來你打這個鬼主意!我要曉得,才不來哩?!?/p>
“你放心等嘛。我們作不了主,全聽她的?!?/p>
五天后一早,大姑出手了。她挺胸昂頭走來油店,錢袋往抽屜一塞,水煙桿往桌上一放,大聲喊:“開張!”
可是,哪能想開就開!農人以為你還是不收,沒人挑來。等了半天,來了一擔,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再問價格,一百斤油籽只給三十個當十銅元,
老農欲跳,說:“馬老板,別個都出三十一個呀,我年年賣給你,你還壓我。去年你還出三十五呢?!崩先苏f罷,立即扁擔上肩。
“那是去年,不是今年?!贝蠊眯α?。
羅玉蘭沉不住氣,沖口而出:“三十一個就三十一個?!?/p>
大姑不快,盯住玉蘭,責備說:“三十個就三十個,哪么要加一個?”
羅玉蘭一笑,說:“街上都是這么價?!?/p>
大姑冷冷地:“他幾爺子有錢嘛,我窮,給不起!”
羅玉蘭臉紅了,訕笑道:“大姑,算我多話。不加就不加。你挑走嘛,老大爺?!?/p>
那農人正欲挑走,大姑卻道:“前頭沒人買了。還是三十個,要不要得? 楊老人家,你這么大年紀了,挑起來費力,就一個銅元嘛,何必那么犟,何必再費力喲。你們南壩,出產之地,油籽多得很嘛,二天你來打油,我給你多舀點?!?/p>
羅玉蘭趕緊閉緊嘴巴,生怕說漏嘴,落個難堪。
那農人老實,可能信了大姑的話,稍一思量,毅然決然:“好,賣跟你!懶得擔了?!?/p>
“對嘛,對嘛?!贝蠊妙H為得意,轉而面向玉蘭炫耀,“看看。”
羅玉蘭臉紅如血,不知往哪里藏?待那農人一走,大姑笑了,說:“你們信不信?把這擔油籽挑到前面去,他幾爺子非要給我加兩個銅元?!?/p>
羅玉蘭黃伙計看著她,似有不信,也似有不快。
“嘿嘿!你們不信?剛才過路,我見張家給成色好的油籽三十二個銅元了。這挑油籽顆粒飽滿,黃亮亮的,榨油最多。黃老表,你賡即挑去,不給三十二個銅元砍我腦殼。”
黃伙計以為真要挑去賺兩個銅元,為難道:“已經倒在一起了,哪么挑嘛?”
大姑“哈哈“大笑:“哪個喊你挑呀?這么好的油籽,我還舍不得哩。玉蘭呀,這就是生意。你跟繼宗一樣,半斤八兩,腦殼彎彎少了,哈哈!”
這天買得不多,全是三十個當十銅元,沒有超過一個。大姑自然得意,說:“玉蘭,讀書我不如你們,生意你們不如我?!?/p>
“那是,那是?!庇裉m趕忙答。只是,人家辛辛苦苦一年,就這么賤賣了,你高興啥子!
收油籽時日,大姑很忙,每日必到油店來,或收油籽或安排榨油。雖然話多刻薄,卻安排得有條不紊,人財物畜各得其所。而且,整個季節(jié)收購的菜籽都沒超過三十個當十銅圓,甚至還有二十八九的。油籽一般越晚越熟,榨油量亦越高,因為大姑沉住了氣,收的油籽既便宜又成色好。難怪,街坊鄰居都夸大姑會做生意,沒有趕得上的。
羅玉蘭對大姑有怨之余,不能不佩服。
還有一事。那日,大姑在店堂桌上數銅元。銅元從左手丟到右手,再從右手丟到左手,反來復去,數不清似的,“堂堂堂”的清脆銅響伴著她的笑聲??淳昧瞬胖皇菙靛X,是丟著玩,興致勃勃所致。
此時,來個提瓦罐打油的老農。農人穿的破舊,腰間栓根“雞腸帶”,惶然看下油店,怯聲道:“打半斤油?!奔词琴I一屜油,很容易。大姑看看老農,可能嫌少,也可能心煩,待理不理,說:“打半斤?難得給你拿屜子,前面去打?!?/p>
羅玉蘭看不過去,說:“來,我給你打。”說著,接過老農瓦罐。
“喲,你又當好人,我又當歹人?!贝蠊谜f罷,一看玉蘭紅著臉,她又改口,“好,好,你給他打,你給他打,我說錯了?!?/p>
羅玉蘭一時不知所措,躊躇間,大姑突然從她手里奪過瓦罐,說:“老頭,我給你打。你們這些農人哪,小手小氣的。半斤吃幾天?難得跑嘛。”往瓦罐倒油時,她剛讓油屜倒立一會,馬上倒轉油屜,放于油盤,瓦罐給了老農。明眼人曉得,油屜里的油沒倒盡。
農人給銅錢時,大姑責問農人:“這是啥子銅錢喲,看不見字了,又有泥巴,是撿的?”
那農人許是膽小,或許少惹麻煩,提起油罐匆匆就走,小偷一般。
大姑反倒哈哈大笑,手一拋,那銅錢飛進抽屜里。
羅玉蘭順眼看下那銅錢。比拇指稍大一點的那個銅錢,是鑄有“四川省造”的當五十文《同治通寶》?!巴瓮▽殹彼膫€較大的楷字和周邊凸圈,已經磨平磨亮呈黃白色,銅板面和中間的方孔邊沿粘有泥巴。在老農手里不知捏了多久。
羅玉蘭未出嫁前,在娘家多是見到此類銅錢,后來到朱家和馬家,她見得多的卻是四川省造的“光緒元寶”“光緒通寶”之類銀元和當百當五佰當千的“同治通寶”“咸豐重寶”乃至“康熙元寶”之類銅元,小銅錢見得少了??梢姡煌彝ノ沼械腻X幣也不同,孔方兄有勢利眼啊。
羅玉蘭只好看在眼里。稍陣,她拿起那油屜,看看屜底余油,說:“夠農家炒兩回菜?!?/p>
哪知大姑立即接上:“多炒兩回菜就長胖了?”
羅玉蘭很想針鋒相對:扣那點油,就發(fā)財了?可她沒說,讓肚皮承受吧。她早就聽說,只要大姑舀油,有意不倒完屜里余油,留下三五錢。而她羅玉蘭恰恰相反,油屜總要倒盡,不留一滴。那么,剛才大姑奪她手里油屜,就是怕倒盡油吧。可是,幾滴油就能發(fā)財?
她也注意過黃伙計,不知是大姑教過他還是本來如此,也有不把油倒盡之時。然而有時,大姑卻給她講:“黃老表偷店里的油拿回家,要看緊他?!?/p>
黃伙計家在外縣鄉(xiāng)下,四十多里,很少回去。她為之辯護:“黃老表很少回去?!?/p>
“他可以賣錢,可以送人?!贝蠊没氐馈K幌蛑恍胖旒胰?,包括羅玉蘭之類“嫁來女”。
又如,每年春節(jié)過完,青黃不接,農人缺錢,鄉(xiāng)場油價大跌,城里沒有青黃不接之虞,錢包仍滿,油價仍高。于是,大姑趁機收購囤積,待到新油籽未收前,高價賣出。
去年春節(jié)玉蘭回鄉(xiāng),臨走,再三囑咐:“你喊黑娃子去買油,他會砍價,又能辦事?!?/p>
黑娃子是二爸的大兒朱明臣,比繼宗小八歲,二十有五,秀才帽子還沒到手,關上書本,蓋上硯盒,告別‘子曰’。此人不愿農活,雙袖一攏,東流西蕩,游手好閑,吃喝玩樂,無一不精。他入了“袍哥會”,弟兄幫忙,兩肋插刀,狐朋狗友打得火熱。婆娘溫柔賢惠,管他不住,二爸在外修廟塑佛,管他不了。所以,長得又黑又蠻的朱明臣,被人譽稱“黑娃子”“黑天棒”,他不在意,“哈哈”答應。羅玉蘭常想,公公若在,豈能容忍這等浪子!不過,請他辦事,完全放心,妥貼牢實,不出紕漏。
回家當晚,羅玉蘭把一袋銅元交給黑娃子,說:“大姑要你去買菜油,不買,她要罵你。”
黑娃子嬉皮笑臉:“嫂子,她喊我買,我敢不買?不過么,嫂子得幫我個忙?!?/p>
“你說,只要嫂子辦得到。”
“涪州城妹兒長的好看,幫我選個小妾,如何?”
庚子忙問:“啥子小妾?”
黑娃子逗他:“就是給你找個小黑媽,比大黑媽好看?!?/p>
羅玉蘭使勁板緊臉:“我要告訴兄弟媳婦?!?/p>
“我怕她?嘿嘿!哈哈!”
“我告訴二爸。”
黑娃子更是怪笑:“我也不怕。討小的多得很,為何我只一個?”
羅玉蘭咒道:“怪物!傷風敗俗!叛逆不道!雷打火燒!”
“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p>
羅玉蘭笑不是氣不是。黑娃子果然會辦事,兩天便買足七百斤,次日裝上木船。
羅玉蘭回城當晚,便去告知大姑,讓她放心。庚子如同尾巴,緊跟其后。
大姑一見,笑得合不攏嘴,說:“趙媽,快煮開水。不不,先倒茶,蒙山茶,最好的。玉蘭,給我規(guī)規(guī)矩矩坐到,你莫動手,讓她做。”
羅玉蘭剛落坐,大姑馬上問:“好多錢一斤?”
“八十文。共買七百多斤,再過兩天,船就拉來縣城?!?/p>
大姑一臉燦爛:“聽我算算,現今城里每斤一百文,一斤賺二十文,二七一四,總共賺一萬四千文銅錢呀。老天爺,夠吃兩頭肥豬了。庚子,你不是想吃肉么,這回,你吃一頭,姑婆吃一頭,要不要得?”
“要得。”庚子拍手直跳。羅玉蘭敲下庚子腦殼:“傻包,想當漲死鬼?”
“玉蘭,黑娃子幫我們大忙了,他沒說想要啥子?”
庚子馬上接過:“姑婆,喊你幫他找個小黑媽?!?/p>
“要得要得。龜兒子,吃著碗里,望著鍋里,日癮大嘛?!?/p>
庚子再作補充:“姑婆,他要選比大黑媽還好看的?!?/p>
“比七仙女好看的多得很,給他找十個,累死在女人肚皮上?!贝蠊靡划敻吲d,語言粗俗起來。羅玉蘭咬緊牙巴,才沒笑,說:“大姑,這趟回鄉(xiāng),一路的油菜轉青了,變嫩了,我看今年又是好收成?!?/p>
“那才安逸哩。這邊我賺兩頭肥豬,那邊農人油菜好,我再賤價買油籽,媽喲,硬是老子的雞巴——兩頭鉆(賺)呀。”
羅玉蘭知道她說哪樣,羞得滿臉同紅,大為不快,反問:“現今油菜看來好,要象去年,一夜大風,油菜全吹趴起,你還兩頭賺么?”
“我還要兩頭賺。它收成不好,油籽少,老娘手里有七百斤便宜菜油,再賣貴點。鄉(xiāng)頭賺了農人,城頭賺了街民——還不是兩頭賺么?”說罷,得意地看著玉蘭,羅玉蘭正想說。大姑又道:“其實,油籽收成好不好,關我卵子事!它收成好,我買賤價油籽,它收成不好,我抬高油價,是不是兩頭賺?”
大概發(fā)覺自己語言粗野,大姑馬上陪笑:“玉蘭,你莫慪氣,大姑就是這個脾氣,一高興,說話野,不像你們,斯斯文文的?!?/p>
第三天中午,七百多斤菜油搭船運到碼頭。羅玉蘭請人抬進庫房。大姑得知,馬上趕來油店,到庫房仔細察看菜油,覺得菜油清亮濃香,再用兩手指捏拭幾遍,覺得菜油滑膩無渣,滿口稱贊:“好油,黑娃子硬能干。不過嘛,我不得幫他選小婆娘,害了別個妹崽。”
羅玉蘭問大姑,菜油現今賣不賣?她答:“不忙,煮熟的鴨子不怕飛?!?/p>
是時,新菜籽沒出來,老菜油經過春節(jié)燒香拜佛,已經不多,市人買油熱情依然不減,油價正漲哩。大姑又看準一步棋,成“生意精”了。
這天,大姑再來油店,羅玉蘭告訴她,有個進城挑糞的農人講,前兩天果然一陣大風,油菜全給吹趴,當真猜準。大姑喜不自禁,幸災樂禍道:“老天爺,大風長眼睛了吶,我這七百斤油要成寶貝了。”
一月半后,大姑果斷出手:“賣!一斤,一百四十文。”
因為油質油色好,七百多斤僅二十來天售完,賺的錢比四頭肥豬還多。
羅玉蘭并未多高興,對丈夫說:“大姑那么會做生意,銀錢如何用得完?”
“馬姑爺抽大煙,幫她用嘛?!敝炫e人說道。
類似分歧,時有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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